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心
耕雲先生講述
對於一個真實學道、行道的人來說,提到「心」字,總該會有些子「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的感慨吧?的確是知音難遇,知心難求。知心難嗎?很難。何以那麼難呢?難祇難在太近、太簡單、太平凡,反而讓人「習焉而不察」而已。也正因為它太平凡,平凡到毫無內涵,才會讓人覺得「無開口處」。如果你問我:」心是甚麼?」在開口不得的窘迫下,我也只好給你來個「當胸一拳」了。至於能否讓你「如桶底脫落」?那就不關我的事了。
儘管是「實際理地,不立一塵」,卻也不妨在「方便門中,略許會話」。就世俗諦來講,這心嘛,的確是有「百千三昧,無量妙義」呢。
心,是甚麼?它是:
生命的無涯之海──流注、展現出無量、無邊、無盡的眾生。
生命的屬性、實質、基因、共相、原態、永恆相和生命的當體。
開展、創造的無限可能──恰似「海闊憑魚躍,天空任鳥飛」般地無拘無束,自由自在,不斷創新,不停開展。離開了心,既沒有生機可言,當然也沒有發展、創造的可能。
法的當體和無量功德的根源──一切事、一切理的本源與造極。
存在的實體和大宇宙的實相──森羅萬象,唯心所現;差別世界,唯心所造。
這些都是灼然可見的事實,但卻並非因境而有的「六塵緣影」的妄心所能涵攝。這裏所說的心,不是指「我思故我在」的第二因,而是我覺故我在的真實相。
如此這般談心,真是罪過滔天。但為求多幾個知心的人,區區亦何辭「入地獄如箭射」。
甚麼叫做法心?這和「至人法天」旨趣相近。也就是「以心為師」的意思。
關於這,黃檗大師說的很明確。他說:「此法即心,心外無法;此心即法,法外無心」。又說:「世人聞道諸佛皆傳心法,將謂心上別有一法可證、可取。遂將心覓法,不知心即是法,法即是心,不可將心更求於心,歷千萬劫終無得日,不如當下無心,便是本法」。由此我們很容易聯想到「法,本法無法」,也不難明白所謂「心宗」,其實只是宗尚一心;所謂「心法」也只不過是法心而已。所以五祖忍大師在最上乘論中也這樣說:「若識心(識自本心)者,守之(保任)則到彼岸;迷心(不識本心)者,棄之則墮三塗。故知三世諸佛以自心為本師」。可知心法的實義在法心,而法即是心,心即是法,則法即非法,心也就是無心之心了。說來輕鬆,到家還有一大段路程要人走哪。
上上根人以無心之心,學無法之法,不必舉步,早已到家。這不是頓悟,又是甚麼?或問既然無心、無法,頓悟個甚麼?其實古德早已說破──「悟了個不悟的」而已。不是不能悟,只是無可悟。
提到悟,人們總覺得有點兒神秘兮兮的,以為一定是發掘到甚麼秘密,或者是悟出了甚麼大道理。一悟就成了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上帝。這些都是「以想心取之」的「顛倒見」。真實的悟,只是生命的覺醒,只是認知了原本的自心即原本的自己。那裏有那麼多囉里巴唆的?
你總該同意真理是原本如此的,只能發現,不能創造吧?發現不就是「見性」嗎?當一個人發覺、澈見、肯定了原本的、真實的、永恆的自己時,那不是悟嗎?至於悟的究竟處也只是「自他不二」、「生佛平等」的「一心」罷了。並不神秘。
心,是存在的唯一真實,它是原本至真、至善、至美的。說個修字,不只是多餘,也根本就沒有你下手處。不過對於失落了「本心」,忘卻了「本來面目」的人來說,既然已經習慣了執幻為真,以虛為實,並且以此「六塵緣影」為妄想的素材,意念遄飛,妄見、妄取,以錯誤釀造煩惱,因罪惡墮落三塗,縱使能夠覺醒,也因為污染已深,積重難返,亟須時時自反,秒秒觀心,以發現並修正自己的想念行為,才能夠揚棄其原無,彰顯其本有。一旦如其本來矣,非如來而何?這種轉變的過程,就是所謂的修行了。須知人只是由理想決定人生,靠認識指導行為的「心之器」,所以修行的著力點也便在於修心了。
誠然是「覺即了,不施功,一切有為法不同」。但那必須是以理智為情感,以真理為生命,具大智慧、大誠信、大肯決的上根大器始得。若果自忖習氣甚深,熟處難忘,或是解行分裂──明知故犯,那就必須下一番觀察、修正想念行為的「洗心退藏」工夫,才有「功德圓滿」「光明解脫」的一天。離開腳踏實地的修心工夫,「保任」便是一件極難的事了。古德說:「理雖頓悟,悟乘並銷;事須漸除,因次第盡」,就是指的「悟後起修」的工夫。事實上「不經一番寒澈骨」又「怎得梅花撲鼻香」呢?天下大概沒有不勞而獲的偉大成就吧?
修行既然在於修心,而心卻又無形相、無方所,不可把捉,如何修呢?其實能明白了修即無修,無修即修,才是真正把握修心的要訣。不見黃檗大師道:「學道人欲知得要訣,但莫於心上著一物。」可見連個修字也著不得吧?功夫只在一個「忘」字而已。所以大師又說:「凡夫取境,道人取心,心境雙忘,乃是真法;忘境猶易,忘心至難。人不敢忘心,恐落空無撈摸處,不知空本無空,唯一真法界耳。」所謂忘心,離卻分別心,就是忘卻自我,就是「通身放下」。能如此,才能「斬斷命根」,也才能「百尺竿頭重進步,十方世界現全身」。參!
倘使「熟處難忘」,驟難相應,倒也有個最古老,最契機的殊勝方便,那就是「觀心」。為甚麼要「觀心」?心無形相,又怎麼個觀法?關於這,初祖達摩大師說:「唯觀心一法,總攝諸法,最為省要」。又說:「心者萬法之根本。一切諸法唯心所生,若能了(透澈明瞭,毫無疑義)心,則萬法俱備」。五祖忍大師也說:「但能凝然守心,妄念不生,涅槃法自然現前」。所謂觀心,就是楞伽經所說的「自覺觀察」,也就是觀察自覺。方法很簡單,遇有空閒,就可以坐下來觀心。觀就是觀察,而要領則須要先把緣慮、雜念、妄想澈底加以掃除廓清,務必集中心力於觀心一事。其著力處只在凝觀念未起,意未萌時心的原態。一旦調適,就凝然守之,久之必能鍥入自在自觀,自觀自在,觀無不自,自無不在的境界,於此說迷說悟,無非戲論罷了。至於坐法,可以參考止觀法門,只是不須守任何一處就行了。平常有事時專心工作,無事時稍稍留意意念的起處,不要放過一念,也就是不許有任何不自覺的念頭產生,久久成熟,終有澈了的一天。
或者你會懷疑:禪,不是參的嗎?幹嘛捨「參話頭」而倡言「觀心」?須知方便多門,法貴契機。在今天的生活環境裏「參話頭」限制因素很多。除非是有大福慧,大勝緣而又肯「發無上心」的人,才具備「參話頭」的條件,否則步步危機,所以暫時不敢奉勸。
心宗的心法既是「不立一塵」,顯然是不可以「言中取則,句內求玄」的。否則很容易「錯認定盤星」,而以方便為究竟──「執指為月」的。那麼心法究竟怎麼傳承呢?這就唯有「以心傳心」了。這事說來好像很神秘,其實一個真實的禪師,二六時中,秒秒綻射著般若的生命之光,展現出有若「磁場」般的輻射圓周。學人若果未曾造過「無間業」,且又誠敬懇到,進入「磁場」就會在親和、同化的作用下,發露出「本心」的空明心態,親證到「定慧圓明」的心法。當師家說句「只這是」或「善自保任」的印證和「直指」時,就完成了無上大法的秘密傳承。這裏說是秘密,自然是不難會意的。
若果是曾經長時熏修,且是心地光明,志行高潔之士,逢此勝緣,當下便是生命的覺醒,當下「還得本來」,當下「見性成佛」。也唯有這,才是道地的「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
只可惜「眾生福薄難調御」,饒是「百千萬劫難遭遇」,每見既逢明師且嘗法藥矣,偏是不知珍惜,不肯「保任」,轉眼故態復萌,「熟處難忘」,又是「依然故我」了。此所以不得不高峻門庭,嚴選根器,以避免自他輕賤大法之咎了。
這就是心宗不共的傳承法門。傳者離言離相,得者冷暖自知。這絕不是借著語言文字所能表達的。
法的生命,茁壯於光明磊落,無私無我的心田,圓成於法的人格化的陶冶、熔鑄。
眾生最可悲的事,莫過於謬執業力所積,六塵所染,類似「電腦」作用的業識為真實、原本的自我,澈底埋沒了本來的真心──佛性,迷失了原本自在、解脫、光明、圓滿的真我,以至「懷寶迷邦」,沉淪業海。生時擺不脫欲望的枷鎖,煩惱的纏縛;死後拖著那以「業」為素材的靈魂,出沒六道,解脫何時?何不暫摒俗務下番工夫,矢志究明真實、永恆、原本的自己?一旦摸到自家的鼻孔,當下打破牢籠,脫出夢魘,如其本來,豈不偉歟?壯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