蕅益大師淨土選集—傳記
靈峰蕅益大師著
獅山淨業學人會性敬輯
乙酉冬,全城章絜之,以二先人行實乞言,予拈念佛三昧印之。今居士追憶二先人之信佛,實由乃室端氏,更乞一言表彰;兼欲決其所疑。蕅益道人生平不浪為人作傳,獨往生傳,則不待請;然必見聞彰灼乃作。予與絜之交未久,此山去全城遠,予又未履其處;似未可附見聞彰灼之科。但絜之篤信謙謹,非肯誑語者。且於大法有疑,可不為決?請即其言,而導其意。其言曰:
「亡室端氏,年十七,適某家。即與某同志茹素。好惠施,無私積。不喜珍飾綺服。不恚罵給侍人。孝事翁姑,恐不逮。知不生育,遂買妾事某。專心持珠念佛,一載有餘。病篤,請姑同聲念佛。欲辭去,姑高喚令住;俟胞弟端尚卿相會。乃延至次日,與弟訣別,聲如男子。劇談禮、義、孝友、大節,半日不倦。至暮,復請姑助念佛。三日不沾飲食,不發餘言。以崇禎癸未,八月二十九日,吉祥而逝。某父因此感發,越七日,坐逝。次年秋,某母復秉歸戒而終。適聞觀經疏鈔謂:臨終十念成就,亦得往生。未審亡室獲往生耶?」
蕅益道人聞而歎曰:甚矣!心力不可思議,佛力不可思議,夙世善根、信根不可思議也!鸚鵡鶴鴿猶得往生,謂念佛人不得往生,可乎?吾輩生於末世,既無天眼,又無宿命智通,佛語不信,更信何語?苟於佛語諦信無疑,則娑婆何啻旅邸,淨土何啻家鄉。獨怪夫聰明伶俐衲子,曾女流之弗若,深可悲耳!予少年猛志參究,視佛祖果位,猶掇之。冀欲以此,報父母不報之恩。中歲多病,今乃一意西馳。而散心弘法,計功定位,僅堪下品下生。每一念及法界父母,不禁血淚交流!反不如端氏女,先享蓮宮之樂;且拔其舅、姑,同出苦輪,成出世大孝。居士但求之己,若不疑己心即是佛心,即更不疑佛語。若於佛語不疑,即於善女之生淨土,亦不疑矣。嗟乎!此事絜之家事,此語絜之親語;而得生、不得生之疑,尚徵於予乃信。後之讀斯記者,可不速諦信自心,如端氏女之操往生左券於不忒哉!
吉祥寺萬安禪師,諱大雲。杭仁和郭氏子。弟婦吳氏,完節苦修。師因感發,往永慶寺出家,受具於雲棲。居北郊,篤志淨業。相依者眾。湛然源靜主,欽其素履,捨菴為十方院。師按此地,古有吉祥寺,率諸善友,力復舊觀。不數年,佛宇僧寮,燦然畢備。共住規約,一秉雲棲。往來禪侶,接待殷勤。不營田產,不置柴山。百一所需,悉任外緣,弗涉邪命。痛革時弊,力追古風。叢席稍成,示微疾,即絕飲食,減語言,專修淨業,凡閱一月。婦並女曹省視之,訶曰:「彌陀不念,念我何為?」臨終,語上足智經曰:「為我灑掃,佛來迎矣。」扶身趺坐,念佛而逝。世壽五十九。僧臘十一夏。婦大法,弟婦大海,男智首,女智音,甥女智真,並出家修道云。
優婆夷智福,姑蘇盧氏子。適新安程季清。季清篤信佛法。流寓吳興,力營福業。盧盡內政以助之,弗倦。好惠施,無私積,心言皆直。謹身節用。不喜御珍飾奇服。不恚詈給侍人。茹素、持珠,同課佛名二三萬。視世間法如嚼蠟。
壬申,年三十九,嬰篤疾,急請古德法師受歸戒,咨淨土法要,乃一意西馳。遇痛苦,惟勤稱佛號。季清為讀華嚴大經,至遍參知識處,一一解說,亦一一領會。復策之曰:百劫千生,在此一時;努力直往,勿猶豫也。於是勵聲呼佛者,半月。見二高僧,次第來。轉加精勤,徹夜猛念。厥母欲泣,厥女慰,俱遣之云:無亂我心。次日辰時,親見化佛蓮華,遂覺精神恬適,目色鮮明,急索香水沐浴,西向叉手,連聲念佛,吉祥而逝。則十一月初八日正午時也。日暮,遍身冷,頂門猶熱。
贊曰:哀哉三界,愛欲為根;根株不拔,奚望西生!蓮華國土,永離塵情;此緣能斷,彼質斯成。勇矣智福,女中之英!快逢勝友,皆由宿因。一日一夜,淨念功殷。華臺接引,眼識分明。子母恩愛,枯木寒冰。吉祥善逝,長辭苦輪。我悲含識,纏使所嬰,戀此幻世,曠劫迷真。謬圖出要,罔知勝津。計取空果,違妙淨因。誰能正信,闊步高登。我今隨喜,願共群靈,頓除疑網,證入玄門!
師諱宏思,一字如是,晉江溜粵人。族姓陳。髫年入郡之開元寺,禮湛然精舍肖滿全公為師。薙髮後,喜詩文,不理錢穀。氣節昂然。緇素咸敬憚之。
年二十七,忽發出世心,盟月台心默師及惺谷何居士,為生死交。朝夕參究大事,忘形破格。風雨寒暑,弗替也。
時溫陵佛法久荒,聞熏乏種;師獨與惺谷鼓舞數人,謁博山無異禪師,受具戒。苦參無字,脅不著席者三年。異師愍其勤,恐致病,說調琴喻勸之。稍稍宴息,終不解衣。師志遠大,縱有省悟,不自足;亦不輕舉似人。同輩視師若木訥,師固是非了了,洞如秦鏡矣。
離博山、遊浙直,習教觀於幽谿。鑒末世暗證之失,遵永明角虎之訓,遂神棲安泰;期以萬善同歸。迨惺谷薙草,師以受惺谷教益最深,欲推為先臘。且博山受戒不如法,遂捨前所授;禮季賢師為和尚,覺源、新伊、二法師為阿闍梨,次惺谷、進比丘戒,兼進菩薩大戒。結夏,聽予律要。
次年,惺谷師西逝。師以全公年邁,歸侍。創八關社,接引居士。從此溫陵緇素,始知有如來正戒。師自視欿然,惟明師良友是念。
越五載,復逃江外,踏冰雪尋予九子峰頂。未幾,全公變,厥孫泣挽回泉。乃訂予續至紫雲,作掩關計。逮予踐約,未及一載,師遂示疾。召予助其念佛,命侍者除髮浴身;浴畢、端坐,舉手而逝。正念分明,神清氣定。越二時,頂顯尚煖。托質蓮蕊,無疑也。
師生平自奉甚約,破衫、補履,數十年如一日。予嘗笑謂之曰:「舜視棄天下猶棄敝屣,師棄敝屣猶天下也。」師愀然曰:「某非故作慳態;愧薄德,不堪消受檀信耳!」甘淡薄,忍疲勞,精勤禪誦。夜寐夙興,雖劇病臨危,亦不懈廢。誠有古人風!至於親信師友,受惡辣鉗錘,如飲甘露;於古人中,亦不多得。假以數年,近可匹休異巖,遠可追蹤斷崖。惜乎生年僅五十,戒臘甫十夏。自度固已有餘,利他功未及半。痛哉!與士夫往復,必隨其病渴,飲以苦口。師待者錄成帙,予戲題為老婆禪。便有偈頌詩詠數十首,未示疾前一月,忽焚之。嘗取律中一偈,銘諸座右。偈曰:
名譽及利養,愚人所愛樂;能損害善法,
如劍斬人頭。(案此偈出根本說一切有部律)。
師未嘗不與鄉紳賢達交,而心固覷破如此也。猶憶其詠菊絕句云:
籬菊數莖隨上下,無心整理任他黃;
後先不與時花競,自吐霜中一段香。
此可窺其概矣!
師自謂神根稍鈍,晚稱誦帚道人。志在掩關專修淨業,又號藏六比丘。其道昉一諱,則異師所命也。按紫雲開士傳,已得八十人;今當續稱第八十一云。
尊者妙圓,諱如會。燕都譚氏子。世襲萬戶侯。幼茹素。三十九歲出家。誓行頭陀,脅不著席。前後共然六指,燒頂煉臂無算。初至南方,唯事苦行。牛頭住持、激以究理。大為感發,一心念佛。遂得豁忘身世,而不自稱悟。見一切緇素,不作寒溫語。單己獨行。不畜餘長,夏棄冬衣,冬盡捨夏。天下名山,歷覽殆遍。心慈而色厲。凡開示人,必猛厲懇切,不順庸情。
丙戍,晤尊者於石城之隈,次同往濟生菴,盤桓數日。公喜予朴實,予敬公戒德、禪定,每行坐,必推讓之。
戊子秋,過淮安清江浦,眾見其儀容不凡,留供養。未幾,以一衲贈萬德菴主人,且囑之曰:「吾不久將去,特一事相託。」主人曰:「和尚方來,何遽言去?」答曰:「西方去耳!可以遺身付江流中,普與魚蟲結淨土緣。」主人辭不敢。尊者曰:「若然,荼毘後,以骨和麵粉,為我結緣,何以?」主人曰:「可。」因命辦大燭、好香。眾莫測其意。至十月十九夜,四鼓,忽呼主人曰:「為我大開各門,燒香點燭。」主人點燭竟,寂然坐逝。四方皆聞異香,爭來禮拜供養。遵命茶毗,作餌樂與江中。世壽七十有一,僧臘三十二年。
尊者曩在水草菴,謂劉道徵曰:「一心念佛,耑求上品上生;便是向上第一義諦。汝輩若不肯信,試看我將來得生淨土,便當知也。」噫!今果然矣!贊曰:
淨土橫超,圓頓希有!佛祖贊揚,異音同口。生盲罔知,猶將別扣。妄擬融通,終成塵垢。唯我妙公,作師子吼!一句彌陀,博施約守。末後光明,機緣非偶。稽首同歸,誓弗敢後!
法師諱大真,號新伊。武林東城周氏子也。父某,母劉氏。師在襁褓,即能合掌念南無佛陀。逮就外傅,不伍群兒。聚沙畫地為佛塔,或趺坐觀鼻。
九歲,父母議聘華氏女,師泣辭。詣蓮居紹師受皈戒,遂依座下。紹師督課甚嚴,師根性稍鈍,屢受惡辣鉗錘,堅無懈退。
年十五,薙髮為沙彌。二十,入雲棲受具戒。是夕,夢著僧伽梨,登高座,演般若。徵其實得無作戒也。是故與師同時宏戒演法者雖多,而童真入道,必推師為第一。
服習紹師所演教法,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夜以繼日。慈恩、台岳宗旨,每多遊刃。而心益虛,志益勇。無論先賢著述,即生在師後,如惺谷壽之禪,歸一籌、及管正見之教,不肖旭之律,璧如鎬之儒,皆取諸人以為善;如大海不拒眾流也。
師父母春秋高,先後禮紹師出家,異廬而居。父名方舟沙門,母名順修菴主。師就養無方,數十年如一日。與紹師同稱至孝。有古陳尊宿風。故護法者額其室曰,「睦堂」焉。
紹師去世,師治後事畢,感違緣,飄然遠舉。桐廬覺源法師延之,往依焉。與木石居,與鹿豕遊,無復人世間想。既易寒暑,檀護書幣迎歸,重主蓮居,力宏紹師之道。著唯識合響,兼授金剛寶戒,復建大悲壇,嚴課事理二懺,而教觀始並舉矣。
年七十一,遍囑及門士,傳持教觀。自擇窣睹波地。新秋,示微疾,自恣後三日,趺坐憑几,再申遺教;并集居士弟子,囑以護持正法。越七日,沐浴更衣,就寢,復起,命取座置榻前,跏趺其上,手持數珠,與眾同稱彌陀佛號。頃之,聲息俱寂,鼻垂玉□過尺許。踰時,頂相猶熱。是為庚寅年,七月二十五日午時。法臘五十有三。
先是,優婆塞周氏,夢天樂迎師西逝,急偕戚屬數人來受皈戒。菴主道聲,預以元日,夢師坐蓮臺上。師之往生淨土,夫何疑哉!贊曰:
昔佛以正法眼藏,付大迦葉;迦葉於佛滅後,首集千阿羅漢,結集三藏。故知傳佛心印者,必須三學並宏,性相兼徹。即如達摩以楞伽印心,六祖必登壇受具,餘可知也。至於華嚴、大集、寶積、法華、諸大乘經,無不弘讚淨土;馬鳴、龍樹、諸大祖師,無不神棲極樂;豈止蓮宗十祖而已!師祖雲棲、父紹覺;教以澡神,律以滌愛;勤修五悔,遍學三宗。無怪乎印壞文成,如入三昧也!彼鼠唧鳥空,慣為大言以欺佛者,聞師之風,亦可以少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