留候世家
西漢 司馬遷 撰
南朝宋 裴駰 集解
留侯張良者,其先韓人也。(一)
大父開地,(二)相韓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父平,相釐王、悼惠王。(三)悼惠王二十三年,平卒。卒二十歲,秦滅韓。良年少,未宦事韓。韓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財求客刺秦王,為韓報仇,以大父、父五世相韓故。(四)
良嘗學禮淮陽。東見倉海君,(五)得力士,為鐵椎重百二十觔。秦皇帝東游,良與客狙(六)擊秦皇帝博浪沙中(七),誤中副車(八)。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賊甚急,為張良故也。良乃更名姓,亡匿下邳。
良嘗閒從容步游下邳(坏)圯上(九),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墮其履圯下(十),顧謂良曰:「孺子下取履!」良愕然,欲毆之。為其老,疆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業為取履,因長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驚,隨目之。父去里所復還,曰:「孺子可教也。後五日平明,與我會此。」良因怪(之),跪曰:「諾。」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與老人期,後,何也?去!曰:後五日蚤(音早)會。」五日雞鳴,良往,父又先在,復怒曰:「後,何也?去!曰:後五日復蚤來。」
(一) 《正義》曰:良字子房,按王符皇甫謐並以為韓之公族,姬姓也。《史記》:韋昭云:「留今屬彭城,即徐州沛縣,今城內有張良廟,按張良求封留,以始見高祖於留故也。
(二) 大父,祖父。開地,名。
(三) 《系本》作桓惠王。
(四) 從昭侯至悼惠王,凡五君。
(五) 如淳曰:秦郡縣無倉海。《師古》曰:倉海君,當時賢者之號。
(六) 服虔曰狙,伺候也,七預反。《索隱》曰:謂如狙之伺物,必伏而侯之也。
(七) 《地理記》云:鄭陽武縣有博浪沙。
(八) 《漢官儀》,天子屬車三十六乘屬車即副車,而奉車即御而從後。
(九) 圯,橋也。東楚謂之圯,音怡。
(十) 直,猶故也。一曰正也。謂至良所,正墮其履也。
五日,良夜未半往。有頃,父亦來,喜曰:「當如是。」出一編(篇)書,曰:「讀是則為王者師,後十年興。十三年孺子見我濟北穀城山下黃石即我已。」(一)遂去,無他言,不復見。旦日視其書,乃《素書》(二)也,良因異之,常習(讀)誦。
居下邳,為任俠。項伯嘗殺人,從良匿。
後十年,陳涉等起兵,良亦聚少年百餘人。景駒自立為楚假王,在留。良欲往從之,道遇沛公。沛公將數千人略地下邳,遂屬焉。沛公拜良為廄將(三),良數以(素書)說沛公,沛公善之,常用其策;良為他人言,皆不省。良曰:「沛公殆(四)天授。」故遂從之,不去見景駒。
沛公之薛,見項梁。共立楚懷王。良乃說項梁曰:「君已立楚後,而韓諸公子橫陽,君成賢,可立為王,益樹黨。(五)」項梁使良求韓成,立以為韓王。以良為韓申徒(六),與韓王將千餘人西略韓地,得數城,秦輒復取之,往來為游兵穎川。
沛公之從雒陽,南出轘轅,良引兵從沛公,下韓十餘城,擊破楊熊軍。沛公乃令韓王成留守陽翟,與良俱南,攻下宛,西入武關。沛公欲以兵二萬人擊秦嶢(七)關下軍,良說曰:「秦兵尚彊,未可輕;臣聞其將屠者子,賈豎易動以利。(八)願沛公且留壁,使人先行,為五萬人具食,益為張旗幟諸山上為疑兵(九),令酈食其(十)持重寶啗秦將。」秦將果畔,欲連和俱西襲咸陽,沛公欲聽之。良曰:「此獨其將欲畔耳,士卒恐不從;不從必危,不如因其解(十一)擊之。」
(一) 《括地志》云。穀城山在濟州東阿縣東。孔文祥曰:「黃石公鬚眉皆白狀,杖丹黎,履赤烏。」
(二) 實乃《素書》,蓋傳之者誤也。
(三) 官名(音救)
(四) 近也
(五) 師古曰:「廣立六國之後共攻秦。」
(六) 即司徒
(七) 嶢音堯
(八) 師古曰:「商賈之志無遠大,譬猶僮豎,故云賈豎。」
(九) 師古曰:「皆所以表軍之多,誇示敵人。」幟音試
(十) 音力異飢,解在《高紀》。
(十一) 卒將離心而懈怠
沛公乃引兵擊秦軍,大破之。遂(逐)北至藍田,再戰,秦兵竟敗。遂至咸陽,秦王子嬰降沛公。
沛公入秦宮,宮室帷帳、狗、馬、重寶、婦女以千數,意欲留居之。樊噲諫沛公出舍,沛公不聽。良曰:「夫秦為無道,故沛公得至此。夫為天下除殘賊,宜縞素為資。(一)今始入秦,即安其樂,此所謂『助桀為虐』。」且『忠言逆耳利於行,毒藥苦口利於病。』願沛公聽樊噲言。」沛公乃還軍霸上。
項羽至鴻門,欲擊沛公,項伯乃夜馳入沛公軍,私見良,欲與俱去。良曰:「臣為韓王送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乃具以語沛公。沛公大驚曰:「為將奈何?」良曰:「沛公誠欲倍項羽耶?」(二)沛公曰:「鯫生(三)教我距關,無內諸侯,秦地可王也,故聽之。」良曰:「沛公自度能卻項羽乎?」沛公默然良久,曰:「固不能也。今為奈何?」良乃固要項伯見沛公。沛公與伯飲,為壽,結賓婚,令項伯具言沛公不敢倍項羽,所以距關者,備他盜也。及見項羽,後解,語在《羽傳》。(四)
(一) 資,籍也。欲沛公反秦奢泰,服儉素以為籍也。《集解》徐廣曰:「一本『噲諫曰:「沛公欲有天下邪?將欲為富家翁邪?」沛公曰:「吾欲有天下。」噲曰:「今臣從入秦宮,所觀宮室帷帳珠玉重寶鐘鼓之飾,奇物不可勝極。入其後宮。美人婦女以千數。此皆秦所以亡天下也。願沛公急還霸上,無留宮中。」沛公不聽*。」
(二) 倍背同。
(三) 服虔曰鯫,小人也。
(四) 沛公至鴻門,項王留與飲;范增數目羽擊沛公,羽不應。范增起出,召項莊,使請以劍舞;項伯亦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張良至軍門,見樊噲,曰:「今者項莊拔劍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噲直入怒甚,羽壯之。賜以酒,噲因譙讓羽。有頃,沛公起如廁招樊噲出,從問道走軍,令張良留謝。良問曰:「大王來何操?」曰:「我持白璧一雙,欲獻項王;玉斗一雙,欲與亞父;會其怒不獻,公為我獻之。」良入謝曰:「沛公不勝桮杓,不能辭。謹使臣良奉白璧一雙,再拜獻大王足下;玉斗一雙,再拜奉大將軍足下。」項王曰:「沛公安在?」良曰:「聞大王有意督過之,脫足獨去,已至軍矣。」項王受璧置座上,亞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劍撞而破之,曰:「唉!豎子身足與謀,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
漢元年正月,沛公為漢王,王巴蜀。漢王賜良金百鎰,(一)珠二斗,良具以獻項伯。漢王亦因令良厚遺項伯,使請漢中地。項王乃許之。遂得漢中地。漢王之國,良送至褒中,(二)遣良歸韓。良因說漢王曰:「王何不燒絕所過棧道,示天下無還心,以固項王意。」乃使良還行燒絕棧道。(三)
良至韓,韓王成以良從漢王故,項王不遣成之國,從與俱東。良說項王曰:「漢王燒絕棧道,無還心矣。」乃以齊王田榮反,書告項王。項王以此無西憂漢心,而發兵北擊齊。
項王竟不肯遣韓王,乃以為侯,又殺之彭城。良亡,閒行歸漢王,漢王亦已還定三秦矣。復以良為成信侯,從東擊楚至彭城,漢敗而還,至下邑,漢王下馬踞鞍而問曰:「吾欲捐關以東等弁之,誰可與共功者?」良進曰:「九江王黥布,楚梟將(四),與項王有,彭越與齊王田榮反梁地,此兩人可急使。而漢王之將,獨韓信可屬(五)大事,當一面;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則楚可破也。」漢王乃遣隨何說九江王布,而使人連(六)彭越及魏王豹反,使韓信特(七)將兵擊之,因舉燕伐齊、趙。然卒破楚者,此三人力也。
張良多病,未嘗特將也,常謀畫策臣,時時從漢王。
漢三年,項羽急圍漢王於榮陽,漢王恐憂,與酈食其謀橈(八)楚權。食其曰:「昔湯伐桀,封其後於杞;武王誅紂,封其後於宋;今秦失德棄義,侵伐諸侯社稷,滅六國之後,使無立錐之地,陛下誠能復立六國後世,畢已受印,此其君臣百姓,必皆戴陛下之德,莫不鄉風慕義,願為臣妾。德義已行,陛下南鄉稱霸,楚必襝衽而朝。」漢王曰:「善!趣刻印(九) 先生因行佩(十)之矣。」。
(一) 服虔曰:二十兩曰鎰。
(二) 括地志云:褒谷在梁州褒城縣北。
(三) 師古曰:還,謂歸還韓。且行且燒,所過之處皆燒之也。
(四) 梟,勇健也。
(五) 屬,委也。
(六) 連,與相連結也。
(七) 師古曰:「特,獨也。專任之使將也。」
(八) 橈,弱也。音女教反。
(九) 趣與促同。
(十) 佩。謂授與六國使帶也。
食其未行,良從外來謁漢王。漢王方食,曰:「子房前!客有為我計橈楚權者。」具以酈生計告於子房,曰:「何如?」良曰:「誰為陛下畫此計者?陛下事去矣!」漢王曰:「何哉?」良對曰:「臣請藉前箸為大王籌之(一)。」曰:「昔者湯伐桀紂,封其後於杞者,度能制桀之死命也。今陛下能制項籍之死命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一也。武王伐紂,封其後於宋者,度能得紂之頭也。今陛下能得項籍之頭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二也。武王入殷,表商容之閭(二),釋箕子之拘(一作囚),封比干之墓。今陛下能封聖人之墓,表賢者之閭,式智者之門乎?」(三)曰:「未能也。」其不可三也。發鉅橋之粟,散鹿臺之錢,以賜貧窮。今陛下能散府庫以賜貧窮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四矣。殷事已畢,偃革為軒;(四)倒載干戈,以示天下不復用;今陛下能偃武行文,不復用兵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五矣。休馬華山之陽,示以無所為;今陛下能休馬無所用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六矣。息牛桃林之埜(五),示不復輸積。今陛下能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七矣。且夫天下游士離其親戚,棄墳墓,去故舊,從陛下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今復六國,立韓、魏、燕、趙、齊、楚之後,天下游士,各歸事其主,從親戚,反故舊,陛下誰與取天下乎?」其不可八矣。且夫楚唯無彊,六國立者,復橈而從之,(六)陛下焉得而臣之?誠用此之謀,陛下事去矣。」
(一) 求借所食之箸用指畫也。
(二) 師古曰:「商容,殷賢人也。里門曰閭。表顯異之。」
(三) 師古曰:「式,亦表也。一說至其門而撫軍式,所以敬之。」
(四) 革者,兵車。軒者,朱軒也。謂廢兵車而用乘車也。
(五) 晉灼曰:「在弘農閣鄉南谷中。」師古曰:「《山海經》云:『夸父之山,北有林焉,名曰桃林,廣圍三百里。』即謂此也。其山谷今在閺鄉縣東南,湖城縣西南,去湖城三十五里也。」
(六) 唯當使楚無疆,疆則六國弱從之。
漢王輟食吐哺,(一)罵曰:「豎儒,幾敗而公事(二)!」令趣銷印。
漢四年,韓信破齊,而欲自立為齊王,漢王怒。張良說漢王,漢王使良授齊王印信,語在《信傳》。(三)
五年冬,漢王追楚至陽夏南,戰不利,而壁固陵,諸候期不至。良說漢王,漢王用其計,諸侯皆至。語在“項籍“事中。(四)
漢六年正月,封功臣,良未嘗有戰鬥功。高帝曰:「運籌策帷幄中,決勝千里外,子房功也。自擇齊三萬戶。」良曰:「始臣起下邳與上會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計,幸而時中,臣願封留足矣,不敢當三萬戶。」乃封張良為留侯,與蕭何等俱封。
六年,上已封大功臣二十餘人,其餘日夜爭功而不決,未得行封。上在雒陽南宮,從復道(五)望見諸將,往往相與坐沙中偶語。上曰:「此何語?」留侯曰:「陛下不知乎?此謀反耳。」上曰:「天下屬安定(六),何故而反乎?」留侯曰:「陛下起布衣,以此屬取天下;今陛下已為天子,而所封皆蕭、曹故人所親愛,而所誅者,皆生平所仇怨;今軍吏計功,以天下不足以封,此屬畏陛下不能盡封,恐又見疑平生過失及誅故,即相聚謀反耳。」
(一) 師古曰:「輟。止也。哺。食在口中也。音捕。」
(二) 而公。高祖自謂也。
(三) 淮陰侯傳曰:楚方急圍漢王於榮陽。韓信使者至。發書。漢王大怒。罵曰。吾困於此。旦暮望若來佐我。乃欲自立為王。張良陳平躡漢王足。因附耳語曰。漢方不利。寧能禁信之王乎。不如因而立。善遇之。使自為守。不然變生。漢,亦悟。
(四) 漢王謂張良曰:「諸侯不從奈何?」對曰:「楚兵且破?二人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今能取睢陽以北至穀城,皆以王彭越。從陳以東傅海與齊王信。何?能捐此地以與兩人,使各自為戰,則楚易破也。」漢王從之。於是韓信、彭越皆引兵來。
(五) 如淳曰。復音複上下有道。故謂復道。
(六) 屬。近也。
上乃憂曰:「為將奈何?」留侯曰:「上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誰最甚者?」上曰:「雍齒與我有故怨(一),數窘辱我,我欲殺之,為其功多,不忍。」留侯曰:「今急先封雍齒,以示群臣,群臣見雍齒先封,則人人自堅矣。」於是上仍置酒,封雍齒為什方侯(二)。而急趣丞相御史定功行封。群臣罷酒,皆喜曰:「雍齒尚為侯,我屬無患矣。」
劉敬說高帝曰:都關中,上疑之。左右大臣皆山東人,多勸上都雒陽:「雒陽東有城皋,西有殽黽,倍河,向伊雒,其固亦足恃。」留侯曰:「雒陽雖有此固,其中小,不過數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敵,此非用武之國也。夫關中,左殽函(三),右隴蜀(四),沃野千里(五),南有巴蜀之饒,北有胡苑之利(六)。阻三面而固守,獨以一面東制諸侯。諸侯安定,河渭漕輓天下,西給京師,諸侯有變,順流而下,足以委輸。此所謂金城千里,天府之國也(七)。劉敬說是也。」於是高帝即日駕西都關中,留侯從入關。留侯性多病,即道引不食穀(八),杜門不出。
歲餘,上欲廢太子,立戚夫人子趙王如意。大臣多諫爭,未能得堅決者也。呂后恐,不知所為。人或謂呂后曰:「留侯善畫計筴,上信用之。」呂后乃使建成侯呂澤劫留侯,曰:「君常為上謀臣,今上日欲易太子(言日日欲易之),君安(九)得高枕而臥乎?」留侯曰:「始上數在困急之中,幸用臣筴。今天下安定,以愛欲易太子,骨肉之間,雖臣等百餘人何益?」呂澤彊要曰:「為我畫計。」
(一) 未起時有故怨。師古曰:「每以勇力困辱高祖。」
(二) 師古曰:「地理志屬廣漢,今屬益州。什音十。」
(三) 殽。三殽山,在函谷關。
(四) 隴山。南連蜀之岠山。故云隴蜀。
(五) 師古曰:「沃者,灌溉也。言其土地皆有灌溉之利,故云沃野。」
(六) 苑,馬牧。師古曰:「謂安定、北地、上郡之北與胡相接之地,可以畜牧者。」
(七) 師古曰:「財物所聚謂之府。」
(八) 孟康曰:服辟穀藥而靜居行氣。道讀曰導。
(九) 師古:焉也。
留侯曰:「此難以口舌爭也。顧(一)上有所不能致者,天下有四人(二)。四人者年老矣,皆以為上慢侮士,故逃匿山中,義不為漢臣。然上高此四人。今公誠能無愛金玉璧帛,令太子為書,卑辭安車,因使辯士固請,宜來(三);來以為客,時從入朝,令上見之,則必異而問之,上知此四人賢,則一助也。」於是呂后令呂澤使人奉太子書,卑辭厚禮,迎此四人。四人至,客建成侯所。
漢十一年,黥布反,上病,欲使太子將,往擊之。四人相謂曰:「凡來者,將以存太子;太子將兵,事危矣!」乃說建成侯曰:「太子將兵,有功則位不益(四),太子無功還,則從此受禍矣!且太子所與俱諸將,皆嘗與上定天下梟將也,今使太子將之,此無異使羊將狼也。皆不肯為盡力,其無功必矣!臣聞『母愛者子抱』(五),今戚夫人日夜侍御,趙王如意常抱諸前,上曰:『終不使不肖子居愛子之上,』明乎其代太子位必矣。君何不急請呂后。承閒為上泣言(六):『黥布,天下猛將也,善用兵。今諸將皆陛下故等夷(七),乃令太子將此屬,無異使羊將狼,莫肯為用,且使布聞之,則鼓而行西耳(八)。上雖病,彊載輜車臥而護之(九),諸將不敢不盡力。上雖苦,為妻子自彊。』」於是呂澤立夜見呂后,呂后承閒為上泣涕而言,如四人意。上曰:吾惟豎子固不足遣(十)。而公自行耳。」於是上自將兵而東,群臣居守,皆送至灞上。留侯病,自彊起至曲郵(十一),見上曰:「臣宜從,病甚。楚人剽疾,願上無與楚人爭鋒。」因說上曰:「令太子為將軍,監關中兵。」上曰:「子房雖病,彊臥而傅太子。」是時,叔孫通為太傅,留侯行少傅事。
(一) 師古:念也。
(二) 四皓也。秦末漢初四個隱士。即東園公、甪(音鹿)里先生、綺里季、夏黃公。因避戰亂而隱居於商山,四人年皆八十餘歲。鬚眉皓,時稱商山四皓。漢高祖即位,欲延至為官而不得。後高祖欲廢太子盈,立趙王如意,呂后用張良計策,以厚禮迎四人到朝廷,隨太子見高祖,高祖見太子得此四人,說:「羽翼成矣。」如是打消廢太子之意。按《陳留志》云「園公姓瘐,字宣明,居園中,因以為號。夏黃公姓崔名廣,字少通,齊人,隱居夏里修道,故號曰夏黃公。甪里先生,河內軹人,太伯之後,姓周名術,字元道,京師號曰霸上先生,一曰甪里先生」。又孔安國《祕記》作「祿里」此皆王劭據崔氏、周氏系譜及陶元亮《四八目》而為此說。
(三) 師古曰:「宜應得其來。」
(四) 師古曰:「太子嗣君,貴已極矣,雖更立功,位無加益矣。」
(五) (此語出《韓子》)
(六) 師古曰:「因空隙之時。」
(七) 等夷,言等輩。
(八) 言無所畏。
(九) 師古曰:「輜車。監領諸衣車也。護。謂將。」
(十) 惟。思也。
(十一) 索隱曰。郡國志長安有曲郵。聚漢書舊儀云。五里一郵。
漢十二年,上從擊破布軍歸,疾益甚,愈欲易太子,留侯諫,不聽,因疾不視事。叔孫太傳稱說引古今以死爭太子。上詳許之(一),猶欲易之。及燕置酒,太子侍,四人從太子,年皆八十有餘,鬚眉皓白,衣冠甚偉(所以謂之四皓)。上怪之,問曰:「彼何為者?」四人前對,各言名姓,曰:「東園公、甪里先生,綺里季,夏黃公。」上乃大驚,曰:「吾求公數歲,公辟逃我,今公何自從吾兒游乎?」四人皆曰:「陛下輕士善罵,臣等義不受辱,故恐而亡匿;竊聞太子為人仁孝,恭敬愛士,天下莫不延頸欲為太子死者,故臣等來耳。」上曰:「煩公幸卒調護(二)太子。」
四人為壽已畢,趨去,上目送之。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輔之,羽翼已成,難動矣。」呂后真而主矣。戚夫人泣,上曰:「為我楚舞,吾為若楚歌。」歌曰:「鴻鵠高飛,一舉千里。羽翮已就,橫絕四海(三);橫絕四海,當可奈何!雖有矰繳(四),尚安所施!」歌數闋(五),戚夫噓唏流涕,上起去,罷酒。竟不易太子者,留侯本招此四羽之力也。
留侯從上擊代,出奇計下馬邑,及立蕭何相國(六),所與上從容言天下事甚眾,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七)。留侯乃稱曰:「家世相韓,及韓滅,不愛萬金之資,為韓報讎彊秦,天下振動。今以三寸舌為帝者師,封萬戶,位列侯,此布衣之極,於良足矣。願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游耳(八)。」乃學辟穀,道引輕身(九)。會,高帝崩,呂后德留侯,乃彊食(十)之,曰:「人生一世間,如白駒過隙,何至自苦如此乎!!」留侯不得已,彊聽食。
(一) 詳一作佯
(二) 《集解》:猶營護也。師古曰:「調謂和平之,護謂保安之。」
(三) 師古曰:就,成也。絕,謂飛而直度也。
(四) 矰,音增,矢也。繳之若反戈射也。《索隱》馬融註《周禮》云:「矰者,繳繫短矢謂之矰。」又云:「矰,一弦,可以仰高射,故云矰也。」
(五) 曲終為闋。
(六) 服虔曰:「何時未為相國,良勸高祖立之。」
(七) 師古曰:「著,謂書之於史。」
(八) 赤松子,中國古代神話中的仙人,相傳說一為帝嚳之師。顏古師註:神農時為雨師,服水玉,教神農能入火自燒,至崑崙山上。常止西王母石室。隨風雨上下。炎帝少女追之,亦得仙俱去。
(九) 斷穀、絕穀、絕粒。
(十) 師古曰:「食讀曰,音飼」
後八年卒,諡為文成侯,子不疑伐侯(一)。
子房始所見下邳圯老父與《素書》者。後十三年從高帝過濟北,果見穀城山下黃石,取而葆祠之(二)。留侯死,并葬黃石冢,每上冢伏臘,祠黃石。留侯不疑,孝文帝五年(三),坐不敬,國除。
太史公曰:「『學者多言無鬼神,然言有物(四)。至如留侯所見老父予書,亦可怪矣。高祖離困者數矣(五),而留侯常有功力焉,豈可謂非天乎?』上曰:『夫運籌筴帷帳之中,決勝千里外,吾不如子房。』」余以為其人計魁梧奇偉;至見其圖,狀貌如婦人好女。蓋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六)。」留侯亦云。
(一) 《集解》徐廣曰:「文成侯立十六年卒,子不疑代立十年,坐與門大夫吉謀殺故楚內史,當死,贖為城旦,國除。」
(二) 《史記》珍、寶字皆作葆。
(三) 《漢書》作三年。
(四) 物。謂精怪及藥物也。
(五) 離,遭也。
(六) 《仲尼弟子傳》云:「狀貌甚惡。」又《韓非子》云:「子羽有君子之容,而行不稱其貌。」與《史記》文相反。《索隱述贊》:「留侯倜儻,志懷憤惋;五代相韓,一朝歸漢。進履宜假,運籌神算;橫陽既立,申徒作扦。灞上扶危,固陵靜亂;人稱三傑,辯推八難。赤松願遊,白駒難絆;嗟彼雄略,曾非魁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