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雲門後的第一封信
朱鏡宙老居士著
節錄自『夢痕記』
別雲門後,妙雲師寄給我第一封信,有:「雲公老人怎樣參話頭的開示。不敢自秘,錄之以公同好。」這是別雲門後第一次所透露的消息。是民國三十九年間事。
「老人開示參禪的道埋,頗與劉洙源(後出家名昌宗)居士所著「佛法要領」合。佛法要領所談觀心方法,極得參禪竅要。參禪以看話頭為方便;看話頭貴在起疑情;此則略與劉說觀心方法不同。古德云:離心、意、識參。出凡聖學路。無論觀心看話頭,此語最宜著眼。若違此原則,即是錯亂修習矣。故知所謂話頭者,是教行人看此一句話未舉起之前。前,即所謂頭也,(即是離心意識之方便。)此一句話既經舉起,即成話尾,而非頭矣。故知看話頭,而時時將此一句話舉起之錯。
話頭甚多。老人仍是教人看一句『念佛是誰』?提此話頭時,應思佛是口念的嗎?則人死口仍存在,何以不知念呢?是心念的嗎?則心在何處呢?在內呢?外呢?中間呢?是何形色呢?如是思維,不得結果,因而發起疑情。正用功時,則只要單看一誰字,不要將話頭全提。即提此誰字,亦不是教人死看住此一誰字。是教人時時照顧此誰字之疑意。(即將全話頭疑情關攝了。)使之綿密不斷;斷了再提,不斷即不要提。於一枝香中,愈提得少愈好。無論坐香行香,均要照顧此誰字之意,不使之失。久久功夫純熟,則無論行住坐臥,不假用意,而疑情不失。於是心不緣一切外景,而妄念不起;行不知行,坐不知坐,工夫打成一片;一切時中,均在定中,則開悟有期了。
看誰字要如貓捕鼠(行人),凝神注目,窺伺鼠穴(誰字),鼠一出頭(妄念),即一口咬定,則鼠自不敢出。又要如人看門,看門人時時開目視門,則賊不敢入。若看門闔眼昏睡,賊自乘機入內,劫奪財物去矣。此亦如是。行人要時時凝神照顧誰字,不使昏沉或散亂,則妄念自無從生。心經一篇精要,在『照見五蘊皆空。』一句。而工夫只在一照字。老人所談,即此照字之工夫也。老人闡述看話頭的理論及方法甚多,請參看『佛法要領』自得。此不煩贅。用此工夫,中間必有種種境界,要須識得,方不致錯認消息,所以須要親近善知識也。』云云。
案:文殊師利問經卷上般若波羅密品云:
「文殊師利!般若波羅密,不以心、意、識、修行。世尊!若般若波羅密不可取,云何修行般若波羅密?佛告文殊師利:是修行非修行,不以心、意、識故。文殊師利!心者聚義。意者憶義。識者現知義。不以此心意識修行般若波羅密,不以此修行是修行,以無處是修行。修行者,不依欲界、色界、無色界;非過去,非未來,非現在,非內外,非中間;如此修行,是修行般若波羅密。不修形色,是修行般若。非地水火風,是修行般若。非有非無;非聲聞緣覺;非善不善無記;非十二因緣;非男非女,非非男非非女;非常非智;非滅非生;非可數;不可思議;不可言說;無可依;無名字;無相、無異相;無增無減;自性清淨,真實不可覺,普遍等虛空;無色無作,出過三世;不苦、不樂;無日月星宿;如此修行,是修行般若波羅密。真實非般若波羅密;般若波羅密非真實;文殊師利!如此修行,名修行般若波羅密。佛說此祇夜:此法不思議,離於心意識;一切言語斷,是修行般若。」
心者聚義,意者憶義。識者現知義。吾國禪宗門庭,不許擬議,蓋以一涉擬議,即落心意識邊故。因知今日所謂哲學也者,無論其為知識論,抑或道德論,皆未能出心、意、識範疇之外。其所謂實踐,亦與佛家實證之說,不可同日語。雲老上人,今以離心、意、識參究教人,並引伸其義為不在外,不在內,不在中間,皆以本篇佛告文殊師利修行般若波羅密之旨相合。乃知吾國禪宗境界之高,與其手段之巧,有非各宗所能企及。
然自晚近以來,宏揚淨宗的大德們,對於禪宗,時有貶損之語,因而引起世人的誤會。嶺南梁翰昭居士,曾入山訪問當代禪宗耆宿雲老和尚,請示歷來禪淨之諍,有何意見?雲和尚以「無二」之旨告。並為答客問以釋其疑:
答曰:楞嚴經文殊菩薩揀選圓通。說偈曰:『歸元性無二,方便有多門;聖性無不通,順逆皆方便』。又從「多門」中,肯定耳根圓通說:『此方真教體,清淨在音聞;欲取三摩提,實以聞中入。』指出『自餘諸方便,皆是佛感神;即事捨塵勞。非是常修學』。導念佛三昧乃云:『諸行是無常,念性元生滅,因果今殊惑,云何獲圓通?』永明禪師有禪淨四料簡。其文曰:「有禪無淨土,十人九蹉路;陰境忽現前,瞥爾隨他去。無禪有淨土,萬修萬人去;但得見彌陀,何愁不開悟。有禪有淨土,猶如戴角虎;現世為人師,來生作佛祖。無禪無淨土,銅床併鐵柱;萬劫與千生,沒個人依怙。」近世修淨土人,多數固執四料簡,極少虛心研究圓通偈。而且對四料簡,也多誤解的;不獨辜負文殊菩薩,而且帶果永明禪師。終於對權法門,不能融匯貫通,視禪淨之法,如水火冰炭。虛雲對此不能無言。考壽祖生於宋代,是餘杭王氏子。他是中國諸祖中三位最多著述者之一。「佛祖統紀」卷二十六說:吳越錢氏時,為稅務專知,用官錢買魚蝦放生,事發當棄市。吳越王使人視之曰:「色變則斬。不變則捨之。」已而,色不變;遂貸命。因投四明翠巖禪師出家。衣不繪纊。食無重味。復往參韶國師,發明心要。....上智者巖作二鬮。一曰:「一生禪定」。二日:「誦經萬善,莊嚴淨土。」乃冥心精禱*「得誦經萬善鬮乃至七度。」他是宗門下法眼禪師的第三代。著書很多。如「心賦」和「心賦注」,是講明心見性的「萬善同歸」,是講法法圓融的。「宗鏡錄」百卷,是弘闡拈花悟旨,融匯各宗理趣,攝歸一心的。日本人分佛學為十三宗。中國人分為十宗。「宗鏡錄」以心為宗,以悟為則,所說雖有淺深,皆窮源澈底,微微細細地表出此心,闢邪輔正,使後人不致誤入岐途。平生說許多話,未曾說過宗下不好。他既是從宗門悟入的,何以又弘揚淨土呢?因為大悟的人,法法圓通,參禪是道,念佛是道,乃至如我們勞動掘地也是道。他為挽救末法根劣的人,故弘淨土。他是淨土宗的第六代祖,一生讚揚淨土,寂後人人尊重,在淨慈寺建塔紀念。「佛祖統紀」又說:「有僧來自臨川,曰:我病中入冥得放還,見殿室有僧像,閻王自來頂拜。我問此像何人?主吏曰:杭州壽禪師也聞已於西方上品受生,王敬其人,故於此禮耳。「中國佛教徒,以冬月十七日為彌陀聖誕,所據是何典章呢?阿彌陀經說:彌陀佛在西方過十萬億佛土,誰人知他冬月十七日生的?這原是永明禪師的生日,因為他是阿彌陀佛乘願再來,所以就以他的生日,作為彌陀誕辰。
四料簡一出,禪淨二宗,頓起鬥爭。淨土宗徒說:「有禪無淨土,十人九蹉路。」單修禪宗,生死不了。單修淨土,「萬修萬人去。」又參禪又念佛,「猶如戴角虎」。「無禪無淨土」,是世間惡人。是土宗徒,以此批評禪宗,至今鬧不清,屢說參禪之弊。又引證:「戒禪師後身為蘇子擔,青草堂後身為曾魯公,遜長老後身為李侍郎,南庵主後身為陳忠肅。知藏後身為張文定,嚴首座後身為王龜齡。其次,則乘禪師為韓氏子,敬寺僧為歧夫子。又其次,善旻為董司戶女,海印為朱防禦女,又甚而雁蕩僧為秦氏子檜,居權要,造諸惡事。此數公者,向使精求淨土,則焉有此?......為常人,為女人,為惡人,則展轉下劣。即為諸名臣,亦非計之得也。甚哉西方之不可不生也」云云。我認為修行後身,「展轉下劣」,在人不在法。唐僖宗時,「穎州官妓,口作蓮花香,蜀僧曰:此女前為尼,誦法華二十年。」誦法華經而轉世為妓,不可謂法華誤之。猶參禪人後身,「為常人,為女人,為惡人」,亦不可謂參禪誤之。觀音菩薩三十二應:應以何身得度,即現何身而為說法。難道觀音應身,也是「展轉下劣」麼?阿彌陀佛化身為永明禪師。永明禪師後身,為善繼禪師。善繼禪師後身,為無相居士宋濂。善繼在蘇州閶門外半塘壽聖寺,血書華崴經一部,他的弘法事業,比永明禪師退半了。宋濂為臣,不得善終,則又不如善繼禪師。難道可以說阿彌陀佛也「展轉下劣」麼?禪宗的泰首座,刻香坐脫,九峰不許。而紙衣道者,能去能來,曹山亦不許。淨土行人,亦常以此批判禪宗的不對。沒有審察到這種批判,原出於九峰和曹山,這正是禪宗善知識的正宗正見;應當因此注意禪宗,何反以之低估禪宗呢?我們現在誰能坐脫立亡?我們連泰首座紙衣道者都不如,而敢輕視禪宗麼?我認為宗下有淺深,顯教密教有頓漸邪正,念佛也一樣。禪之深淺,區別起來就多了!外道、凡夫、小乘、中乘、大乘,都各有各的禪。中國禪宗的禪,是上上乘禪,不同以上所舉的禪。但末世行人參禪,確實有走錯路的。無怪永明四料簡中所責。惟我平常留心典章,從未見到四料簡載在永明何種著作中。但天下流傳已久,不敢說他是偽託的。他所訶責:「有禪無淨土。」難道禪淨是二嗎?念佛人心淨佛土淨,即見自性彌陀。這淨土與禪是不二的。但今人卻必限於念佛為淨,參禪為禪,昔日我佛逾城出家,入檀特山修道,始於阿藍迦藍三年,學不用處定,知非便捨。後至鬱頭藍弗處三年,學非非想定,知非亦捨。又至象頭山同諸外道,日食麻麥,經於六年,......八日明星出時,廓然大悟,成等正覺。乃歎曰:『奇哉!一切眾生,具有如來智慧德相,但以妄想執著,不能證得。』其時那裏來的禪和淨呢?以後說法四十九年,都未究竟。至拈花微笑,付法迦葉,亦未說出禪字。禪是最上一乘法,猶如純奶,賣奶的人,日日加了些水,以至全無奶性。學佛的人,也如純奶攙了水,永明看到,便對攙了水的禪說:「有禪無淨土,十人九蹉路。」並不是說純奶的禪「蹉路」。永明禪師上智者嚴,作禪淨二鬮,冥心精禱,得淨鬮乃至七度。若禪是不好的,他決不作此此鬮。若淨是他本心所好的,則他必不至拈至七度乃決。且永明禪師,出身禪宗,是法眼宗第三代;那裏會自抑己宗,說禪不好的道理?參禪的方法,要看父母未生前本來面目,其目的只求明心見性。後人參禪,違此方法,得些清淨境界,通身輕飄飄的,一下子就開靜,自以為有工夫了。其實,滯於陰境,卻不知一念緣起無生,怎能向百尺竿頭進一步?永明因此,說:「陰境忽現前,瞥爾隨他去。」倒不如念佛老實可靠。但他也不是說光念佛就能「萬修萬人去」。要有淨土,才能去見彌陀。若以「但得見彌陀,何愁不開悟」為可靠,這又打錯妄想了。楞嚴經阿難白佛言:「自我從佛發心出家,恃佛威神,常自思惟:無勞我修,將謂如來惠我三昧;不知身心本不相代,失我本心。」豈釋迦佛威神不可恃,不能惠我三昧;而彌陀佛威神卻可恃,卻能惠我三昧耶?念佛決定比妄想、三毒、五欲等事好。如做好夢醒來精神愉快。做惡夢,醒來情思抑塞。所以瞎打妄想,不如一心念佛。如能法法皆通,則是最高尚的修行。「有禪有淨土」。如虎本有威,再加二角,更加威猛。為師作佛,理所當然。至於無善根者,不信禪,亦不信佛,糊裏糊塗,則「萬劫與千生,沒個人依怙」了!我平生沒有勸過一個人不要念佛,只不滿別人勸人不要參禪。每念楞嚴所指:『邪師說法,如恒河沙』而痛心。故把四料簡的意旨,略加辯說,希望一切行人,不要再與四料簡中,偏執不通,對禪淨二法,妄分高下,就不辜負永明禪師了。
雲和尚所言,尚屬平情近理。禪是梵語禪那的簡稱。意譯應作「定」。戒定慧是佛法上的三學,如鼎之有三腳,缺一不可。無論修四諦法的聲聞僧,修十二因緣法的辟支佛,皆以定為重心。八正道,以正定為殿,正定即以真智而修無漏清淨之禪定而言。至於菩薩法的六度,禪定居其一,更不必說了。他如欲界、色界、無色界,亦莫不以禪定功夫分高下。即以淨土宗言:「都攝六根,淨念相繼;得三摩地,斯為第一」。三摩地即三昧,亦即禪定也。所以在三藏十二部中,禪的地位,非常重要,舍禪而言佛法,無有是處!
自吾國禪淨分宗已來,世有以趙州「念佛一聲,嗽口三日」。「佛之一字,我不喜聞」。引為趙州排斥淨土之證。我認為這是由於誤會趙州苦心所致。佛法八萬四千法門,門門皆可入道。但惟一條件,不管你修任何一法,皆須「心一境性」。換句話說:必須「一門深入」。如果行者朝三暮四,甲說參禪好,趕快去參禪。乙說念佛好,趕快又去念佛。丙說持咒好,又掉頭去持咒。丁說研教好,則又想去研教。這樣三心兩意,即經恒河沙劫,欲使功夫打成一片,難矣!因此,我以為趙州念佛一聲,嗽口三日,佛之一字,我不喜聞,是欲使行人截斷眾流,歸於一心,專提「向上一著」而已。如果真的佛不喜聞,那又何必出家?此正所謂「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者是!
印光大師的排斥禪宗,我認為也可作如是觀。師不云乎:「藥無貴賤,愈病者良。法無優劣,當機則妙。在昔之時,人根殊勝,知識如林,隨修一法,則皆可證道。即今之世,人根陋劣,知識希少,若捨淨土,則莫由解脫。」由是以觀,可知印師之排斥禪宗,非於禪宗有所不滿,只因「人根陋劣,」與禪宗不相契,不得不捨禪而求淨土耳。我們試觀當時非孝及打倒吃人的禮教等邪說,皆出自最高學府之擁教席者,人根如是,豈陋劣二字所能盡其萬一!使趙州而生今日,或將也會說:參禪二字,我不喜聞了。易地皆然,貴在當機而已。
大凡稱為善知識的,莫不對機逗引,決不死執一方以醫萬病之理。即如雲和尚,本是道地的禪堂科班出身,但在雲門每晚坐香開示時,皆勸人念佛,並不教人參禪,可見其一斑。然而這等理趣,自非基督教牧師龔天民之徒所能了解,宜其利用印師之言,指謫禪宗,不出雲和尚所慮,吾人於此,自亦不能不防。
當代教宗大德太虛大師對於禪宗的看法,尚能以客觀態度,作一公平的估價。其於告徒眾書云:「中華佛法之特質,在乎禪宗,欲構成住持佛法之新僧寶,當於律與教義之基礎上,重振禪門宗風為根本。」又在速組佛教正信會文中,更進一步說:「整頓一道場幽寂財產豐富之叢林,以為少林宗模範,遴選國中禪行最高之禪師,自縛己解,而有願力解人縛者為法主及尊者而主持之。結集三十歲內苾芻,五年為期,盡息諸緣,專修禪那,唯貴證悟。」所言足以破當世一偏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