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道德經憨山註
憨山大師著
西域諸祖造論以破外道之執、須善自他宗。此方從古經論諸師、未有不善自他宗者。吾宗末學、安於孤陋、昧於同體、視為異物。不能融通教觀、難於利俗。其有初信之士、不能深窮教典。苦於名相支離、難於理會。至於酷嗜老莊為文章淵藪、及其論指歸、莫不望洋而歎也。迨觀諸家註釋、各徇所見、難以折衷。及見口義副墨、深引佛經、每一言有當、且謂一大藏經皆從此出。而惑者以為必當、深有慨焉。余居海上枯坐之餘、因閱楞嚴法華次、有請益老莊之旨者、遂蔓衍及此以自決。非敢求知於真人、以為必當之論也。且慨從古原教破敵者、發藥居多、而啟膏肓之疾者少。非不妙投、第未診其病源耳。是故余以唯心識觀而印決之。如摩尼圓照、五色相鮮、空谷傳聲、眾響斯應。苟唯心識而觀諸法、則彼自不出影響間也。故以名論。
嘗觀世之百工技藝之精、而造乎妙者、不可以言傳。效之者、亦不可以言得。況大道之妙、可以口耳授受、語言文字而致哉。蓋在心悟之妙耳。是則不獨參禪、貴在妙悟。即世智辯聰治世語言、資生之業、無有一法不悟而得其妙者。妙則非言可及也。故吾佛聖人說法華、則純譚實相。乃至妙法、則未措一詞。但云如是而已。至若悟妙法者、但云善說法者。治世語言資生業等、皆順正法。而華嚴五地聖人、善能通達世間之學。至於陰陽術數、圖書印璽、醫方辭賦、靡不該練、然後可以涉俗利生。故等覺大士、現十界形。應以何身何法得度、即現何身何法而度脫之。由是觀之、佛法豈絕無世諦、而世諦豈盡非佛法哉。由人不悟大道之妙、而自畫於內外之差耳。道豈然乎。竊觀古今衛道藩籬者、在此、則曰彼外道耳。在彼、則曰此異端也。大而觀之、其猶貴賤偶人、經界太虛、是非日月之光也。是皆不悟自心之妙而增益其戲論耳。蓋古之聖人無他、特悟心之妙者、一切言教、皆從妙悟心中流出、應機而示淺深者也、故曰無不從此法界流、無不還此法界。是故吾人不悟自心不知聖人之心。不知聖人之心、而擬聖人之言者、譬夫場人之欣戚、雖樂不樂、雖哀不哀、哀樂原不出於己有也。哀樂不出於己、而以己為有者、吾於釋聖人之言者見之。
余幼師孔不知孔。師老不知老。既壯、師佛不知佛。退而入於深山大澤、習靜以觀心焉。由是而知三界唯心、萬法唯識。既唯心識觀。則一切形、心之影也。一切聲、心之響也。是則一切聖人、乃影之端者。一切言教、乃響之順者。由萬法唯心所現。故治世語言資生業等、皆順正法。以心外無法、故法法皆真、迷者執之而不妙。若悟自心、則法無不妙。心法俱妙、唯聖者能之。
吾佛經盡出自西域、皆從翻譯。然經之來始於漢。至西晉方大盛。晉之譯師、獨稱羅什為最。而什之徒生肇融叡四公、僧之麟鳳也。而什得執役。然什於肇亦曰。余解不謝子、文當相揖耳。蓋肇尤善老莊焉。然佛經皆出金口所宣。而至此方、則語多不類。一經而數譯者有之。以致淺識之疑。殊不知理實不差。文、在譯人之巧拙耳。故藏經凡出什之手者、文皆雅致。以有四哲左右焉。故法華理深辭密曲盡其妙不在言。而維摩文勢宛莊、語其理自昭著。至於肇四論、則渾然無隙。非具正法眼者、斷斷難明。故惑者非之。以空宗莊老孟浪之談宜矣。清涼觀國師、華嚴菩薩也。至疏華嚴、每引肇論、必曰肇公、尊之也。嘗竊論之。藉使肇見不正、則什何容在座。什眼不明、則譯何以稱尊。若肇論不經、則觀又何容口。古今質疑頗多、而概不及此、何哉。至觀華嚴疏、每引老莊語甚夥。則曰取其文不取其意。圭峰則謂二氏不能原人。宗鏡闢之尤著。然上諸師、皆應身大士、建大法幢者、何去取相左如此。嘗試論之。抑各有所主也。蓋西域之語、質直無文、且多重複。而譯師之學、不善兩方者、則文多鄙野、大為理累。蓋中國聖人之言、除五經束於世教、此外載道之言者、唯老一書而已。然老言古簡、深隱難明。發揮老氏之道者、唯莊一人而已。筆乘有言。老之有莊、猶孔之有孟。斯言信之。然孔稱老氏猶龍。假孟而見莊豈不北面耶。間嘗私謂中國去聖人、即上下千古負超世之見者、去老唯莊一人而已。載道之言廣大自在、除佛經、即諸子百氏究天人之學者、唯莊一書而已。藉令中國無此人、萬世之下不知有真人。中國無此書、萬世之下不知有妙論。蓋吾佛法廣大微妙。譯者險辭以濟之、理必沈隱。如楞伽是已。是故什之所譯稱最者、以有四哲為之輔佐故耳。觀師有言。取其文不取其意。斯言有由矣。設或此方有過老莊之言者。肇必捨此而不顧矣。由是觀之。肇之經論用其文者。蓋肇宗法華。所謂善說法者、世諦語言資生業等、皆順正法。乃深造實相者之所為也。圭峰少而宗鏡遠之者。孔子作春秋、假天王之令而行賞罰。二師其操法王之權而行褒貶歟。清涼則渾融法界、無可無不可者。故取而不取。是各有所主也。故余於法華見觀音三十二應。則曰應以婆羅門身得度、即現其身而為說法。至於妙莊嚴二子則曰汝父信受外道、深著婆羅門法。且二子亦悔生此邪見之家。蓋此方老莊、即西域婆羅門類也。然此剛為現身說法、旋即斥為外道邪見、何也。蓋在著與不著耳。由觀音圓通無礙、則不妨現身說法。由妙莊深生執著、故為外道邪見。是以聖人教人、但破其執、不破其法。是凡執著音聲色相者非正見也。
余每見學者披閱經疏、忽撞引及子史之言者、如攔路虎、必驚怖不前。及教之親習。則曰彼外家言耳。掉頭弗顧。抑嘗見士君子為莊子語者、必引佛語為證。或一言有當。且曰佛一大藏盡出於此。嗟乎。是豈通達之謂耶。質斯二者。學佛而不通百氏。不但不知世法。而亦不知佛法。解莊而謂盡佛經。不但不知佛意。而亦不知莊意。此其所以難明也。故曰自大視細者不盡。自細視大者不明。余嘗以三事自勖曰。不知春秋、不能涉世。不知老莊、不能忘世。不參禪、不能出世。知此、可與言學矣。
或問。三教聖人本來一理、是果然乎。曰。若以三界唯心、萬法唯識而觀。不獨三教本來一理。無有一事一法、不從此心之所建立。若以平等法界而觀。不獨三聖本來一體。無有一人一物、不是毗盧遮那海印三昧威神所現。故曰不壞相而緣起、染淨恆殊。不捨緣而即真、聖凡平等。但所施設、有圓融行布、人法權實之異耳。圓融者。一切諸法、但是一心。染淨融通、無障無礙。行布者。十界五乘五教理事因果淺深不同。所言十界謂四聖六凡也。所言五教謂小始終頓圓也。所言五乘、謂人天聲聞緣覺菩薩也。佛則最上一乘矣。然此五乘、各有修進、因果階差、條然不紊。所言人者、即蓋載兩間、四海之內、君長所統者是已。原其所修、以五戒為本。所言天者、即欲界諸天、帝釋所統。原其所修、以上品十善為本。色界諸天、梵王所統。無色界諸天、空定所持。原其所修、上品十善、以有漏禪九次第定為本。此二乃界內之因果也。所言聲聞所修、以四諦為本。緣覺所修、以十二因緣為本。菩薩所修、以六度為本。此三乃界外之因果也。佛則圓悟一心、妙契三德。攝而為一、故曰圓融。散而為五、故曰行布。然此理趣、諸經備載。由是觀之。則五乘之法、皆是佛法。五乘之行、皆是佛行。良由眾生根器大小不同、故聖人設教淺深不一。無非應機施設、所謂教不躐等之意也。由是證知孔子、人乘之聖也。故奉天以治人。老子、天乘之聖也。故清淨無欲、離人而入天。聲聞緣覺、超人天之聖也。故高超三界、遠越四生、棄人天而不入。菩薩、超二乘之聖也。出人天而入人天。故往來三界、救度四生、出真而入俗。佛則超聖凡之聖也。故能聖能凡、在天而天、在人而人。乃至異類分形、無往而不入。且夫能聖能凡者、豈聖凡所能哉。據實而觀、則一切無非佛法、三教無非聖人。若人若法、統屬一心。若事若理、無障無礙。是名為佛。故圓融不礙行布、十界森然。行布不礙圓融、一際平等。又何彼此之分、是非之辯哉。故曰、或邊地語說四諦。或隨俗語說四諦。蓋人天隨俗而說四諦者也。原彼二聖、豈非吾佛密遣二人而為佛法前導者耶。斯則人法皆權耳。良由建化門頭、不壞因果之相。三教之學皆防學者之心。緣淺以及深、由近以至遠、是以孔子欲人不為虎狼禽獸之行也。故以仁義禮智授之。姑使捨惡以從善、由物而入人。修先王之教、明賞罰之權。作春秋以明治亂之跡。正人心、定上下、以立君臣父子之分。以定人倫之節。其法嚴、其教切、近人情而易行。但當人欲橫流之際、故在彼汲汲猶難之。吾意中國非孔氏、而人不為禽獸者幾希矣。雖然、孔氏之跡固然耳。其心豈盡然耶。況彼明言之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觀其濟世之心豈非據菩薩乘、而說治世之法者耶。經稱儒童、良有以也。而學者不見聖人之心將謂其道如此而已矣。故執先王之跡以挂功名、堅固我執。肆貪欲而為生累。至操仁義而為盜賊之資、啟攻鬥之禍者有之矣。故老氏愍之曰、斯尊聖用智之過也。若絕聖棄智、則民利百倍。剖斗折衡、則民不爭矣。甚矣、貪欲之害也。故曰不見可欲使心不亂。故其為教也、離欲清淨。以靜定持心、不事於物。澹泊無為、此天之行也。使人學此、離人而入於天。由其言深沈、學者難明。故得莊子起而大發揚之。因人之固執也深、故其言之也切。至於誹堯舜、薄湯武、非大言也。絕聖棄智之謂也。治推上古、道越羲皇、非漫談也。甚言有為之害也。詆訾孔子、非詆孔子、詆學孔子之跡者也。且非實言、乃破執之言也。故曰寓言十九、重言十七、訶教勸離、隳形泯智。意使離人入天、去貪欲之累故耳。至若精研世故、曲盡人情、破我執之牢關、去生人之大累。寓言曼衍、比事類辭、精切著明、微妙玄通工、深不不可識。此其說人天法、而具無礙之辯者也。非夫現婆羅門身而說法者耶。何其遊戲廣大之若此也。枇糠塵世、幻化死生、解脫物累、逍遙自在、其超世之量何如哉。嘗謂五伯僭竊之餘、處士橫議、充塞仁義之途。若非孟氏起而大闢之。吾意天下後世難言矣。況當群雄吞噬之劇。舉世顛瞑、亡生於物欲、火馳而不返者眾矣。若非此老崛起、攘臂其間。後世縱有高潔之士、將亦不知軒冕為桎梏矣。均之濟世之功、又何如耶。然其工夫由靜定而入、其文字從三昧而出。後人以一曲之見而窺其人、以濁亂之心而讀其書、茫然不知所歸趣。苟不見其心而觀其言、宜乎驚怖而不入也。且彼亦曰、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然彼所求之大聖、非佛而又其誰耶。吾意彼為吾佛破執之前矛、斯言信之矣。世人於彼尚不入、安能入於佛法乎。
吾教五乘進修工夫、雖各事行不同。然其修心、皆以止觀為本。故吾教止觀、有大乘、有小乘、有人天乘、四禪八定、九通明禪。孔氏亦曰、知止而後有定。又曰、自誠明。此人乘止觀也。老子曰、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微。又曰、萬物並作、吾以觀其復。莊子亦曰、莫若以明。又曰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又曰、人莫鑑於流水、而鑑於止水。惟止、能止眾止也。又曰、大定持之。至若百骸九竅、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又曰、咸其自取。怒者其誰耶。至若黃帝之退居、顏子之心齋、文人承蜩之喻、仲尼夢覺之論。此其靜定工夫。舉皆釋形去智、離欲清淨。所謂厭下苦麤障、欣上淨妙離。冀去人而入天。按教所明、乃捨欲界生、而生初禪者。故曰、宇泰定者、發乎天光。此天乘止觀也。首楞嚴曰、一切世間所修心人、愛染不生、無留欲界。是人應念身為梵侶。又曰、欲習既除、離欲心現。是人應時能行梵德、名為梵輔。又曰、清淨禁戒、加以明悟。是人應時能統梵眾、為大梵王。又曰、此三勝流、一切煩惱所不能逼。雖非正修真三摩地。清淨心中、諸漏不動、名為初禪。至於澄心不動、湛寂生光、倍倍增勝、以歷二三四禪。精見現前、陶鑄無礙。以至究竟群幾、窮色性性、入無邊際、名色究竟天。此其證也。由是觀之、老氏之學、若謂大患莫若於有身、故滅身以歸無。勞形莫先於有智、故釋智以淪虛。此則有似二乘。且出無佛世、觀化知無、有似獨覺。原其所宗、虛無自然、即屬外道。觀其慈悲救世之心、人天交歸、有無雙照、又似菩薩。蓋以權論。正所謂現婆羅門身而說法者。據實判之、乃人天乘精修梵行而入空定者也。所以能濟世者、以大梵天王為娑婆主、統領世界、說十善法、救度眾生。據華嚴地上菩薩為大梵王。至其梵眾、皆實行天人、由人乘而修天行者、此其類也無疑矣。吾故曰、莊語純究天人之際、非孟浪之談也。
原夫即一心而現十界之像。是則四聖六凡、皆一心之影響也。豈獨人天為然哉。究論修進階差、實自人乘而立。是知人為凡聖之本也。故裴休有言曰、鬼神沈幽愁之苦。鳥獸懷獝狖之悲。脩羅方瞋。諸天耽樂。可以整心慮、趣菩提、唯人道為能耳。由是觀之、捨人道無以立佛法、非佛法無以盡一心。是則佛法以人道為鎡基、人道以佛法為究竟。故曰、菩提所緣、緣苦眾生。若無眾生、則無菩提。此之謂也。所言人道者、乃君臣父子夫婦之間、民生日用之常也。假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識不知、無貪無競、如幻化人。是為諸上善人俱會一處。即此世界為樂之國矣。又何庸夫聖人哉。奈何人者、因愛欲而生、愛欲而死。其生死愛欲者、財色名食睡耳。由此五者、起貪愛之心、搆攻鬥之禍。以致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先王之賞罰、不足以禁其心。適一己無厭之欲、以結未來無量之苦。是以吾佛愍之曰、諸苦所因貪欲為本。若滅貪欲、無所依止。故現身三界、與民同患。乃說離欲出苦之要道耳。且不居天上而乃生於人間者、正示十界因果之相、皆從人道建立也。然既處人道、不可不知人道也。故吾佛聖人不從空生、而以淨梵為父摩耶為母者、示有君親也。以耶輸為妻、示有夫婦也。以羅侯為子、示有父子也。且必捨父母而出家、非無君親也、割君親之愛也。棄國榮而不顧、示名利為累也。擲妻子而遠之、示貪欲之害也。入深山而苦修、示離欲之行也。先習外道四遍處定、示離人而入天也。捨此而證正遍正覺之道者、示人天之行不足貴也。成佛之後、入王宮而舁父棺、上忉利而為母說法、示佛道不捨孝道也。依人間而說法、示人道揚趣菩提也。假王臣為外護、示處世不越世法也。此吾大師示現度生之楷模、垂誡後世之弘範也。嗟乎、吾人為佛弟子、不知吾佛之心。處人間世、不知人倫之事。與之論佛法、則儱侗真如、瞞頇佛性。與之論世法、則觸事面牆、幾如檮昧、與之論教乘、則曰枝葉耳、不足尚也。與之言六度、則曰菩薩之行、非吾所敢為也。與之言四諦、則曰彼小乘耳、不足為也。與之言四禪八定、則曰彼外道所習耳、何足齒也。與之言人道、則茫不知君臣父子之分、仁義禮智之行也。嗟乎、吾人不知何物也。然而好高慕遠、動以口耳為借資。竟不知吾佛教人出世、以離欲之行為第一也。故曰離欲寂靜、最為第一。以余生人道、不越人乘、故幼師孔子。以知人欲為諸苦本、志離欲行、故少師老莊。以觀三界唯心、萬法唯識、知十界唯心之影響也、故皈命佛。
老氏所宗虛無大道。即楞嚴所謂晦昧為空、八識精明之體也。然吾人迷此妙明一心而為第八阿賴耶識。依此而有七識為生死之根。六識為造業之本。變起根身器界生死之相。是則十界聖凡、統皆不離此識。但有執破染淨之異耳。以欲界凡夫、不知六塵五欲境界、唯識所變。乃因六識分別、起貪愛心、固執不捨。造種種業、受種種苦。所謂人欲橫流。故孔子設仁義禮智教化為隄防、使思無邪、姑捨惡而從善。至於定名分、正上下、然其道未離分別。即所言靜定工夫。以唯識證之。斯乃斷前六識分別邪妄之思、以袪鬥諍之害。而要歸所謂妙道者、乃以七識為指歸之地。所謂生機道原。故曰生生之謂易是也。至若老氏以虛無為妙道、則曰谷神不死。又曰死而不亡者壽。又曰生生者不生。且其教以絕聖棄智忘形去欲為行、以無為為宗極、斯比孔則又進。觀生機深脈、破前六識分別之執。伏前七識生滅之機。而認八識精明之體即楞嚴所謂罔象虛無微細精想者、以為妙道之源耳。故曰、惚兮恍、其中有象。恍兮惚、其中有物。以其此識乃全體無明、觀之不透。故曰、杳杳冥冥、其中有精。以其識體不思議熏不思議變。故曰玄之又玄。而稱之曰妙道。以天地萬物皆從此中變現。故曰、天地之根、眾妙之門。不知其所以然而然、故莊稱自然。且老乃中國之人也。未見佛法、而深觀至此、可謂捷疾利根矣。借使一見吾佛而印決之、豈不頓證真無生耶。吾意西涉流沙、豈無謂哉。大段此識、深隱難測。當佛未出世時、西域九十六種、以六師為宗。其所立論百什、至於得神通者甚多、其書又不止此方之老莊也。洎乎吾佛出世、靈山一會、英傑之士、皆彼六師之徒。且其見佛、不一言而悟。如良馬見鞭影而行、豈非昔之工夫有在。但邪執之心未忘、故令見佛、只在點化之間以破其執耳。故佛說法原無贅語、但就眾生所執之情、隨宜而擊破之。所謂以楔出楔者、本無實法與人也。至於楞嚴會上、微細披剝、次第徵辯、以破因緣自然之執、以斷凡夫外道二乘之疑。而看教者不審乎此、但云彼西域之人耳、此東土之人也。人有彼此、而佛性豈有二耶。且吾佛為三界之師、四生之父。豈其說法、止為彼方之人、而此十萬里外、則絕無分耶。然而一切眾生、皆依八識而有生死。堅固我執之情者、豈只彼方眾生有執、而此方眾生無之耶。是則此第八識、彼外道者、或執之為冥諦、或執之為自然、或執之為因緣、或執之為神我。即以定修心生於梵天、而執之為五現涅槃。或窮空不歸、而入無色界天。伏前七識生機不動。進觀識性、至空無邊處、無所有處、以極非非想處。此乃界內修心、而未離識性者。故曰、學道之人不識真、只為從前認識神、無量劫來生死本、癡人認作本來人者、是也。至於界外聲聞、已滅三界見思之惑、已斷三界生死之苦、已證無為寂滅之樂。八識名字尚不知、而亦認為涅槃、將謂究竟歸寧之地。且又親從佛教得度、猶費吾佛四十年彈訶淘汰之功。至於法華會上、猶懷疑佛之意、謂以小乘而見濟度。雖地上菩薩、登七地已、方捨此識、而猶異熟未空。由是觀之、八識為生死根本、豈淺淺哉。故曰、一切世間諸修行人、不能得成無上菩提。乃至別成聲聞緣覺、及成外道、諸天魔王、及魔眷屬、皆由不知二種根本。一者無始生死根本、則汝今者與諸眾生、用攀緣心為自性者。二者無始涅槃元清淨體、則汝今者識精元明、能生諸緣、緣所遺者。正此之謂也。噫、老氏生人間世、出無佛世、而能窮造化之原、深觀至此。即其精進工夫、誠不易易。但未打破生死窠窟耳。古德嘗言、孔助於戒、以其嚴於治身。老助於定、以其精於忘我。二聖之學、與佛相須而為用、豈徒然哉。據實而論、執孔者、涉因緣、執老者、墮自然。要皆未離識性、不能究竟一心故也。佛則離心意識、故曰、本非因緣、非自然性、方徹一心之源耳。此其世出世法之分也。故佛所破、正不止此。即出世三乘、而亦皆在其中矣。世人但見莊子誹堯舜薄湯武、詆訾孔子之徒、以為驚異。若聞世尊訶斥二乘以為焦芽敗種悲重菩薩以為佛法闡提、又將何如耶。然而佛訶二乘、非訶二乘、訶執二乘之跡者、欲其捨小趣大也。所謂莊詆孔子、非詆孔子、詆學孔子之跡者、欲其絕聖棄智也。要皆遣情破執之謂也。若果情忘執謝、其將把臂而遊妙道之鄉矣。方且歡忻至樂之不暇、又何庸夫憒憒哉。此其華嚴地上菩薩、而於塗炭事火臥棘投鍼之儔、靡不現身其中、與之而作師長也。苟非佛法、又何令彼入佛法哉。故彼六師之執幟、非佛不足以拔之。吾意老莊之大言、非佛法不足以證嚮之。信乎遊戲之談、雖老師宿學、不能自解免耳。今以唯心識觀、皆不出乎響矣。
此論刱意、蓋予居海上時、萬歷戊子冬、乞食王城、嘗與洞觀居士夜談所及、居士大為撫掌。庚寅夏日、始命筆焉。藏之既久、向未拈出。甲午冬、隨緣王城、擬請益於弱侯焦太史、不果。明年乙未春、以弘法罹難、其草業己遺之海上矣。仍遣侍者往殘簡中搜得之。秋蒙恩遣雷陽、達觀禪師、由匡廬杖策候予於江上。冬十一月、予方渡江、晤師於旅泊庵、夜坐出此、師一讀三歎曰、是足以袪長迷也。即命弟子如奇、刻之以廣法施。予固止之。戊戍夏、予寓五羊時、與諸弟子結制壘壁間、為眾演楞嚴宗旨、門人寶貴、見而歎喜、願竭力成之、以卒業焉。噫、欲識佛性義、當觀時節因緣。此區區片語、誠不足為法門重輕。刱意於十年之前、而克成於十年之後、作之於東海之東、而行之於南海之南。豈機緣偶會而然耶。道與時也、庸可強乎。然此、蓋因觀老莊而作也、故以名論。
萬歷戊戍除日憨山道人清書於楞伽室。
病後俗冗、近始讀大製曹谿通志、及觀老莊影響論等書、深為歎服。所謂不知春秋。不能涉世。不知老莊、不能忘世。不參禪、不能出世。及孔子人乘之聖。老子天乘之聖。佛能聖能凡能人能天之聖。如此之類、百世不易之論也。起原再稽顙。
予少喜讀老莊、苦不解義。惟所領會處、想見其精神命脈、故略得離言之旨。及搜諸家註釋則多以己意為文、若與之角、則義愈晦。及熟玩莊語、則於老恍有得焉。因謂註乃人人之老莊、非老莊之老莊也。以老文簡古而旨幽玄、則莊實為之註疏。苟能懸解、則思過半矣。空山禪暇、細玩沈思、言有會心、即託之筆。必得義遺言、因言以見義。或經旬而得一語、或經年而得一章。始於東海、以至南粵、自壬辰以至丙午、周十五年乃能卒業。是知古人立言之不易也。以文太簡、故不厭貫通、要非枝也。嘗謂儒宗堯舜、以名為教、故宗於仁義。老宗軒黃、道重無為、如云失道德而後仁義。此立言之本也。故莊之誹薄、殊非大言、以超俗之論則駭俗、故為放而不收也。當仲尼問禮、則歎為猶龍、聖不自聖、豈無謂哉。故老以無用為大用、苟以之經世、則化理治平、如指諸掌。尤以無為為宗極、性命為真修。即遠世遺榮、殆非矯矯。苟得其要、則真妄之途、雲泥自別。所謂真以治身、緒餘以為天下國家、信非誣矣。或曰、子之禪、貴忘言、乃嘵嘵於世諦、何所取大耶。予曰、不然。鴉鳴鵲噪、咸自天機。蟻聚蜂遊、都歸神理。是則何語非禪、何法非道。況釋智忘懷之談、詎非入禪初地乎。且禪以我蔽、故破我以達禪、老則先登矣。若夫玩世蜉蝣、尤當以此為樂土矣。註成、始刻於嶺南。重刻於五雲南岳與金陵。今則再刻於吳門。以尚之者眾、故施不厭普矣。
按史記、老子者、楚苦(音怙)縣厲(音賴)鄉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伯陽、諡曰聃。周守藏室之史也。(亦云柱下史)孔子適周、將問禮於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獨其言在耳。君子得其時則駕。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蓬累、篛笠也。首戴之而行、言無車蓋也。)吾聞之、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驕氣與多欲、態色與淫志、是皆無益於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者、若是而已。孔子去、謂弟子曰、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遊。獸、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為網。遊者可以為綸。飛者可以為矰。至於龍、吾不能知其乘風雲而上天。吾今見老子、其猶龍耶。老子修道德、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居周久之、見周之衰、迺遂去。至關、關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強為我著書。於是老子遂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餘言、而去、莫知所終。老子生周定王三年。母孕八十年而生。生而皓首、故稱老子。
老氏所宗、以虛無自然為妙道。此即楞嚴所謂分別都無、非色非空、拘舍離等,昧為冥諦者、是已。此正所云八識空昧之體也。以其此識、最極幽深、微妙難測、非佛不足以盡之。轉此則為大圓鏡智矣。菩薩知此、以止觀而破之、尚有分證。至若聲聞不知、則取之為涅槃。西域外道梵志不知、則執之為冥諦。此則以為虛無自然妙道也。故經曰、諸修行人、不能得成無上菩提。乃至別成聲聞緣覺、諸天外道魔王、及魔眷屬、皆由不知二種根本。錯亂修習、猶如煮沙欲成佳饌、縱經塵劫終不能得。云何二種、一者無始生死根本、則汝今者與諸眾生、用攀緣心為自性者。二者無始涅槃元清淨體、則汝今者識精元明、能生諸緣、緣所遺者。此言識精元明、即老子之妙道也。故曰、杳杳冥冥、其中有精、其精甚真。由其此體至虛至大、故非色。以能生諸緣、故非空。不知天地萬物皆從此識變現、乃謂之自然。由不思議熏、不思議變、故謂之妙。至精不雜、故謂之真。天地壞而此體不壞、人身滅而此性常存、故謂之常。萬物變化、皆出於此、謂之天地之根、眾妙之門。凡遇書中所稱真常玄妙、虛無大道等語。皆以此印證之、則自有歸趣。不然、則茫若捕風捉影矣。故先示於此。臨文不煩重出。
愚謂看老莊者、先要熟覽教乘、精透楞嚴。融會吾佛破執之論、則不被他文字所惑。然後精修靜定、工夫純熟、用心微細、方知此老工夫苦切。然要真真實實看得身為苦本、智為累根、自能隳形釋智。方知此老真實受用至樂處。更須將世事一一看破、人情一一覷透、虛懷處世、目前無有絲毫障礙。方見此老真實逍遙快活、廣大自在、儼然一無事道人。然後不得已而應世、則不費一點氣力端然無為而治。觀所以教孔子之言、可知已。莊子一書、乃老子之注疏。故愚所謂老之有莊、如孔之有孟。是知二子所言、皆真實話、非大言也。故曰、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而世之談二子者、全不在自己工夫體會。只以語言文字之乎者也而擬之、故大不相及。要且學疏狂之態者有之、而未見有以靜定工夫而入者。此其所謂知我者希矣。冀親二子者當作如是觀。
老子一書、向來解者例以虛無為宗。及至求其入道工夫、茫然不知下手處。故予於首篇、將觀無觀有一觀字、為入道之要、使學者易入。然觀照之功最大、三教聖人皆以此示人。孔子則曰、知止而后有定。又曰、明明德。然知明、即了悟之意。佛言止觀、則有三乘止觀、人天止觀、淺深之不同。若孔子、乃人乘止觀也。老子、乃天乘止觀也。然雖三教止觀淺深不同、要其所治之病、俱以先破我執為第一步工夫。以其世人盡以我之一字為病根。即智愚賢不肖、汲汲功名利祿之場、圖為百世子孫之計、用盡機智總之皆為一身之謀。如佛言諸苦所因、貪欲為本、皆為我故。老子亦曰、貴大患若身。以孔聖為名教宗主、故對中下學人、不敢輕言破我執。唯對顏子、則曰克己。其餘但言正心誠意修身而已。然心既正、意既誠、身既修、以此施於君臣父子之間、各盡其誠、即此是道、所謂為名教設也。至若絕聖棄智、無我之旨、乃自受用地、亦不敢輕易舉以於人。唯引而不發、所謂若聖與仁、則吾豈敢。又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也。至若極力為人處、則曰、克己。則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此四言者、肝膽畢露。然己者、我私。意者、生心。必者、待心。固者、執心。我者、我心。克者、盡絕。毋者、禁絕之辭。教人盡絕此意必固我四者之病也。以聖人虛懷遊世寂然不動、物來順應、感而遂通。用心如鏡、不將不迎、來無所粘、去無蹤跡。身心兩忘、與物無競、此聖人之心也。世人所以不能如聖人者、但有意必固我四者之病、故不自在、動即是苦。孔子觀見世人病根在此、故使痛絕之。即此之教、便是佛老以無我為宗也。且毋字便是斬截工夫、下手最毒。即如法家禁令之言毋得者、使其絕不可有犯、一犯便罪不容赦、只是學者不知耳。至若吾佛說法、雖浩瀚廣大。要之不出破眾生麤細我法二執而已。二執既破、便登佛地。即三藏經文、皆是破此二執之具。所破之執、即孔子之四病、尚乃麤執耳。世人不知、將謂別有玄妙也。若夫老子超出世人一步、故專以破執立言、要人釋智遺形、離欲清淨。然所釋之智、乃私智、即意必也。所遺之形、即固我也。所離之欲、即己私也。清淨則廓然無礙、如太虛空、即孔子之大公也。是知孔老心法未嘗不符、第門庭施設、藩衛世教、不得不爾。以孔子專於經世。老子專於忘世。佛專於出世。然究竟雖不同、其實最初一步、皆以破我執為主。工夫皆由止觀而入。
或曰、三教聖人教人、俱要先破我執。是則無我之體同矣。奈何其用、有經世、忘世、出世、之不同耶。答曰、體用皆同、但有淺深小大之不同耳。假若孔子果有我、是但為一己之私、何以經世。佛老果絕世、是為自度、又何以利生。是知由無我方能經世、由利生方見無我、其實一也。若孔子曰、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用也。明則誠、體也。誠則形、用也。心正意誠、體也。身修家齊國治天下平、用也。老子無名、體也。無為而為、用也。孔子曰、惟天惟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又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歟。且經世以堯舜為祖、此豈有名有為者耶。由無我方視天下皆我、故曰、堯舜與人同耳。以人皆同體、所不同者、但有我私為障礙耳。由人心同此心、心同則無形礙。故汲汲為之教化、以經濟之。此所以由無我而經世也。老子則曰、常善教人、故無棄人。無棄人、則人皆可以為堯舜。是由無我方能利生也。若夫一書所言為而不宰、功成不居等語。皆以無為為經世之大用、又何嘗忘世哉。至若佛、則體包虛空。用周沙界。隨類現身。乃曰、我於一切眾生身中成等正覺。又曰、度盡眾生、方成佛道。又曰、若能使一眾生發菩提心、寧使我身受地獄苦、亦不疲厭。然所化眾生、豈不在世間耶。既涉世度生、非經世而何。且為一人而不厭地獄之苦、豈非汲汲耶。若無一類而不現身、豈有一定之名耶。列子嘗云、西方有大聖人、不言而信、無為而化、是豈有心要為耶。是知三聖無我之體、利生之用、皆同。但用處大小不同耳。以孔子匡持世道、姑從一身以及家國、後及天下、故化止於中國。且要人人皆做堯舜、以所祖者堯舜也。老子因見當時人心澆薄、故思復太古、以所祖者軒黃也。故件件說話、不同尋常、因見得道大難容、故遠去流沙。若佛則教被三千世界、至廣至大、無所揀擇矣。若子思所讚聖人、乃曰、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是知孔子體用、未嘗不大、但局時勢耳。正是隨機之法、故切近人情、此體用之辯也。惜乎後世學者、各束於教。習儒者拘。習老者狂。學佛者隘。此學者之弊、皆執我之害也。果能力破我執、則剖破藩籬、即大家矣。
愚嘗竊謂孔聖若不知老子、決不快活。若不知佛、決不柰煩。老子若不知孔、決不口口說無為而治。若不知佛、決不能以慈悲為寶。佛若不經世、決不在世間教化眾生。愚意孔老、即佛之化身也。後世學佛之徒、若不知老、則直管往虛空裏看將去。目前法法都是障礙、事事不得解脫。若不知孔子、單單將佛法去涉世、決不知世道人情、逢人便說玄妙。如賣死貓頭、一毫沒用處。故祖師亦云、說法不投機、終是閒言語。所以華嚴經云或邊地語說四諦、此佛說法未嘗單誇玄妙也。然隨俗以度生、豈非孔子經世之心乎。又經云、五地聖人。涉世度生、世間一切經書技藝、醫方雜論、圖書印璽種種諸法、靡不該練、方能隨機。故曰、世諦語言資生之業、皆順正法。故儒以仁為本、釋以戒為本。若曰、孝悌為仁之本、與佛孝名為戒。其實一也。以此觀之佛豈絕無經世之法乎。由孔子攘夷狄、故教獨行於中國。佛隨邊地語說四諦、故夷狄皆從其化。此所以用有大小不同耳。是知三教聖人所同者心、所異者跡也。以跡求心、則如蠡測海。以心融跡、則似芥含空。心跡相忘、則萬派朝宗、百川一味。
明建鄴憨山道者德清著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註】此章總言道之體用,及入道工夫也。老氏之學,盡在於此。其五千餘言,所敷演者,唯演此一章而已。所言道,乃真常之道。可道之道,猶言也。意謂真常之道,本無相無名,不可言說。凡可言者,則非真常之道矣,故非常道。且道本無名,今既強名曰道,是則凡可名者,皆假名耳,故非常名。此二句,言道之體也。然無相無名之道,其體至虛,天地皆從此中變化而出,故為天地之始。斯則無相無名之道體,全成有相有名之天地,而萬物盡從天地陰陽造化而生成。此所謂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故為萬物之母。此二句,言道之用也。此下二句,乃入道之工夫。常,猶尋常也。欲,猶要也。老子謂,我尋常日用安心於無,要以觀其道之妙處。我尋常日用安心於有,要以觀其道之徼處。徼,猶邊際也。意謂全虛無之道體,既全成了有名之萬物。是則物物皆道之全體所在,正謂一物一太極。是則只在日用目前,事事物物上,就要見道之實際,所遇無往而非道之所在。故莊子曰,道在稊稗,道在屎尿。如此深觀,纔見道之妙處。此二觀字最要緊。此兩者同已下,乃釋疑顯妙。老子因上說觀無觀有,恐學人把有無二字看做兩邊,故釋之曰,此兩者同。意謂我觀無,不是單單觀無。以觀虛無體中,而含有造化生物之妙。我觀有,不是單單觀有。以觀萬物象上,而全是虛無妙道之理。是則有無並觀,同是一體,故曰,此兩者同。恐人又疑兩者既同,如何又立有無之名,故釋之曰,出而異名。意謂虛無道體,既生出有形天地萬物。而有不能生有,必因無以生有。無不自無,因有以顯無。此乃有無相生,故二名不一,故曰,出而異名。至此恐人又疑既是有無對待,則不成一體,如何謂之妙道,故釋之曰,同謂之玄。斯則天地同根,萬物一體。深觀至此,豈不妙哉。老子又恐學人工夫到此,不能滌除玄覽,故又遣之曰,玄之又玄。意謂雖是有無同觀,若不忘心忘跡,雖妙不妙。殊不知大道體中,不但絕有無之名,抑且離玄妙之跡,故曰,玄之又玄。工夫到此,忘懷泯物,無往而不妙,故曰,眾妙之門。斯乃造道之極也。似此一段工夫,豈可以區區文字者也之乎而盡之哉。此愚所謂須是靜工純熟,方見此中之妙耳。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夫惟不居、是以不去。
【註】此釋前章可名非常名,以明世人居有為之跡,虛名不足尚。聖人處無為之道以御世,功不朽而真名常存之意也。意謂天下事物之理,若以大道而觀,本無美與不美,善與不善之跡。良由人不知道,而起分別取捨好尚之心,故有美惡之名耳。然天下之人,但知適己意者為美。殊不知在我以為美,自彼觀之,則又為不美矣。譬如西施顰美,東施愛而效之,其醜益甚。此所謂知美之為美,斯惡已。惡,醜也。又如比干,天下皆知為賢善也,紂執而殺之。後世效之以為忠,殺身而不悔。此所謂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此皆尚名之過也。是則善惡之名,因對待而有。故名則有無相生,事則難易相成,物則長短相形,位則高下相傾,言則音聲相和,行則前後相隨,此乃必然之勢。譬如世人以尺為長,以寸為短。假若積寸多於尺,則又名寸為長,而尺為短矣。凡物皆然,斯皆有為之跡耳。凡可名者,皆可去。此所謂名可名,非常名也。是以聖人知虛名之不足尚,故處無為之道以應事。知多言之不可用,故行不言之教以化民。如天地以無心而生物,即萬物皆往資焉,不以物多而故辭。雖生成萬物,而不以萬物為己有。雖能生物,而不自恃其能。且四時推移,雖有成物之功,功成而不居。夫惟不居其功,故至功不朽。不尚其名,故真名常存。聖人處無為之道,亦由是也。蓋萬物作焉已下,皆是說天地之德,以比聖人之德。文意雙關,莊子釋此意極多。
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心不亂。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知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
【註】此言世人競有為之跡,尚名好利嗜欲之害,教君人者治之之方。以釋上章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之實效也。蓋尚賢,好名也。名,爭之端也。故曰爭名於朝。若上不好名,則民自然不爭。貴難得之貨,好利也。利,盜之招也。若上不好利,則民自然不為盜。故曰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所以好名好利者,因見名利之可欲也,故動亂其心以爭競之。若在上者苟不見名利有可欲,則民亦各安其志,而心不亂矣。故曰不見可欲,使心不亂。然利,假物也。人以隋珠為重寶,以之投雀,則飛而去之。色,妖態也。人以西施為美色,麋鹿則見而驟之。名,虛聲也。人以崇高為貴名,許由則避而遠之。食,爽味也。人以太牢為珍羞,海鳥則觴而悲之。是則財色名食,本無可欲。而人欲之者,蓋由人心妄想思慮之過也。是以聖人之治,教人先斷妄想思慮之心,此則拔本塞源,故曰虛其心。然後使民安飽自足,心無外慕,故曰實其腹。然而人心剛強好爭者,蓋因外物誘之,而起奔競之志也。故小人雞鳴而起,孳孳為利,君子雞鳴而起,孳孳為名,此強志也。然民既安飽自足,而在上者則以清淨自正。不可以聲色貨利外誘民心,則民自絕貪求,不起奔競之志,其志自弱,故曰弱其志。民既無求,則使之以鑿井而飲,耕田而食,自食其力,故曰強其骨。如此則常使民不識不知,而全不知聲色貨利之可欲,而自然無欲矣。故曰常使民無知無欲。縱然間有一二黠滑之徒,雖知功利之可欲,亦不敢有妄為攘奪之心矣,故曰使夫知者不敢為也。如上所言,乃不言之教,無為之事也。人君苟能體此而行以治天下,則天下無不治者矣。故結之曰,為無為,則無不治。老子文法極古,然察其微意,蓋多述古。或述其行事,或述其文辭,似此為無為則無不治,乃述上古聖人之行事者。至若是謂等語,皆引古語以證今意,或以己意而釋古語者。且其文法機軸,全在結句,是一篇主意。蓋結句,即題目也。讀者知此,則思過半矣。至其句法,有一字一句,二字一句,三字一句者極多。人不知此,都連牽讀去,不但不得老子立言之妙。而亦不知文章之妙也。
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
【註】此讚道之體用微妙,而不可測知也。沖,虛也。盈,充滿也。淵,靜深不動也。宗,猶依歸也。謂道體至虛,其實充滿天地萬物。但無形而不可見,故曰用之或不盈。道體淵深寂漠,其實能發育萬物,而為萬物所依歸。但生而不有,為而不宰,故曰似萬物之宗。或,似,皆不定之辭。老子恐人將言語為實,不肯離言體道,故以此等疑辭以遣其執耳。銳,即剛勇精銳。謂人剛銳之志,勇銳之氣,精銳之智,此皆無物可挫。唯有道者能挫之,故曰挫其銳。如子房之博浪,其剛勇可知。大索天下而不得,其精銳可知。此其無可挫之者,唯見挫於圯上老人一草履耳。由子房得此而進之於漢,卒以無事取天下。吾意自莊周以下,而功名之士,得老氏之精者,唯子房一人而已。以此較之,周善體而良善用,方朔得之,則流為詭矣。其他何足以知之。紛,謂是非紛擾。即百氏眾口之辯也。然各是其是,各非其非,此皆無人解之者。唯有道者,以不言之辯而解之。所謂大辯若訥。以道本無言,而是非自泯,故曰解其紛。和,混融也。光,智識衒耀於外。即所謂飾智驚愚,修身明汙者,是也。唯有道者,韜光內照,光而不耀。所謂眾人昭昭,我獨若昏。眾人察察,我獨悶悶。故曰和其光。與俗混一而不分。正謂呼我以牛,以牛應之。呼我以馬,以馬應之。故曰同其塵。然其道妙用如此,變化無方。而其體則湛然不動,雖用而無跡。故曰湛兮或存。要妙如此,而不知其所從來。故曰吾不知誰之子。且而不是有形之物,或象帝之先耶。帝,即天帝。象,或似也。愚謂此章讚道體用之妙,且兼人而釋者。蓋老子凡言道妙,全是述自己胸中受用境界。故愚亦兼人而解之。欲學者知此,可以體認做工夫。方見老子妙處。宇宇皆有指歸,庶不肖虛無孟浪之談也。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註】此言天地之道,以無心而成物。聖人之道,以忘言而體玄也。仁,好生愛物之心。芻狗,乃縛芻為狗,以用祭祀者。且天地聖人,皆有好生愛物之仁。而今言不仁者,謂天地雖是生育萬物,不是有心要生。蓋由一氣當生,不得不生。故雖生而不有。譬如芻狗,本無用之物。而祭者當用,不得不用。雖用而本非有也。故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雖是愛養百姓,不是有心要愛。蓋由同體當愛,不得不愛。雖愛而無心。譬如芻狗,雖虛假之物。而尸之者當重,不得不重。雖重而知終無用也。故曰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猶,似也。橐,即皮韝。乃鼓風鑄物之器。籥,即管籥。乃承氣出音之器。屈,枉己從人之意。動,猶感觸也。謂橐籥二物,其體至虛而有用,未嘗恃巧而好為。故用不為伸,不用則虛以自處,置之而亦不自以為屈,故曰虛而不屈。且人不用則已。若用之,則觸動其機,任其造作而不休,故曰動而愈出。然道在天地,則生生而不已。道在聖人,則既已為人己愈有,既已與人己愈多。大道之妙如此。惜乎談道者,不知虛無自然之妙。方且眾口之辯說,說而不休,去道轉遠,故曰多言數窮。不若忘言以體玄,故曰不若守中。蓋守中,即進道之功夫也。
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
【註】此言道體常存,以釋上章虛而不屈,動而愈出之意也。谷,虛而能應者。以譬道體至虛,靈妙而不可測,亙古今而長存,故曰谷神不死。且能生天生地,萬物生生而不已,故曰是謂玄牝。牝,物之雌者。即所謂萬物之母也。門,即出入之樞機。謂道為樞機,萬物皆出於機,入於機。故曰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幽綿不絕之意。謂此道體至幽至微,綿綿而不絕,故曰若存。愈動而愈出,用之不竭,故曰不勤。凡有心要作,謂之勤。蓋道體至虛,無心而應用,故不勤耳。
天長。地久。天地所以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是以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耶。故能成其私。
【註】此言天地以不生故長生,以比聖人忘身故身存也。意謂世人各圖一己之私,以為長久計。殊不知有我之私者,皆不能長久也。何物長久,唯天地長久。然天地所以長久者,以其不自私其生,故能長生。其次則聖人長久,是以聖人體天地之德,不私其身以先人,故人樂推而不厭。故曰後其身而身先。聖人不愛身以喪道,故身死而道存。道存則千古如生,即身存也。故曰外其身而身存。老子言此,乃審問之曰,此豈不是聖人以無私而返成其私耶。且世人營營為一身之謀,欲作千秋之計者,身死而名滅。是雖私,不能成其私,何長久之有。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矣。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惟不爭、故無尤。
【註】此言不爭之德,無往而不善也。上,最上。謂謙虛不爭之德最為上善,譬如水也,故曰上善若水。水之善,妙在利萬物而不爭。不爭,謂隨方就圓,無可不可,唯處於下。然世人皆好高而惡下。唯聖人處之。故曰處眾人之惡,故幾於道。幾,近也。由聖人處謙下不爭之德,故無往而不善。居則止於至善,故曰善地。心則淵靜深默,無往而不定,故曰善淵。與,猶相與。謂與物相與,無往而非仁愛之心,故曰與善仁。言無不誠,故曰善信。為政不爭,則行其所無事,故曰善治。為事不爭,則事無不理,故曰善能。不爭,則用捨隨時,迫不得已而後動,故曰善時。不爭之德如此,則無人怨,無鬼責。故曰夫惟不爭,故無尤矣。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
【註】此言知進而不知退者之害,誡人當知止可也。持而盈之不如其已者,謂世人自恃有持滿之術,故貪位慕祿進進而不已。老子意謂雖是能持,不若放下休歇為高,故不如其已。倘一旦禍及其身,悔之不及。即若李斯臨刑,顧謂其子曰,吾欲與若復牽黃犬,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此蓋恃善持其盈而不已者之驗也。故云知足常足,終身不辱,知止常止,終身不恥,此之謂也。揣而銳之,不可長保者。揣,揣摩。銳,精其智思。如蘇張善揣摩之術者是也。謂世人以智巧自處,恃其善於揣摩,而更益其精銳之思,用智以取功名,進進而不已。老子謂雖是善能揣摩,畢竟不可長保。如蘇張縱橫之術,彼此相詐,不旋踵而身死名滅,此蓋揣銳之驗也。如此不知止足之人,貪心無厭。縱得金玉滿堂,而身死財散,故曰莫之能守。縱然位極人臣,而驕泰以取禍,乃自遺其咎。此蓋知進不知退者之害也。人殊不知天道惡盈而好謙。獨不見四時乎,成功者退。人若功成名遂而身退,此乃得天之道也。
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滌除玄覽、能無疵乎。愛民治國、能無為乎。天門開闔、能無雌乎。明白四達、能無知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
【註】此章教人以造道之方,必至忘知絕跡,然後方契玄妙之德也。載,乘也。營,舊註為魂。楚辭云,魂識路之營營,蓋營營,猶言惺惺,擾動貌。然魂動而魄靜,人乘此魂魄而有思慮妄想之心者。故動則乘魂,營營而亂想。靜則乘魄,昧昧而昏沈。是皆不能抱一也。故楞嚴曰,精神魂魄,遞相離合,是也。今抱一者,謂魂魄兩載,使合而不離也。魂與魄合,則動而常靜,雖惺惺而不亂想。魄與魂合,則靜而常動,雖寂寂而不昏沈。道若如此,常常抱一而不離,則動靜不異,寤寐一如。老子審問學者做工夫能如此。乎者,責問之辭。專氣致柔。專,如專城之專。謂制也。然人賴氣而有生。以妄有緣氣,於中積聚,假名為心。氣隨心行,故心妄動則氣益剛。氣剛而心益動。所謂氣壹則動志。學道工夫,先制其氣不使妄動以薰心,制其心不使妄動以鼓氣,心靜而氣自調柔。工夫到此,則怒出於不怒矣。如嬰兒號而不嗄也。故老子審問其人之工夫能如此乎。滌除玄覽。玄覽者,謂前抱一專氣工夫,做到純熟,自得玄妙之境也。若將此境覽在胸中,執之而不化,則返為至道之病。只須將此亦須洗滌,淨盡無餘,以至於忘心絕跡,方為造道之極。老子審問能如此乎。此三句,乃入道工夫,得道之體也。老子意謂道體雖是精明,不知用上何如,若在用上無跡,方為道妙。故向下審問其用。然愛民治國,乃道之緒餘也。所謂道之真以治身,其緒餘土苴以為天下國家。故聖人有天下而不與。愛民治國,可無為而治。老子審問能無為乎。若不能無為,還是不能忘跡,雖妙而不妙也。天門,指天機而言。開闔,猶言出入應用之意。雌,物之陰者。蓋陽施而陰受,乃留藏之意。蓋門有虛通出入之意。而人心之虛靈,所以應事接物,莫不由此天機發動。蓋常人應物,由心不虛,凡事有所留藏,故心日茆塞。莊子謂室無空虛,則婦姑勃蹊。心無天遊,則六鑿相攘。此言心不虛也。然聖人用心如鏡,不將不迎,來無所粘,去無蹤跡。所謂應而不藏。此所謂天門開闔而無雌也。老子審問做工夫者能如此乎。明白四達,謂智無不燭也。然常人有智,則用智於外,衒耀見聞。聖人智包天地,而不自有其知。謂含光內照。故曰明白四達而無知。老子問人能如此乎。然而學道工夫做到如此,體用兩全,形神俱妙,可謂造道之極。其德至妙,可以合乎天地之德矣。且天地之德,生之畜之。雖生而不有,雖為而不恃,雖長而不宰,聖人之德如此,可謂玄妙之德矣。
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
【註】此言向世人但知有用之用,而不知無用之用也。意謂人人皆知車轂有用,而不知用在轂中一竅。人人皆知器之有用,而不知用在器中之虛。人人皆知室之有用,而不知用在室中之空。以此為譬,譬如天地有形也,人皆知天地有用,而不知用在虛無大道。亦似人之有形,而人皆知人有用,而不知用在虛靈無相之心。是知有雖有用,而實用在無也。然無不能自用,須賴有以濟之。故曰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利,猶濟也。老氏之學,要即有以觀無。若即有以觀無,則雖有而不有。是謂道妙。此其宗也。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
【註】此言物欲之害,教人離欲之行也。意謂人心本自虛明,而外之聲色飲食貨利,亦本無可欲。人以為可欲而貪愛之。故眼則流逸奔色,而失其正見,故盲。耳則流逸奔聲,而失其真聞,故聾。舌則流逸奔味,而失其真味,故爽。心則流逸奔境,而失其正定,故發狂。行則逐於貨利,而失其正操,故有妨。所謂利令智昏,是皆以物欲喪心,貪得而無厭者也。聖人知物欲之為害。雖居五欲之中,而修離欲之行,知量知足。如偃鼠飲河,不過實腹而已。不多貪求以縱耳目之觀也。諺語有之,羅綺千箱,不過一暖,食前方丈,不過一飽,其餘皆為榮觀而已。故云雖有榮觀,燕處超然,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去貪欲之害,而修離欲之行,故去彼取此。
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何謂寵辱若驚、寵為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謂寵辱若驚。何謂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故貴以身為天下、則可寄於天下。愛以身為天下、乃可託於天下。
【註】此言名利之大害,教人重道忘身以袪累也。寵辱若驚者,望外之榮曰寵。謂世人皆以寵為榮,卻不知寵乃是辱。以其若驚。驚,心不安貌。貴大患若身者,崇高之位曰貴,即君相之位。謂世人皆以貴為樂,卻不知貴乃大患之若身。以身喻貴,謂身為苦本,貴為禍根,言必不可免也。此二句立定,向下徵而釋之曰,何謂寵是辱之若驚耶。寵為下,謂寵乃下賤之事耳。譬如僻倖之人,君愛之以為寵也。雖卮酒臠肉必賜之。非此,不見其為寵。及其賜也,必叩頭而噉之。將以為寵。彼無寵者,則傲然而立。以此較之,雖寵實乃辱之甚也。豈非下耶。故曰寵為下。且而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也,患失之。是則競競得失於眉睫之間,其心未嘗暫自安。由此觀之,何榮之有。故曰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此其所以寵是辱也。貴大患若身者,是以身之患,喻貴之患也。然身,乃眾患之本。既有此身,則飢寒病苦,死生大患,眾苦皆歸,必不可免。故曰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無身,則無患矣。故曰及吾無身,吾有何患。然位,乃禍之基也。既有此位,則是非交謫,冰炭攻心,眾毀齊至,內則殘生傷性以滅身,外則致寇招尤以取禍,必不可逃。故曰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貴。無貴,則無患矣。故曰貴大患若身。筆乘引王子搜,非惡為君也,惡為君之患也。蓋言貴為君人之患。莊子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獨不見郊祀之犧牛乎。養食之數歲,衣以文繡,以入太廟。當是之時,雖欲為狐豚,豈可得乎。斯言貴為卿相者之患。老子言苟知身為大患不可免。則知貴為大患,亦不可免也。然且世人不知貴為大患,返以為榮。愛身取貴,以致終身之累。皆非有道之所為也。唯有道者,不得已而臨蒞天下,不以為己顯。雖處其位,但思道濟蒼生,不以為己榮。此則貴為天下貴,非一己之貴。如此之人,乃可寄之以天下之任。然有道者,處崇高之位,雖愛其身,不是貪位慕祿以自保。實所謂衛生存身以行道。是則愛身,乃為天下愛其身,非私愛一己之身。如此之人,乃可託以天下之權。若以此為君,則無為而治。以此為臣,則功大名顯。故道為天下貴也。故日貴以身為天下,則可寄於天下。愛以身為天下,乃可託於天下。
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繩繩兮、不可名。復歸於無物。是謂為無狀之狀。無象之象。是謂惚恍。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後。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謂道紀。
【註】此言大道體虛,超乎聲色名相思議之表,聖人執此以御世也。夷,無色也。故視之不可見。希,無聲也。故聽之不可聞。微,無相也。故搏之不可得。搏,取之也。此三者,雖有此名,其實不可致詰。致詰,猶言思議。由其道體混融而不可分,故為一。其上日月不足以增其明,故不皦。皦,明也,其下幽暗不能以昏其禮,故不昧。繩繩,猶綿綿不絕之意。謂道體雖綿綿不絕,其實不可名言。畢竟至虛,雖生而不有,故復歸於無物。杳冥之內,而至精存焉,故曰無狀之狀。恍惚之中,而似有物焉,故曰無象之象,是謂惚恍。此正楞嚴所謂罔象虛無,微細精想耳。由其此體,前觀無始,故迎之不見其首。後觀無終,故隨之不見其後。此乃古始之道也。上皆歷言大道之妙,下言得道之人。然聖人所以為聖人者,蓋執此妙道以御世。故曰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吾人有能知此古始之道者,即是道統所係也。故曰能知古始,是謂道紀。紀,綱紀。謂統緒也。
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夫惟不可識。故強為之容。豫若冬涉川。猶若畏四鄰。儼若客。渙若冰將釋。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谷。渾兮、其若濁。孰能濁以靜之徐清。孰能安以久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惟不盈、故能敝不新成。
【註】此言聖人體道深玄,故形神俱妙。人能靜定虛心,則故有常存也。莊子謂嗜欲深者天機淺。蓋今世俗之人,以利欲熏心。故形氣穢濁麤鄙,固執而不化。不得微妙玄通。故天機淺露,極為易見,殆非有道氣象。皆是不善為士也。老子因謂古之善為士者,不淺露易見。乃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夫為不可識,最難形容。特強為之形容耳。然形容其行動也。豫若冬涉川。猶若畏四鄰。猶豫,行不進貌。冬涉川,謂不敢遽進。畏四鄰,謂不敢妄動。此乃從容不迫之意。其威儀也,儼若客。儼,謂肅然可觀。若客,謂謙退不敢直前。其氣也,渙若冰將釋。莊子謂暖然似春。又云冰解凍釋。謂其氣融和,使可親愛之意。其外貌也,敦兮其若樸。敦,敦厚。樸,無文飾也。其中心也,曠兮其若谷。曠,空也。谷,虛也。外體敦厚樸素,而中心空虛寂定也。其跡也,渾兮其若濁。渾,與混同。謂和光同塵也。蓋有道之士,心空無著。故行動威儀,氣象體段,胸次悠然,微妙玄通之若此。所謂孔德之容,惟道是從。故可觀而不可識。世俗之人,以功名利祿交錯於前,故形氣穢濁,而不可觀。老子因而愍之曰,孰能於此濁亂之中,恬退自養,靜定持心,久久而徐清之耶。蓋心水汨昏,以靜定治之,則清。所謂如澄濁水,沙土自沈,清水現前,名為初伏客塵煩惱。不能頓了,故曰徐清。人皆競進於功利之間。老子謂孰能安定自守,久久待時而後生耶。生,乃發動。謂應用也。即聖人迫不得已而後應之意。筆乘謂老子文法多什韻。蓋清,生,盈,成,一韻耳。若言徐動,徐應,則不什矣。老子嗟歎至此,乃教之以守道之方,曰,保此道者不欲盈。盈,滿也。欲盈,乃貪得無厭,不知止足之意。謂世人但知汨汨於嗜欲,貪得不足。殊不知天道忌盈,滿則溢矣。所謂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故此教之以不欲盈也。後乃結示知足常足之意,曰,夫惟不盈,是以能敝不新成,故敝。物之舊者謂之敝。凡物舊者,最持久,能奈風霜磨折。而新成者,雖一時鮮明,不久便見損壞。老子謂世人多貪好盈,雖一時榮觀快意,一旦禍及,則連本有皆失之矣。惟有道者,善知止足。雖無新成之名利,而在我故有現成之物,則可常常持之而不失矣。故曰能敝不新成。觀子房請留辟穀之事,可謂能敝不新成者。此余所謂子房得老之用也。
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其復。夫物芸芸、各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
【註】此承上章要人作靜定功夫,此示功夫之方法也。致虛極守靜篤者。致,謂推致推窮之意。虛,謂外物本來不有。靜,謂心體本來不動。世人不知外物本來不有,而妄以為實。故逐物牽心,其心擾擾妄動,火馳而不返。見利亡形,見得亡真,故競進而不休,所以不能保此道也。今學道工夫,先要推窮目前萬物,本來不有。則一切聲色貨利,當體全是虛假不實之事。如此推窮,縱有亦無。一切既是虛假,則全不見有可欲之相。既不見可欲,則心自然不亂。而永絕貪求,心閒無事。如此守靜,可謂篤矣。故致虛要極,守靜要篤也。老子既勉人如此做工夫,恐人不信。乃自出己意曰,我之工夫亦無他術,唯只是萬物並作,吾以觀其復,如此而已。並作,猶言並列於前也。然目前萬物本來不有,蓋從無以生有。雖千態萬狀,並列於前,我只觀得當體全無。故曰萬物並作,吾以觀其復。復,謂心不妄動也。向下又自解之曰,夫物芸芸,各歸其根。意謂目前萬物雖是暫有,畢竟歸無,故云各歸其根。根,謂根本元無也。物既本無,則心亦不有。是則物我兩忘,寂然不動。故曰歸根曰靜,靜曰復命。命,乃當人之自性,賴而有生者。然人雖有形,而形本無形。能見無形,則不獨忘世,抑且忘身。身世兩忘,則自復矣。故云靜曰復命。性,乃真常之道也。故云復命曰常。人能返觀內照,知此真常妙性,纔謂之明。故云知常曰明。由人不知此性,故逐物妄生,貪欲無厭。以取戕生傷性亡身敗家之禍。故曰不知常,妄作凶。人若知此真常之道,則天地同根,萬物一體,此心自然包含天地萬物。故曰知常容。人心苟能廣大如此,則民吾同胞,物吾與也。其心廓然大公,則全不見有我之私。故曰容乃公。此真常大道,人若得之於內,則為聖。施之於外,則為王。故曰公乃王。王乃法天行事,合乎天心。故曰王乃天。天法道,合乎自然。故曰天乃道。與天地參。故曰道乃久。人得此道,則身雖死而道常存。故曰沒身不殆。殆,盡也。且此真常之道,備在於我。而人不知,返乃亡身殉物,嗜欲而不返,豈不謬哉。
太上下、知有之。其次親之、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故信不足焉、有不信。猶兮其貴言。功成事遂。百姓皆曰我自然。
【註】此言上古無知無識,故不言而信。其次有知有識,故欺偽日生。老子因見世道日衰,想復太古之治也。大上下知有之者,謂上古洪荒之世,其民渾然無偽,與道為一,全不知有。既而混沌日鑿,與道為二,故知有之。是時雖知有,猶未離道,故知而不親。其世再下,民去道漸疏,始有親之之意。是時雖知道之可親,但親於道,而人欲未流,尚無是非毀譽之事。其世再下,而人欲橫流,盜賊之行日生。故有桀跖之非毀,堯舜之是譽。是時雖譽,猶且自信而不畏。其世再下,而人欲固蔽,去道益遠,而人皆畏道之難親。故孔子十五而志於學,至七十而方從心。即顏子好學,不過三月不違仁,其餘則日月至焉。可見為道之難,而人多畏難而苟安也。是時雖畏,猶知道之不敢輕侮。其世再下,則人皆畔道而行。但以功名利祿為重,全然不信有此道矣。老子言及至此,乃歎之曰,此無他,蓋由在上者自信此道不足,故在下者不信之耳。然民既已不信矣,而在上者,就當身體力行無為之道,以啟民信。清淨自正,杜民盜賊之心,可也。不能如此,見民奸盜日作,猶且多彰法令,禁民為非。而責之以道德仁義為重,愈責愈不信矣,豈不謬哉。故曰猶兮其貴言。貴,重也。此上乃歷言世道愈流愈下。此下乃想復太古無為之治。曰,斯皆有為之害也。安得太古無為之治,不言而信,無為而成。使其百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人人功成事遂,而皆曰我自然耶。蓋老氏之學,以內聖外王為主。故其言多責為君人者,不能清靜自正,啟民盜賊之心。苟能體而行之,真可復太古之治。
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
【註】此承上章言世道愈流愈下,以釋其次親之譽之之意也。大道無心愛物,而物物各得其所。仁義則有心愛物,即有親疏區別之分。故曰大道廢,有仁義。智慧,謂聖人治天下之智巧。即禮樂權衡斗斛法令之事。然上古不識不知,而民自樸素。及乎中古,民情日鑿。而治天下者,乃以智巧設法以治之。殊不知智巧一出,而民則因法作奸。故曰智慧出,有大偽。上古雖無孝慈之名,而父子之情自足。及乎衰世之道,為父不慈者眾,故立慈以規天下之父。為子不孝者眾,以立孝以教天下之子。是則孝慈之名,因六親不和而後有也。蓋忠臣以諫人主得名。上古之世,君道無為而天下自治。臣道未嘗不忠,而亦未嘗以忠立名。及乎衰世,人君荒淫無度,雖有為而不足以治天下。故臣有殺身諫諍,不足以盡其忠者。是則忠臣之名,因國家昏亂而有也。此老子因見世道衰微,思復太古之治,殆非憤世勵俗之談也。
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智、盜賊無有。此三者以為文不足。故令有所屬。見素抱樸。少思寡欲。
【註】此承前章而言智不可用,亦不足以治天下也。然中古聖人,將謂百姓不利,乃為斗斛權衡符璽仁義之事,將利於民,此所謂聖人之智巧矣。殊不知民情日鑿,因法作奸。就以斗斛權衡符璽仁義之事,竊以為亂。方今若求復古之治,須是一切盡去,端拱無為,而天下自治矣。且聖智本欲利民,今既竊以為亂,反為民害。棄而不用,使民各安其居,樂其業,則享百倍之利矣。且仁義本為不孝不慈者勸,今既竊之以為亂,苟若棄之,則民有天性自然之孝慈可復矣。此即莊子所謂虎狼仁也。意謂虎狼亦有天性之孝慈,不待教而後能。況其人為物之靈乎。且智巧本為安天下,今既竊為盜賊之資,苟若棄之,則盜賊無有矣。然聖智仁義智巧之事,皆非樸素,乃所以文飾天下也。今皆去之,似乎於文則不定,於樸素則有餘。因世人不知樸素渾全之道,故逐逐於外物,故多思多欲。今既去華取實,故令世人心志,有所係屬於樸素之道。若人人果能見素抱樸,則自然少思寡欲矣。若知老子此中道理,只以莊子馬蹄胠篋作註解,自是超足。
絕學、無憂。唯之與阿、相去幾何。善之與惡、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臺。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乘乘兮、若無所歸。眾人皆有餘。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澹兮其若海。飂兮似無所止。眾人皆有以。我獨頑且鄙。我獨異於人。而貴求食於母。
【註】此承前二章言聖智之為害,不但不可用,且亦不可學也。然世俗無智之人,要學智巧仁義之事。既學於己,將行其志。則勞神焦思,汲汲功利,盡力於智巧之間。故曰巧者勞而智者憂。無知者又何所求。是則有學則有憂,絕學則無憂矣。然聖人雖絕學,非是無智。但智包天地而不用。順物忘懷,澹然無欲,故無憂。世人無智而好用。逐物忘道,汨汨於欲,故多憂耳。斯則憂與無憂,端在用智不用智之間而已。相去不遠,譬夫唯之與阿,皆應人之聲也,相去能幾何哉,以唯敬而阿慢。憂與無憂,皆應物之心也,而聖凡相隔,善惡相反,果何如哉。此所謂差之毫釐,失之千里也。老子言及至此,恐世俗將謂絕學,便是瞢然無知。故曉之曰,然雖聖人絕學,不是瞢然無知,其實未嘗不學也。但世俗以增長知見,日益智巧,馳騁物欲以為學。聖人以泯絕知見,忘情去智,遠物離欲以為學耳。且夫聲色貨利,皆傷生害道之物,世人應當可畏者。我則不可不畏懼而遠之。故曰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苟不知畏,汨沒於此,荒淫無度,其害非細。故曰荒兮其未央哉。央,盡也。由是觀之,世人以增益知見為學。聖人以損情絕欲為學。所謂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耳。眾人忘道逐物,故汨汨於物欲之間。酷嗜無厭,熙熙然如享太牢之味,以為至美。方且榮觀不休,如登春臺之望,以為至樂。老子謂我獨離物向道,泊於物欲未萌之前,不識不知,超然無欲。故曰我獨泊兮其未兆,若嬰兒之未孩。兆,念之初萌也。嬰兒,乃無心識愛惡之譬。孩,猶骸骨之骸。未骸,所謂骨弱筋柔。乃至柔之譬。眾人見物可欲,故其心執著而不捨。老子謂我心無欲,了無繫累。泛然應物,虛心遊世,若不繫之舟。故曰乘乘兮若無所歸。乘乘,猶泛泛也。眾人智巧多方,貪得無厭,故曰有餘。我獨忘形去智,故曰若遺。遺,猶忘失也。然我無知無我,豈真愚人之心也哉。但只渾渾沌沌,不與物辨,如此而已。故俗人昭昭,而我獨昏昏。昭昭,謂智巧現於外也。俗人察察,而我獨悶悶。察察,即俗謂分星擘兩,絲毫不饒人之意。昏昏悶悶,皆無知貌。我心如此,澹然虛明,若海之空闊不可涯量。颼然無著,若長風之御太虛。眾人皆自恃聰明知見,各有所以。以,猶自恃也。我獨無知無欲,頑而且鄙,亦似庸常之人而已。然我所以獨異於人者,但貴求食於母耳。凡能生物者,謂之母。所生者,謂之子。且此母字,不可作有名萬物之母的母字。此指虛無大道,能生天地萬物,是以道為母,而物為子。食,乃嗜好之意。眾人背道逐物,如棄母求食於子。聖人忘物體道,故獨求食於母。此正絕學之學。聖人如此,所以憂患不能入也。前章絕聖棄智,乃無用之用。此章絕學無憂,乃無學之學。後章孔德之容一章,乃無形名之形名耳。
孔德之容、惟道是從。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其中有象。恍兮惚、其中有物。窈兮冥、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閱眾甫。吾何以知眾甫之然哉、以此。
【註】此章言道乃無形名之形名也。孔,猶盛也。謂道本無形,而有道之士,和氣集於中,英華發現於外,而為盛德之容。且此德容,皆從道體所發,即是道之形容也。故曰孔德之容,惟道是從。然此道體本自無形,又無一定之象可見。故曰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恍惚,謂似有若無,不可定指之意。然且無象之中,似有物象存焉。故曰惚兮恍,其中有象。恍兮惚,其中有物。其體至深至幽,不可窺測。且此幽深窈冥之中,而有至精無妄之體存焉。故曰窈兮冥,其中有精。其精甚真,此正楞嚴所謂唯一精真。精色不沈,發現幽秘,此則名為識陰區宇也。學者應知。然此識體雖是無形,而於六根門頭,應用不失其時。故曰其中有信。此上皆無形之形。下言無名之名。謂世間眾美之名自外來者,皆是假名無實,故其名易去。惟此道體有實有名,故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閱眾甫也。閱,猶經歷。甫,美也。謂眾美皆具。是以聖人功流萬世而名不朽者,以其皆從至道體中流出故耳。其如世間王侯將相之名,皆從人欲中來,故其功亦朽,而名亦安在哉。唯有道者,不期於功而功自大,不期於名而名不朽。是知聖人內有大道之實,外有盛德之容,眾美皆具,惟自道中而發也。故曰吾何以知眾甫之然哉,以此。
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是以聖人抱一為天下式。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惟不爭、故天下篡能與之爭。古之所謂曲則全者、豈虛言哉。誠全而歸之。
【註】此承前章言聖人所以道全德備眾美皆具者,蓋由虛心體道,與物無競,故眾德交歸也。曲,委曲。即曲成萬物而不遺之意。謂聖人委曲以御世,無一事不盡其誠,無一人不得其所。譬如陽春發育萬物,雖草芥毫芒,春氣無不充足。若纖毫不到,則春氣不全。聖人之於人,無所不至。苟不曲盡其誠,則其德不全矣。故曰曲則全。枉則直者,屈己從人曰枉。直,伸也。謂聖人道高德盛,則大有徑庭,不近人情。若不屈己從人,俯循萬物,混世同波,則人不信。人不信,則道不伸。由人屈而道伸。故曰枉則直。窪則盈者,眾水所聚,地之最下者,曰窪。譬如江海最為窪下,故萬派皆歸。而聖人之心至虛至下,故眾德交歸,德無不備。故曰窪則盈。敝則新者,衣之汙損日敝。不敝,則不浣濯,不見其新。以其敝乃新耳。以譬聖人忘形去智,日損其知見,遠其物欲,洗心退藏於密。欲不敝,則道不新。故曰敝則新。聖人忘知絕學,專心於一,故於道有得。故曰少則得。世人多知多見,於道轉失。故曰多則惑。是以聖人因愍世人以多方喪道,故抱一為天下學道之式。式,法也。智巧衒耀於外曰見。自見者不明,故不自見乃為明耳。執己為必當曰是,自是者不彰,故不自是乃彰耳。彰者,盛德顯於外也。誇功,曰伐。自伐者無功,故不自伐乃有功耳。司馬遷嘗謂韓信,假令學道謙讓,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則庶幾於漢家勳,可比周召太公之徒矣。意蓋出此。恃己之能曰矜。長,才能也。自矜者不長,不自矜者乃長耳。此上四不字,皆不爭之德也。惟聖人有之。故曰夫惟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者。由其聖人委曲如此,故萬德交歸,眾美備具。故引古語以證之曰,古之所謂曲則全者,豈虛言哉,誠全而歸之。
希言、自然。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而況於人乎。故從事於道者。道者同於道。德者同於德。失者同於失。同於道者、道亦樂得之。同於德者、德亦樂得之。同於失者、失亦樂得之。信不足、有不信。
【註】此章言聖人忘言體道,與時俱化也。希,少也。希言,猶寡言也。以前云多言數窮,不如守中。由其勉強好辯,去道轉遠,不能合乎自然。惟希言者,合乎自然耳。向下以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以比好辯者之不能久。然好辯者,蓋出憤激不平之氣。如飄風驟雨,亦乃天地不平之氣。非不迅激如人,特無終朝之久。且天地不平之氣,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此甚言辯之不足恃也。蓋好辯者,只為信道不篤,不能從事於道,未得玄同故耳。惟聖人從事於道,妙契玄同,無入而不自得。故在於有道者,則同於道。在於有德者,則同於德。失者,指世俗無道德者。謂至於世俗庸人,亦同於俗。即所謂呼我以牛,以牛應之,呼我以馬,以馬應之,無可不可。且同於道德,固樂得之。即同於世俗,亦樂而自得。此無他,蓋自信之真,雖不言,而世人亦未有不信者。且好辯之徒,曉曉多言,強聒而不休,人轉不信。此無他,以自信不足,所以人不信耳。
跂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其在道也、曰餘食贅行(行作形)。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也。
【註】此承前章言好辯者不能持久,猶如跂跨之人不能立行,甚言用智之過也。跂,足根不著地也。跨,闊步而行也。蓋跂者只知要強高出人一頭,故舉踵而立。殊不知舉踵不能久立。跨者只知要強先出人一步,故闊步而行。殊不知跨步不能長行。以其皆非自然。以此二句為向下自見自是自伐自矜之譬喻耳。自見,謂自逞己見。自是,謂偏執己是。此一曲之士,於道必暗而不明。自伐,謂自誇其功。自矜,謂自恃其能。此皆好勝強梁之人,不但無功,而且速於取死。然此道中本無是事。故曰其在道也,如食之餘,如形之贅,皆人之所共惡。而有道之士,以謙虛自守,必不處此。故曰有道者不處。以其不能合乎自然也。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處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註】此承前言世俗之士,各以己見己是為得。曾不知大道之妙,非見聞可及。故此特示大道以曉之也。有物者,此指道之全體,本來無名,故但云有一物耳。渾渾淪淪,無有絲毫縫隙,故曰混成。未有天地,先有此物,故曰先天地生。且無聲不可聞,無色不可見,故曰寂寥。超然於萬物之上,而體常不變,故曰獨立而不改。且流行四時,而終古不窮,故曰周行而不殆。殆,窮盡也。天地萬物,皆從此中生,故曰可以為天下母。老子謂此物至妙至神,但不知是何物,故曰吾不知其名,特字之曰道。且又強名之曰大道耳。向下釋其大字。老子謂我說此大字,不是大小之大。乃是絕無邊表之大。往而窮之,無有盡處。故云大曰逝。向下又釋逝字。逝者遠而無所至極也。故云逝曰遠。遠則不可聞見,無聲無色,非耳目之所到。故云遠曰反。反,謂反一絕跡。道之極處,名亦不立,此道之所以為大也。然此大道,能生天生地,神鬼神王。是則不獨道大,而天地亦大。不獨天地大,而王亦大。故域中所稱大者有四,而王居其一焉。世人但知王大,而不知聖人取法於天地。此則天地又大於王。世人但知天地大,而不知天地自道中生,取法於道。此則道又大於天地也。雖然,道固為大,而猶有稱謂名字。至若離名絕字,方為至妙,合乎自然。故曰道法自然。且而大道之妙,如此廣大精微。而世人豈可以一曲之見,自見自是以為得哉。此其所以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耳。
重為輕根。靜為躁君。是以聖人終日行、不離輜重。雖有榮觀、燕處超然。奈何萬乘之主、而以身輕天下。輕則失根。躁則失君。
【註】此誡君人者,當知輕重動靜,欲其保身重命之意也。然重字指身。輕字指身外之物,即功名富貴。靜字指性命。躁字指嗜慾之情。意謂身為生本,固當重者。彼功名利祿,聲色貨利,乃身外之物,固當輕者。且彼外物必因身而後有,故重為輕之根。性為形本,固至靜者。彼馳騁狂躁,甘心物慾,出於好尚之情者,彼必由性而發,故靜為躁之君。世人不知輕重,故忘身徇物,戕生於名利之間。不達動靜,故傷性失真,馳情於嗜慾之境。惟聖人不然,雖終日行而不離輜重。輜重,兵車所載糧食者也。兵行而糧食在後,乃大軍之司命。雖千里遠行,深入敵國,戒其擄掠,三軍不致鼓譟以取敗者,賴其所保輜重也。聖人遊行生死畏途,不因貪位慕祿,馳情物慾,而取戕生傷性之害者,以其所保身心性命為重也。故曰不離輜重。縱使貴為天子,富有四海之榮觀,但恬澹燕處,超然物慾之表。此其堯舜有天下而不與也。奈何後之人主,沈暝荒淫於聲色貨利之間,戕生傷性而不悟。是以物為重而身為輕也。故曰身輕天下。奈何者,怪歎之詞。物重則損生,故曰輕則失根。慾極則傷性,故曰躁則失君。君,謂性也。莊子養生讓王,蓋釋此篇之意。子由本云,輕則失臣。然臣字蓋亦指身而言。齊物以身為臣妾,以性為真君,源出於此。
善行無轍跡。善言無瑕謫。善計不用籌策。善閉無關鍵而不可開。善結無繩約而不可解。是以聖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無棄物。是謂襲明。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師。不善人者、善人之資。不貴其師。不愛其資。雖智大迷。是謂要妙。
【註】此言聖人善入塵勞,過化存神之妙也。轍跡,猶言痕跡。世人皆以人我對待,動與物競,彼此不忘,故有痕跡。聖人虛己遊世,不與物忤,任物之自然,所謂忘於物者物亦忘之。彼此兼忘,此行之善者。故無轍跡。瑕謫,謂是非辨別,指瑕謫疵之意。聖人無意必固我。因人之言。然,然。不然,不然。可,可。不可,不可。未嘗堅白同異,此言之善者,故無瑕謫。籌策,謂揣摩進退,算計得失利害之意。聖人無心御世,迫不得已而後應,曾無得失之心。然死生無變於己,而況利害之端乎。此計之善者,故不用籌策。關鍵,閉門之具。猶言機關也。世人以巧設機關,籠羅一世,將謂機密而不可破。殊不知能設之,亦有能破之者。歷觀古之機詐相尚之士,造為勝負者,皆可破者也。唯聖人忘機待物,在宥群生。然以道為密,不設網羅,而物無所逃。此閉之善者,所謂天下莫能破。故無關鍵而不可開。繩約,謂繫屬之意。世人有心施恩,要以結屬人心。殊不知有可屬,亦有可解。然有心之德,使人雖感而易忘,所謂賊莫大於德有心。聖人大仁不仁,利澤施乎一世,而不為己功,且無望報之心,故使人終古懷之而不忘。此結之善者,故無繩約而不可解。是以聖人處世,無不可化之人,有教無類,故無棄人。無不可為之事,物各有理,故無棄物。物,猶事也。如此應用,初無難者,不過承其本明,因之以通其蔽耳。故曰襲明。襲,承也。猶因也。莊子庖丁游刃解牛,因其固然,動刀甚微,劃然已解。意出於此。觀留侯躡足附耳,因偶語而乞封,借四皓而定漢,以得老氏之用。故其因事處事,如此之妙,可謂善救者也。其他孰能與之。故世之善人,不善人之師。不善人,善人之資。由其飾智矜愚,修身明汙,故皆知師之可貴。擇類而教,樂得而育,故皆知資之可愛。若夫聖人為舉世師保,而不知其師之可貴。化育億兆,而不知其資之可愛。所謂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忘己難。此雖在智者,猶太迷而不知,況淺識乎。斯所過者化,所存者神,是謂要妙。
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為天下谿、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式、常德不忒、復歸於無極。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為天下谷、常德乃足、復歸於樸。樸散則為器。聖人用之則為官長。故大制不割。
【註】此承上章行道之妙,而言聖人不以知道為難,而以守道為要妙也。古德云,學道,悟之為難。既悟,守之為難。然行道之妙,實出於守道之要耳。蓋此中知字,即悟也。知雄守雌者,物無與敵謂之雄,柔伏處下謂之雌。谿,乃窊下之地。眾水所歸之處也。嬰兒者,柔和之至也。前云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然氣雖勝物,物有以敵之。而道超萬物,物無與敵者。故謂之雄。聖人氣與道合,心超物表。無物與敵,而能順物委蛇,與時俱化,不與物競,故曰知其雄,守其雌。由守其雌,故眾德交歸,如水之就下,故為天下谿也。由乎處下如谿,故但受而不拒,應而不藏,流潤而不竭,故曰常德不離。以入物而物不知,如嬰兒終日號而嗌不嗄,和之至也。以能勝物而不傷,故曰復歸於嬰兒。知白守黑者。白,謂昭然明白。智無不知之意。黑,昏悶無知之貌。式,謂法則。忒,差謬也。謂聖人智包天地,明並日月,而不自用其知。所謂明白四達,能無知乎。故曰知其白,守其黑。由其真知而不用其知,故無強知之過謬,故可為天下式。然強知則有謬,謬則有所不知。既有所不知,則知不極矣。今知既無謬,則知無不極,故曰復歸於無極。知榮守辱者。榮,乃光榮貴高。辱,乃汙辱賤下。谷,乃虛而能應者也。樸,謂樸素。乃木之未雕斲也。謂聖人自知道光一世,德貴人臣,而不自有其德。乃以汙辱賤下,蒙恥含垢以守之。所謂光而不耀,仁常而不居者,虛之至也。故為天下谷。由其虛,故常德乃足。德自足於中,則不緣飾於外,故復歸於樸素也。以虛而能應物,故樸散則為器。聖人以此應運出世,則可以官天地府萬物。故能範圍天地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化行於世而無棄人棄物。故曰大制不割。割,截斷也。不割者,不分彼此界限之意。
將欲取天下而為之。吾見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者失之。故物或行或隨。或呴或吹。或強或羸。或載或隳。是以聖人去甚、去奢、去泰。
【註】此言聖人道全德備,應運出世,為官為長。當任無為無事,而不可有為太過也。由上章云,樸散則為器。聖人用之則為官長。故老子因而誡之曰,將欲取天下者,當任自然,不可有心為之。而有心為之者,吾見其必不可得已。何也,且天下者大器,有神主之。豈可以人力私智取而奪之耶。故曰不可為也。而為之者,必反敗之。縱為而得之,亦不可執為己有。而執之者,必反失之。故如強秦力能併吞六國,混一天下,是為之也。且誓云一世以至萬世,是執之也。故不旋踵而敗,二世而亡,豈非為者敗之,執者失之之驗歟。然而所以敗之失之者,以其所處過甚,而奢泰之極也。凡物極則反,此亦自然之勢耳。故物或行而在前。或復隨而在後。或呴而煖。或反吹而寒。或強而壯。或又尪羸而弱。或正載而成。或即隳頹而毀。此何以故,是皆用力過甚,而奢泰之極也。此皆聖人所不處。故曰是以聖人去甚,去奢,去泰。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強天下。其事好。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凶年。善者果而已。不敢以取強。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驕。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強。炒壯則老。是謂不道。不道早已。
【註】此承上言聖人不為已甚,故誡之不可以兵強天下也。凡以兵強者,過甚之事也。勢極則反,故其事好還。師之所處,必蹂踐民物,無不殘掠,故荊棘生。大軍之後,殺傷和氣,故五穀疵癘而年歲凶,此必然之勢也。然於濟弱扶傾,除暴救民,蓋有不得不用之者,惟在善用。善用者,果而已。已者,休也,此也。果,猶言結果。俗云了事便休。謂但可了事令其平服便休,不敢以此常取強焉。縱能了事,而亦不可自矜其能。亦不可自伐其功。亦不可驕恃其氣。到底若出不得已。此所謂果而不可以取強也。取強者,速敗之道。且物壯甚則易老,況兵強乎。凡物恃其強壯而過動者,必易傷。如世人恃強而用力過者,必夭死於力。恃壯而過於酒色者,必夭死於酒色。蓋傷元氣也。元氣傷,則死之速。兵強亦然。故曰是謂不道。不道早已。已者,絕也。又已者,止也。言既知其為不道,則當速止而不可再為也,亦通。孟子言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其有聞於此乎。
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勝而不美。而美之者、是樂殺人。夫樂殺人者、不可以得志於天下矣。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言居上勢、則以喪禮處之。殺人眾多、以悲哀泣之。戰勝、以喪禮處之。
【註】此承上言不以兵強天下,故此甚言兵之不可尚也。佳兵,乃用兵之最精巧者,謂之佳兵。凡善用兵者,必甘心於殺人。兵益佳而禍益深,故為不祥之器。歷觀古今善用兵者,不但不得其死,而多無後。此蓋殺機自絕,而造物或惡之者。以其詐變不正,好殺不仁,故有道者不處。不但有道者不處,而苟有仁心者,亦不處也。何以知其然耶。觀夫君子所居則以左為貴,用兵則以右為貴,然右乃凶地,由是而知兵者,乃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也。萬一不得已而用之者。老子誡曰,當以恬淡為上。恬淡者,言其心和平,不以功利為美,而厭飽之意。既無貪功欲利之心,則雖勝而不以為美。縱不貪功利,而若以勝為美者,亦是甘心樂於殺人。夫樂於殺人者,必不可使其得志於天下。所謂造物或惡之也。若使此輩得志於天下,將為殘害而無涯量矣。且世之吉事必尚左。凶事則尚右。凶事,謂喪事也。所以用兵則貴右,言其可哀也。故兵家以偏將軍居左,以上將軍居右者,蓋上將軍司殺之重者。言居上勢者,則當以喪禮處之也。故殺人眾多,則當以悲哀泣之。即戰勝,亦當以喪禮處之。甚言其不得已而用之,即不得已而處之也。上二章,通言人臣不能以道佐人主,而返以兵為強者,故切誡之。
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不敢臣。侯王若能守、萬物將自賓。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所以不殆。譬道之在天下、猶川谷之於江海也。
【註】此承上章不以兵強天下,因言人主當守道無為,則萬物賓而四海服,天地合而人民和,自然利濟無窮也。常者,終古不變之義。凡有名者,必遷變。道之所以不變者,以其無名也。故曰道常無名。樸,乃無名之譬。木之未制成器者,謂之樸。若制而成器,則有名矣。小,猶眇小。謂不足視也。且如合抱之材,智者所不顧。若取徑寸以為冠,則愚者亦尊焉。是以名為大,而以無名為小。甚言世人貴名,概以樸為不足視。故以道曰樸曰小也。然道雖樸小,而為天地萬物之本。即愚夫愚婦,而亦知所尊。故曰天下不敢臣。但侯王不能守耳。藉使侯王若能守,則萬物自然賓服矣,奚假兵力哉。然兵者凶器,未必賓服一國。且上干和氣,必有凶年。若以道服之,不但萬物來賓。抑且和氣致祥,天地相合以降甘露。兵來未必盡和民人,若以道宥之,則民莫之令而自然均調,各遂其生。無名之樸,利濟如此,惜乎侯王不能守之善用耳。若散樸為器,始制則有名矣。始,猶方纔也。謂樸本無名,方纔制作,則有名生焉。且從無名而有名。既有名,而名又有名,將不知其所止矣。莊子所謂從有適有,巧歷不能得,故曰名亦既有。而殉名者愈流愈下,逐末忘本,不知其返矣。故老子戒之曰,夫名者,不可馳騖而不返。亦將知止而自足。苟不知止足,則危殆而不安。知止所以不殆也。由是而知道在天下,為萬物之宗,流潤無窮,猶川谷之於江海也。然江海所以流潤於川谷,川谷無不歸宗於江海。以譬道散於萬物,萬物莫不賓服於大道。此自然之勢也。意明侯王若能守,其效神速於此。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知足者富。強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壽。
【註】此因上言侯王當守道無為,故此教以守之之要也。知人者,謂能察賢愚,辨是非,司黜陟,明賞罰,指瑕摘疵,皆謂之智。但明於責人者,必昧於責己。然雖明於知人為智,不若自知者明也。老子謂孔子曰,聰明深察而近於死者,好議者也。博辯宏大而危其身者,好發人之惡也。去子之恭驕與智能,則近之矣。謂是故也。莊子云,所謂見見者,非謂見彼也,自見而已矣。所謂聞聞者,非謂聞彼也,自聞而已矣。能自見自聞,是所謂自知者明也。世之力足以勝人者,雖云有力。但強梁者必遇其敵,不若自勝者強。然欲之伐性,殆非敵國可比也。力能克而自勝之,可謂真強。如傳所云,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者,所謂自強不息者也。凡貪得無厭者,必心不足。苟不知足,雖尊為天子,必務厚斂以殃民。雖貴為侯王,必務強兵而富國。即縱適其欲,亦將憂而不足,故雖富不富。苟自知足,則鷦鷯偃鼠,藜藿不糝,抑將樂而有餘,此知足者富也。強志,好過於人者,未為有志。惟強行於道德者,為有志也。所者,如北辰居其所之所。又故有之義,蓋言其性也。孟子曰,性者故而已矣。世人貪欲勞形,冀立久長之業。殊不知戕生傷性,旋踵而滅亡,誰能久哉。惟抱道凝神,而復於性真者,德光終古,澤流無窮,此所謂不失其所者久也。世人嗜味養生,以希壽考,殊不知厚味腐腸,氣憊速死,誰見其壽哉。惟養性復真,形化而性常存,入於不死不生,此所謂死而不亡者壽也。老子意謂道大無垠,人欲守之,莫知其向往。苟能知斯數者,去彼取此,可以入道矣。侯王知此,果能自知自勝,知足強行。適足以全性復真,將與天地終窮。不止賓萬物,調人民而已。又豈肯以蝸角相爭,以至戕生傷性者哉。
大道氾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功成不名有。愛養萬物而不為主。常無欲、可名於小。萬物歸焉而不為主、可名為大。是以聖人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
【註】此言道大無方,聖人心與道合,故功大無外,以實前侯王能守之效也。氾者,虛而無著之意。以道大無方,體虛而無繫著,故其應用無所不至。故曰其可左右。以體虛無物,故生物而不辭。以本無我,但任物自生。故生物功成而不名己有。以與物同體,故雖愛養萬物而不為主。其體所以真常者,以其至淡無味,無可欲也。由無可欲,故不足視,似可名於小。若夫萬物歸焉而不為主,則可名為大矣。然小大因物以名之,道豈然耶。是以聖人忘形釋智,圖於至細,志與道合,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若夫侯王專務於大,豈能成其大哉。言外之教,亦深切矣。
執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樂與餌、過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用之不可既。
【註】此明前章未盡之意也。無象,謂之大象。大象無形,而能入眾形,有形者無不歸。聖人執無我以御天下,故天下莫不往,以其與物同體也。萬物恃之以生,故無往而不利,故云往而不害。然忘於物者,物亦忘之,故物各得其所而無不安。物物相忘而無競,故無不平。暖然如春,故無不泰。此所謂萬物賓,而天地合,人民和,故聖人終不為大,而能成其大也。前云道之所以常者,以其淡然無味,無可欲也。若夫樂之於耳,餌之於口,皆有味而可欲者。若張之於途,雖過客亦止之。然雖暫止,而不能久留,以其用之有盡,蓋不常也。若夫道之出口,則淡乎無味,不若餌之可欲。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不若樂之可欲。此可名於小。然而其體真常,故用之不可既。既,盡也。故可名為大。此大象之譬,以譬人君苟能執大象以御天下,恬淡無為。雖無聲色以悅天下之耳目。無貨利以悅天下之心志。而天下歸往樂推而不厭。此所謂萬物歸焉而不為主,可名為大也。如此用之,豈有盡耶。
將欲翕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是謂微明。柔弱勝剛強。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註】此言物勢之自然,而人不能察,教人當以柔弱自處也。天下之物,勢極則反。譬夫日之將昃,必盛赫。月之將缺,必極盈。燈之將滅,必熾明。斯皆物勢之自然也。故固張者,翕之象也。固強者,弱之萌也。固興者,廢之機也。固與者,奪之兆也。天時人事,物理自然。第人所遇而不測識,故曰微明。斯蓋柔弱勝剛強之義耳。譬夫淵為魚之利處,但可潛形而不可脫。脫則塊然無能為。柔弱為國之利器,人主但可恭默自處,不可揭示於人。示人則致敵而招侮,將反見其不利也。夫是之謂微明。世之觀此章,皆謂老子用機智,大非本指。蓋老子所以觀天之道,執天之行是已。殆非機智之端也。
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萬物將自化。化而欲作、吾將鎮之以無名之樸。無名之樸、亦將不欲。不欲以靜、天下將自正。
【註】此教人君乘流救弊之意也。以其道常無為而無不為,故侯王但能守之者,而萬物不期化而自化矣。此言守道之效,神速如此。然理極則弊生。且而物之始化也皆無欲。化久而信衰情鑿,其流必至於欲心復作。當其欲作,是在人君善救其弊者,必將鎮之以無名之樸,而後物欲之源可塞也。若施之以有名,則不濟耳。然無名之樸,雖能窒欲,若執此而不化,又將為動源矣。譬夫以藥治病,病去而藥不忘,則執藥成病。故云無名之樸,亦將不欲。此亦不欲,則可專以靜而制群動,無敢作者。故云天下將自正。自正者,謂不待正而自正矣。鎮,猶壓也。如石壓草,非不生也。蓋以無名之樸,鎮壓之而已。若欲樸之心,亦是欲機未絕。是須以靜制之,其機自息。機息則心定,而天下自正矣。故雖無名之樸,可用而不可執,況有名乎。
老子道德經解 上篇終
明建鄴憨山道者德清著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下德為之、而有以為。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上義為之。而有以為。上禮為之、而莫之應、則攘臂而仍之。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處其厚、不居其薄。處其實、不居其華。故去彼取此。
【註】此言世降道衰,失真愈遠,教人當返其本也。所言道,乃萬物之本。德,乃成物之功。道為體而德為用。故道尊無名,德重無為。故道言有無,而德言上下。此道德之辨也。上德者,謂上古聖人,與道冥一,與物同體。雖使物各遂生,而不自有其德。以無心於德,故德被群生,終古不忘。故云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者,謂中古以下,不知有道,但知有德。故德出於有心,自不能忘。且有責報之心,物難感而易忘。故云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失,忘也。以,恃也。然上德所以有德者,以德出無為。功成事遂,而無恃為之心,故云無以為。下德所以無德者,以德出有心。而又矜功恃為,故云有以為。由是觀之,道無真偽,而德則有真有偽矣。此世數淳薄之辨也。德又下衰,上德不稱,而下德為尊,於是始有仁義之名。然仁義皆出於不德,故皆不免有心為之。但上仁雖為,而無恃為之心,故云無以為。上義則恃之矣,故云有以為。且仁義上者為真,三王是已。下則為假,五霸是已。故不足言。此又下衰,仁義之下,則禮為上矣。禮則但以虛名相尚,不復知有仁義,故上禮為之,有莫之應者。如孔子作春秋,雖正名分,而卒莫能正,此莫之應也。不唯不應,且將臂攘而仍之。此五霸之餘,戰國之習也。且彼既不知仁義,則必相因而報復之矣。仍,相因之意。又復也。此所以為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故其德下衰,至此已極,聖人亦無可為天下之具矣。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故禮乃忠信之薄,為亂之首也。所以愈流愈下者,乃用智之過也。前識,猶言蚤智,謂明見利害於未然者。然蚤智在孔子,則為周身之防,所謂明哲保身之意。其次則如范蠡樂毅之儔,以為避名全節之計。又其次則為儀秦縱橫遊說之流矣。然在聖人,則謂之權。在樂范,則謂之好高而務名。名者實之賓,故謂道之華。在儀秦用之,則為愚之始也。此所謂才智,君子用之則成名,小人用之則殺身,豈非愚之始耶。故太上以道德為尊,而仁義次之。故大丈夫處厚而不處薄。務實而不務華。故去彼取此。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正。其致之、一也。天無以清、將恐裂。地無以寧、將恐發。神無以靈、將恐歇。谷無以盈、將恐竭。萬物無以生、將恐滅。侯王無以正、而貴高將恐蹶。故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是以侯王自謂孤寡不穀。此其以賤為本耶、非乎。故致數車、無車。不欲碌碌如玉、落落如石。
【註】此言道無為而無不為,以明無用之用為大用。欲君人者,當以無為而治也。一者,道之體也。其體至虛而無為,精一無二。凡諸有為,莫不以之為本。以,用也。意謂天地萬物,皆以道體而為本也。故天得之而清覆於上。地得之而寧載於下。神,指人心而言。謂人得之而為萬物之靈。谷,即海也。海得之而容納百川,故長盈。萬物得之而各遂其生。侯王得之而為天下正。正,猶長,所謂君長也。如此者,雖其跡不同,而推其本則一,故曰致之一也。其下又返釋之曰,天不得此,將恐分裂而不能圓覆於上矣。地不得此,將恐發動而不能寧載於下矣。人不得此,將恐生機休歇,而不能子子孫孫亹亹而無窮矣。萬物若不得此,將恐絕滅而無有矣。侯王若不得此,將恐顛蹶而不能安其貴高之位矣。此老子主意,只重在侯王無以正而貴高將恐蹶這一句。必欲人君當體道無為而治耳。凡人聽其所用而從於人者,謂之下賤。此道之譬也。夫道本無名,故天地萬物皆得而用之。如人之下賤也。且侯王不得此道,而處貴高之位,將恐蹶。豈不以是而為基本耶。故云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且侯王自謂曰,孤,寡,不穀,此三名者,皆賤者之稱也。而侯王以之,其意豈不是以賤為本耶,非乎。所以稱此者,正欲人君忘其貴高之名,而體道凝神,知其無用為用耳。且而侯王所以貴高者,以百官執事總之而為君。若指其所用,而各有所事。至若人君,則無所用其事矣。所謂臣道有為,而君道無為也。若夫輪輻衡軛,會之而為車。故數其車,則件件可數。其車則無可數矣。以無可數,故得車之用。是故侯王以無為之道,而後方大有為也。然道之在物,本無貴賤高下之分。故侯王當體道忘懷,不可執貴高之名,而取顛蹶之患。故誡之曰,不欲琭琭如玉,落落如石,謂不可視己琭琭如王之貴,視物落落如石之賤也。苟忘貴賤之分,則人人皆為我用矣。豈非無用之為大用耶。
【註】此承上章以明道為天地萬物之本也。反者,道之體也。謂道體虛無至靜,為群動之主。世人祇知動之為動,不知動處即靜。易云天下之動,貞夫一者也。以其群動之動,皆自虛無至靜而發,不動而動,故云反者道之動也。然道體至虛,柔弱無用,而為天下有用之本。世人祇知有用之用,不知無用之用為大用也。故云弱者道之用。是故世人祇知天下之物生於有,而不知有生於無也。苟知有生於無,則自然不事於物,而能體道凝神矣。豈易得哉。
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夷道若類。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質貞若渝。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夫惟道、善貸且成。
【註】此言道出常情,而非下愚小智之所能知,必欲上根利智可能入也。謂上根之人,志與道合,一有所聞,便身體而力行之。如顏子聞者未嘗不知,知之未嘗不行。故曰上士聞道,勤而行之。若夫中人之資,則且信且疑,或日月至焉。故曰若存若亡。至若下根之士,即有所聞,了不相蒙,而且以為怪。故大笑之矣。以道出常情,非愚所測。此輩不笑,不足以為道。以其道與常情,每相反而已矣。何以知之。故古之建言者有云,明道若昧。此下十二句,皆古之立言者之辭,老子引之以明相反之意。謂小人用智,恃知以為能。聖人光而不耀,以有智而不用。故明道若昧。小人矜誇競躁。聖人以謙自守,以卑自牧。故進道若退。世人崖嶷自高。聖人心與道合,同塵混俗,和而不同。故夷道若類。世人局量扁淺,一毫不容。聖人心包天地,德無不容,如海納百川。故上德若谷。小人內藏瑕疵,而外矯飾以為潔。聖人純素貞白,一塵不染,而能納汙含垢,示同庸人。故大白若辱。小人一德不忘,必恃自多而責報於人。聖人德被群生,而不以為功。故廣德若不足。小人一善之長,必衒弄自售,欲求知於人。聖人潛行密用,凡有所施於人者,惟恐人之知己也。如泰伯三讓,民無德而稱。故建德若偷。小人隨時上下,見利而趨,望勢而變。聖人之心,貞介如玉,而不可奪。而能與世浮沉,變化無窮,無可不可。故質貞如渝。渝,變也。世人圭角自立,一定而不化。聖人心如太虛,無適不可。故大方無隅。隅,猶定向也。世人小智自用,以圖速效。聖人深畜厚養,藏器於身,待時而動。迫不得已而後應,乘運而出,必為天下之利具。故大器晚成。所以然者,譬夫大音之希聲,大象之無形,殊非常情之所易見易聞。宜乎下士聞而大笑之也。以其世之所尚者,名也。然道隱於無名,又豈常情所易知耶。所以聖人之廣大難測者,以其有大道也。夫惟道也,萬物皆往資焉而不匱,曲成萬物而不遺。故曰善貸且成。聖人如此,所以世人皆以大似不肖。而輕笑之。然不笑,不足以為道也。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人之所惡、唯孤寡不穀。而王公以為稱。故物或損之而益。或盜之而損。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強梁者不得其死。吾將以為教父。
【註】此承前言道體沖虛,而為天地萬物之本,誡人當以道為懷,以謙自處也。謂道本無名,強名之一。故曰道生一。然天地人物,皆從此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是則萬物莫不負陰而抱陽也。所以得遂其生,不致夭折者,以物各含一沖虛之體也。和氣積中,英華昭著,秀實生成,皆道力也。故云沖氣以為和。是則物物皆以沖虛為本也。且沖虛柔弱,與物不類,似乎無用,人皆惡之而不取。殊不知無用之用為大用也。即如世人之所惡者,唯孤寡不穀,以為不美。而王公返以此為稱者,豈不以柔弱為天下之利器耶。且孤寡不穀,皆自損之辭也。然而侯王不自損,則天下不歸。故堯舜有天下而不與,至今稱之,澤流無窮,此自損而人益之。故曰或損之而益。若夫桀紂以天下奉一己,暴戾恣睢,但知有己,而不知有人。故雖有天下,而天下叛之,此自益者而人損之。故曰或益之而損。以人人皆具此道,但日用不知,須待教而後能。且人之所教者,我亦未嘗不教之也。惟人不善教人,祇知增益知見,使之矯矜恃氣,好為強梁。殊不知強梁者,不得其死。我唯教人以日損其欲,謙虛自守,以全沖和之德。是故吾將以為教父。而風天下以謙虛之德也。教父,猶木鐸意。
天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無有入無間。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天下希及之。
【註】此承上言無為之益,以明不言之教也。然天下之至堅,非至柔不足以馳騁之。如水之穿山透地,浸潤金石是已。若以有入有,即相觸而有間。若以空入有,則細無不入。如虛空偏入一切有形,即纖塵芒芴,無所不入,以其虛也。若知虛無之有用,足知無為之有益矣。前云人不善教人者,以其有言也。有言則有跡,有跡則恃智,恃智則自多。自多者則矜能而好為。凡好為者必易敗。此蓋有言之教,有為之無益也,如此。則知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天下希及之矣。
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病。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
【註】此言名利損生,誡人當知止足也。謂世人祇知名之可貪,故忘身以殉名。殊不知名乃身外之虛聲耳。與身較之,身親而名疏。故曰孰親。貨,利也。謂世人祇知利之可貪,故忘身以殉利。殊不知利乃身之長物耳。與身較之,身在則有餘。故曰孰多。世人不察,每役役於名利之間,貪得而無厭,戕生而傷性。與夫貪得而身亡,不若身存而遠害。故曰得與亡孰病。故凡愛之甚者,費必大。藏之多者,亡必厚。如以隋侯之珠,彈千仞之雀,雀未得而珠已失。此愛之甚,而不知所費者大矣。如斂天下之財,以縱鹿臺之欲,天下叛而臺已空。此藏之多,而不知所亡者厚矣。不唯愛者費而藏者亡。抑且身死名滅,國危而不安。斯皆不知止足之過也。故知足則不辱,知止則不殆,即斯可以長久矣。噫,老氏此言,可謂破千古之重昏,啟膏肓之妙藥,昭然如揭日月於中天也。而人不察乎此,惜哉。
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盈若沖、其用不窮。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躁勝寒。靜勝熱。清淨為天下正。
【註】此言聖人法天制用,與道為一,故能勝物而物不能勝。以申明前章不言之教,無為之益也。大成若缺,其用不敝者。若天地生物曲成萬物而不遺,可謂成之大矣。然必春生而夏方長之,秋殺而冬方成之。以此觀之,似若有所缺。苟不如此,若一徑生長而無秋冬之肅殺。不但物不能成,而造物者亦將用之而敝矣。由其若缺,故所成者大,而其用不敝也。大盈若沖,其用不窮者。若陽和之氣,充塞天地,無處不至,無物不足,可謂盈矣。其體沖虛而不可見。若塊然可見,亦將用之有盡矣。由其若沖,故既已與人己愈有,既已為人己愈多,故其用不窮也。大直若屈者。若一氣浩然,至大至剛,可謂直矣。然潛伏隱微,委曲周匝,細入無間,故若屈。由若屈,故能伸其生意也。大巧若拙者。若天之生物,刻雕眾形而不見其巧。故云若拙。若恃其巧者,巧於此而拙於彼,則巧非大矣。大辯若訥者。上云若缺,則天地無全功,故人猶有所憾。然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是則生物之功,不辯而自白矣。故曰若訥。是以天地不言而萬物成,聖人不言而教化行。以聖人法天制用,故以不言之教,無為之化,似乎不勝,而物卒莫能勝之也。且躁能勝寒而不能勝熱,靜能勝熱而不能勝寒。斯皆有所勝,則有所不勝。是故聖人貴乎清淨為天下正。此其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天下希及之矣。
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戎馬生於郊。罪莫大於可欲。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
【註】此承上清淨無為之益,甚言多欲有為之害,以誡人君當以知足自守也。謂上古之世,有道之君,清淨無欲,無為而化。故民安其生,樂其業,棄卻走馬而糞田疇。所以家給人足,而無不足者。及世衰道微,聖人不作,諸侯暴亂。各務富國強兵,嗜欲無厭,爭利不已,互相殺伐。故戎馬生於郊。以致民不聊生,奸欺並作。此無他,是皆貪欲務得,不知止足之過也。故天下罪之大者,莫大於可欲。以其戕生傷性,敗亂彝倫。以至君臣父子,皆失其分者,皆見可欲之罪也。以致敗國亡家,覆宗滅族之禍者,皆不知止足所致也。由不知足,故凡見他人之所有,而必欲得之。然欲得之心,為眾罪大禍之本。故咎之大者,莫大於欲得。欲得者,心不足也。古人云,若厭於心,何日而足。以貪得不止,終無足時。惟知足之足,無不足矣,故常足。
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其出彌遠、其知彌少。是以聖人不行而知。不見而名。不為而成。
【註】此承上言聖人所以無為而成者,以其自足於己也。謂聖人性真自足,則智周萬物,無幽不鑒。故天下雖,可不出戶而知。天道雖微,可不窺牖而見。以其私欲淨盡,而無一毫障蔽,故也。若夫人者,沉瞑利欲,向外馳求,以利令智昏,故去性日遠,情塵日厚,塵厚而心益暗。故其出彌遠,其知彌少。是以聖人淡然無欲,不事於物。故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故曰不行而知。如此,則尸居而龍見,淵默而雷聲。故曰不見而名。道備於己,德被群生,可不言而化。故曰不為而成。是皆自足於性也。
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故取天下常以無事。乃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註】此承上言無為之德,由日損之功而至也。為學者,增長知見,故日益。為道者,克去情欲,窮形泯智,故日損。初以智去情,可謂損矣。情忘則智亦泯,故又損。如此則心境兩忘,私欲淨盡,可至於無為。所謂我無為而民自化。民果化,則無不可為之事矣。此由無為而後可以大有為,故無不為。是故取天下者,貴乎常以無事也。無事,則無欲。我無欲,而民自正。民自正,而天下之心得。天下之心得,則治國如視諸掌,此所以無事足以取天下也。若夫有事則有欲,有欲則民擾,民擾則人心失。人心既失,則眾叛親離,此所以有事不足以取天下也。無為之益,天下希及之者,此耳。舊注取字訓為,攝化之意。應如春秋取國之取,言得之易也。
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矣。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矣。聖人之在天下。惵惵為天下渾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聖人皆孩之。
【註】此言聖人不言之教,無心成化,故無不可教之人也。常者,一定不移之意。謂聖人之心,至虛無我。以至誠待物,曾無一定之心。但無百姓之心為心耳。以聖人復乎性善,而見人性皆善。故善者固已善之,即不善者亦以善遇之。彼雖不善,因我以善遇之。彼將因我之德所感,亦化之而為善矣。故曰德善。以聖人至誠待物,而見人性皆誠。故信者固已信之,即不信者亦以信待之。彼雖不信,因我以信遇之。彼將因我之德所感,亦化之而為信矣。故曰德信。以天下人心不古,日趨於澆薄。聖人處其厚而不處其薄,汲汲為天下渾厚其心。惵惵,猶汲汲也。百姓皆注其耳目者,謂注目而視,傾耳而聽,司其是非之昭昭。聖人示之以不識不知,無是無非,渾然不見有善惡之跡,一皆以淳厚之德而遇之,若嬰孩而已。故曰皆孩之。若以嬰孩待天下之人,則無一人可責其過者。聖人之心如此,所以不言而信,無為而化,則天下無不可教之人矣。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動之死地者、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蓋聞善攝生者、陸行不遇兕虎、入軍不避甲兵。兕無所投其角、虎無所措其爪、兵無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無死地。
【註】此言聖人所以超乎生死之外者,以其澹然無慾,忘形之至,善得無生之理也。出生入死者,謂死出於生也。言世人不達生本無生之理,故但養形以貪生,盡為貪生以取死。是所以入於死者,皆出於生也,大約十分而居其九。而不屬生死者,唯有一焉,而人莫之知也。生之徒者,養形壽考者也。死之徒者,汨欲忘形,火馳而不返者也。動之死地者,嗜欲戕生,無所避忌者也。舉世之人,盡此三種,而皆不免入於死者,以其出於貪生也。何所以故,以其生生之厚耳。是皆但知養生,而不知養生之主。苟不知養生之主,皆為不善養生者也。攝,養也。蓋聞善養生者,不養其生,而養其生之主。然有其生者,形也。主其生者,性也。性為生主。性得所養,而復其真,則形骸自忘。形忘則我自空,我空則無物與敵。故陸行不遇兕虎,入軍不避甲兵。色欲伐性,甚於兕虎甲兵也。以無我故,蹤遇之而亦無可傷。故兕無所投其角,虎無所措其爪,兵亦無所容其刃矣。夫何故,以其無死地焉。是知我者,生之寄。生者,死之地也。無我無生,又何死之。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是知生本無生,則知死亦不死,此所以貴朝聞道而夕死可矣。非超乎生死之外者,不易致此。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畜之。長之。育之。成之。熟之。養之。覆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
【註】此言道德為萬物之本,欲人體道虛懷,而造乎至德也。然道為天地根,故萬物非道不生。且道但能生之而已,然非德不畜。畜,長養也。如陽和之氣,含有而培養之,皆其德也。故道德無形,乃因物以形。形,猶見也。苟不知道德之大,但即物而觀,可知已。故曰物形之。且道之生物,唯一氣流行。苟無四時寒暑之序,生殺之勢,則雖生之畜之,而亦不能成熟之也。所以成萬物者,又因其勢也。勢者,凌逼之意。若夫春氣逼物,故物不得不生。秋氣逼物,故物不得不成。此其皆以勢成之也。觀其成物之功,故知其道無位而尊,無名而貴。所以如此尊貴者,乃道體之自然,又非有以命之者。故曰莫之命而常自然。若侯王之尊,則受命於天。卿相之貴,則受命於君。故凡稟命而得之者,亦可奪而失之也。豈常然耶。以道德乃天然尊貴,故莫之命而常自然耳。所以常然而不失者,以其體至虛,故其用至大。所以萬物賴之以生長之。既生長而又含育之。既育而又成熟之。既成熟而又愛養以覆護之。此所謂成始成終,而道德之量,何如耶。且如此生之,生生不已,而不自有其生。如此作為,以成熟之,而不自恃其為。雖為萬物之主,而不自以為宰。所以為玄德也。是故君天下者,貴乎體道虛懷,而造乎德之至也。
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既知其母、復知其子。既知其子、復守其母。沒身不殆。塞其兌、閉其門、終身不勤。開其兌、濟其事、終身不救。見小曰明。守柔曰強。用其光、復歸其明。無遺身殃。是謂襲常。
【註】此言道體之方,當以背物合道為要妙也。由萬物皆資始乎道。故曰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所謂道生之也。是知道為體,而物為用。故道為母,物為子。人若但知道體虛無,而不知物從此生,是知母而不知子,則淪於斷滅。若但知物而不知道,是殉物而忘道,則失其性真。所以既知其母,亦復要知其子,所謂有體有用也。既知物從道生,則不事於物。故曰既知其子,復守其母。所謂用不離體也。體用兩全,動靜不二,故沒身不殆。殆,危也,又盡也。下示守母之方。兌為口,門乃眼耳,為視聽之根。謂道本無言,言生理喪。妄機鼓動,說說而不休,去道轉遠。唯是必緘默以自守,所謂多言數窮不如守中。故日塞其兌。然道之於物,耳得之而為聲,目得之而為色。若馳聲色而忘返,則逐物而背性。是必收視返聽,內照獨朗。故曰閉其門。如此,則終身用之而不勤矣。勤,勞也。若徒執言說以為得。以資耳目之欲,火馳而不返。則是開兌濟事,喪心於物,則終身不可救矣。是皆不能戒謹於隱微之間,而忽於欲機之兆,非為明也。孔子曰,知機其神乎。故曰見小曰明。以道自勝,故曰守柔曰強。是故學人當用其光,復其明,則無遺身殃也。然光,道之用也。明,道之體也。用不離體,故用愈光,而體愈明。此所以能無遺其殃也。襲,承也。且真常之道,吾固有之。但凡人不能承襲而自絕耳。苟能如此做工夫,則綿綿而不絕矣。故曰是謂襲常。
使我介然有知。行於大道唯施是畏。大道甚夷、而民好徑。朝甚除。田甚蕪。倉甚虛。服文采。帶利劍。厭飲食。財貨有餘。是為盜夸(韓非本作竽)。非道哉。
【註】此言世衰道微,人心不古,而極歎道之難行也。介然,猶些小。乃微少之意,蓋謙辭也。老子意謂使我少有所知識,而欲行此大道於天下。奈何天下人心奸險可畏,而將施之於誰耶。故曰唯施是畏。且有施而無受者,非徒無益而又害之。所謂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災及其身者,故可畏。何也。以大道甚坦夷直捷,而民心邪僻,不由於大道,皆好徑矣。民好徑,則教化衰。教化衰,則奸愈甚。奸愈甚,則法益嚴。故曰朝甚除。除,謂革其弊也。且法令滋彰,盜賊多有。是以朝廷之法日甚嚴,而民因法作奸,更棄本而不顧,好為游食,故田日甚蕪。田甚蕪,則倉日甚虛。倉甚虛,而國危矣。風俗之壞,民心之險,一至於此。君人者,固當躬行節儉,清淨無欲,以正人心可也。且在上之人,猶然不知止足。而虛尚浮華,極口體之欲。而服文采,帶利劍,厭飲食,而積貨財。且上行下效,捷如影響。故上有好之,而下必有甚焉者。是則民之為盜,皆由上以唱之也。故曰是為盜竽。竽,樂之首,而為先唱者也。如此,豈道也哉。上下人心之如此,所以道之難行也。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脫。子孫祭祀不輟。修之於身、其德乃真。修之於家、其德乃餘。修之於鄉、其德乃長。修之於國、其德乃豐。修之於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國觀國。以天下觀天下。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
【註】此言聖人所以功德無窮,澤及子孫者,皆以真修為本也。舉世功名之士,靡不欲建不拔之功,垂不朽之業。至皆不能悠久者,以其皆以智力而建之,則有智力過之者,亦可以拔之矣。抱,守也。脫,猶奪也,謂失脫也。以機術而守之,則有機術之尤者,亦可以奪之矣。是皆不善建,不善守者也。至若聖人復性之真,建道德於天下。天下人心感服,確乎而不可拔。故功流萬世,澤及無窮,傑然而不可奪。此皆善建善抱,所以福及子孫,故祭祀綿遠而不絕也。是故學道之人,修之於身,故其德乃真。莊子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緒餘以為國家,其土苴以為天下。故曰修之家,其德乃餘。修之鄉,其德乃長。修之國,其德乃豐。修之天下,其德乃普。故以性觀身,則性真而身假。若以我身而觀天下之身,則性同而形忘。以此觀家則家和。以此觀鄉則鄉睦。以此觀國則國治。以此觀天下則天下平。所謂以性融物,則天下化。會物為己,則天下歸。故其德乃普。是以聖人一真之外無餘事,故唯以此。
含德之厚、比於赤子。毒蟲不螫(以尾毒傷物曰螫)。猛獸不據(以爪按物曰據)。攫鳥不搏(以翅擊物曰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脧作、精之至也。終日號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氣曰強。物壯則老、謂之不道。不道早已。
【註】此承上言聖人善建善抱,而不為外物之所搖奪者,以其所養之厚也。然人之所以有生者,賴其神與精氣耳。此三者苟得其養如赤子,則自不被外物所傷矣。故曰含德之厚,比於赤子。且毒蟲猛獸攫鳥,皆能傷人之物。至於赤子,則毒蟲雖毒而不螫,猛獸雖惡而亦不據,攫鳥雖梟而亦不搏。何也,以其赤子不知不識,神全而機忘也。所謂忘於物者,物亦忘之。入獸不亂群,入鳥不亂行。彼雖惡而不傷,以其無可傷之地。此言聖人神之王也。且如赤子之骨最弱,筋極柔。手無執,而屈握極固,不可擘。且又不知陰陽之合,而峻亦作者,乃精滿之至。聖人筋骨亦柔弱,而所握亦堅固者,以其精純之至也。故草木之有精液者,則柔弱而連固,精竭者,則枯槁而萎散。是知聖人如嬰兒者,以精得其養故也。然赤子終日號啼而咽嗌不嗄啞者,以其心本不動,而無哀傷怨慕之情,乃氣和之至。聖人之心和,亦然。斯三者,皆得其所養之厚,故所以比赤子之德也。且此三者,以神為主,以精為衛,以氣為守。故老子教人養之之方,當先養其氣。故曰知和日常。何也,蓋精隨氣轉,氣逐心生。故心妄動則氣散,氣散則精溢。所謂心著行淫,男女二根自然流液。故善養者,當先持其心,勿使妄動。心不妄動則平定,心平則氣和,氣和則精自固,而神自安,真常之性自復矣。故曰知和曰常。如所云不認緣氣之心為心,則真常之性自見。故曰知常曰明。意謂知真常之性者,可稱明智矣。苟不知真常之性,徒知形之可養,而以嗜欲口腹以益其生。殊不知生反為其戕,性反為其傷。故曰益生曰祥。祥,妖也。言益生反為生之害也。心不平,則妄動而使氣,氣散則精竭,精竭則形枯。故曰心使氣曰強。強,木之枯槁也。過強曰壯。故曰物壯則老。草木之物過壯,則將見其枯槁而老。人之精神元氣不知所養,而斲喪太過,可謂不道之甚矣。不道之甚,乃速其死也。故曰不道早已。已者,絕也。此老氏修養功夫,源頭蓋出於此。而後之學者,不知其本。妄搆多方傍門異術,失老氏之指多矣。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兌。閉其門。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故不可得而親。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貴。不可得而賤。故為天下貴。
【註】此言聖人所以為天下貴者,以其善得所養,妙契忘言,而能與道玄同也。謂聖人自知之明,故善能含養於心,而不形於言。以自知之真,言有所不及也。若夫常人嘵嘵資於口談者,皆非真知者也。故曰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下言養之之方。兌為口,為說。謂聖人緘默自守,不事口舌。故曰塞其兌。不事耳目之玩。故曰閉其門。遇物渾圓,不露鋒芒。故曰挫其銳。心體湛寂,釋然無慮。故曰解其紛。紛,謂紛紜雜想也。含光斂耀,順物忘懷。故曰和其光,同其塵。此非妙契玄微者,不能也。故曰是謂玄同。聖人造道之妙,大而化之至於此。其心超然塵表,故不可得而親。精誠動物,使人見而不能捨,故不可得而疏。淡然無欲,故不可得而利。妙出死生,故不可得而害。視王侯之如隙塵,故不可得而貴。披褐懷玉,故不可得而賤。以其聖人跡寄寰中,心超物表,不在親疏利害貴賤之間,此其所以為天下貴也。
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技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故聖人云、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
【註】此言治天下國家者,當以清淨無欲為正,而不可用奇巧以誘民也。且奇巧詐術,是為詭道。但可用之於兵,不可以治國。故曰以正治國,以奇用兵。然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乃好事者為之耳,非取天下之具也。故以無事取天下。吾何以知無事可以取天下之然哉,以此。此,指下文有事而言。蓋忌諱,利器,技巧,法令,皆有事也。此何以不足取天下。且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忌,謂禁不敢作。諱,謂不敢言。只如文王之囿七十里,與民共之,芻蕘雉兔取之者無禁。即有不便於民者,言之不諱,所以民得安其生。故在上者無事,而民日富。今則殺其糜鹿者,如殺人之罪,取之者死,民有不便,言之者戮,故民不聊生,且又無所措手足。此多忌諱之事,而民彌貧也。賢者,國之利器也。今國無道,賢者在野。是利器在民不在朝。所以國家滋昏。由上多欲好奇,故人心雕琢,技巧日生。技巧生,而奇物滋起。奇物起,則貪愈甚。貪愈甚,而盜賊生。故法令滋彰,而盜賊多有也。以此天下擾擾而不安。是皆有為忘動,有事多欲之過也。故古之聖人有言曰,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宜矣。
其政悶悶、其民醇醇。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孰知其極、其無正耶。正復為奇。善復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是以聖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註】此詳言上章有為之害,而示之以無為之方也。悶悶,無知貌。所謂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之意。由百姓皆注其耳目,若示有知,即上云法令滋彰,盜賊多有矣。故聖人潛行密用,令其悶悶然若無所知。則民情不鑿,奸偽自然不生。故其政悶悶,其民醇醇。若其政令察察然分星擘兩,則民多不自安,缺缺然憂有餘矣。故云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缺缺,多憂不足之意。蓋禍福之機,端在人心之所萌。若其機善,則禍轉為福。若其機不善,則福轉而為禍。此禍福相倚伏也。由人機心不息,則禍福旋轉如循環之無端,人孰能知其止極耶。故孔子曰,知機其神乎,謂是故也。然禍福循環之如此,豈無真人而以理正之耶。但世衰道微,人心不古,邪正不分,善惡顛倒。本示之以正,則彼反以為奇詭。本教之以善,而彼反以為妖怪。正所謂未信而勞諫,則以為厲謗。此人心之迷固已久矣,縱有聖人之教,亦不能正之矣。莊子曰,三人行,一人迷方,猶有解者。二人惑,則不能易。今天下皆迷,其誰能解之耶。是以聖人遊濁世以化民,貴在同塵和光,渾然無跡。故雖方而不傷其割。割,謂割截,乃鋒稜太露也。雖廉而不傷於劌。劌,謂刻削太甚也。雖直而不傷於肆。肆,謂任意無忌也。雖光而不傷於耀。耀,謂衒耀己見也。此聖人有所長,而能養其所長,故為天下貴。此所以無為而治,好靜而自安,無為而民自化矣。
治人、事天、莫若嗇。夫惟嗇、是謂早復。早復、謂之重積德。重積德、則無不克。無不克、則莫知其極。莫知其極、可以有國。有國之母、可以長久。是謂深根固蒂、長生久視之道。
【註】此言聖人離欲復性,以為外王內聖之道也。嗇,有而不用之意。老子所言人天,莊子解之甚明。如曰,不以人害天,不以物傷性。蓋人,指物欲。天,指性德也。言治人事天莫若嗇者。然嗇,即復性工夫也。謂聖人在位,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其子女玉帛,聲色貨利,充盈於前。而聖人以道自守,視之若無,澹然無欲,雖有而不用。所謂堯舜有天下而不與,此以嗇治人也。聖人并包四海,智周萬物。不以私智勞慮,而傷其性真。所謂毋搖爾精,毋勞爾形,毋使汝思慮營營。蓋有智而不用其智,此以嗇事天也。復性工夫,莫速於此。故曰是謂之早復。此復字,是復卦不遠復之意。言其速也。又如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之意。莊子曰,賊莫大於德有心。然有心之德施於外,故輕而不厚。復性之功,天德日全,不期復而自復,所謂復見天地之心。故曰早復謂之重積德。能重積德,則無不克矣。此克字,乃克敵之克。即顏子克己之克。以性德日厚,則物欲消融。而所過者化,無物與敵。則其德高明廣大,民無得而稱焉。故曰無不克,則莫知其極。極,至極,猶涯量也。此內聖之德既全,雖無心於天下,乃可以託於天下。故曰莫知其極,可以有國。此內聖之道,真以治身,其緒餘以為天下國家。故曰可以有國。此道先天地不為老,後天地不為終。故曰可以長久。古人所言深根固蒂長生久視之道者,如此而已。結句蓋古語。老子引證,以結其意耳。
治大國、若烹小鮮。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傷人。非其神不傷人、聖人亦不傷人。夫兩不相傷、故其德交歸焉。
【註】此言無為之益,福利於民,反顯有為之害也。凡治大國,以安靜無擾為主,行其所無事,則民自安居樂業,而蒙其福利矣。故曰若烹小鮮。烹小鮮,則不可撓。撓,則靡爛而不全矣。治民亦然。夫虐政害民,災害並至,民受其殃。不知為政之道,乃以鬼神為厲而傷人,反以祭祀以要其福。其實君人者不道所致也。若以道德君臨天下,則和氣致祥,雖有鬼而亦不神矣。不神,謂不能為禍福也。且鬼神非無,然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豈不昭格於上下耶。第雖靈爽赫然,但只為民之福,不為民害。故曰非其鬼不神,但其神不傷人耳。然非其神不傷人,實由聖人含哺百姓,如保赤子。與天地合其德,鬼神合其吉凶,而絕無傷民之意,故鬼神協和而致福也。故曰非其神不傷人,聖人亦不傷之。如湯之時,七年大旱。湯以身代犧牲,藉茅以禱,致雨三尺。故民皆以湯王克誠感格所致,斯蓋由夫兩不相傷,故其德交歸焉。此無為之德,福民如此。
大國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靜勝牡。以靜為下。故大國以下小國、則取小國。小國以下大國、則取大國。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國不過欲兼畜人。小國不過欲入事人。夫兩者各得其欲。故大者宜為下。
【註】此言君天下者,當以靜勝為主,不可以力相尚也。夫流之在下者,如江海,眾水歸之。故大國之在天下,眾望歸之。故如流之在下,以為天下之交。納汙含垢,無所不容。又虛而能受,如天下之牝也。凡物之雌曰牝,雄曰牡,牡動而牝靜。動則不育,靜能有生,是牝以靜勝牡也。以此譬喻聖人之德。然聖人為天下牝者。以天下之人,衣食皆賴之以生,爵祿皆賴之以榮,萬幾並集於一人。故君道無為,而皆任其所欲,各遂其所生。所謂萬物皆往資焉而不匱,此似牝以靜勝牡也。是則靜為群動之歸趨,故以靜為下。大字小,小事大,皆有以下之也。取者,得之易也。大字小,如母育子。小事大,如子奉母。精神相孚,相得最易,故如掇之也。然大字小,必有所容。故曰或下以取。以,猶左右之也。小事大,必有所忍。故曰或下而取。而,因而取之也。皆無妄動之過,故交歸焉。且大國之欲,不過兼畜人,非容無以成其大。小國之欲,不過入事人,非忍無以濟其事。兩者既各得其所欲,而大者更宜下。何也。以大國素尊,難於下耳,故特勉之。此老子見當時諸侯,專於征伐,以力不以德,知動不知靜,徒見相服之難,而不知下之一字,為至簡之術。蓋傷時之論也。
道者、萬物之奧。善人之寶。不善人之所保。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加人。人之不善、何棄之有。故立天子、置三公、雖有拱璧以先駟馬不如坐進此道。古之所以貴此道者何。不曰求以得、有罪以免耶。故為天下貴。
【註】此言道之為貴,誡人當勉力求之也。道者,萬物之奧。奧者,室之西南隅。有室必有奧。但人雖居其室,而不知奧之深邃。以譬道在萬物,施之日用尋常之間,人日用而不知,故如奧也。然道既在萬物,足知人性皆同。雖有善惡之差,而性未嘗異,以其俗習之偏耳。故善人得之以為寶。惡人雖失,亦賴此道保之以有生。故曰所保。苟非其道以保之,則同無情瓦石矣。足見理本同也,所謂堯舜與人同耳。由此觀之,天下豈有可棄之人耶。且一言之美,則可以市。市,利也。一行之尊,則可以加於人之上。況大道之貴,豈止一言之美,一行之尊。且人之全具而不欠缺一毫者,斯則不善之人,又何棄之有耶。故立天子,置三公,雖有拱璧以先駟馬,不如坐進此道,此古語也。老子解之曰,然天子三公,不足為尊貴。拱璧駟馬,不足為榮觀。總不如坐進此道。所以貴此道者,何耶。豈不曰,求道以得之,縱有罪亦可以免之耶。是知桀紂,天子也,不免其誅。四凶,三公也,不免其戮。非無拱璧駟馬,而竟不能免其罪。故夷齊諫武王而不兵,巢許傲天子而不譴,豈非求以得有罪以免耶。況夫一念復真,諸罪頓滅。苟求而得,立地超凡。故為天下貴也。
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大、小。多、少。報怨以德。圖難於其易。為大於其細。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是以聖人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夫輕諾必寡信。多易必多難。是以聖人猶難之。故終無難。
【註】此言聖人入道之要妙,示人以真切工夫也。凡有為,謂智巧。有事,謂功業。有味,謂功名利欲。此三者,皆世人之所尚。然道本至虛而無為。至靜而無事。至淡而無味。獨聖人以道為懷,去彼取此。故所為者無為。所事者無事。所味者無味。故世人皆以名位為大,以利祿為多而取之。然道至虛微淡泊無物,皆以為小少,故棄而不取。聖人去功與名,釋智遺形,而獨與道游。是去其大多,而取其小少。故以至小為至大,至少為至多。故大其小,而多其少也。試觀世人報怨以德,則可知矣。何也。且世之人,無論貴賤,事最大而難解者,怨也。然怨之始也,偶因一言之失,一事之差。遂相搆結,以至殺身滅名,亡國敗家之禍。甚至有積怨深憤,父子子孫,累世相報而未已者。此舉世古今之恆情也。豈非其事極大且多哉。惟聖人則不然。察其怨之未結也,本不有。始結也,事甚小。既結也,以為無與於己。故無固執不化之心,亦無有我以與物為匹敵。其既往也,事已消之,求其朕而不可得。以此觀之,則任彼之怨,在我了無報之之心矣。然彼且以為有怨,在我全無報復之心,彼必以我為德矣。是所謂報怨以德,非謂曲意將德以報怨也。孔子以直報怨,正謂此耳。斯則怨乃事之至大而多,人人必有難釋者。殊不知有至易者存焉。是所謂為無為,事無事,大其小,而多其少也。天下之事,何獨於怨,而事事皆然。故天下之事至難者,有至易存焉。至大者,有至細存焉。人不見其易與細,而於難處圖之,大處為之,必終無成。苟能圖之於易,而為之於細,鮮不濟者。以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故也。作者,始起也。是以聖人虛心體道,退藏於密。跡愈隱而道愈光,澤流終古而與天地參。此所謂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也。老子言及至此,抑恐世人把易字當作容易輕易字看。故誡之曰,夫輕諾必寡信,多易必多難。謂世人不可將事作容易看也。且容易許人,謂之輕諾。凡輕許者,必食言而寡信。見事之容易而輕為者,必有始而無終。是故易字,非容易也。世人之所難,而聖人之所易。世人之所易,而聖人之所難。故曰聖人猶難之,故終無難。猶,應作尤。古字通用。更也。謂世人之所甚易者,而聖人更難之,故終不難耳。觀夫文王兢兢,周公業業,戒慎恐懼乎不睹不聞,皆聖人之所難也。余少誦圖難於易為大於細二語,只把作事看。及余入山學道,初為極難,苦心不可言。及得用心之訣,則見其甚易。然初之難,即今之易。今之易,即初之難。然治心如此,推之以及天下之事皆然。此聖人示人入道之真切工夫也。志道者勉之。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謀。其脆易破。其微易散。為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亂。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臺、起於累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為者敗之。執者失之。聖人無為、故無敗。無執、故無失。民之從事、常於幾成而敗之。慎終如始、則無敗事。是以聖人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學不學、復眾人之所過。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
【註】此釋上章圖難於易為大於細之意,以示聖人之要妙,只在為人之所不為,以為學道之捷徑也。治人事天工夫,全在於此。安與末兆。蓋一念不生。喜怒未形。寂然不動之時。吉凶未見之地。乃禍福之先。所謂幾先也。持字,全是用心力量。謂聖人尋常心心念念,朗然照於一念未生之前,持之不失。此中但有一念動作,當下就見就知。是善則容,是惡則止,所謂早復。孔子所謂知幾其神乎。此中下手甚易,用力少而收功多。故曰其安易持。兆,是念之初起。未兆,即未起。此中喜怒未形,而言謀者。此謀,非機謀之謀,乃戒慎恐懼之意。於此著力,圖其早復。蓋第一念為之於未有也。若脆與微,乃是一念始萌,乃第二念耳。然一念雖動,善惡未著,甚脆且微。於此著力,所謂治之於未亂也。合抱之木以下,三句皆譬喻。毫末,喻最初一念。累土足下,喻最初一步工夫也。上言用心於內,下言作事於外。為執二句,言常人不知著力於未然之前,卻在既發之後用心。為之則反敗,執之則反失矣。聖人見在幾先,安然於無事之時,故無所為,而亦無所敗。虛心鑒照,故無所執,而亦無所失。以其聖人因理以達事耳。常民不知在心上做,卻從事上做,費盡許多力氣,且每至於幾成而敗之。此特機巧智謀,有心做來,不但不成,縱成亦不能久,以不知聽其自然耳。慎終如始。始,乃事之初。終,乃事之成。天下之事,縱然盈乎天地之間。聖人之見,察其始也本來不有。以本不有,故將有也,任其自然,而無作為之心。及其終也,事雖已成,觀之亦似未成之始,亦無固執不化之念,此所謂慎終如始,故無敗事也。是以以下,總結聖人返常合道也。若夫眾人之所欲者,功名利祿,玉帛珍奇。所學者,權謀智巧。火馳於此,往而不返,皆其過也。至於道德無為,皆以為賤而所不欲,以為無用而不學。故恃智好為,以傷自然之樸。聖人離欲釋智,以復眾人之過耳。以恃萬物之自然,故終不敢為也。莊子內聖外王學問,全出於此。吾人日用明此,可以坐進此道。以此用世,則功大名顯。伊周事業,特緒餘耳。豈不至易哉。
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知此兩者、亦楷式。能知楷式、是謂玄德。玄德深矣遠矣。與物反矣。乃至於大順。
【註】此言聖人治國之要,當以樸實為本,不可以智誇民也。明者,昭然揭示之意。愚者,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之意。夫民之所趨,皆觀望於上也,所謂百姓皆注其耳目。凡民之欲蔽,皆上有以啟之。故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也。故聖人在上,善能以斯道覺斯民,當先身以教之。上先不用智巧,離欲清淨,一無所好,若無所知者。則民自各安其日用之常,絕無一念好尚之心。而黠滑之智自消,奸盜之行自絕矣。所謂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為而民自化。故曰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此重在以字。前云眾人皆有以。以,如春秋以某師之以。謂左右之也。此其上不用智,故民易治耳。然民之難治者,皆用智之過也。足知以智治國者,反為害也,乃國之賊。不用智而民自安,則為國之福矣。人能知此兩者,可為治國之楷式也。楷式,好規模也。苟能知此楷式,是謂之玄德矣。玄德,謂德之玄妙,而人不測識也。故歎之曰,玄德深矣遠矣。非淺識者所可知也。民之欲,火馳而不返。唯以此化民,則民自然日與物相反,而大順於妙道之域矣。語曰,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猶有智也。況玄德乎。
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是以聖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後之。是以聖人處上而民不重。處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註】此教君天下者,以無我之德,故天下歸之如水之就下也。百川之水,不拘淨穢,總歸於江海。江海而能容納之,以其善下也。此喻聖人在上,天下歸之,以其無我也。欲上民,必以言下者。言者,心之聲也。故君天下者,尊為天子。聖人虛心應物,而不見其尊,故凡出言必謙下。如日孤寡不穀,不以尊陵天下也。欲先人,必以身後之者。身者,心之表也。君天下者,貴為天子,天下推之以為先。聖人忘己與人,而不自見有其貴。故凡於物欲,澹然無所嗜好,不以一己之養害天下也。重者,猶不堪也。是則聖人之心,有天下而不與。故雖處上,而民自堪命,不以為重。雖處前,而民自遂生,不以為害。此所以天下樂推而不厭。蓋無我之至,乃不爭之德也。此爭非爭鬥之謂,蓋言心不馳競於物也。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莊子所謂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忘己難。此則能使天下忘己,故莫能與之爭耳。
天下皆謂我道大似不肖。夫惟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細。我有三寶、持而寶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今捨慈且勇、捨儉且廣、捨後且先、死矣。夫慈、以戰則勝。以守則固。天將救之、以慈衛之。
【註】此章老子自言所得之道至大,世人不知,其實所守者至約也。道大,如巍巍乎惟天為大,蕩蕩乎民無稱焉,言其廣大難以名狀也。不肖,如孔子云不器。大史公謂孟子迂遠而不切於事情之意。即莊子所謂大有徑庭,不近人情也。此蓋當時人見老子其道廣大,皆如下文所云,以勇廣器長稱之,且不得而名,故又為不肖,即若孔子稱之猶龍也。故老子因時人之言,乃自解之曰,天下人皆謂我之道大,似乎不肖,無所可用。惟其大,所以似不肖耳。肖者,與物相似。如俗云一樣也。若肖,作一句。久矣其細,作一句。倒文法耳。謂我若是與世人一樣,則成細人久矣,又安得以道大稱之哉。下文釋其大之所以。謂世人皆見其物莫能勝我,遂以我為勇。見我寬裕有餘,遂以我為廣。見其人皆推我為第一等人,遂以我為器長。器者,人物之通稱也。以此故,皆謂我道大,其實似無所肖。殊不知我所守者至約。乃慈,儉,不敢為天下先,三法而已。慈者,并包萬物,覆育不遺,如慈母之育嬰兒。儉者,嗇也,有而不敢盡用。不敢為天下先者,虛懷游世,無我而不與物對。然以慈育物,物物皆己。且無己與物敵,物自莫能勝矣。故曰慈故能勇。心常自足,雖有餘而不用,所處無不裕然寬大矣。故曰儉故能廣。物我兩忘,超然獨立,而不見有己以處人前。故人皆以我為畸人,推為人中之最上者矣。故曰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以此故,皆以我為道大似不肖耳。以我所守者如此,即前所云我獨異於人,而貴求食於母也。以此三者,乃大道之要妙耳。且今世人,捨慈而言勇,捨儉而言廣,捨後而言先,死矣。此死字,非生死之死,如禪家所云死在句下。蓋死活之死,言其無生意也。以世人不知大道之妙,但以血氣誇侈爭勝做工夫。故一毫沒用頭,皆死法,非活法也。且此三者之中,又以慈為主。不但學道,即治天下國家莫不皆然。若以戰則勝,以守則固,故王師無敵,民效死而勿去,皆仁慈素有所孚,故為戰勝守固之道。此所謂道之真以治身,其緒餘以為天下國家。以天地之大德曰生。故天將救斯民,而純以慈衛之。故聖人法天利用,而以慈為第一也,世俗惡足以知之。故知治世能用老氏之術,坐觀三代之化。所以漢之文景,得糟粕之餘,施於治道,迴超百代耳。此老子言言皆真實工夫,切於人事,故云甚易知易行。學人視太高,類以虛玄談之,不能身體而力行,故不得其受用耳。惜哉。
善為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善勝敵者不爭。善用人者為之下。是謂不爭之德。是謂用人之力。是謂配天、古之極。
【註】此言聖人善於下人,以明不爭之德,釋上三寶之意也。一章主意,只在善用人者為之下一句。乃假兵家戰勝之事,以形容其慈,乃不爭之至耳。士者,介胄之士。武者,武勇。然士以武為主。戰以怒為主。勝敵以爭為主。三者又以氣為主。況善於為士者不用武。善於戰者不在怒。善於勝敵者不必爭。即前所云以慈用兵也。意謂武怒爭三者,獨兵事所必用。若用之而必死,故善者皆不用。何況常人,豈可恃之以為用耶。乃驕矜恃氣,不肯下人,故人不樂其用,乃不善用人耳。故古之善用人者,必為之下,即此是謂不爭之德也。若以力驅人,能驅幾何。若以下驅人,則天下歸之。是以下用人,最有力也。所謂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以其有力也。是謂配天古之極者。乾天,坤地。若天地正位,則為否,而萬物不生。若乾下坤上,則為泰。是知天在上而用在下也。聖人處民上而心在下,可謂配天之德。此古皇維極之道,置百姓於熙皞至樂之中。斯豈不爭之德以治天下,而為力之大者與。此章主意,全在不用氣上做工夫。即前云專氣致柔,能如嬰兒。純和之至,則形化而心忘。不見物為對,則不期下而自下矣。殆非有心要下,而為用人之術也。然學人有志於謙德,則必尊而光,況聖人無我之至乎。
用兵有言、吾不敢為主而為客。不敢進寸而退尺。是謂行無行(音杭戶剛反)。攘無臂。仍無敵。執無兵(兵者五兵器械謂戈矛殳戟干也)。禍莫大於輕敵。輕敵幾喪吾寶。故抗兵相加、哀者勝矣。
【註】此重明前章不爭之德,以釋上三寶以慈為本之意也。然慈,乃至仁之全德也。所謂大仁不仁。以其物我兼忘,內不見有施仁之心,外不見有受施之地。故凡應物而動,皆非出於有心好為,蓋迫不得已而後應。故借用兵以明慈德之至也。何以知之。且如古之用兵者有言曰,吾不敢為主而為客,不敢進寸而退尺。以此觀之,足可知也。古之用兵,如涿鹿孟津之師是也。兵主,如春秋征伐之盟主。蓋專征伐,主於兵者,言以必爭必殺為主也。客,如諸侯應援之師。本意絕無好殺之心。今雖迫不得已而應之,然亦聽之待之,若可已則已。以無心於功利,故絕無爭心,所以進之難而退之易。故曰不敢進寸而退尺。言身進而心不進,是以退心進也。以無爭心,故雖行而如不在行陣,雖攘而若無臂之人。仍,相仍,猶就也。言彼以我為敵,而我以彼為敵也。雖就,亦似無敵可對。雖執,猶若無兵可揮。戒懼之至,而不敢輕於敵。由不敢輕敵,所以能保全民命,不傷好生之仁。然禍之大者莫大於輕敵。以輕敵則多殺,多殺則傷慈,故幾喪吾寶矣。抗兵,乃兩敵相當,不相上下,難於決勝。但有慈心哀之者,則自勝矣。何則,以天道好生,助勝於慈者也。由是觀之,兵者對敵,必爭必殺以取勝。今乃以不爭不殺而勝之,蓋以慈為本故也。足見慈乃不爭之德,施於必爭地,而以不爭勝之,豈非大有力乎。用之於敵尚如此。況乎聖人無物為敵,而以平等大慈,并包萬物,又何物而可勝之耶。故前云不爭之德,是謂用人之力,是謂配天古之極。此章舊解多在用兵上說,全不得老子主意。今觀初一句,乃借用兵之言。至輕敵喪寶,則了然明白。是釋上慈字,以明不爭之德耳。
吾言甚易知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惟無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則我者貴。是以聖人彼褐懷玉。
【註】此章示人立言之指,使知而行之,欲其深造而自得也。老子自謂我所言者,皆人人日用中最省力一著工夫。明明白白,甚容易知,容易行。只是人不能知,不能行耳。以我言言事事,皆以大道為主,非是漫衍荒唐之說。故曰言有宗,事有君。宗,君,皆主也。且如一往所說,絕聖棄智,虛心無我,謙下不爭,忘形釋智,件件都是最省力工夫,放下便是,全不用你多知多解。只在休心二字,豈不最易知最易行耶。然人之所以不能知者,因從來人人都在知見上用心。除卻知字,便無下落。以我無知無識一著,極難湊泊,所以人不知我耳。故曰夫惟無知,是以不我知。然無知一著,不獨老子法門宗旨,即孔子亦同。如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也,此豈不是孔聖亦以無知為心宗耶。此夫子見老子後,方得妙悟如此。故稱猶龍,正謂此耳。然以無知契無知,如以空合空。若以有知求無知,如以水投石。所以孔老心法,千古罕明。故曰知我者希。若能當下頓悟此心,則立地便是聖人,故曰則我者貴。則,謂法則。言取法也。聖人懷此虛心妙道以遊世。則終日與人周旋,對面不識。故如披褐懷王。永嘉云,貧則身常披縷褐,道則心藏無價珍。此一章書,當在末後結束。蓋老子向上一往所言天人之蘊,至此已發露太盡,故著此語。後章只是要人在日用著力做工夫,以至妙悟而後已。
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夫惟病病、是以不病。聖人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
【註】此承上言惟無知,是以不我知。恐人錯認無知,故重指出無知之地也。然世人之知,乃敵物分別之知,有所知也。聖人之知,乃離物絕待,照體獨立之知,無所知也。故聖人之無知,非斷滅無知,乃無世人之所知耳。無所知,乃世人所不知也。世人所不知,乃聖人之獨知。人能知其所不知之地,則為上矣。故曰知不知上。若夫臆度妄見,本所不知,而強自以為知。或錯認無知為斷滅,同於木石之無知。此二者皆非真知,適足為知之病耳。故曰不知知病。若苟知此二者為知之病,則知見頓亡,可造無知之地,而無強知妄知之病矣。故曰夫惟病病,是以不病。聖人但無強妄之知,故稱無知,非是絕然斷滅無知也。故曰聖人不病。此段工夫,更無別樣玄妙。唯病其妄知強知是病而不用。是以不墮知病之中,而名無知。此無知,乃真知。苦如此真知,則終日知而無所知。斯實聖人自知之明,常人豈易知哉。此所以易知易行,而世人不能知不能行也。古云,知之一字,眾妙之門。知之一字,眾禍之門。然聖人無知之地,必假知以入。若悟無知,則妄知自泯。此乃知之一字,眾妙之門也。若執有知以求無知,則反增知障,此乃眾禍之門。正是此中知之病也。知不知上,最初知字,正是入道之要。永嘉云,所謂知者,但知而已,此句最易而難明。學者日用工夫,當從此入。
民不畏威、大威至矣。無狹其所居。無厭(平聲)其所生。夫惟不厭、是以不厭(去聲)。是以聖人自知不自見。自愛不自貴。故去彼取此。
【註】此章教人遺形去欲,為入道之工夫,以造聖人無知之地也。凜然赫然而可畏者,謂之威。如云寒威,炎威,是也。是則凡可畏者,皆謂之威。唯國之大罰,與天地之肅殺,乃大威也。此借以為戕生傷性者之喻。世人以為小惡不足戒,而不知畏,必致殺身而後已。此民不畏威,大威至矣。喻世人祇知嗜欲養生,而不知養生者,皆足以害生而可畏也。且若嗜酒色,必死於酒色。嗜利欲,必死於利欲。嗜飲食,必死於飲食。是則但有所嗜,而不知畏,必至於戕生傷性而後已。此不畏威,故大威至矣。然人但知嗜而不知畏者,以其止知有身之可愛,有生之可貴,以此為足。而不知大有過於此者,性也。且吾性之廣大,與太虛同體,乃吾之真宅也。苟以性視身,則若大海之一涵,太虛之一塵耳,至微小而不足貴者。人不知此,而但以蕞爾之身。以為所居之地。將為至足,而貴愛之,則狹陋甚矣。故戒之曰,無狹其所居。狹其居者,將以此身此生為至足也。故又戒之曰,無厭其所生。厭,足也。若知此身此生之不足貴,則彼物欲固能傷生,亦不足以害我矣,以其無死地也。故曰夫惟不厭,是以不厭。厭,棄也。故聖人自知尊性,而不見生之可養。自愛遺形,而不見身之可貴。此聖人之所獨知,世人之所不知也。故去彼眾人之所知,取彼所不知,以為道之要妙耳。以此足見世人之所知者,皆病也。聖人病之而不取,故不病也。後三章互相發明此章之旨。
勇於敢、則殺。勇於不敢、則活。此兩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惡、孰知其故。是以聖人猶難之。天之道不爭善勝。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繟(音闌舒緩也)然而善謀。天網恢恢、疏而不失。
【註】此言天命可畏,報應昭然,教人不可輕忽也。勇者,決定之志也。敢者,不計利害而決於為也。殺活,死生也。謂凡世人作事,不顧利害,不怕死生,而敢為之。然敢乃必死之地。故曰勇於敢則殺。若用志於不敢為,是足以保身全生。故曰勇於不敢則活。此天道必然之理也。且此二者,亦有敢而生,不敢而死者。至若顏子夭,而盜蹠壽,此乃當害而利,當利而反害者,何耶。況天道好謙而惡盈,與善而惡惡。是則為惡者,當惡而不惡,斯豈報應差舛耶。世皆疑之。故解之曰,天之所惡,孰能知其故。故,所以然也。孔子曰,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由此觀之,生存而仁害,雖生亦死。身滅而仁成,雖死亦生。斯則蹠非壽,顏非夭矣。此乃天道所以然之妙,而非世人所易知。是以聖人於此猶難之,不敢輕忽,而敬畏之。所謂畏天之威,於時保之也。故下文歷示天道之所以。逆天者亡,故不爭而善勝。感應冥符,故不言而善應。吉凶禍福如影響,故不召而自來。然報愈遲,而惡愈深,禍愈慘,故繟然而善謀。以報速者有所警,報緩則不及悔,必至盡絕而後已。此所謂善謀也。是則天道昭昭在上,如網之四張,雖恢恢廣大,似乎疏闊。其實善惡感應,毫髮不遺。此所謂疏而不失也。世人不知天命之如此,乃以敢以強以爭競於名利之場。將謂一身之謀,不顧利害死生而為之,自謂智力以致之。蓋不知命之過,皆取死之道也。可不畏哉。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若使民常畏死而為奇者、吾將執而殺之。孰敢。常有司殺者殺。夫代司殺者殺、是謂代大匠斲。夫代大匠斲者、希有不傷手矣。
【註】此承上章天道無言,而賞罰不遺,以明治天下者當敬天保民,不可有心尚殺以傷慈也。治天下者,不知天道,動尚刑威,是以死懼民也。老子因而欺之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耶。以愚民無知,但為養生口體之故。或因利而行劫奪,或貪欲而嗜酒色。明知曰蹈死亡,而安心為之,是不畏死也。如此者眾,豈得人人而盡殺之耶。若民果有畏死之心,但凡有為奇詭之行者,吾執一人而殺之,則足以禁天下之暴矣。如此,誰又敢為不法耶。民既不畏死,殺之無益,適足以傷慈耳。夫天之生民,必有以養之。而人不知天,不安命,橫肆貪欲以養生。甚至不顧利害,而無忌憚以作惡,是乃不畏天威。天道昭昭,必將有以殺之矣。是居常自有司殺者殺,無庸有心以殺之也。所謂天生天殺,道之理也。今夫人主,操生殺之權,乃代天之威以保民者。若民惡貫盈,天必殺之。人主代天以行殺,故云代司殺者殺,如代大匠斲也。且天鑑昭明,毫髮不爽。其於殺也,運無心以合度,揮神斤以巧裁。不疾不徐,故如大匠之斲,運斤成風而不傷鋒犯手。至若代大匠斲者,希有不傷手矣。何也。夫有心之殺,乃嗜殺也。嗜殺傷慈。且天之司殺,實為好生。然天好生,而人好殺,是不畏天而悖之,反取其殃。此所以為自傷其手也。孟子曰,不嗜殺人者能一之,此語深得老子之餘意。故軻力排楊墨,而不及老莊,良有以焉。至哉仁人之言也。
民之飢、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飢。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民之輕死、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輕死。夫惟無以生為者、是賢於貴生。
【註】此釋上章民不畏死之所以,教治天下者當以淡泊無欲為本也。凡厥有生,以食為命。故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是則上下同一命根也。然在上之食,必取稅下民。一夫之耕,不足以養父母妻子。若取之有制,猶可免於飢寒。若取之太多,則奪民之食以自奉,使民不免於死亡。凡賊盜起於飢寒也,民既飢矣,求生不得,而必至於奸盜詐偽,無不敢為之者。雖有大威,亦不畏之矣。是則民之為盜,由上有以驅之也。既驅民以致盜,然後用智術法以治之。故法令茲彰,盜賊多有,此民所以愈難治。雖有斧銊之誅,民將輕死而犯之矣。由是推之,民之輕死,良由在上求生之厚以致之,非別故也。厚,重也。此句影前當有一上字,方盡其妙。然重於求生,以但知生之可貴,而以養生為事,不知有生之主。苟知養生之主,則自不見有身之可愛,有生之可貴。欲自消而心自靜,天下治矣。所謂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故曰夫惟無以生為者,是賢於貴生。賢,猶勝也。此中妙處,難盡形容。當熟讀莊子養生主,馬蹄胠篋諸篇,便是注解。又當通前四章反復參玩,方見老子喫緊處。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萬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不勝。木強則共(音拱兩手合圍也)。強大處下。柔弱處上。
【註】此章傷世人之難化,欲在上者當先自化,而後可以化民也。結句乃本意,上文皆借喻以明之耳。經曰,此土眾生,其性剛強,難調難化。故老子專以虛心無為不敢,為立教之本。全篇上下,專尚柔弱而斥剛強。故此云,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乃借人物草木為喻。是以兵喻戒懼,木喻心虛。言兵若臨事而懼,不敢輕敵,故能全師以自勝。是以全生為上,而多死為下也。木之枝條,以沖氣為和。故欣欣向榮,而生意自見。是以虛心柔弱在上。若成拱把,則麤幹堅強者在下矣。以此足知戒懼虛心,柔弱翕受者,方可處於民上也。若夫堅強自用,敢於好為,則終無有生意矣。此語大可畏哉。
天之道、其猶張弓乎。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孰能有餘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聖人為而不恃。功成而不處。其不欲見賢耶。
【註】此言天道之妙,以明聖人法天以制用也。弓之為物,本弣高而有餘,弰下而不足,乃弛而不用也。及張而用之,則抑高舉下,損弣有餘之力,以補弰之不足。上下均停,然後巧於中的。否則由基逢蒙,無所施其巧矣。天之道亦猶是也。以其但施而不受,皆損一氣之有餘,以補萬物之不足,均調適可,故各遂其生。人道但受而不施,故人主以天下奉一己。皆損百姓之不足,以補一人之有餘,裒寡益多,故民不堪其命。誰能損有餘以奉天下哉。唯有道者,達性分之至足,一身之外皆餘物也。故堯舜有天下而不與,即以所養而養民,乃能以有餘奉不足也。是以聖人與道為一,與天為徒。故法天制用,雖為而不恃其能,雖成而不居其功,此損之至也。損之至,故天下樂推而不厭。雖不欲見賢,不可得也。其不欲見賢耶一句,謂我心本不欲見賢,而人自以我為賢矣。此益也,由損而至。故唯天為大,唯堯則之,此之謂也。
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先。以其無以易之也。故柔之勝剛。弱之勝強。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是以聖人云。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之不祥、是謂天下王。正言若反。
【註】此結通篇柔弱之意,欲人知而能行也。無以易之。易,輕易也。即左傳訓師無易敵之易。謂師之柔弱,則敵人有以料而易之以取勝。至若水之柔弱,則人莫能料。莫能料,故無以易之,而卒莫能以取勝。此所以攻堅強者莫之能先。莫能先,謂無有過於此也。世人皆以柔弱為不足取,率輕易之。故天下皆知之而莫能行,以柔弱為垢辱不美之稱故也。祥,猶嘉美也。是以凡稱人君,則曰乾剛能斷有為,遂以為明君。若夫無為,則國人皆以柔弱為恥辱而不美矣。故聖人云,果能以柔弱處上,恬澹無為,能受一國之恥垢者,則為社稷真主。能受一國不美之名者,則為天下明王矣。如堯之垂拱無為,則野老謳曰,帝力何有於我哉。此受國之垢也。然柔弱無為,乃合道之正言,但世俗以為反耳。
和大怨、必有餘怨。安可以為善。是以聖人執左契而不責於人。有德司契。無德司徹。天道無親。常與善人。
【註】此言聖人無心之恩,但施而不責報,此為當時計利者發也。然恩生於怨,怨生於恩。當時諸侯兩相搆怨,霸者主盟而為和之。大怨既和,而必責報。報之不至,而怨亦隨之,是有餘怨也。莊子云,賊莫大於德有心。故曰安可以為善。是以聖人無心之德,但施而不責報。故如貸之執左契,雖有而若無也。契,貸物之符券也。合同剖之,而有左右。貸者執右,物主執左,所以責其報也。有德司契,但與而不取,徒存虛契。無德司徹,不計彼之有無,必征其餘,如賦徹耳。徹,周之賦法。謂時至必取於民,而無一毫假借之意。然上責報而下計利,將謂與而不取,為失利也。殊不知失於人,而得於天。故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且施而不取,我既善矣。人不與而天必與之,所謂自天佑之,吉無不利。豈常人所易知哉。
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人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註】此結通篇無為之益,施於治道,可復太古之化也。什伯之器,並十曰什,兼百曰伯。器,材也。老子自謂以我無為之治,試於小國。縱使有兼十夫百夫之材者,亦無所用之,以民淳而無事故也。若國多事,煩擾於民。或窮兵致亂,重賦致饑。民不安其居,則輕死而去之。今一切無之,故使民重死,而不遠徙。舟輿,水陸之具。不遠徙,故雖有舟車無所用。不尚爭,故雖有甲兵無所陳。陳,列也。不用智,故可使結繩而用之如太古矣。民各自足其足,絕無外慕之心。不事口體,故以尋常衣食為甘美,以平居里俗為安樂,曰與鄰國雞狗相聞。至近之地,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如此,則淳樸之至,乃太古之化也。老子所言,疾當時之弊,皆有為用智剛強,好爭尚利,自私奉己,而不恤於民。故國亂民貧,而愈難治。所以治推上古,道合無為,全篇所論,不出乎此,蓋立言之本旨也。故終篇以此,請試而行之,可以頓見太古鴻荒之化。言取效之速如此也。所謂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深有味乎此言也。老氏之學,豈矯世絕俗之謂哉。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辯、辯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聖人不積、既已為人己愈有、既已與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聖人之道、為而不爭。
【註】此結通篇立言之旨,以明老氏立教之宗也。信言不美者,斯乃釋疑之辭。以明道本無言,因言顯道之意也。首章云,道可道,非常道。以可道之道,乃言說也。老子自謂道若可言,即非真道矣。今上下五千餘字,豈非言耶。既已有言,則道非真矣。因於終篇以自解之,以釋後世之疑耳。然信,舊注實也。謂真實之言,即由衷之言也。美言,華美之言,乃巧言也。老子意謂道本無言,因言以顯。但我所言者,字字皆從真實理中流出,第藉之以彰道妙,故信實而不美。非若世人誇誕浮辭,雖美而不信也。且世衰道微,人心不古。當時學者不達無言之旨,乃嘵嘵好辯尚博,各擅專門。如楊朱墨翟御寇公孫之徒,祖述相傳,以辯博為宗,自以為善。殊不知以多歧亡羊,多方喪真,去道轉遠。老子因而斥之曰,孰知不言之教,不辯之辯哉。以彼辯者,則不善於道。果善於道,則自不辯矣。且道本無言,乃至約也。但了悟於心,可目擊而喻,妙契無言,自不容聲矣,何事於博哉。故曰知者不博。時人不知出此,徒事多聞,增益知見,以博為知,其實不知多言數窮。故曰博者不知。以彼不知大道體虛,運而不積。而彼以積為務,故愈增障礙。殊不知有積則有散,有散則有窮。無積則無散,無散則無窮。由聖人體虛合道,忘言任真,了無所積。由其不積,則不窮。所謂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如樞得環中,以應無窮。故既已為人己愈有,既已與人己愈多也。且天乃無言之聖,聖乃有言之天。以天道不積,其體至虛。故四時運而不竭,利盡萬物而不傷其體。故曰天之道利而不害。害,非害物之害。乃不傷己之意。聖人法天利用,故終日運用,為物作則,而了然無物可當於情。故曰為而不爭。爭,謂與物競也。斯蓋虛心遊世,超然獨立於萬物之上矣。老子學問工夫,真實直捷處,盡在於此。故結全書立言之旨,妙盡於是矣。學者勉哉。
老子道德經解 下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