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祖壇經白話譯義》序—
兼論六祖的禪宗思想體系
徐恒志居士著
佛教自東漢明帝時,由印度傳入我國後,近二千年來,經過歷代高僧大德的護持、譯述與弘揚,不斷演變和發展,並與我國的傳統文化密切結合,宗派紛呈,妙諦流布,逐步形成了中國化的佛教。其中以六祖「頓悟自性,見性成佛」為代表的禪宗的傳播,不僅是中國佛教的典型,而且是佛法的心髓,成道的關鍵。自達摩初祖航海東來,以「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為其禪法的標誌;五傳至六祖惠能大師,一花五葉,心心相印。六祖以樸質簡捷、清新明快的傳教風格,創頓悟成佛之說,從而使頓教法門,風行天下。他的流風餘韻,影響深遠,曾發展成為各具特徵的溈仰、臨濟、曹洞、雲門、法眼五家宗派,陶冶龍象,人才輩出,使後世學人能捨末究本,一門深入,明自本心,見自本性,從現實生活中,直接體認本具的無住心態,去除妄想的繫縛,獲得解脫的喜悅。
六祖惠能大師廣東新州人(今廣東新興縣東),三歲喪父,家境貧困,靠賣柴養母。因聞客誦金剛經,心便開悟,投奔到五祖弘忍禪師門下,做舂米之類的粗活。在五祖選嗣法弟子的過程中,他道出了得法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由於悟境超異而繼承了頓教衣,成為中國禪宗的第六代祖師。五祖並開示他:「不識本心,學法無益;若識自本心,見自本性,即名丈夫、天人師、佛。」之後,六祖為避人爭奪衣,在獵人隊中隱藏、保存了十五年,才削髮為僧,開東山法門,高唱見性成佛的頓悟說,建立起具有中國特色的禪宗思想體系,並發揚光大,歷久不衰。
六祖的禪法是以直指、直示為特點,把見性、悟性作為禪的生命。在壇經裡,他強調:「惟論見性,不論禪定解脫。」「若識自心,一悟即至佛地。」他認為「菩提自性本來清淨,但用此心直了成佛。」「不悟即佛是眾生,一念悟時眾生是佛。」「若開悟頓教,不執外修,但於自心常起正見,煩惱塵勞常不能染,即是見性。」他甚至斬釘截鐵地指出:「汝等自心是佛,更莫狐疑!」他的這些論點,莫非是反覆說明:見性、悟性對從根本上轉化妄想執著和解決人我、是非、善惡、順逆、染淨等種種二元對立狀態的重要性;其中他以「般若觀照」,息妄顯真,得定開慧,作為識心見性的重要手段。他說:「用自真如性,以智慧觀照,於一切法不取不捨,即是見性成佛道。」又說:「若起正真般若觀照,一剎那間,妄念俱滅,若識自性,一悟即至佛地。」在六祖的開示中,還處處顯示體用不二、定慧一體、空有圓融、性相一如的般若正見,把一相(一相無相)三昧和一行(直心直行)三昧結合起來,雖不變而隨緣,雖隨緣而不變。他說:「真如即是念之體,念即是真如之用。」「定慧一體不是二,定是慧體,慧是定用;即慧之時定在慧,即定之時慧在定。猶如燈光,有燈即光,無燈即暗,燈是光之體,光是燈之用,名雖有二,體本同一。」六祖曾開示智隍:「汝但心如虛空,不著空見,應用無礙,動靜無心,凡聖情忘,能所俱泯,性相如如,無不定時也。」在此基礎上,六祖認為見性之人,於一切法立亦得,不立亦得,要「去來自由,無滯無礙,應用隨作,應語隨答,普見化身,不離自性,即得自在神通,遊戲三昧,是名見性。」這正像明鏡照物,物來影現,物去鏡空,一切不立,又一切不廢,即所謂「自由自在,縱橫盡得。」所以從認識論角度分析,六祖對思維和存在的關係問題——心和物的關係問題,是無相而無不相,無念而無不念的空有圓融、心物不二論者,也是他所說:「自性自悟,頓悟頓修。」的最上乘境界。雖然如此,六祖亦並不否定根性有利鈍這一客觀事實,而說:「法即一種,見有遲疾。」「法無頓漸,人有利鈍。」由於人有利鈍,也即障有深淺,故佛說無量法門,隨機施教。人們在實踐中,或頓悟頓修,或頓悟漸修,或漸悟漸修,無有定法,最後同證菩提,無有差別。在實踐過程中,當專修一法而不能相應時,也允許改修他法,以適應根性,而免虛耗時光。實際上,佛菩薩、善知識並無實法與人,但因病施藥,方便對治。所以六祖說:「吾若言有法與人,即為誑汝。但且隨方解縛,假名三昧。」這與金剛經「說法者無法可說,是名說法。」同一旨趣,同一法味。總之,如果我們能以「菩提為因,大悲為根,方便為究竟。」(大日經)離指見月,不生執著,可得法益而解法縛;一旦我法雙空,並空亦空,則無盡煩惱自然化為大光明寶藏了。這樣,一切固執法見,捨本逐末,甚至爭論勝劣、高樹慢幢等現象,不是「可以休矣」嗎?
綜觀上述所引壇經內容,可以這樣說:六祖是以「真如自性」作為本體論;通過「般若觀照」來達到「頓悟自性」,作為實踐要領;而以「若見一切法,心不染著」的無念,「外離一切相」的無相,「於諸法上念念不住」的無住,作為認識論的基本要求。六祖所建立的頓教法門及其思想體系是獨具特色的,是中國佛教史上的一次重大改革,亦是佛教中國化的一個鮮明標誌。
由於六祖頓悟成佛說的異軍突起,他的開示記錄—壇經,言簡義豐,直指心源,成為禪宗的無價之寶,幾乎所有禪宗學人無不重視和傾心。它是六祖開宗傳法的重要文獻,也是唯此一部稱之為「經」的祖師言教。但是壇經文字雖較通俗,由於「見性」不是思量分別的境界,原非文字言語所能表達,故不僅註釋或譯白很難做到恰到好處,即使是壇經的各種版本,由於歷代輾轉傳抄,也詳略不同,互有出入,因而亦有令人頗為費解的地方。如有僧舉臥輪禪師偈:「臥輪有伎倆,能斷百思想,對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長。」此偈的要害是以斷滅為究竟,六祖認為這樣修行,是增加繫縛。因此他針對性地出示一偈:「惠能沒伎倆,不斷百思想,對境心數起,菩提作麼長。」這裡的「作麼」可作「怎麼」、「做什麼」解釋。如果我們對偈的後二句依文解義,死於句下,認為「對境心數數起來,菩提怎麼能長呢?」好像六祖與臥輪同一觀點,主張心不起,才能長菩提。這與原意實有很大出入。六祖原意似乎應該理解為:「對境雖數數起心,但境來則應,境去則空,毫無黏著」,所謂「用即遍一切處,亦不著一切處。」也不像臥輪禪師所說「菩提日日長」,而是「菩提怎麼長,也不去理會它。」或者說:「菩提自性本無增減,怎麼會有長不長呢?」但這些境界,只許心領神會,在短短四句偈中,確也難以充分表達,正像六祖所說:「諸佛妙理,非關文字」啊!林凡音居士有鑒於此,繼佛陀的遺教的編寫和觀無量壽佛經的譯義後,邊學邊用,又發心以白話譯義方式,譯述了六祖壇經,使之進一步通俗化、明朗化,以適應初學禪宗者的需要,使能由「文字」引起「觀照」,由觀照而達「實相」。對一些容易引起誤解的文句,則加以詮釋。如六祖臨滅度時所示的最後一偈中,有「寂寂斷見聞」一句,特予說明:所謂「斷」是轉化、息下污染自性的虛妄見聞,卻不斷正見正聞,以免引起誤會,墮入「斷滅空」。實際上,「寂寂斷見聞」也正是寂寂惺惺,了了見聞,而不著見聞的意思。譯義的完成,將有助於消除人們對明心見性的神秘感和畏難思想,有助於領悟自性是佛而徹底擔荷,當仁不讓;特別會有助於糾正當前普遍存在的務外、著相、求有所得的流弊,使作為佛法心髓的禪學易為廣大學者所接受和掌握,林居士廣結法緣,悲願無盡,不勝隨喜讚嘆!
當然,由於領會層次有深淺,譯義本身也會有不夠恰當的地方,希望關心禪學的大德、長者,各抒高見,匡其不逮,共同為續佛慧命這一神聖事業做出努力!謹綴此文,共添法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