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公活佛傳奇錄

 

第一回 靜中動羅漢投胎 來處去高僧辭世

第二回 茅屋兩言明佛性 靈光一點逗禪機

第三回 近戀親守身盡孝 遠從師落發歸宗

第四回 坐不通勞心苦惱 悟得徹露相佯狂

第五回 有感通唱歌度世 無執著拂棋西歸

第六回 掃得開突然便去 放不下依舊再來

第七回 色不迷情心愈定 酒難醉性道偏醒

第八回 施綾絹乞兒受恩 化鹽菜濟公被逐

第九回 不甘欺侮入淨慈 喜發慈悲造藏殿

第十回 顯神通太后施錢 轉輪迴蛤蟆下火

第十一回 解僧饞貴人施筍 觸鐵牛太守伐松

第十二回 佛力顛中收萬法 禪心醉裏指無明

第十三回 松長老欣錫禪杖 濟師父怒打酒壇

第十四回 榜文叩閽驚天子 酒令參禪動宰官

第十五回 顯神通替古佛裝金 解冤結遇死人走路

第十六回 不避嫌裸體治癆 恣無禮大言供狀

第十七回 死夫妻訂盟後世 勇將軍轉蠢成靈

第十八回 徐居士疏求度牒 張提點醉索題詩

第十九回 救人不徹因天數 悔予多事懶看山

第二十回 來去明一笑歸真 感應佛千秋顯聖

 

第一回 靜中動羅漢投胎 來處去高僧辭世

 

詩曰:

 

愛網無關愛不纏,金田有種種金丹,

禪心要在塵中淨,功行終須世上全。

煩惱脫於煩惱際,死生超出死生間,

不能火裏生枝葉,安得花開火裏蓮。

 

這八句詩,是說那釋教門中的羅漢,雖然上登極樂,無滅無生,但不在人世翻筋斗,弄把戲,則佛法何以闡明?神通難以顯示,那能點醒這塵世一般的愚庸?如今且說一位羅漢,因一念慈悲,在那西湖上留下五十年聖跡,後來萬代瞻仰,莫不稱奇道異,你道是誰?

 

話說大宋高宗南遷建都在浙江臨安府(即今杭州),這浙中有一座天臺山最為靈秀,乃是個活佛住的處所。這高宗建都在旁,遂改為台州府。這府中有座國清寺,寺中的長老法名一本,道號性空,僧臘已是六十八歲,也是累劫中修來的一尊羅漢,他往往默示禪機,絕不輕易露出本相。

 

這年,正值殘冬,北風凜洌,彤雲密布,雨雪飛揚。晚齋後,長老在方丈室中禪椅上,端然獨坐。眾弟子群侍兩旁,佛前香煙靄靄,玻璃燈影幢幢。師弟們相對多時,有一弟子會悟於心,跪在長老面前道:「弟子蒙師慈悲點示靜理,今弟子細細參悟,已知靜中滋味,有如此之美矣。」長老微笑道:「你雖會得靜中滋味固妙。然有靜必有動,亦不可因靜中有滋味,而遂謂動中全無滋味也。」弟子驚訝道:「蒙師慈悲點示靜理,今復雲動,豈動中又別有滋味耶?」長老道:「動中若無滋味,則處靜者不思動矣。」正說著,只聽得豁喇喇一聲響亮,猶如霹靂,眾弟子盡吃一驚。長老道:「你等不必吃驚,此正所謂靜中之動也。可細細看來,聲從何起?」

 

眾弟子領了法旨,遂一同移燈出了方丈室,行至法堂轉上大殿,並無聲影,再走入羅漢堂去,只見一尊紫磨金色的羅漢,連一張彩畫的木椅,都跌倒在地,眾僧才明白,原來聲出於此,遂回方丈室報知長老。長老也不做聲,閉目垂眉竟入殿去了。去不多時,忽回來說道:「適來一聲震動,跌倒在地上者,乃紫腳羅漢靜極而動,已投胎人世矣!幸去不遠,異日爾等自有知者。待彌月時,老僧當親往一看,並與之訣別也。」眾僧聽了,俱各驚異不提。正是:

 

已知來定來,早辨去時去;

來去兩分明,方是菩提路。

 

話說台州府天臺縣,有一位宰官,姓李名茂春,又名贊善,為人純謹厚重,不貪榮利,做了幾年官,就棄職歸隱於家。夫人王氏,十分好善,但是年過三十並無子嗣,贊善又篤於夫妻之好,不肯娶妾,夫妻兩個日夜求佛賜子。忽一夜,王夫人夢見一尊羅漢,將一朵五色蓮花相贈,夫人接來,一口吞下,自此之後,遂身懷六甲。到了十月滿足,一更時分,生下一男,面如滿月,眉目清奇。臨生之時,紅光滿室,瑞氣盈門,贊善夫妻兩人歡喜異常,贊善忙燒香點燭,拜謝天地,一時親友盡來稱賀。

 

到了滿月,正在開筵宴客,忽門公來報:「國清寺性空長老,在外求見贊善。」贊善暗想:這性空和尚,乃當世高僧,等閒不輕出寺,為何今日到此?連忙接入堂中,施禮相見。便道:「下官塵俗中,蒙老師法駕光臨,必有事故。」長老道:「並無別事,聞得公子彌月,特來祝賀。但此子與老衲有些來處因緣,欲求一見,與他說個明白。」贊善滿心歡喜,忙進內與夫人說知,叫丫環抱著,自己跟出來送與長老觀看。長老雙手接在懷中,將手摸著他的頭道:「你好快腳,怎冷了,不怕這等大雪,竟走了來。但聖凡相隔天淵,來便來了,切不可走差了路頭。」那孩子就像知道的一般,微微而笑。長老又拍他兩拍,高聲讚道:

 

「莫要笑!莫要笑!你的事兒我知道。見我靜修沒痛癢,你要動中活虎跳。跳便跳,不可迷了靜中竅。色會燒身,氣會改道,錢財只合幫修造。若憂凍死須菩提,滾熱黃湯真實妙。你來我去兩分明,慎勿大家胡廝靠。

 

長老讚罷,遂將孩子抱還丫環叫她抱了進去。又問贊善道:「公子曾命名否?」贊善道:「連日因慶賀煩冗,尚未得佳名。」長老道:「既未有名,老僧不揣冒昧,妄定一名,叫做修元,顧名思義叫他恒修本命元辰,不知大人以為如何?」贊善大喜道:「元為四德之首,修乃一身之本,謹領大師台教,感謝不盡。」長老遂起身作別。贊善道:「蒙老師遠臨,本當素齋,少申款敬。奈今設席宴賓,庖人烹宰,廚灶不潔,以致怠慢,容他日親詣寶剎叩謝。」長老道:「說謝是不敢當,但老僧不日即將西歸,大人如不見棄,屈至小庵一送,叨寵實多。」贊善道:「吾師僧臘尚未過高,正宜安享清福,為何忽發此言?」長老道:「有來有去,乃循環之理,老僧豈敢有違。」遂別了贊善,回至寺中靜坐。

 

過了數日,時值上元,長老方出法堂升座。命侍者撞鐘擂鼓,聚集眾人,次第頂禮畢,兩班排立。長老道:「老朽不日西歸,有幾句辭世偈言,念與大眾聽著:

 

正月半,放花燈,大眾年年樂太平,老僧隨眾已見慣,歸去來兮話一聲。

既歸去,復何疑,自家心事自家知,若使旁人知得此,定被旁人說是非。

故不說,癡成呆,生死之間難用乖,山僧二九西歸去,特報諸山次第來。

生死來,休驚怖,今古人人有此路,黃泉白骨久已非,唯有青山還似故。

水有聲,山有色,閻羅老子無情客,奉勸大眾早修行,先後同登極樂國。

 

長老念罷,大眾聽得西歸之語,盡皆惶惶,一齊跪下懇求道:「弟子們根器頑鈍,正賴師慈,指示法教,幸再留數十載,以明慧燈之不滅!」長老道:「慧燈如何得滅?因被靈光,致老僧隱焰。死生定數,豈可稽留?可抄錄法語,速報諸山,令十八日早來送我。」吩咐畢,遂下法堂,眾僧只得一面置龕,一面傳報。

 

到了十八日,諸山人等,盡來觀送;李贊善與眾官員亦陸續來到。性空長老沐浴更衣,到安樂堂禪椅上坐下,諸山和尚,並一寺人等,俱簇擁侍立。長老呼其親信五個弟子至前,將衣缽之類盡行付與,吩咐道:「凡體雖空,靈光不隔,機緣若到,自有感通。你五人謹守法戒,毋得放縱!」五弟子不勝悲慟,叩領法旨。長老又略定片時,忽開口道:「時已至矣!快焚香點燭,禮佛念經。」眾僧依言,不一時,禮誦完畢。長老令取紙筆,大書一偈道:「耳順年踰又九,事事性空無醜;今朝撒手西歸,極樂國中閑走。」

 

長老寫畢,即閉目垂眉,即時圓寂。眾各舉哀,請法身入龕畢,各自散去。

 

到了二月初九日,已是三七,又請大眾舉殯。這一日,天朗氣清,遠近畢至,大眾舉龕而行,只見幢幡前引,經聲隨後。直至焚化亭,方停下龕子,在松林深處,五弟子請寒石岩長老下火,長老手執火把道:大眾聽著!

 

火光焰焰號無明,若坐龕中驚不驚?回首自知非是錯,了然何必問他人。

 

恭惟圓寂紫霞堂下,性空大和尚,本公覺靈,原是南昌儒裔,皈依東土禪宗,脫離凡塵,俗性皆空,真是佛家之種。無喜無嗔,和氣有方,從容名山獨占,樂在其中,六十九年一夢。

 

咦!不隨流水入天臺,趁此火光歸淨土。

 

寒石岩長老念罷,遂起火燒著龕子,一剎時烈焰騰空,一刻燒畢,忽見火光叢中現出一位和尚,隨火光而起,下視眾人道:「多謝了汝等。」又叫贊善道:「李大人!汝子修元,乃佛家根器,非宰官骨相,但可為僧,不宜出仕,切勿差了,使他錯了路頭。倘若出家,可投印別峰,或遠瞎堂為師,須牢牢記取,不可忘懷。」贊善合掌向性空道:「蒙老佛慈悲指示,敢不遵命。」再欲問時,那和尚法相,已漸漸地向青雲內去了。那贊善因聽了長老在雲衢囑咐的話,遂緊記在心,不敢暫忘。後來修元果然在靈隱寺出了家,做出許多奇事。正是「動靜玄機凝妙道,來去蹤跡顯神通。」畢竟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評述:

 

一、性空長老的指點,靜中有動才是「活佛」,否則便成了一尊「木偶」,但「活佛」難當,總會惹人嫌。因為「木偶」不說話,縱求「無效」,只怪案桌上那尊不靈,遠在西天的還是「高高在上」;故世間的師父們,很少能讓所有眾生滿意的,因為眾生期望他是「活的」,又不讓他「吃飯」!

 

二、靜極思動,一腳踏破木雕羅漢,跑出一個木子修元(緣)來,只因兩腳落地,害濟佛兩腿在西湖浪蕩了五十年。雖多顛狂,幸虧本性未昧,還可原本歸去,歇足定靜。眾生若想靜極思動,這一動「漏洞」可大了,掉下窪井爬不上來,只得變個「娃兒」,頓失人身!正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是百年身。」

 

三、贊善無子求佛,只因贊善不惡,求佛便得佛子,正是:

 

求佛佛到,求子子來;

因緣相會,法門廣開。

 

四、我來他去,性空長老啊!老大不中留,世人不修要待何時?一來一去,免教「僧多粥少」!況俺兩個,都是過來人,誰不欠誰?世人喜得兒女來,兒女悲得老父去!新「陳」代「謝」,老和尚修夠了,換個小沙彌也應該。生死如斯,何用悲淒!

 

五、果然修元根器不凡,來頭非小,但不擺架子,不打官腔(念經),依然和藹可親,且看他談俗說笑,不離人世,一心弘揚佛與眾生平等宗風,今日才得讓人懷念不已。

 

六、性空和尚虛空去,濟公和尚公道來,路不同而道相通,從此靈隱寺內顯正宗!公案習題:

 

我是誰?何時來?—參!

 

第二回 茅屋兩言明佛性 靈光一點逗禪機

 

話說李贊善曉得兒子修元,有些根器,遂加意撫養。到了八歲,請了個老師,同妻舅王安世的兒子王全,兩個同在家中讀書。那修元讀得高興,便聲也不住,從早晨直讀到晚;有時懶讀便口也不開,終日只得默坐瞪著眼睛只管想,想得快活,仰面向天哈哈大笑。有人問他,卻是遮遮掩掩的不說。到了十二歲,無書不讀,文理精通,吟詩作賦,無般不會矣。

 

這一日,時值清明,老師應例該休假回家。贊善設席款待,又備了一些禮物,命修元與表兄王全,帶了從人,送老師回家。二人送了老師到家後,轉身回來,打從一個寺前經過,修元問從人道:「這是何寺?」從人回道:「這是台州府有名的祗園寺。」王全聽了便道:「祗園寺原來就在此處,聞名已久,今日無心遇著,我與賢弟何不進去一遊?」修元道:「表兄所言正合我意。」

 

二人遂攜手而入,先到大殿上瞻仰了佛像,隨即遍繞回廊觀玩景致,信步走到方丈室來。早有兩個老僧攔住道:「有官長在內,二位客人若是閑遊,別處走走罷!」修元道:「方丈室乃僧家客坐,人人可到,就算有長官在內,我二人進去相見又有何妨?」遂昂昂然地走將進去,只見左邊坐著一位官長,右邊坐著本寺的道清長老,兩邊排列著幾十個行童,各執紙筆在那裏想。

 

修元走近前把手一拱道:「請問大人與長老,這許多行童,各執紙筆在此何為?」那官長未及開言,這長老先看見他兩個衣貌楚楚,知道是貴家子弟,不敢怠慢,遂立起身來答應道:「此位大人因有事下海舟,至黑水洋;驀然波浪狂起,幾至覆沒,因許了一個度僧之願,方得平安還家。今感謝佛天,捨財一千貫,請了一道度牒,要披剃一僧,故集諸行童在此檢選。因諸行童各有所取,一時檢選不定,便做了一首詞兒,寓意要眾行童續起兩句,以包括之,若包括得有些意思,便剃他為僧,故眾行童各執紙筆,在此用心。」

 

修元道:「原來如此,乞賜此位大人的原詞一觀,未識可否?」那位官長見修元語言不凡,遂叫左右將原詞付與修元道:「小客要看,莫非能續否?」修元接來一看,卻是一首【滿江紅】詞兒:

 

世事徒勞,常想到,山中蔔築,共嘯嗷。明月清風,蒼松翠竹,靜坐洗開名利眼,困眠常飽詩書腹。任粗衣淡飯度平生,無拘束!奈世事,如棋局;恨人情同車軸。身到處,俱是雨翻雲覆,欲向人間求自在,不知何處無榮辱?穿鐵鞋踏遍了紅塵,徒碌碌。  

 

修元看畢,微微一笑,遂在案上提筆,續頭二句道:

 

「淨眼看來三界,總是一椽茅屋。」

 

那官人與道清長老看了修元續題之語,大有機鋒,不勝驚駭,遂讓二人坐下,命行童奉茶。長老道:「請問二位客人尊姓大名?」修元指著王全答道:「此即吾家表兄,乃王安世之子王全也,小生乃李贊善之子,賤字修元便是。」長老聽了又驚又喜道:「原來就是李公子,難怪下筆如此靈警,真是帶來的宿慧。」那官長見長老說話有因,問其緣故?長老道:「大人不知,十餘年前國清寺性空長老歸天之日,曾諄諄對李贊善道:「小公子是聖人轉世,根器不凡,只可出家,不宜出仕。」據李公子所續之語看來,那性空之言,豈非是真。」那官長聽了大喜道:「若能剃度得此位小客人為僧,則勝於諸行童多矣。」修元聽得二人商量要剃度他,遂辭謝道:「剃度固是善果,但家父只生小生一人,豈有出家之理!」長老道:「貧僧揣情度理,以為相宜,然事體重大,自當往貴宅見令尊大人禮請,今日豈敢造次。但難得二位公子到此,欲屈在敝寺暫宿一宵,未知意思何如?」修元道:「小生二人有父母在堂,從不敢浪遊,今因送業師之便,偶過貴剎偷閒半晌,焉敢稽留。」遂起身辭出,長老只得送出山門外,珍重而別。

 

那兄弟兩人回家,贊善因問道:「汝二人為何歸來如此晚?」修元道:「為因老師留下吃飯,又路過祗園寺,進去一遊,因此耽擱了多時。」贊善道:「入寺不過遊玩,有何事耽擱?」修元遂將官人有願,要剃度一僧,及眾行童爭功續句之事,細細說了一遍。「那長老道是孩兒續的句字拔萃,要孩兒出家,被孩兒唐突了兩句,彼尚未死心,只怕明日還要來懇求父母。」贊善聽了,沈吟半晌。修元不知其意,便道:「他明日來時,不必懇辭,孩兒自有答應。」贊善道:「那道清長老乃當今尊宿,汝不可輕視了他,出言唐突。」修元道:「孩兒怎好唐突他,只恐他道力不深,自取唐突耳。」父子二人商量停當。

 

但到了次日,才吃了早膳,早有門公來報道:「祗園寺道清長老在外求見老爺。」贊善知道他的來意,忙出堂相見畢,坐定了,贊善便問道:「老師法駕光臨,不知有何事故?」長老道:「貧僧無故也不敢輕造貴府,只為佛門中有一段大事因緣,忽然到了,特來報知,要大人成就。」贊善道:「是何因緣?敢求見教。」長老道:「昨有一位貴客,發願剃度一僧,以造功德,一時不得其人,因做了一首詞兒,叫眾行童續題二語,總括其意,以觀智慧;不過眾行童並無一人能續題二語,適值令公子入寺閑遊,看見了,信筆偶題二語,恰合機鋒;貧僧問知是令公子,方思起昔日性空禪師雲衢囑咐大人之言;實是菩提有種,特來報知大人,此乃佛門中因緣大事,萬萬不可錯過。須及早將令公子披剃為僧,方可完了一樁公案。」贊善道:「性空禪師昔日所囑之言,焉敢有負,即今日上人成全盛意,感佩不勝。但恨下官獨此一子,若令其出家,則宗嗣無繼,所以難於奉命。」長老道:「語云:「一子出家,九族升天」,九族既已升天,又何必留皮遺骨在於塵世。」

 

贊善尚未回答,修元忽從屏後走了出來,向道清施禮道:「感蒙老師指示前因,恐其墮落,苦勸學生出家,誠乃佛菩薩度世心腸,但學生竊自揣度,尚有三事未曾了當,有負老師一番來意。」長老道:「公子差了,出家最忌牽纏,進道必須猛勇,不知公子尚有那三件未曾了當?」

 

修元道:「竊思古今無鈍頑之高僧,學生年未及冠,讀書未多,焉敢妄參上乘之精微,此其一也。天下豈有不孝之佛菩薩,學生父母在堂,上無兄以勸養,下無弟以代養,焉敢削髮披緇,棄父母而逃禪,此其二也。其三尤為要緊,因燈燈相續,必有真傳,學生見眼前叢林雖則眾多,然上無摩頂之高僧,次少傳心之尊宿,其下即導引指迷之善知識尚不可得見,學生安敢失身於盲瞎者乎?」長老聽了哈哈大笑道:「若說別事,貧僧或者不知,若說此三事,則公子俱巳當矣,又何須過慮?公子慮年幼無知,無論前因宿慧,應是不凡,即昨日所續二語,已露一斑,豈是鈍頑之輩!若說出家失孝,古人出身事君,且忠孝不能兩全,何況出家成佛作祖後,父母生死俱享九天之大樂,豈在晨昏定省之小孝?至於從師得能如五祖六祖之傳固好,倘六祖之後無傳,不幾慧燈絕滅乎?貧僧為衲已久,事佛多年,禪機頗諳一二,豈不能為汝之師而慮無傳耶?」

 

修元微笑道:「人之患在好為人師,老師既諳禪機,學生倒有一言動問,老師此身住世幾何年矣?」此時長老見修元出言輕薄,微有怒色,答道:「老僧住在世上已六十二年矣。」修元道:「身既住在此世六十二年,而身內這一點靈光,卻在何處?」長老突然被問,不曾打點,一時間答應不出來,默默半晌無語。修元道:「只此一語,尚未醒悟,焉能為我師乎?」將衣袖一拂,竟走了進去。長老不勝慚愧,急得置身無地,贊善再三周旋,只得上前陪罪道:「小兒年幼,狂妄唐突,望老師恕罪。」長老因乏趣無顏久坐,自辭還寺。

 

回去之後,一病三日不能起床,眾弟子俱惶惶無策,早有觀音寺內的道淨長老,聞知前來探問。道清命行童邀入相見,道淨問道:「聞知師兄清體欠安,不知是寒是熱,因何而起?故特來拜候!」道清愁著眉頭道:「不是受寒,也非傷熱,並不是無因而起。」道淨道:「究竟為著何事而起,何不與我說個明白?好請醫生來下藥。」只見道清長老,對道淨長老說出幾句話來,道:「高才出世,驚倒了高僧古佛;機緣觸動,方識得宿定靈根。」畢竟道清長老害的是何症候,且聽下回分解。

 

評述:

 

一、小時候倒是個小聰明,讀書因知書中味,粗思細想總為何?有時默坐,有時笑呵呵!問我何事?遮掩不告,只有我心裏曉得,老天知道!

 

二、得道高僧慧眼找佛子,千挑百選,若不是上根器,怎能端上佛桌?覓徒子要小心,不必貪多殘自心;徒弟拜師要謹慎,若無證慧盲引盲,撈個高名難下臺,一生不悟修什麼?

 

三、遊祗園寺,會見道清長老,適有個官長駕舟遇波浪,幸許下度僧之願,菩薩庇佑,得以死去活來,故捨一千貫錢,正好為修元買了一件僧衣。世人安享榮華,是否感謝佛恩,捨一些錢,度幾個「小濟公(修行人)」呢?世事徒勞,轉眼成空,不如預先度幾個和尚(佛子),好待百年腳硬時,好引我西天去!

 

四、「一子出家,九族升天」,這是一句讚語,莫非一子出家,九族也跟著出家,否則焉買得此便宜貨?哈哈!出得去,回不來,才是真出家。不少衲友,人在深山心想家,或把佛寺當家,皆非出家子!何以道?出家要上山下海,去挖金撈魚。正是:「向三山五嶽體自然,掘寶悟真性;五湖四海看活物,摸魚聊充饑!」這不是開齋破戒,是想活水撈法身(自照!自照!)。

 

五、傳燈照後,見我佛三寸氣在,趕緊一氣相接,好將慧命續徒孫。拜師先考師,一句「住世六二年,一點靈光在何處?」問得道清長老啞巴吃黃蓮,靈光燒「佛頭」,莫怪我,只因明師出高徒!如不經這一關,老死塵世有誰知!問得氣悶病倒,長老有禮!

 

第三回 近戀親守身盡孝 遠從師落發歸宗

 

話說道清長老被修元禪機難倒,抱著慚愧回來,臥床不起。道淨長老認為生病,特來探問其緣故。道清長老隱瞞不過,遂將要披剃修元之事,被他突然問我靈光何處?我一時對答不來,羞慚回來,所以不好見人之事相告。道淨道:「此不過口頭禪耳,何足為奇?待我去見他,也難他一難,看是如何?」道清道:「此子不獨才學過人,實是再世宿慧,賢弟卻不可輕視了他。」

 

正說未了,忽報李贊善同公子在外求見長老,長老只得勉強同道淨出來,迎接進去,相見禮畢,一面獻茶。贊善道:「前日小兒狂妄,上犯尊師,多有得罪,故下官今日特來賠罪,望老師釋怒為愛!」道清道:「此乃貧僧道力淺薄,自取其愧,與公子何罪?」道淨目視修元,接著問道:「此位莫非就是問靈光之李公子麼?」修元道:「學生正是。」道淨笑道:「問易答難,貧僧亦有一語相問,未識公子能答否?」修元道:「理明性慧,則問答同科,安有難易,老師既有妙語,不妨見教。」道淨道:「欲問公子尊字?」修元道:「賤字修元。」道淨道:

 

字型大小修元,只恐元辰修未易。

 

修元聽了便道:「欲請問老師法諱?」道淨道:「貧僧道淨。」修元應聲道:

 

名為道淨,未歸淨土道難成。

 

道淨見修元出言敏捷,機鋒警策,不禁肅然起敬道:「原來公子果是不凡,我二人實不能為他師,須另求尊宿,切不可誤了因緣。」贊善道:「當日性空禪師歸西之時,曾吩咐若要為僧,須投印別峰、遠瞎堂二人為弟子,但一時亦不能知道二僧在於何處?」道淨道:「佛師既有此言,必有此人,留心訪問可也。」大家說得投機,道清又設齋款待,珍重而別。

 

那修元回家,每日在書館中只以吟詠為事,雖然拒絕了道清長老,然出家一個種子,未免放在心頭,把功名之事,全不關心。時光易過,倏忽已是十八歲,父母正待與他議婚,不料王夫人忽染一病,臥床不起,再三服藥,全無效驗,不幾日竟奄然而逝。修元盡心祭葬成禮,不幸母服才終,父親相繼而亡。修元不勝哀痛,又服喪三年,以盡其孝。自此之後無罣無礙,得以自由。母舅王安世屢次與他議婚,他俱決辭推卻。

 

閑來無事,只在天臺諸寺中訪問印別峰和遠瞎堂兩位長老的資訊。訪了年餘,方有人傳說:「印別峰和尚在臨安經山寺做住持;遠瞎堂長老曾在蘇州虎丘山做住持,今又聞知被靈隱寺請去了。」修元訪得明白,便稟知母舅,要離家出去尋訪。王安世道:「據理看來,出家實非美事,但看你歷來動靜,似與佛門有些因緣。但汝尚有許多產業,並無兄弟,卻叫誰人管理?」修元道:「外甥此行,身且不許,何況產業?總托表兄料理可也。」遂擇定了二月十二日吉時起身。王安世無奈,只得與他整治了許多衣服食物,同小兒王全相送了修元一程。修元攜了兩個從人,帶了些寶鈔,拜別王安世與王全兩個親戚,飄然出行,離了天臺竟往錢塘而走。

 

不數日,過了錢塘江,登岸入城,到了新宮橋下一個客店裏歇下了。次日吃了早飯,帶了從人往各處玩。但見人煙湊集,果然好個勝地,但是這些風光景物毫未洽心。遊至晚上回來,問著客店主人道:「聞有一靈隱寺,卻在何處?」主人道:「這靈隱寺正在西山飛來峰對面,乃是有名的古寺。」修元道:「同是佛寺,為何這靈隱寺出名?」主人道:「相公有所不知,只因唐朝有個名士,叫做宋之問,曾題靈隱寺一首詩,內有「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之句。這詩出了名,故連寺都成了古跡。」修元道:「要到此寺,從何路而往?」主人道:「出了錢塘門便是西湖,過了保叔塔,沿著北山向西去便是岳墳,由岳墳再向南走,便是靈隱寺了。這靈隱寺前有石佛洞、冷泉亭、呼猿洞,山明水秀,佳景無窮,相公明日去遊方知其妙。」修元道:「賢主人所說乃是山水,但可知寺中有甚高僧麼?」主人道:「寺中雖有三五百眾和尚,卻是不聽得有甚高僧。上年住持死了,近日在姑蘇虎丘山請了一位長老來,叫做遠瞎堂,聞得這個和尚能知過去未來之事,只怕算得是個高僧吧!」修元問得明白,暗暗歡喜,當夜無話。

 

到了次日早起來,仍是秀士打扮,帶了從人,竟出錢塘門來。此時正是三月天氣,風和日暖,看那湖上的山光水色,果然景致不凡。修元對從人道:「久聞人傳說西湖上許多景致,吾今日方才知道。」就在西湖北岸上走入昭慶寺來,看見大殿上供奉著一尊千手千眼觀世音。心中有感,口占一頌道:

 

一手動時千手動,一眼觀時千眼觀;

既是名為觀自在,何須拈弄許多般。

 

又向著北山而行,到了大佛寺前,入寺一看,見一尊大佛,只得半截身子。又作一頌道:

 

背倚寒岩,面如滿月;盡天地人,只得半截。

 

頌畢,又往西行走到了嶽墳。又題一首道:

 

風波亭一夕,千古岳王墳;前人豈戀此,要使後人聞?

 

又見了生鐵鑄成秦檜、王氏,跪在墳前,任人鞭打。又題一首道:

 

誅惡恨不盡,生鐵鑄奸臣;痛打亦不痛,人情借此伸!

 

題畢,又向南而行。不多時,早到飛來峰下,冷泉亭上,見亭上風景清幽,動人逸興,便坐了半響。

 

未及入寺,正流覽間,忽見許多和尚,隨著一位長老,從從容容的入寺去。修元忙上前向著一個落後的僧人施禮道:「請問上人,适才進去的這位長老是何法號?」那僧人回禮答道:「此是本寺新住持遠瞎堂長老,相公問他有何事故?」修元道:「學生久仰長老大名,欲求一見,不知上人能代為引進否?」那僧人道:「這位長老,心空眼闊,於人無所不容,相公果真要見,便可同行。」修元大喜,就隨了僧人,步入殿內,到了方丈室。那僧人先進去說了,早有侍者將修元邀請進去。修元見了長老,便倒身下拜。長老問道:「秀才姓甚名誰,來此何干?」修元道:「弟子自天臺山不遠千里而來,姓李名修元,不幸父母雙亡,不願入仕,一意出家。久欲從師,不知飛錫何方,故久淹塵俗。近聞我師住持此山,是以洗心滌慮,特來投拜,望我師鑒此微誠,慨垂青眼。」長老道:「秀才不知「出家」二字,豈可輕談?豈不聞古云「出家容易坐禪難」,不可不思前慮後也。」修元道:「一心無二,則有何難易?」長老道:「你既是從天臺山而來,那天臺山中三百餘寺,何處不可為僧,反捨近而求遠?」修元道:「弟子蒙國清寺性空佛師西歸之時,現身雲衢,諄諄囑咐先人,當令修元訪求老師為弟子,故弟子念玆在玆,特來遠投法座下,蓋遵性空佛師之遺言也。」長老道:「既是如此,汝且暫退。」命侍者焚香點燭,危坐禪床,入定而去了。

 

半晌出定說道:「善哉!善哉!此種因緣,卻在於斯。」此時長老雖叫修元暫退,他卻未曾退去,尚立在旁邊。長老開目看見問道:「汝身後侍立者何人?」修元道:「是弟子家中帶來的僕從。」長老道:「你既要出家,僕從卻不能代你為僧,可急急遣歸。」修元領命,遂吩咐從人,將帶來寶鈔取出納付長老常住,以為設齋請度牒之用。餘的付與從者作歸家路費,從人道:「公子在家,口食精肥,身穿綾錦,童僕林立。今日到此,只我二人盤纏有限,已自冷落淡薄,今若將我二人遣歸去,公子獨自一人,身無半文,怎生過得?還望公子留我二人在此服侍。」修元道:「這個使不得,從來為僧俱是孤雲野鶴,豈容有伴。你二人只合速回,報知母舅,說我已在杭州靈隱寺為僧,佛天廣大,料能容我,不必掛念。」二仆再三苦勸,修元只是不聽。二人無可奈何,只得泣別回去不提。

 

卻說遠瞎堂長老入定之後,知道修元是羅漢投胎,到世間來遊戲。故不推辭,叫人替他請了一道度牒來,擇個吉日修備齋供,點起香花燈燭,鳴鐘擊鼓,聚集大眾。在法堂命修元長跪於法座之下,問道:「汝要出家,果是善緣,但出家容易還俗難,汝知之乎?」修元道:「弟子出家乃性之所安,心之所悅,並非勉強,豈有還俗之理?求我師慈悲披剃。」長老道:「既是如此,可將他鬢髮分開,縮成五個髻兒。」指說道:「這五髻前是天堂,後是地獄,左為父,右為母,中為本命元辰,今日與你一齊剃去,你須理會。」修元道:「蒙師慈悲指示,弟子已理會得了。」長老聽了,方才把金刀細細與他披剃。剃畢,又手摩其頂,為他授記道:

 

佛法雖空,不無實地;一滴為功,片言是利;

但得真修,何妨遊戲?法門之重,善根智慧;

僧家之戒,酒色財氣。多事固愚,無為亦廢;

莫廢莫愚,賜名道濟。

 

長老披剃畢,又吩咐道濟道:「你從今以後,是佛門弟子了,須守佛門規矩。」道濟道:「不知從何守起?」長老道:「且去坐禪。」道濟道:「弟子聞佛法無邊,豈如斯而已乎?」長老道:「如斯不已,方不如斯!」(註:不僅是這樣而已,但望你能先懂這樣。)遂命監寺送道濟到雲堂內來,道濟不敢再言,只得隨了監寺到雲堂內。而修元此番出家,卻令:「三千法界,翻為酒肉之場。道濟何難?受盡懊惱之氣。」畢竟不知道濟坐禪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評述:

 

一、小露機鋒,驚倒道清、道淨,原來清淨雖妙,不若入塵為高,只因尚有未了情,還須遠瞎堂中摸索一番,正是:

 

拜師學道重因緣,面對如來笑濟顛;

清淨囊中無一物,塵埃點點化大千。

 

二、母逝父亡,運不逢辰,正是:「屋漏又逢連夜雨,露濕驚醒向佛心!」服喪三年,孝思片片,欲報親恩幾何?不如行個大孝萬萬年。母舅議婚,只是無心;雙親兩去,還我自由!有言道:

 

羅漢本來愛單身,不愁吃穿費用省;

東西南北任可去,屋檐路邊腳一伸。

 

因此,產業付表兄,落得一身輕,一路往靈隱寺,尋找皈依處!

 

三、看見了千手觀音,便道:「一手動來千手動」,只因心到手到,心動一切動,凡夫只動兩隻手,為己爭口飯,若動三隻手便是「小偷」。觀音大悲願,千手齊動,忙不完,凡夫只袖手旁觀,沒有我的事!若不千手動,其他的手便成「廢物」。

 

「一眼觀時千眼觀」,觀音如大日,普照一切,打開開關全部亮,不放過一處黑暗,不捨棄一個眾生,世人做得到嗎?

 

「既然名為觀自在,何須拈弄許多般?」哈哈!嘲弄觀音,只為度人。

 

「千手千眼觀自在」,換個凡夫可能成為「千手偷盡天下寶,千眼看遍天下色」的惡人了,不但不自在,就算不發瘋,也入了精神病院了。

 

四、既要出家,鬢髮分成五個髻兒,長老道:「五髻一起剃去!」為何有這般把戲?只因前髻是「天堂」,天堂雖好,福有盡,剃掉!後髻是「地獄」,後門不要也罷!

 

左為父,怕老父栽培多操心,盡點孝心,出家報「親恩」;右為母,臍帶早已割斷,今日出家是第二次的「出生」,應是吃「油飯」慶賀一番;「中為本命元辰」,出了家,不必算命看時辰,好壞看心地,命運自己造!

 

五、出家容易還俗難,披剃煩惱絲,烙下心印疤,從此休了,喜得長老賜下法名:「道濟!」「但得真修,何妨遊戲!」只因此一言,道濟遊戲在人間。

 

六、坐禪乎?坐不慣,理還亂,只想「動禪」「任性」,大開人間方便門,就此揭開了濟公傳奇的一出序幕。

 

第四回 坐不通勞心苦惱 悟得徹露相佯狂

 

卻說道濟隨著監寺到雲堂中來,只見滿堂上下左右,俱鋪列著禪床,多有人坐在裏面。監寺指著一個空處,道:「道濟!此處無人,你可坐罷!」道濟就要爬上禪床去,卻又不知該橫該豎,因向監寺道:「我初入法門,尚不知怎麼樣坐的,乞師兄教我。」監寺道,你既不知,我且說與你聽著:

 

「也不立,也不眠。腰直於後,膝屈於前。壁豎正中,不靠兩邊。下其眉而垂其目,交其手而接其拳。神清而爽,心靜是安,口中之氣入而不出,鼻內之息斷而又連。一塵不染,萬念盡捐。休生怠惰,以免招愆。不背此義,謂之坐禪!」

 

道濟聽了這一番言詞,心甚恍惚,然已到此,無可奈何,只得勉強爬上禪床,照監寺所說規矩去坐。初時尚有精神支撐住了,無奈坐到三更之後,精神疲倦。忽然一個昏沈,早從禪床上跌了下來,止不住連聲叫起苦來。監寺聽見,慌忙進來說:「坐禪乃入道初功,怎不留心,卻貪著睡,以致跌下來。論起禪規,本該痛責,姑念初犯,且恕你這一次!若再如此,定然不饒。」監寺說完自去。

 

道濟將手去頭上一摸,已跌起一個大疙瘩來了,無可奈何,只得掙起來又坐,坐到後來,一發睡思昏昏,不知不覺,又跌了下來。監寺聽見又進來斥說了一番,不期道濟越坐越掙挫不來,一連又跌了兩跤,跌得頭上七塊八塊的青腫。監寺大怒道:「你連犯禪規,若再饒你,越發怠惰了!」遂提起竹板道:「新剃光頭,正好試試!」便向頭打一下,打得道濟抱著頭亂叫道:「頭上已跌了許多疙瘩,又加這一竹板,疙瘩上又加疙瘩,叫我如何當得起?我去告訴師父!」監寺道:「你跌了三四次,我只得打你一下,你倒還要告訴師父,我且再打幾下,免得師父說我賣法!」提起竹板又要打來,道濟方才慌了道:「阿哥,是我不是,饒了我罷!」監寺方冷笑著去了。

 

漸漸天明,道濟走起來,頭上一摸,七八塊的無數疙瘩,連聲道:「苦惱!苦惱!才坐得一夜,早已滿頭疙瘩,若坐上幾夜,這顆頭上那安放得這許多疙瘩,真是苦惱!」只是入了禪門又不好退悔,且再熬下去,又熬了兩月,只覺禪門中苦惱萬千,趣味一毫也沒有。因想道:「我來此實指望明心見性,有些會悟。今坐在聾聽瞎視中,與土木何異?昔日在家時,醇醲美酒,香脆佳肴,盡我受用。到此地來,黃菜淡飯,要多吃半碗也不能,如何過得日子。不如辭過了長老,還俗去罷,免得在此受苦。」立定了念頭,急急地跳下禪床,往外就走。走到雲堂門首,早有監寺攔住道:「你才小解過,為何又要出去?」道濟道:「牢裏罪人,也要放他水火,這是個禪堂,怎管得這樣的緊?」監寺沒法,便道:「你出去,須要速來。」道濟也不答應,出了雲堂,一直的走到方丈室來。那遠長老正在入定,伽藍神早巳告知其故,所以連忙出殿,見道濟已立在面前。遂問道濟:「你不去坐禪,來此做甚麼?」道濟道:「上告吾師,弟子實在不慣坐禪,求我師放我還俗去罷。」長老道:「我前日原曾說過,出家容易還俗難。汝既已出家,豈有還俗之理?況坐禪乃僧家第一義,你為何不慣?」道濟道:「老師但說坐禪之功,豈不知坐禪之苦?」待弟子細說與老師聽:

 

坐禪原為明心,這多時茫茫漠漠,心愈不明。靜功指望見性,那幾日昏昏沈沈,性愈難見。睡時不許睡,強掙得背折腰駝;立時不容立,硬豎得筋疲力倦。向晚來,膝骨伸不開;到夜深,眼皮睜不起。不偏不側,項頂戴無木之枷;難轉難移,身體坐不牢之獄。跌下來,臉腫頭青;爬起時,手忙腳亂。苦已難熬,監寺又加竹板幾下;佛恩洪大,老師救我性命一條!

 

長老笑道:「你怎將坐禪說得這般苦。此非坐禪不妙,皆因你不識坐禪之妙,快去再坐,坐到妙方知其妙。自今以後,就是坐不得法,我且去叫監寺不要打你,你心下如何?」道濟道:「就打幾下還好挨,只是酒肉不見面,實難忍熬。弟子想佛法最寬,豈一一與人計較。今杜撰了兩句佛語,聊以解嘲,乞我師垂鑒。」長老道:「甚麼佛語,可念與我聽?」道濟道:「弟子不是貪口,只以為一塊兩塊,佛也不怪。一腥兩腥,佛也不嗔。一碗兩碗,佛也不管,不知是也不是?」長老道:「佛也不怪不嗔任你,豈不自家慚愧?皮囊有限,性命無窮,決不可差了念頭!」道濟不敢再言。正說話間,聽得齋堂敲雲板,侍者奉上飯來,長老就叫道濟同吃,道濟一面吃,一面看長老碗中,只有些粗糙麵筋,黃酸韭菜,並無美食受用,不勝感激,遂口占四句道:

 

小黃碗內幾星麩,半是酸韭半是瓠;

誓不出生違佛教,出生之後碗中無。

 

長老聽了道:「善哉!善哉!汝既曉得此種道理,又何生他想?」道濟言:「不瞞吾師說,曉是曉得,只是熬不過。」長老道,你來了幾時?坐了幾時?參悟了幾時?便如此著急,豈不聞:

 

月白風清良夜何?靜中思動意差訛;

雪山巢頂蘆穿膝,鐵杵成針石上磨。

 

道濟聽了道:「弟子工夫尚淺,願力未深,怎敢便生厭倦,不習勤勞。但弟子自拜師之後,並未曾蒙我師指教一話頭,半句偈語,實使弟子日坐在糊塗桶中,豈不悶殺!」長老道:「此雖是汝進道猛勇,但覺得太性急了些。也罷!也罷!可近前來。」道濟只道有甚話頭吩咐,忙忙地走到面前,不防長老兜臉的一掌,打了一跌道:「自家來處尚不醒悟,倒向老僧尋去路,且打你個沒記性!」那道濟在地下,將眼睜了兩睜,把頭點了兩點。忽然爬將起來,並不開口,緊照著長老胸前一頭撞去,竟將長老撞翻,跌下禪椅來,逕自向外飛奔去了。長老高叫有賊、有賊。眾僧聽見長老叫喊,慌忙一齊走來問道:「賊在那裏?不知偷了些甚麼東西?」長老道:「並非是銀錢,也不是物件偷去的,是那禪門大寶!」眾僧道:「偷去甚麼大寶?是誰見了?」長老道:「是老僧親眼看見,不是別人,就是道濟。」眾僧道:「既是道濟,有何難處,待我等捉來,與長老取討!」長老道:「今日且休,待我明日自問他取討罷。」眾僧不知是何義理,大家恍恍惚惚的散去了。

 

卻說這道濟被長老一棒一喝,點醒了前因,不覺心地灑然,脫去下根,頓超上乘。自走出方丈室,便直入雲堂中,叫道:「妙妙妙!坐禪原來倒好耍子!」遂爬上禪床,向著上首的和尚一頭撞去,道:「這樣坐禪妙不妙?」那知和尚慌了道:「這是甚麼規矩?」道濟道:「坐得不耐煩,耍耍何妨?」又看著次首的和尚也是一頭撞去,道:「這樣坐禪妙不妙?」這個和尚急起來道:「這是甚麼道理?」道濟道:「坐得厭煩了,玩玩何礙?」滿堂中眾和尚看見道濟這般模樣,都說:「道濟你莫非瘋了?」道濟笑道:「我不是瘋,只怕你們倒是瘋了。」那道濟在禪床上口不住、手不住,就鬧了一夜,監寺那裏禁得住他,到次日眾僧三三五五都來向長老說。長老暗想道:「我看道濟來見我,何等苦惱,被我點化幾句,忽然如此快活,自是參悟出前因,故以遊戲吐靈機。若不然,怎能夠一旦活潑如此,我且去考證他一番,便知一切。」遂令侍者去撞鐘擂鼓,聚集僧眾。長老升坐法堂,先令大眾宣念了一遍【淨土咒】,見長老方宣佈道:我有一偈,大眾聽著:

 

昨夜三更月甚明,有人曉得點頭燈;

驀然想起當年事,大道方把一坦平。

 

長老念罷,道:「人生既有今世,自然有前世與後世。後世未來,不知作何境界,姑且勿論。前世乃過去風光,已曾經歷,何可不知?汝大眾雖然根器不同,卻沒有一個不從前世而來,不知汝大眾中亦有靈光不昧,還記得當時之本來面目者否?」大眾默然,無一人能答。

 

此時道濟正在浴堂中洗浴,聽得鐘鼓響,連忙繫了浴褲,穿上袈裟,奔入法堂。正值長老發問,並無一個人回答,道濟隨即上前長跪道:「我師不必多疑,弟子睡在夢中,蒙師慈喚醒,已記得當時之事了。」長老道:「你既記得,何不當人眾之前,將底裏發露了。」道濟道:「發露不難,只是老師不要嫌我粗魯。」那道濟就在法座前,頭著地,腳向天,突然一個觔鬥,正露出了當前的東西來。大眾無不掩口而笑,長老反是歡歡喜喜的道:「此真是佛家之種也。」竟下了法座回方丈室而去。

 

這些大眾曉得甚麼,看見道濟顛顛癡癡,作此醜態,長老不加懲治,反羨歎不已,盡皆不平。那監寺和職事諸僧到方丈室來稟長老道:「寺內設立清規,命大眾持守。今道濟佛前無禮,在師座前發狂,已犯佛門正法。今番若恕了他,後來何以懲治他人?望我師萬勿姑息!」長老道:「既如此,單子何在?」首座忙呈上單子,要長老批示。長老接了單子,對眾僧道:「法律之設,原為常人,豈可一概而施!」遂在單子後面批下十個字道:

 

「禪門廣大,豈不容一顛僧。」

 

長老批完,付與首座,首座接了,與眾僧同看了,皆默默退去,沒一個不私相埋怨。自此以後,竟稱「道濟」做「濟顛」了。正是:

 

葫蘆不易分真假,遊戲應難辨是非。

 

畢竟不知濟顛自此之後,做出許多甚麼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評述:

 

一、初坐禪床,手腳發麻,木板上,硬繃繃,看他呆坐好似一尊木偶像,有啥稀奇?一旦跌下,自個兒無法爬上來,如何自度?不若蹦蹦跳跳,來得快活些!

 

二、新禿頭,正好打,打頭好出頭,疙瘩粒粒像個釋迦佛。也許當初喜歡揭人瘡疤,打破甕底,泄盡了滓渣,如今佛頭,才得留幾個釋迦!今人爭得頭破血流,摔得焦頭爛額,也長不出一粒佛果,卻因「腦震蕩」,往生西方了!

 

三、學道苦,又沒酒肉飽肚腹,也無厚味口上糊,想到此,還是還俗好,做個凡夫俗子,酒色財氣,一切正常,無人干涉,誰來過問?想修道,人批評,他譏笑!說什麼趕不上時代,也沒有時髦,吃穿都是老一套!道友!千萬別學道濟一時糊塗,差點往下掉!

 

四、幸祖宗有德,菩薩保佑,總算保住了道心。一日,不幸被長老打了一掌,跌了一跤,道:「自家來處尚不醒悟,倒向老僧尋去路,且打你個沒記性!」這一打,突然教我魂驚魄醒,曉得那裏來,也該如何去!順頭撞得長老四腳朝天喊爹娘,哈哈!這種拜法是真道,爹娘生身恩難報,如今終於悟得本來面貌。長老道有賊,原來我是取得了恩師衣缽真法寶,好在他跌倒,否則不知何時才悟道!

 

五、長老問大眾,誰記得當時之本來面目?大家無言以對,我已得寶,且將底牌掀開,原來是「這一根法寶」!哈哈!莫怪道濟不像樣,眾人之前耍命根,只因父母生我由此來,若不展示此道根,告知佛家真種子,枉叫世人作孽,將此善根變孽根了。生也由此,死也由此,悟得本來管道,水沖靈山,我佛下凡!(此句須悟,不可白讀。)

 

六、道濟無禮,眾僧無知,豈知我隱藏了「慧根」。丈二金剛摸光頭,尋不著啥名堂!幸長老知我,批道:「佛門廣大,豈不容一顛僧?」我且道:「生死事大,務必要斬草除根!」————斷孽根,無生死。

 

第五回 有感通唱歌度世 無執著拂棋西歸

 

話說道濟自翻筋斗,證出本來,那些大眾不叫他道濟,卻都叫他做濟顛了。這濟顛竟將一個「顛」字,認做本來面目,自此以後穿衣吃飯撒尿,都帶著三分顛意。大家見他攪擾禪堂,都來稟告長老,長老只是安慰大眾,絕不懲治。濟顛越發任意,瘋瘋癡癡,無所不為。有時到冷泉亭上,引著一班孩子撥跌戲耍;有時到呼猿洞裏呼出猿來,同在對翻筋斗;有時合著幾個酒鬼,去上酒店唱山歌胡鬧,再無一日安眠靜坐。

 

忽一日,大眾正在大殿獻香花燈燭,替施主誦經,道濟卻吃得醉醺醺,手裏托著一盤肉,走到佛面前,踏地坐下,口中唱一回山歌,又吃一回肉。監寺不勝憤怒喝道:「這是佛殿莊嚴之地,況有施主在此齋供,您怎敢在此裝瘋攪擾,成何規矩?還不快快走開。」濟顛嚷道:「放屁!我吃肉唱歌,比施主齋供你們這班和尚,所念的經還利益許多,怎不逐他們倒來逐我?」監寺見逐他不動,欲稟長老,又因長老屢屢護短,諒來不聽,無可奈何,只得轉邀了施主,同找長老,對濟顛攪亂佛堂之事,細細說了一遍。長老道:「既是這樣,待我喚他來訓示一番。」遂命侍者將濟顛喚至方丈室,說道:「今日乃是此位施主,祈保母病平安的大道場,你為何不發慈悲,反打斷眾僧的功課,是何道理?」濟顛道:「這些和尚只會吃齋討施主的錢,曉得什麼做功德修道?弟子因見了施主誠心,故來唱一個山歌兒,代他祈福消災,奈何那班和尚,反來逐我。」長老道:「你唱的什麼山歌,怎能祈安植福?」濟顛道:「弟子唱的是:「你若肯向我吐真心,包管你舊病兒一時好。」」長老聽了點點頭兒,眾僧正要再上前說話,不道那施主的家裏人,慌慌張張的來報道:「老太太的病已好,坐起在床,叫人快請官人回去哩!」施主聽了又驚又喜。家人道:「老太太睡夢中聞得一陣肉香味,不覺精神陡長,卻似無病一般,竟坐了起來。」施主聽了,看著濟顛道:「這等想起來,老師正是活佛,待我拜謝!」說還未了,濟顛早一路筋斗溜出方丈室,不知那裏去了。正是:

 

漫道真人不露蹤,顯然無奈是神通;

因愁耳目昭彰去,裝瞎看人又作聾。

 

濟顛經此一番,早有人將他的行事,傳到十六廳朝官耳朵裏去,那眾官及太尉(官名)聞他的名兒,都與他往來。然而,他瘋瘋顛顛的行為,終日在頑蠢群中打遊戲,這些俗眼人,又都被他瞞過了。

 

忽一日,長老在方丈室閑坐,那濟顛手拿著一盞金燈,引著許多小孩子,敲著小鑼,打著小鼓,亂哄哄地跟著濟顛。濟顛口裏唱著山歌兒,一同舞進方丈室來。長老道:「濟顛!你怎麼這等沒正經,吵鬧此清靜禪堂,惹得大眾說長道短,連累老僧受氣。」濟顛道:「我師不可聽信這般和尚胡言亂語說夢話,禪堂原是清淨的,弟子何曾吵鬧,今日是正月半元宵佳節,難逢難遇的,弟子恐辜負了好時光,故作樂耍戲,此乃人天一條大路,可來可去,與這班和尚有甚相干?卻只管來尋事吵鬧,望我師作主。」長老道:「你們是是非非,我也不耐煩管。今日既是正月半,不可無一言虛度。」遂令侍者撞鐘擂鼓,聚集眾僧,都到法堂上焚香點燭,長老升座念道:大眾聽著!

 

正月半,是誰判?忽送一輪到銀漢。鬧處摸人頭,靜處著眼看。從來虛空沒邊岸,相呼相喚去來休。看取明年正月半?

 

長老念罷,正要下法堂,濟顛忙上前道:「我師且少待,弟子有數言續於後:

 

正月半,莫要算!一算便要立公案。兩年為甚一年期,一般何作兩般岸?

今年尚是好風光,只恐明年是彼岸?

 

長老遂令侍者將語錄抄了,報告諸山,才下法座。大眾不知其意,都擁著濟顛來問,濟顛一個筋斗,又溜出山門去了。

 

卻說這遠長老原是個大智慧的高僧,見濟顛舉動盡合禪機,自己的衣缽有傳,故放下了心頭,隨緣度去。時光迅速,不覺過了一年,又值正月半,忽臨安縣知府來拜,長老忙請入方丈室相見畢。長老道:「相公今日垂顧,不知為著何事?」知府道:「並無別事,只因政務清閒,特來領禪師大教。」長老道:「既是相公有此閑情,請同到冷泉亭上去下盤棋子何如?」知府道:「知己忘言,手談更妙!」二人遂攜手同到冷泉亭上來。排下棋局,分開黑白,欣然下棋,一局尚未終,只見眾侍者紛紛來報說:「諸山各剎方丈中的長老都到了。」說未了,又有侍者來報道:「佛殿上十六廳的朝官都來了。」長老驚問道:「為何今日大眾都來?」侍者道:「想是去年正月半升法座時,曾有「相呼相喚去來休,看取明年正月半」語錄,抄報諸山,故眾人認真起來,盡來相送。」長老笑道:「我又不死,來做甚麼?」侍者道:「我師既尚欲慈悲度世,何不作一頌,打發大眾回去?」長老想了一想道:「既是眾人都來了,怎好叫他回去!」就對知府道:「相公請回吧!老僧不得奉陪了。」遂立起身來,將棋子拂了一地,口中念道:

 

一回殘棋猶未了,又被彼岸請涅槃。

 

長老遂回方丈室洗了浴,換了潔淨衣服,走到安樂堂禪椅坐下。此時諸山和尚,及一班人眾,皆來擁著長老。長老叫人去尋濟顛來,眾人去尋了半晌,那裏見濟顛影兒。長老道:「既尋他不見,也罷了。只是貧僧衣缽無人可傳,必須他來方好!」眾僧道:「我師法旨留與濟顛,誰敢不遵?」長老道:「還有一事,下火亦必要濟顛,不可違了。」說罷,遂合眼垂眉,坐化而去了。眾僧正在悲痛,忽見長老養在冷泉亭後的那只金絲猿,急急忙忙地跑來,看著長老靈座,繞了三匝,哀鳴數聲,立地而化,眾僧盡皆驚異,方知這位長老道行不凡。但不見濟顛回來,多議論紛紛,盡說長老待他甚厚,濟顛卻將長老待得甚薄,不知是甚緣故。只得合龕子,將長老盛在裏面了。

 

守候了五七日,並不見濟顛回來,大家等不得,將要抬龕子出殯,只見濟顛一隻腳穿著一隻蒲鞋,一隻手提著草鞋,口裏囉哩囉哩地唱著,不知唱些什麼?從冷泉亭走入寺來。眾僧迎上前說道:「你師父何等待你,今日圓寂了,虧你忍心,竟不來料理。大眾等你不得,今日與師父出殯,專望你來下火,你千萬不要又走了別處去。」濟顛笑道:「師父圓寂,有所不免,有什麼料理用著我?若要我哭,我又不會,今日下火,那師父之命,我自然來的,何消你們空著急!」說得眾人沒能開口,那時眾僧鐘鼓喧天,經聲動地,簇擁著龕子,抬到佛圓化局松柏亭下,解下扛索,請濟顛下火,濟顛乃手執火把道:大眾聽著:

 

師是我祖,我是師孫,著衣吃飯,盡感師恩。

臨行一別,恩斷義絕,火把在手,王法無親。

咦!與君燒卻臭皮囊,換取金剛不壞身。

 

念罷,舉火燒著龕子,烈火騰騰,燒得舍利如雨。火光中忽現出遠瞎堂長老,看著濟顛道:「濟顛!濟顛!顛雖由你,只不要顛倒了佛門的堂奧!」又對眾人道:「大眾各宜保重。」說完化陣清風而去。眾人看得分明,無不驚異。事畢,各各散去。

 

眾人齊對濟顛道:「如今師父死了,禪門無主,你是師父傳法的徒弟,須要正經些,替師父爭口氣。」濟顛道:「你見我那些兒不正經,要你們這般胡說?」眾僧道:「你是一個和尚,囉 哩囉 哩的唱山歌是正經麼?」濟顛道:「水聲鳥語,皆有妙音,何況山歌。難道不唱山歌,念念經兒就算正經?」眾僧道:「你是個佛家弟子,與猴犬同群,小兒作隊,也是正經麼?」濟顛道:「小兒全天機,狗子有佛性,不同他遊戲,難道伴你們這班袈裟和尚胡混麼?」眾僧見他說的都是瘋話,便都不開口。單是首座道:「閒話都休說了,但是師父遺命,叫將衣缽交付與你,你須收去。」濟顛道:「師父衣缽,我久已收了,這些身外物件,要他何用?」首座道:「這是師父嚴命,如何違得?你縱不要,也須作個著落。」濟顛道:「既是這等說,且抬將出來看。」首座遂叫侍者將盛衣缽的箱子龕子,都抬到面前放下。濟顛道:「既是老師父之物,凡在寺中的和尚都有分,須齊集了一同開看,方見公道。」首座道:「這是師父遺命傳與你的,你便收去罷了,何必又炫人耳目?」濟顛道:「你不要管,且叫眾人同看明白,再作道理。」首座只得叫人撞鐘擂鼓,將全寺大眾聚將攏來,濟顛遂將箱龕一齊打開,叫眾僧同看,只見黃的是金,白的是銀,放光的是珊瑚,吐彩的是美玉,豔麗的是袈裟,溫軟的是衲頭,經兒典兒,是物皆存。鐘兒磐兒,無般不有。眾僧見了一個個眼中都放出火來,只礙著是老師父傳與濟顛的,不好開口來爭,大家都瞪著眼睛看,那首座便對濟顛道:「濟師兄,我有句話兒替你說,你且聽著。」不知首座怎的說來,且聽下回分解。

 

評述:

 

一、自從現出本來面目後,大眾皆呼我濟顛,我也將這個「顛」字認做本來面目,君可看「顛」字也含真啊!從此顛來顛去,抹藏一些本性,免得落人嫉妒!

 

二、閑來無事做,冷泉亭上,引些孩兒嬉戲;呼猿洞裏,喚出猿猴翻筋斗,一派天真,其樂無比。

 

三、施主母親聞得肉香,不覺病好,哈哈!莫非肚裏蛔蟲作怪?濟顛酒香、肉香只在養活肚裏蛔蟲,非我吃得!強辯!若說酒肉香,吞下三寸成何物?眾生別誤會了,你要吃儘管吃,但不要說是學濟公!

 

四、只因是「唱山歌,開迷竅;聞肉香,醒肚腸。」施主母親果然病癒,從此濟顛聲名大噪,十六廳朝官皆願與我往來,正是:

 

胡鬧出名識貴官,瘋狂遊戲酒杯乾;

人間歡樂無煩惱,到處結緣方便餐。

 

五、長老一言為定,正月半要走了,佛無戲言,只因他不慣遊戲,才會如此認真。安樂堂椅上,長老授衣缽,還要我下火,真是「留得青山在,那怕沒柴燒!」一把火,燒得師徒情斷;一把火,燒得虱死蟲斃。但見舍利如雨,金光片片。人既成灰,留這些頑石啥用?若說可裝做我佛眼珠,為何生前藏在骨頭裏不露?哈哈!老蚌生珠,晚來得子,也是和尚傳宗接代的信物!

 

第六回 掃得開突然便去 放不下依舊再來

 

卻說那首座對濟顛說道:「濟顛兄!這些衣缽,原是老師父傳與你的,你若收去,就不必說,若是不要,是存在常住(住持)裏公用,還是派勻了,分與眾僧?」濟顛道:「我卻要他何用?常住自有,何消又存。既要送予眾僧,誰耐煩去分他?不如盡他們搶了去,倒還爽快些。」那些眾僧人聽說一個「搶」字,便一齊動手,你搶金子,我搶銀子,打成一團。我拿袈裟,你拿衲頭,攪成一塊。不管誰是師父,誰是徒弟,直搶得爬起跌倒,爭奪個不成體統。濟顛哈哈大笑,只見搶得多的和尚,頭頂上互相碰出一個個爆栗。那些和尚一時無心理會,只是亂搶,一剎時,搶得精光。濟顛道:「快活!快活!省得遺留在此,作師父的話柄。」又瘋瘋顛顛到處玩耍去了。

 

話說臨安各寺有個例頭,凡住持死了,過了數日,首座便要請諸山的僧眾來「會湯」(聚餐),互為商議另請長老住持之事。那一日靈隱首座請了各山僧眾照例「會湯」。提起濟顛行事,那首座道:「這濟顛乃是遠長老得意弟子,任他瘋瘋顛顛,再也不管。今不幸長老西歸,這濟顛心無忌憚,益發惛 得不成樣子,倘請了新長老來,豈不連合寺的體面都壞了?敢求列位老師勸戒他一番,也是佛門中好事。」眾僧道:「這個使得,快叫人請了他來。」監寺叫人分頭去尋,直尋到飛來峰牌樓下,方見他領許多小兒,在溪中摸鵝卵石頭耍子。侍者叫道:「今日首座請諸山僧眾會湯,到處尋不到你。」濟顛道:「既是會湯,定然是請我吃酒,快去快去。」便別了眾小兒,同侍者一徑走入方丈室來,只見眾僧團團空座著,並無酒肉。濟顛哈哈大笑道:「我看你這和尚是泥塑木雕般坐著,這方丈室竟弄成個子孫堂。」

 

眾僧正要開口勸他,不道他瘋瘋顛顛的,開口便唐突人,反不好說得。還是首座道:「你且莫瘋,師父死了,你須與師父爭口氣才是。」濟顛道:「若要我與師父爭氣,把你這些不爭氣的和尚都趕了出去方好。」首座道:「眾僧奉佛法,日夕焚修,有何不好,你要趕逐?」濟顛道:「且莫說別事,只你們方才會湯吃酒,怎就不叫我一聲,難道我不是有分的子孫?」首座道:「非是不叫你,今日是寺中的正事,尋了你來,未免發瘋攪亂,豈不誤了我們的正經。」濟顛道:「看你這一般和尚,只會弄虛文,裝假體面,做得甚麼正事。長老才死得幾日,就有許多話說,總是與你們冰炭不同爐,我去吧!讓這座叢林,憑你們敗落了罷。」遂走到雲堂中,收拾了包袱,拿了禪杖,與諸山和尚拱一拱手道:「暫別!暫別!」又走到師父骨塔邊,拜了幾拜,道:「弟子且去再來!」拜罷,頭也不回,大踏步走出了靈隱寺。次早,來到西湖上,過了六安橋,見天色已晚,就投淨慈寺,借宿了一宵。

 

次早,到浙江亭上,乘了江船,取路回台州。一逕到母舅王安世家來。王家見了外甥,合家道喜。濟顛先拜見了母舅,又與王全哥嫂都相見了,方才坐下。王安世問道:「你在靈隱寺做了和尚,怎麼身上弄得這般模樣了!」濟顛道:「出家人隨緣度日,要好做甚?」母舅道:「不知你在寺中,怎麼過日子?」濟顛道:「也不看經念佛,只是信口做幾句歪詩,騙幾碗酒吃,過得一日,便是一日。」母舅道:「你既要吃酒,何不住在家中。」濟顛道:「家中酒雖好吃,只覺沒禪味。」那母舅見他身上破碎,隔日就叫人做了幾件新衣與他,濟顛那裏肯穿,只說舊衣裳穿得自在。惟有叫他吃酒,再不推辭。閑來便到天臺諸寺去遊賞,得意時隨口就做些詩賦玩玩。

 

光陰易過,不覺已過一年,忽一日對母舅道:「我在此耽擱已久,想著杭州風景,放他不下,我還是去看看。」母舅道:「你說與那些寺僧不合,不如住在家裏罷!」濟顛道:「這個使不得!」遂即吟四句道:

 

出家又在家,不如不開花;

一截做兩截,是差是不差。

 

母舅、舅母曉得留他不住,只得收拾些盤纏,付與濟顛。濟顛笑道:「出家人隨緣過日子,要錢銀何用?」遂別了母舅、舅母,並王全兄嫂,依舊是一個包裹,一條禪杖,乘了江船,行到浙江亭,上了岸,心裏想道:「我本是靈隱寺出身,若投別寺去,便不像模樣。莫若仍回靈隱去,看這夥和尚如何待我?」算計定了,一徑走到飛來峰,望著山門走入寺來。早有首座看見,叫道:「濟顛,你來了麼?如今寺中請了昌長老住持甚是利害!不比你舊時的師父,需要小心。」濟顛道:「利害些好,便不怕你們欺侮我。」首座道:「你不犯規,誰欺侮你!」遂同濟顛到方丈室來拜見長老。

 

首座稟道:「此僧乃先住持的徒弟————濟顛,因遊天臺去了,今日才回。」昌長老道:「莫不就是吃酒肉的濟顛麼?」濟顛應道:「正是弟子,昔日果然好吃幾杯兒,如今酒肉都戒了。」昌長老道:「既往不咎,如果戒了,可掛名字,收了度牒,去習功課。」濟顛答應了。遂朝夕坐禪念經,有兩個多月,並不出門。

 

不期時值殘冬,下起一天大雪來,身上寒冷,走到廚房下來烤火,露出一雙光腿。那負責火工心上看不過,說道:「你師父留下許多衣裳與你,你倒叫眾人搶去。如今這般大雪,還赤著兩隻光腿,卻有誰來照顧你?」濟顛道:「冷倒不怕,只是熬了多時不吃酒,真個苦惱了。」火工見他說得傷心,便道:「你若想吃酒,我倒有一瓶在此,請你吃也不打緊,但是恐怕長老曉得要責罰。」濟顛道:「難得阿哥好意,我躲在灶下暗吃一碗,長老如何得知。」火工見他真個可憐,遂取出酒來倒了與他一碗,濟顛接上手,三兩口便吃完了。贊道:「好酒!好酒!賽過菩提甘露,怎的要再得一碗更好!」火工見他喉急,只得又倒了一碗與他,他擦擦嘴又乾了,只嫌少。火工沒法,只得又倒了一碗,濟顛一連吃了三碗,還想要吃,火工忙將酒瓶藏過說道:「這酒是久窖的,不能多吃,這三碗只怕你要醉了。如今雪停了,你倒不如瞞著長老,寺外去走走吧!」濟顛道:「說得有理。」遂悄悄走出寺來,剛離得山門幾步,恰撞見飛來峰牌樓下的張公,迎著問道:「聞你巳回寺,緣何好久不見?」濟顛跺腳道:「阿公!說不盡的苦!你知道我是散怠慣的,自台州回來,被長老管得一步也不許出門。今日天寒,感得火工好意,請我吃三碗酒,這是不夠,故私自出來,尋個主人。」張公道:「不如且到我家去吃三杯,再去尋別的,如何?」濟顛道:「阿公若肯請我,便是主人了,何必再尋?」大家說得笑了一回。走到飛來峰下,那張婆正在門前閑著,看見張公領了濟顛來到,千萬歡喜的道:「和尚如何一向不見?請裏面去坐!」張公道:「閒話慢說,且快去收拾些酒來吃要緊。」張婆道:「有有有!」忙到廚下去燒了兩碗豆腐湯,暖出一壺酒,擺在桌上,叫兒孫倒酒與濟顛張公兩個對酌。濟顛道:「難得你一家都是好心,如何消受?」張婆道:「菜實不堪,酒是自家做的,和尚只管來吃不妨。」濟顛謝了,你一碗,我一碗,大家吃了十五六碗,濟顛曉得有些醉意,叫聲謝了,便要起身。張婆道:「現今長老不許你吃酒,如今這般醉醺醺的回去,倘被長老責罰,連我們也不好看,倒不如在此過夜,待酒醒了再回去罷。」濟顛道:「阿婆說得是!」是夜就在張公家,同他兒子過了一夜。

 

次早起來,見天色晴了,想一想道:「我回去一毫無事,多時不曾進城,許多朋友都生疏了,今日走去各家望望也好。」遂別了張公,一路往嶽墳方向去,忽撞見王太尉要到天竺去,濟顛就走到路心,攔住轎子道:「太尉何往?」太尉看見是濟顛,吩咐停轎,走下來相見了問道:「下官甚是念你!為何多日不見?」濟顛遂將回天台之事,細細說了一遍。太尉道:「今日下官有事要往天竺去,不得同你回去,你明日可來我府中走一趟,下官準備在家候你。」濟顛道:「多謝!多謝!」太尉依舊乘轎而去。濟顛遂進了錢塘門,一逕往岩橋河下沈提點家來,到了沈家,早有看門的出來,看見是濟顛忙道:「裏面請坐!我家官人甚想念你,不期他昨日出門,今日尚未回來,請師父坐坐,待我去尋他同來。」濟顛道:「你去尋他,不如我去尋他。」正要轉身,不期長空又飄下幾點雪來,一時詩興發作,遂討筆硯在壁上,題了一首【臨江仙】的詞兒:

 

凜冽彤雲生遠浦,長空碎玉珊珊,梨花滿月泛波瀾,水深鼇背冷,方丈老僧寒。度口行人嗟此境,金山變作銀山。瓊樓玉殿水晶盤。王維稱善畫,下筆也應難。

 

題完了又想道,這等寒天大雪,他昨夜不歸家,定然在漆器橋,小腳兒王鴇頭家裏歇宿,等我去尋他來。(按:王鴇頭即沈提點之女友)遂離了沈家門口竟往漆器橋來,正是「俯仰人天心不愧,任他酒色又何妨。」畢竟濟顛到王鴇頭家去,又做出甚麼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評述:

 

一、長老留下一爛攤子的舊衣服,給我做什麼?衣缽隨身在心庫,眾僧沒有人天耳目,不識真貨在底下,心外求佛奪法物,我也順水人情,將長老留下這些古董廢物,傾囊送給收破爛的師兄弟。看他們搶得頭破血流,貪念還深呢!哈哈!正是:

 

師法非藏這裏頭,西來心印被俺偷;

布圍堆內尋衣缽,撞破腦禿佛血流。

 

二、師父歸去,我也暫別了靈隱寺,西湖甚是好風光,趁機溜躂一番。回到了舊時家,拜見母舅訴離情。唉!天地有情,人豈無情?只將此情化道情,面對我佛家,冷冰冰!鐵打心腸,銅做金身,難怪他耐得住海枯石爛,勝過凡間幾十年的肉體俗情!

 

母舅見我破破爛爛,叫人做幾件新衣,吃一些酒,我答道:「家酒無禪味,新衣不爽身。」原來是:

 

佛酒別有菩提味,

舊衣擋得風雨霜。

 

三、遠瞎堂長老已去,換得昌長老,也當有一番新氣象,果然我酒肉皆戒,二月不知肉味,倒覺得清淨不少。無奈火工憐我大雪天,光腿腳,故請我喝一碗,只因這一碗,又把酒癮發作,不可收拾。(世人切莫學我,不可試,一試便打破酒甕了!)

 

四、又出寺門,在外結善緣,張公、張婆好酒款待,也推脫不掉,亦正合我的口味。雖說出家酒宜戒,為度眾生權借用,且看:「小解便還,一滴不留!」雖醉猶醒,實因佛體能耐,金剛不壞,否則早已病發身亡,眾生無此體魄,莫學這種荒唐行徑!

 

五、王太尉、沈提點,這些官兒不嫌濟顛,亦喜同濟顛尋酒吟詩,正是:

 

出家真出家,不被佛祖轄;

家家結善緣,個個識佛家。

 

第七回 色不迷情心愈定 酒難醉性道偏醒

 

卻說濟顛一直走到小腳兒王鴇頭家來,見一娘子正站在門口,濟顛問道:「娘子,沈提點在你家裏麼?」娘子道:「沈相公昨夜來的,方才起來,去洗浴了。你要會他,可到裏面去坐一會兒等他。」濟顛道:「既是有來,我便進去等他一等。」遂一直的上了樓,到王鴇頭房裏一看,靜悄悄的,王鴇頭尚未起床,濟顛走到床前,輕輕地揭開了暖帳,見那王鴇頭仰睡著,正昏昏沈沈的夢魘。濟顛在地板上,取起一雙小繡鞋兒來,揭開了棉被,輕輕放在她陰部之上,遂折轉身走下樓來,卻正好碰著沈提點洗浴回來,便叫:「濟公!久不見你,甚是想念,今日卻緣何到此?」濟顛道:「我自天臺回來,特到你家問候,說你昨夜不曾回家,我猜定在這裏,故此特來尋你。」沈提點道:「來得好,且上樓共吃早飯。」

 

此時王鴇頭巳經醒了,見陰部下放著一隻繡鞋,正在那裏究問娘子,見誰上來過?娘子道:「無別人,必是這濟顛和尚!」忽見沈提點同濟顛走進來,王鴇頭看著濟顛笑道:「好一個出家人,怎嫌疑也不避,這等無禮。」濟顛道:「並非僧家無禮,卻有一段因緣。」王鴇頭道:「明是胡說,有甚因緣?」濟顛道:「你在夢中,曾見些甚麼?」王鴇頭道:「我夢見一班惡少年,將我圍住不放。」濟顛道:「後來怎麼了?」王鴇頭道:「我偶將眼一開,就不見了。」濟顛道:「這豈不是一段因緣?」遂握紙筆寫出一首,【臨江仙】的詞兒來道:

 

蝶戀花枝應已倦,睡來春夢昏昏。衣衫卸下不隨身,嬌姿生柳祟,唐突任花神。故把繡鞋遮洞口,莫教覺後生嗔。非幹和尚假溫存,斷出生死路,了卻是反閘。

 

沈提點聽了大笑:「原來是這段因緣,點醒了你一場春夢,還不快將酒來酬謝濟顛美意。」正說間,娘子托了三碗點凍酒來,每人一碗,濟顛吃了道:「酒倒好,只是一碗不濟事。」王鴇頭道:「這一碗我不吃,索性你吃了罷。」濟顛拿起來又吃了。娘子又搬上飯來,三個人同吃了,濟顛叫一聲:「多謝!多謝!」就要別去,沈提點道:「有空時,千萬要到我家來走走,我有好酒請你。」說罷互別。

 

濟顛想著王太尉約我今日去,且去走一遭。就一逕從清河坊走來,行到升陽館酒褸前,忽見對面一個豆腐酒店,吃酒的人,甚是熱鬧。又見天上將飄雪花下來。因想道:「我方才只吃得兩碗酒,當得甚事,不如在這店中,買幾碗吃了再去。」遂走進店中,撿一個座頭坐下。酒保來問道:「師父吃多少?」濟顛道:「隨便拿來,我且胡亂吃些。」酒保擺上四碟小菜,一盤豆腐,一壺酒,一副碗筷。濟顛也不問好歹,倒起來便吃。須臾之間,吃完了一壺。覺得又香又甜,酒保再拿一壺來,又吃完了,再叫去拿。酒保道:「我家的酒味道雖好,酒性甚濃,憑你好量,也只可吃兩壺,再多就要醉了。」濟顛道:「吃酒不圖醉,吃他做甚?不要管它,快去取來。」酒保拗他不過,只得一瓶一瓶,又送了兩壺進來,濟顛盡興吃完,立起身要回去,怎奈身邊實無半文,一隻眼睛只望著門前,等個施主,等了半日,並沒個相識的走過,酒保又來催會鈔,濟顛沒法,只得說道:「我不曾帶錢來,容我暫賒再送來罷。」酒保道:「這和尚好沒道理,吃酒時一瓶不罷,兩瓶不休,遲了些就發言語,要會起鈔來,就放出賒的屁來!」濟顛道:「我是靈隱寺的僧人,認得我的人多,略等一等,少不得有人來代我還你。你再不放心,便隨我去取錢何如?」酒保道:「我店中生意忙,那有許多工夫?倒不如爽直些,脫下這破長袍來當了,省些口舌。」濟顛道:「我是落湯餛飩,只有這片皮包著,如何脫得下來?」兩人正在門口拖扯,不期對門升陽館樓上,早有一個官人看見,便叫跟隨的道:「你去看那酒保扯住的和尚,好似濟公,可請了他來。」那跟隨的忙到對門一看,果是濟顛,忙道:「官人請你。」濟顛見有人請,才定了心對酒保道:「如何?我說認得我的人多,自有人來替我還錢,快隨我來。」酒保無奈,同到對門樓上來,一看不是別人,卻是沈提點的兄弟————沈五官同著沈提點兩個。濟顛道:「你們在此吃得快活,我卻被酒保逼得好苦。若再遲些,我這片黃皮,已被他剝去了。」兩個聽了,都大笑起來。沈五官吩咐家人,付錢打發了酒保。濟顛道:「多謝哥哥,替我解了這個結。」沈五官道:「雪天無事,到此賞玩,正苦沒人陪吃,你來得恰好,可放出量來痛飲一回。」濟顛道:「酒倒要吃,只因被他拖扯這一番,覺得沒興趣,我且做詩解嘲。」遂信口吟道:

 

見酒垂涎便去吞,何曾想到沒分文;

若非撞見龐居士,扯來拖去怎脫身?

 

二人聽了大笑道:「解嘲得甚妙,但不知此時,還想酒吃麼?」濟顛道:「這樣天寒,怎不想吃。」又朗吟四句道:

 

非余苦苦好黃湯,無奈篩來觸鼻香;

若不百川作鯨吸,如何潤得此枯腸?

 

沈五官道:「你說鯨吞百川,皆是大話;及到吃酒時,也只平常。」濟顛道:「這是古人限定的,貧僧如何敢多飲?」又朗吟四句道:

 

曾聞昔日李青蓮,鬥酒完時詩百篇;

貧僧方吟兩三首,如何敢在酒家眠?

 

兩人聽了又大笑道:「這等算起酒來,量倒被做詩拘束小了。我們如今不要你做詩,只是吃酒,不知你還吃得多少?」濟顛道:「吃酒有甚麼底止!」又吟四句道:

 

從來酒量無人管,好似窮坑填不滿;

若同畢桌臥缸邊,一碗一碗復一碗。

 

沈五官見濟顛有些醉意,私下同沈提點算計道:「這和尚酒是性命了,不知他色上如何?今日我們也試他一試看。」便叫值班的,去喚了三個姑娘來陪酒,每人身邊坐一個。沈五官道:「濟公!我見你雖吃酒,又做詩,總是孤身冷靜。今特請這位小娘子來陪你,你道好麼?」濟顛連道:「好好好!」遂又朗吟四句道:

 

不是貪杯並宿娼,風流和尚豈尋常;

袈裟本是梅檀氣,今日新沾蘭麝香。

 

沈五官見濟顛同妓坐著,全無厭惡之心。因戲對濟顛道:「這裏是酒樓,不比人家。濟顛便同這位娘子,房裏去樂一樂也無妨。」沈提點又慫恿道:「濟公既勇於詩酒,又何怯於此?」濟顛笑一笑說道:「我是肯了,只怕還有不肯的在。」又朗吟四句道:

 

燕語鶯聲非不妍,柳腰花貌實堪憐;

幾回欲逐偷香蝶,怎耐我心似鐵堅。

 

沈五官道:「好佳作!濟師雖是如此,陰陽交媾,是人生不免的,出家人也該嘗一嘗滋味。」濟顛也不復辯,又朗吟四句道:

 

昔我爹娘作此態,生我這個臭皮袋;

我心不比父母心,除卻黃湯總不愛。

 

濟顛吟罷,大家歡笑,叫人重燙熱酒,說說笑笑,直吃到天晚,方才起身。沈提點先回去。沈五官打發陪酒的,對濟顛道:「今日晚了,你回寺不及,我同你到一個好處宿罷。」此時濟顛醉了,糊塗答應。沈五官叫從人扶著他,一逕到新街上,劉鴇頭家來。虔婆婆見著沈五官,十分歡喜,又問道:「官人如何帶著醉和尚來?」沈五官道:「晚了回寺不及,故同來借宿,你若不嫌他是和尚,便叫別人陪他好了。」虔婆婆笑道:「這個何妨。」便喚出兩個姑娘來相見,並安排酒肴。沈五官道:「我們已醉,不消得了。」虔婆吩咐大姐同濟顛去睡,二姐陪五官去睡不提。

 

卻說大姐見濟顛醉了,閉目合眼,坐在堂中椅子上不動。只得上前笑嘻嘻的叫道:「醉和尚!快到房中去睡了罷!」濟顛只是糊糊塗塗的,大姐叫了半晌不動,只得用手去攙扶起來,慢慢的扶入房中去,濟顛仍然不醒,大姐設法,只得又將他扶到床上去。濟顛也坐不定,竟連衣睡倒,大姐見他醉倒不堪,遂扯他起來,替他解帶子、脫衣裳,推來扯去,不一時早把濟顛的酒弄醒了,睜開眼來,見是一個妓女在身邊,替他脫衣服,叫一聲:「哎唷!這是那裏?」大姐笑道:「這是我的臥房,是沈五官送你來的,你醉了叫我費這許多力氣,快快脫了,好同睡!」濟顛著了急道:「罪過!罪過!」慌慌地立起身來,開了房門,往外就走,大姐討了個沒趣,只得自去睡了。那濟顛走出房門聽一聽,外面才打二更,欲要開門走出,恐被巡更的誤為小偷而被捉住,忽看見春台旁邊,有個大火箱,伸手摸一摸,餘火未燼,還有些暖氣,便爬了上去,放倒頭睡了。到了五更後,聽見朝天門鐘響,忙爬起來,推窗一看,月落星稀,東方早已發白;想起夜來之事,不禁大笑,看見桌上有現成的紙筆,遂題一絕道:

 

床上風流床上緣,為何苦得口頭禪;

昨宵戲就君圈套,白給虔婆五貫錢。

 

題畢,舉眼看見桌上還放著昨夜取進來未曾吃的一壺酒,就移到面前,聞一聞,馨香觸鼻,早打動了他的酒興,也不怕冷,竟對著壺嘴,一吸一吸的吃個乾淨,自覺好笑,又題一絕道:

 

從來諸事不相關,獨有香醪真個貪;

清早若無三碗酒,怎禁門外朔風寒。

 

濟顛題畢,遂拽開大門,一逕去了。虔婆聽得門響,急得忙起來,到內堂一看,只見臺上一壺酒,只剩了空壺,惟留下一幅字紙,不知何故。走到房裏去看,和尚也不見,大姐獨自個睡著,尚不曾醒,虔婆叫醒了,問她夜來之事,大姐道:「那和尚醉得不堪,故我將錯就錯,替他脫衣裳,勾引他上床,誰想他醒了,竟跑出房去,倒叫我羞答答的不好開口,不知他後來便怎混過這一夜。」話正說完,沈五官也起身,同了二姐來看濟顛,問知這些緣故,又看了所題二首,嘖嘖的贊道:「德行好!此方不枉做了出家人,怪不得十六廳朝官,多敬重他,真個是:「道高龍虎伏,德重鬼神欽。」」沈五官亦辭別出門,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評述:

 

一、王鴇頭家中,開個妓女院,濟顛亦到此地尋花問柳乎?出家人為度沈迷,故不避嫌,現嫖客身,逛花園,找道根!(因有不少道根栽在風花園裏,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那些自鳴清高者,不去屠場度屠夫,卻往官府拍馬屁,真是度個屁兒!)

 

二、取個繡鞋,置在王鴇頭陰部上,這太唐突!哈哈!出家人手妄動,想非禮?非也!非也!這塊臭皮肉,害死多少人?我今以繡鞋遮去是反閘,斷絕生死路,莫叫她陰溝翻船,淹沒無數菩提種子!

 

三、大醉需酒三千瓶,小僧卻未帶分文,喝酒不必付錢,正個「白吃白喝」,喝得施主高興,喝得施主爽快!這也要顛僧有本領!當今世上僧家到府上化個半緣,施主便嘀嘀咕咕,不甘願!這都是平日少來結善緣,如今要錢,才看到這些陌僧(生)面,難怪你們不值錢!

 

四、沈五官、沈提點,酒樓喝酒吟詩,興致勃勃,齊道:「濟顛酒量是夠了,想試試他色行如何?」故招妓前來陪酒,真個不像樣?又到了劉鴇頭家來,施主們特安排了濟顛一餐美色,濟公卻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香不若酒香,美色不飽,色後更餓,不可不可!」果然「色迷禪心定,酒醉性偏醒。」未落人話柄,汙了佛門根基,留此真種,續佛慧命吧!正是:

 

色裏回魂還真我,酒中醒覺佛吹風;

顛顛倒倒逍遙相,正正端端證大雄。

 

第八回 施綾絹乞兒受恩 化鹽菜濟公被逐

 

卻說濟顛在劉鴇頭家住了一夜,不像模樣,故起個早,踏著凍,走出了清波門。思量身上又寒,肚裏又饑,不若到王太尉家去,討頓早飯吃了再算計。遂一逕往著萬松嶺一路走來。打從陳太尉府前走過,那門公見了,就邀住了,說:「師父那裏去了?我家老爺甚是想你,且進來坐坐!」慌忙進去通報了。太尉走出廳上,請濟顛相見,濟顛忙上前問訊。太尉道:「如何久不相見?」濟顛道:「自從遠先師西歸,受不過眾和尚的氣,回天台去了年餘。回來就想來探望太尉,又被新長老拘束得緊。三日前,承火工的好意,私下與我吃了三碗酒,吃得興動,故此瞞了長老,私自出來了兩日,今日就來看看太尉。」太尉道:「你空心出來,必定肚餓了,叫取湯來。」濟顛道:「貧僧湯倒不吃。」太尉笑道:「不要吃湯,想是要吃酒了。」遂叫值班的準備了許多酒肴端出來。

 

濟顛也不客氣,遂大口大嚼,一連吃了十五六碗酒,道:「夠了,夠了!且別太尉,我要回寺去。」太尉道:「你腹中雖然飽了,我看你身上穿的這件長袍,又赤條條的露著兩隻光腿,豈不怕冷?」濟顛道:「泠是泠,但這個臭皮袋,沒甚要緊,且自由他。」太尉道:「你雖然如此說,我倒替你看不過,我今送你一疋綾子,一個官絹,一兩銀子,做裁縫錢,你去做件衣服穿穿。」濟顛道:「一個窮和尚穿著綾絹衣服,甚不相宜,但太尉的一番好意,不好退,只得領受了。」太尉叫人取出來,付與濟顛。濟顛道:「貧僧受了太尉這等厚愛,何以報答?也罷!府上明年上冬,有一場大災,我替你消了罷!」並向太尉討出一個香盒並紙筆來,在紙上不知寫些甚麼,放入盒內,封蓋好了,親自付與太尉道:「可將此盒供在佛座之前,倘明年有災時,可開來看,照字而行,包管平安。」此時太尉也還似信不信,不期到了明年上冬,太尉忽染一個癰背,大如茶甌,痛不可忍,百醫不效,忽想起濟顛封的香盒來,忙取出開看,卻正是一個醫背藥方。那太尉如法醫治,便立見功效,方知濟顛是個神僧,此是後話不提。

 

卻說濟顛得了綾絹銀兩,拜別了太尉,出門正要回寺,才走下萬松嶺,看見五六個乞兒,凍倒在那裏,號寒泣冷,濟顛甚是不忍,道:「苦惱了!苦惱了!人都怕我身上寒冷,誰知又有寒冷過我的?可憐!可憐!」遂走近前問道:「你們凍倒在此,可要人周濟麼?」眾乞兒聽見「周濟」二字,都拼命爬起來,看時,卻是個窮和尚,身上襤襤褸褸,也同我們差不多的人兒,歎了一口氣,又都睡倒。濟顛道:「我問你們要周濟不要,怎的看我一看,不吭一聲,又睡倒了?」眾乞兒道:「我們饑寒如此,怎不望人周濟?我看你這和尚,窮得與我們也差不多,說甚麼大話!」濟顛道:「難怪你們凍得這般樣兒,原來一味的欺人。我雖是個窮和尚,卻有那財主的貨物在此。」遂向懷中,取出綾子官絹,袖子裏摸出一兩銀子,拿在手中道:「這不是嗎?」眾乞兒見了,眼睛都亮了起來,便都不怕寒冷,一夥爬起了,圍著濟顛道:「老師父!你身上單薄薄的,難道不留些自己做衣穿,都捨與我們嗎?」濟顛道:「我若自要做衣穿,又叫你們做甚麼?但是這綾絹,你們不合用,可拿到城裏市上去換些布匹,分勻了做衣裳方好。」說罷,將綾絹銀兩,一齊付與眾乞兒,自己逕回靈隱寺去了。眾乞兒歡歡喜喜,俱道是活佛出現,救度眾生,急忙入城去換布不提。

 

卻說那濟顛回寺,剛進得山門,就看見了首座問道:「你連日不見,長老甚是查問,你卻在何處?」濟顛道:「我被長老拘束得苦了,熬不過,故走出寺去遊玩。不瞞你說,我連日在升陽館吃酒,新街裏宿娼。」首座大怒道:「罷了!罷了!一個和尚,吃酒已是犯戒,怎麼又去宿娼?快到方丈室去,與長老說個明白,省得後來連累我!」就一把把濟顛拖進方丈室來,稟上長老道:「濟顛不守禪規,私自逃出寺去,飲酒宿娼,理當責懲!」長老問濟顛道:「你果有此事麼?」濟顛道:「不過一時遊戲,怎的沒有?」長老道:「別事可遊戲,宿娼如何也遊戲得!」即命侍者打他二十板,侍者領命,將濟顛拖翻在地,脫去長袍,不期濟顛未穿褲子,將身子一扭,早露出前面那個東西來,引得眾僧掩口而笑。長老看見,遂即問首座道:「這廝出家弟子,怎如此無禮,一些規矩也不知?」首座道:「這都是遠先師護短,道他瘋顛,縱容慣了,因此一味放肆。」長老道:「他既瘋顛,打他亦無益,且放他起來,饒他去罷!」濟顛得放,跳起身來,走出方丈室,哈哈大笑道:「你們這般惡和尚,拖我去見長老,指望長老打我。長老有情,卻是不打我,只覺拖得沒趣!你若是個好漢,須替我跌三跤。」眾僧道:「你是個瘋子,誰來保你!」濟顛道:「你這般和尚,只會說亂嘴,今卻又怕我!」自此益發瘋瘋顛顛,在寺攪亂。

 

眾寺僧都紛紛來與長老算計,要逐他出寺。長老道:「他雖瘋顛,卻是先師傳缽的徒弟,怎好無端逐他。」監寺道:「我有一計,使他自己安身不得,如何?」長老問:「甚麼計策?」監寺道:「先年寺中原有個鹽菜化主,每日化緣來供給公用,因這個職事,最難料理,無人能承當,故此廢了。長老何不委他做一個化主,叫他日日去化緣,他若化不來,自然怕羞,沒嘴臉回寺了。」長老道:「此計甚妙,只恐他不肯承當。」監寺道:「這個不難,他最貪酒,只消請他吃個快恬,再無不承當之理。」長老遂請眾僧備酒,一面叫侍者尋了道濟來,濟顛走入方丈室,見了長老。長老道:「眾僧買酒在此請你。」濟顛道:「眾僧與我都是冤家,今日為何肯發此菩提心請我?必有緣故,求長老說明其因,我才好吃。」長老道:「我初到此住持,不曉得前邊的事體,眾僧俱說先年寺中原有個鹽菜化主,化緣來供給,近來無人,故此常住淡薄。今欲仍舊立一化主,十方去化緣,要你寫一疏文,因此買酒請你。」濟顛道:「這個不難,樂得吃的,吃得快活,文章做得快當!」長老道:「既是請你,自然盡你吃!」遂令行童取出酒食,擺在他面前,放下一隻大碗,濟顛大笑道:「每日瞞著長老,只覺得不暢,今日長老請我,才吃得快活!」拿起碗來,一上手吃了二三十碗,還不肯住手。長老道:「酒雖吃,疏文也要做,休得醉了誤事。」濟顛道:「不難!不難!快取筆硯來,待我做了再吃罷!」侍者即擺上文房四寶,推開冊子,濃濃磨起墨來,濟顛也不思索,提起筆來寫道:

 

「伏以世人所急,最是饑寒;性命相關,無非衣食。有一絲掛體,尚可經年;無數粒充腸,難挨半日。若無施主慈悲,五臟廟便東塌西倒。倘乏檀越慷慨,方寸地必吞饑忍餓。持齋淡薄,但求些鹹味嘗嘗;念佛饑腸,只望些酸菜吃吃。欲休難忍,要買無錢。用是敬持短疏,遍叩高門;不求施捨衣糧,但只化些鹹菜。若肯隨緣,雖黃葉亦是菩提;倘能喜捨,縱苦水莫非甘露。莫道有限籬蔬,不成善果;要知無邊海水,儘是福田。倘念和尚苦惱子,早發宰官歡喜心。總算一日三十貫財,供入常住;遠看去,終須有無量福,遍滿十方。非是妄言,須當著力!謹疏。」

 

濟顛寫完呈上,長老看了,喝釆道:「妙文!妙文!」叫行童再取酒來倒,濟顛心下快活,又吃了十來碗。

 

正在高興當兒,長老道:「你這疏文,實是做得有些奧妙。今一客不煩二主,更請你做個化主罷!」濟顛道:「我是瘋子,如何做得化主?」監寺介面道:「濟師兄,長老托你,你卻休要推辭,你認得十六廳朝官,十八行財主,莫說一日八貫,便是八十貫,也化得出來。」濟顛道:「我認得朝官財主,原只好騙他些酒吃吃,如何化得動銀錢?」長老道:「你且胡亂化半年三個月,我再找人代你罷!」濟顛此時已吃得醺醺然,便道:「我吃了你們的酒,料推不過,就做個化主罷!」長老大喜,便叫起點香花燈燭,鋪下紅毯,請濟顛受長老三拜。濟顛取了【化緣冊】,走出方丈室來,暗暗道:「此番舉動,明明是做成圈套,想逐我出寺,不如取了度牒,往別處去罷!」遂回方丈室,稟上長老道:「既做化主,不免要各處去化,若無度牒,人只道我是個野和尚,誰肯施捨?」長老道:「這也想得是。」即令監寺取出度牒來,交與濟顛收了,濟顛見天色已晚,遂到禪堂裏去睡了一夜。正是:

 

朝夕焚修求佛度,佛在當面識不破;

非是禪心荊棘多,總為貪嗔生嫉妒。

 

畢竟不知濟顛明日出寺,端的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評述:

 

一、陳太尉見我肚飽衣冷,特送幾匝綾絹,一兩銀子。錢財身外物,越少越好。(身內物則越多越好,難怪好酒海量裝,不過,這僅補充水份而已。當時沒有可口可樂或黑松汽水的關係,否則老僧也不會被看成酒和尚了!)只因還有些小濟公(小乞兒)需要我幫助,故也借花獻佛,將陳太尉的贈物收了下來。

 

二、回寺後,我自招道:「連連在升陽樓吃酒,新街宿娼!」群僧驚動,且要長老鞭打,不意我又露出本來面目,卻是「清淨一根」,氣得他們六根震動,頭昏腦脹,無明火發。為了考考他們,佯狂裝瘋,搞得群僧激蕩,忘了「如如不動」的寶訓,須悟世事與我何干?正是:

 

古來寺廟是非多,滿腹人非忘彌陀;

道短說長腐爛舌,豈知海靜自無波。

 

三、不知道濟是真佛種,搞得佛地生魔,害群僧們坐立不安,想個計兒逐我,叫我做「鹽菜化主」,好替他們化鹽菜、充肚皮,我一時也昏了,一口答應,不過先得酒吃,才寫個疏文好讓眾生發善心。說穿了,還不是想叫人送點米菜銀錢,打動眾生的吝心!若說騙吃騙喝,實不好聽,且道化緣供養僧人,好為施主造功造德,倒也皆大歡喜,各樂各的!

 

四、要化緣,且得出寺去。出寺找飯吃?非也,藉此餬口度眾生!群僧逐我!大計已成,我也喜得順理成章,可以大大方方走出寺去,兩皆歡喜!

 

第九回 不甘欺侮入淨慈 喜發慈悲造藏殿

 

卻說濟顛過了一夜,到了次日,走出山門,一路裏尋思道:「這夥和尚合成圈套,逐我出寺門,我想勉強住在這裏,也無甚風光。那淨慈寺德輝長老,平素與我契合,若去投他,必然留我。」打定了主意,遂一逕往淨慈寺來。入見長老問訊,長老便問:「濟公何來?」濟顛道:「弟子的苦一時說不盡,那靈隱寺眾和尚,與弟子不合,都想要逐我出來,昨日將我灌醉了,要我做鹽菜化主。弟子一時失口應承,我今日無面目再回寺去,只得來投長老,望長老慈悲留我。」長老道:「留是怎不留你,但你是靈隱寺的子孫,未曾講明,昌長老面上恐不好看,待我明日寫一柬去勸他,他若有甚意見,那時留你,便兩家都沒話說了。」濟顛道:「我師見解極是!」當晚濟顛就留在方丈室中暫時歇下。次早寫了一封書,差一個傳使送到靈隱寺,面見昌長老呈上。昌長老拆開一看,只見上寫道:

 

南屏山淨慈寺住持弟比丘德輝稽首,師兄昌公法座前:

 

即今新篁漸長,綠樹成蔭,恭惟道體安亨,禪規倍增清福,不勝慶倖!

 

茲啟者:散僧道濟,昨到敝寺,言蒙師慈差作鹽菜化主,醉時應允,醒卻難行,避於側室,無面回還,特奉簡板,伏望慈念,此僧素多酒症,時發顛狂,收回前命,責其後修,倘覷薄面,恕其愚蒙,明日自當送上。

 

昌長老大怒道:「道濟既自無能,怎敢受我三拜?這等無禮,我寺裏決不用他!」就在簡板後批著八個字道:

 

「似此顛僧,無勞送至。」

 

遂將原書付與傳使帶回,稟知長老,長老大怒道:「這昌長老可惡!我又不屬你管,怎這等無禮,他既如此拒絕,我當收你在此。只要與我爭氣,就升你做個書記僧,一切榜文、疏文均要你做。」濟顛一一應允,謝了長老。長老自去選佛場坐禪念經,相安無事。

 

過了月餘,濟顛忽一日步出山門,信腳走到長橋底下,只見賣面果的王公,在門前擂豆,抬頭看見了濟顛,叫聲:「濟公,為何多時不見?」濟顛道:「說來話長,如今卻喜得被靈隱寺趕到淨慈寺來,與你是鄰舍了。」王公道:「門前卻好,我此時買賣,做也沒甚事,同你下盤棋耍耍何如?」濟顛道:「使得使得,贏了你將一盤面果兒請我,我輸了,我光頭上讓你鑿一個栗果何如?」王公大笑道:「好!好!」就托出條凳子來,放在門前,取出棋子,一連下了五六盤,濟顛卻輸了一盤。王公道:「出家人怎好鑿你的爆栗,只替我寫一面招牌罷!」濟顛道:「不是詐你,我無酒吃,寫得不好。」王公道:「要吃酒不打緊!」就叫對門家酒店裏,燙將酒來,濟顛一動手,便是十五六碗,才問道:「你要寫甚招牌?」王公拿出一副紙來道:「就是賣面果兒的。」濟顛提起筆來,寫下十個大字道:

 

王家清油細,豆大面果兒。

 

王公自貼了這個招牌,生意日興一日,後事不提。卻說濟顛別了王公,趁著酒興,一逕走到萬松嶺來望毛太尉,毛太尉接見問道:「為何許久不來?」濟顛道:「一言難盡,被靈隱寺逐出,今在淨慈寺做了書記,終日忙碌,故不得工夫來看太尉。」太尉道:「今日天色熱,閑是無聊,你來恰好,且同你到竹園中乘涼吃酒去。」濟顛道:「蒙太尉盛情,濟顛也不敢推辭。」毛太尉聽了笑將起來。兩人到了竹園,風景稱心,你一杯,我一杯,直吃到日暮方罷。毛太尉就留濟顛在府中住了,一連盤桓了六七日,濟顛方辭了毛太尉,又去望陳太尉。太尉接了進去相見道:「聞你在毛太尉家,正怪你不來,今既來了,也要留你五七日,才放你去。」濟顛笑道:「只要有酒吃,便住一年又何妨?」太尉道:「別的還少,酒是只怕你吃不盡。」二人說說笑笑,早巳排上酒來二人對吃,直到醉了方歇,醒了又吃,略纏纏就是三四日。濟顛猛想起道:「長老把我當個人看待,我私自出來了這十餘日,他心上豈不嗔怪!」遂苦苦辭了陳太尉,急急回寺。

 

剛剛到長橋邊,早遇著寺裏的火工來尋,埋怨道:「你那裏去了這半月?把長老十分苦惱,累我們那裏都找不到,快去見長老,省得他心焦!」濟顛聽了,急急走入方丈室,跪在長老面前道:「弟子放蕩幾日了,誠然有罪,望我師慈悲饒恕。」長老道:「我怎樣囑付你,你為何一些兒也不改前非?且說你這幾日在於何處,莫非又涉邪淫?」濟顛道:「弟子怎敢復墮前愆,只因多時不曾出門,把相識多疏了。故到萬松嶺,蒙毛太尉好情,留住了六七日,又承陳太尉美意,又留住四五日,故此耽擱了。」長老道:「胡說,他們是朝廷顯官,你怎能與他往來,既這般敬重你,前日檀板頭叫你做鹽菜化主,你何又辭他做不得?」濟顛道:「鹽菜化主有甚做不得?只是不服氣化來與這夥和尚吃!若像長老這等相愛,休說鹽菜,一日便要十個豬,也化得到!」長老道:「你且休要誇口,我這寺中原有個壽山福海藏殿,如今倒壞了。若得三千貫錢,便能起造,你能化麼?」濟顛道:「不是弟子誇口說,若三千貫,只消三日便完,但是須要請我一醉!」長老大笑道:「你既有本事三日內化出三千貫錢,理該請你!」即命監寺去備辦酒食,長老親陪濟顛吃酒,這濟顛一碗不罷,二碗不休,直吃得大醉。長老道:「今日該開緣簿,但你醉了,明日寫罷!」濟顛道:「師父不知弟子與李太白一般,酒越多文越好。」遂叫行童取過筆硯,並【化緣簿】來,磨得墨濃,提起筆來,一揮而就:

 

伏以佛日永輝,法輪常轉。惟永輝雖中天者,有時而暫息;賴常轉故,依地者,無舊不重新。

 

竊見南屏山淨慈寺,承東土之禪宗,稟西湖之靈秀,從來殿閣軒昂,增巍峨氣象,況是門牆高峻,啟輪奐風光。近因藏殿傾頹,無處存壽山福海,是以空門寥落,全不見財主貴人。

 

因思法輪不轉,食輪怎得流通?倘能佛日生輝,僧日自然好度。弘茲願力,仰伏慈悲。施恩須是大聖人,計工必得三千貫。捨得歡喜,人天踴躍;成之容易,今古仰瞻。有靈在上,感必通能;無漏隨身,施還自受。莫道非誠,此心可信;休言是誑,我佛證盟。募緣化主書記僧——道濟謹疏。

 

濟顛寫完,長老見句句皆有禪機,不勝大喜,又叫侍者倒酒與他吃,濟顛吃得大醉,方去睡了。

 

次早起來,就到方丈室中來見長老道:「弟子今日出門去化緣,包管三日內化完,我師須要寬心,不可聽旁人的閒話。」長老道:「此乃佛門的善事,只要你誠心去化緣,便寬限幾日也不妨。」濟顛道:「不妨!不妨!只要三日!」竟拿了緣簿走出了寺門,一逕投萬松嶺毛太尉府中來。毛太尉道:「濟公為何來得這麼早?」濟顛道:「因有一心事睡不著,故起早來求太尉。」太尉道:「你有甚事求我,卻起得這樣早來?」濟顛道:「敝寺向來原有一壽山福海的藏殿,不意年久傾頹,今長老發心重造,委我募化三千貫錢,想我是個瘋顛和尚,那裏去化?故特來求太尉。」遂將緣簿呈上,太尉道:「我雖是個朝官,那裏有三千貫閒錢做布施,你既來化,我只好隨多少助你幾十貫罷!」濟顛道:「幾十貫成不得事,望太尉一力完成!」太尉道:「既你如此說,且稍緩一兩個月,待下官湊集。」濟顛道:「長老限我三日內便要,怎緩得一兩個月的話?」太尉見逼緊了,就笑將起來道:「你真是個瘋子,三千貫錢如何一時便有?」濟顛道:「怎說沒有?太尉只收了緣簿,包你就有。」遂將緣簿丟在桌上,翻身便走。太尉忙叫人趕上,將緣簿交還他,濟顛接了,又丟在廳上地下道:「又不要你的,怎這等慳吝?」說完,竟一直出走去了。太尉拾起緣簿,再叫人追趕,已不知去向矣。太尉吩咐門上,今後休放濟顛瘋子進來,省得纏擾。不知濟顛怎化得三千貫錢來,且聽下回分解。

 

評述:

 

一、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鬱鬱黃花無非般若,青青翠竹皆是佛性。靈隱寺僧既然設計逐我出寺,換個環境,也是好事。我佛在心,豈住佛寺?故遊山玩水,一逕往淨慈寺來,德輝長老有福了!

 

二、出家閑性慣了,悟不了什麼大道。德輝長老因我到來,且又溜出去喝得醉爛,惹得他煩惱叢生,哈哈!正是:

 

煩惱即菩提,學生出考題;

老師添慧智,佛性無高低。

 

三、靈隱寺的鹽菜化主做不成,原來是淨慈寺的壽山福海藏殿要我募建,故寫了一道【募緣疏文】,文情並茂,感動了善男信女。狂言三千貫錢三日募成,喜得為師熱酒相贈。讀此疏文,即知是一篇禪機妙訓,世人不可走馬看花,一眼溜過,且多讀幾次,且看花在微笑時的真容。

 

四、想化毛太尉三千貫錢,三日為限,害太尉著急了,錢從哪里來?世人啊!為善不要說無錢,一旦病時用萬千,此時,怎不說無錢?無錢命休了。此事只待毛太尉轉手,不勞分文,誠心一片就夠了!

 

第十回 顯神通太后施錢 轉輪迴蛤蟆下火

 

話說濟顛將【化緣簿】丟與毛太尉,竟自回寺,首座問道:「你出去了半晌,化得些什麼?」濟顛道:「多已化了,後日皆可完帳。」首座道:「今日一文也無,後日那能盡有?」濟顛道:「我自去化,不要你憂。」說罷,竟往禪堂裏去了。首座說與長老聽,長老也半信不信。到了次日,眾僧又來說道:「濟顛自立了三日限,今日第二日了,也不去化緣,一定是說謊騙酒吃。」長老道:「濟顛雖瘋顛,論理也不好騙我,且到明日再看。」

 

不期到了第三日,毛太尉入朝見駕,見一個內侍尋著他道:「娘娘召你!」毛太尉忙跟了內侍到正宮來叩見太后。太后道:「昨夜三更時分,夢見一位金身羅漢,對我說起西湖淨慈寺有一座壽山福海藏殿,近來崩塌,要來化我三千貫錢修造,他說化緣簿現在毛卿處,我醒來,甚是奇異;故召汝來問,不知果有此事否?」太尉聽了驚倒在地,暗想濟公原來不是凡人,遂奏道:「兩日前果有淨慈寺書記僧道濟,拿一【化緣簿】,要臣子替他化三千貫錢,臣子一時拿不出,故回了他,不道他顯神通來向娘娘化緣。」太后問道:「這和尚平日可有甚好處?」太尉道:「平日並不見有甚好處,但只是瘋瘋顛顛要吃酒。」太后道:「真人不露相,這定然是個高僧,他既來化緣,我寶庫中有脂粉錢三千貫,可捨與他去修造,但此金身羅漢,不可當面錯過,你可傳旨備駕,待我親至淨慈寺行香,去認他一認。」太尉領了懿旨,一面在寶庫中支出三千貫錢來,叫人押著,一麵點齊嬪妃彩女,請娘娘上了鸞駕,自騎馬跟在後面,竟往淨慈寺來。

 

這日濟顛卻坐在灶前捉虱,首座看此光景不像,因來問道:「你化的施主如何了?」濟顛道:「即刻就到。」首座笑著去了。又過了半晌,早有門公飛跑的進來報道:「外面有黃門使來,說太后娘娘到寺來行香,鸞駕已在半路了!」眾僧慌了手腳,長老急急披上袈裟,帶上毗盧帽,領著合寺僧人,出了殿門跪接,恰好鳳輦已到了,迎入大殿。太后先拈了香,然後坐下。長老引眾僧恭見畢,太后開口道:「我昨夜三更時分,夢見一位金身羅漢,要化三幹貫修造藏殿,我夢中也親口許了,今日特送來,命住持僧點收了。」長老忙同眾僧一齊叩謝布施。太后道:「我此來,雖為布施,實欲認認這尊羅漢。」長老又跪奏道:「貧僧合寺雖有五百僧眾,卻儘是凡夫披剃,不敢妄稱羅漢,炫惑娘娘。」太后道:「羅漢臨凡,安肯露相?你可將五百眾僧聚集來與我看,我自認得。」

 

長老領旨,命眾僧執著香爐,繞殿念佛,一個個都要從太后面前走過,此時濟顛亦夾在眾僧內,剛走到太后面前,太后早已看見,指著說道:「夢見的羅漢,正是此位,但夢中紫磨金色,甚是莊嚴,今日為何作此瘋相?」濟顛道:「貧僧是個瘋顛的窮和尚,並非羅漢,娘娘不要錯認了。」太后道:「你在塵世混俗和光,自然不肯承認,這也罷了。但你化了我三千貫錢,卻將何以報我?」濟顛道:「貧僧是一個窮和尚,只會打筋斗,別無甚麼報答娘娘,只望娘娘也學貧僧打一個筋斗轉轉罷!」一面說,一面就頭向地,雙腳朝天,一個筋斗翻轉來,因未穿褲子,竟將前面的東西都露出來,眾嬪妃宮女見了,盡皆掩口而笑,近侍內臣見他無禮,都趕出佛殿來,要將他捉住。不料他一路筋鬥,早已不知打到那裏去了。長老與眾僧,膽都嚇破了,忙跪下奏道:「此僧素有瘋顛之疾,今病發無禮,罪該萬死!望乞娘娘恩赦!」太后道:「此僧何曾瘋顛?真是羅漢,他這番舉動,乃是許我來世轉女成男之意,實是禪機,不是無禮。本請他來拜謝,但他既避去,必不肯來,只得罷了。」說罷,遂上輦還宮,長老引眾僧送太后去了,方才放下了一塊石頭。因叫侍者去尋濟顛,那裏見個影兒。長老因對眾僧道:「濟顛要藏殿完成,故顯此神通,感動太后,今太后口稱羅漢,故又作此瘋顛掩人耳目,你們不要將他輕慢!」眾僧聽了,方才信服。

 

卻說濟顛出了寺門,先同眾小兒在西湖採了一回蓮藕,又到石岩橋,望石陽裏走去。到了教場橋,只見許多人在那裏圍著看,他也擠上去一看,原來是一隻癩蛤蟆,落在尿缸裹,浸得膨脹死了。濟顛歎道:「苦惱了,苦惱了,只也是輪迴一轉,叫人取個火來,尋些亂竹,我與你下火。」遂作頌道:

 

這個蛤蟆,浸得膨脹,在生倡狂,死後倔強。既已瞑目張牙,何不跏趺合掌。佛有大身小身,物得人相我相,一念悟淨離諸眾障。咦!

 

青草池邊尋不見,分明夜月梨花上。

 

燒完了,只見半空中現出一個青衣童子來叫道:「多謝師父慈悲,已得超生矣!」眾人看得分明,盡皆喝釆。濟顛正待轉身,忽背後一個和尚拖住道:「小僧是祟真寺裏僧人砧基,這裏的西溪安樂山永興寺長老,屢欲見師父,苦無機緣,今日相遇,且到敝寺盤桓幾日!」濟顛就隨著砧基到永興寺來。永興寺長老大喜,忙請入方丈室,一面獻茶,一面令侍者整治酒肴出來,三人共飲,濟顛遇了酒,就十分得意,吃了一夜。次日又叫人到清溪道院請徐提點到來相陪,那徐提點又是吃酒道士,大家吃得十分有興。過了兩日,又同砧基到崇真寺裏玩了幾天,吃酒做詩。

 

不知不覺,在永興、祟真二寺,與清溪道院幾處,就盤桓了四個月,早巳是初冬天氣,身上寒冷,想道:我出來已久,也該回去看看長老。遂別了砧基同徐提點二人,竟向石人嶺來。剛走到嶺上,又撞見上天竺的懺首。濟顛問道:「師兄那裏來?」懺首道:「不要說了!我庵裏講主,昨夜被賊偷得精光,今著我在西溪街上鄭先生家問卜。」濟顛道:「既是講主失盜,我也該去看他一看。」二人遂同下了石人嶺,逕至棘寧寺。那講主正在納悶,見了濟顛,忙施禮道:「為何久不來相會?」濟顛道:「今日也還不來,因知你失物煩惱,故特來安慰。」講主道:「老僧掙了一世,一旦皆空,怎叫我不煩惱!」濟顛道:「出家人要財物何用?待他偷去,倒省得記掛,我今作詩一首,替你發一笑,以解煩惱如何?」講主道:「你既有此美意,請念來與我聽。」濟顛隨念道:

 

啞吃黃蓮苦自知,將絲就緒落人機;

低田缺水遭天旱,古墓安身著鬼迷。

賊去關門無物了,病深服藥請醫遲;

竹筒種火空長炭,夜半神龍面向西。

 

講主聽了笑道:「雙關二意,說得倒有趣,我如今心中十分愁悶,你須在此暫住一、二月,替我解悶方好。」濟顛道:「若有酒吃,便住一兩年也不妨。」講主道:「別的都被偷去,惟酒尚在,只怕你吃不了。」兩人又大笑,不知濟顛住下作何行狀?且聽下回分解。

 

評述:

 

一、太后夜夢金身羅漢,化緣修造福海藏殿,次晨召了毛太尉告知此事,害太尉聽了驚倒在地,歎道:「濟公神奇,化緣簿已在我家!」方知濟公:

 

說話無虛,句句實語;

雖會賣弄,裏含禪機。

 

二、太后聞毛太尉之言,也暗地驚奇,想到濟顛真人不露相,必親往淨慈寺看個清楚。捨了寶庫中脂粉錢三千貫,押送到淨慈寺中。太后捨得花脂粉錢,造就海藏殿,總算為我佛粉飾一間樓殿,功德無量。長老、寺僧一聞太后駕到,慌了手腳,正是:

 

佛在寺中不覺慌,達官俗體有何妨;

定中虎豹似蚊蠅,我學如來一佛掌。

 

三、太后想看夢中羅漢,長老道:「貧僧合寺,五百僧眾,儘是凡夫披剃,不敢妄稱羅漢,炫惑娘娘。」此一語不愧為修行人風度,現在不少自個兒稱師作祖之輩,妄為自封「祖師」者或稱某某佛菩薩轉世者,皆該休了。濟顛也道:「貧僧是個瘋顛貧窮和尚,並非羅漢,娘娘不要認錯了。」這一語也抹去了本相,不願露白;現在世人,既無濟顛之神通,又喜自高稱佛作祖,無人敢道自己是個瘋顛癡漢,都說「咱是正人君子」,「大佛投胎轉世」,世人非拜你不可呢?豈不可笑!

 

四、我為了報答太后惠賜三千貫錢,特在太后娘娘面前頭向地,腳朝天,一個筋斗翻轉過來,又露出那本相!害眾嬪妃宮女羞答答,臉紅紅。長老嚇破膽,心想:道濟在太后面前這般無禮耍寶,恐性命不保,不料太后卻道:「他是真羅漢(真貨)!假不得,這番舉動,乃是願我轉女成男,實是禪機,不是無禮。」果然太后也有些來歷,雖有善根,惜無向陽枝幹,故望來生轉女成男,落得大方,也可拋頭露面,不必脂粉塗擦,才配稱英雄好漢!

 

五、癩蛤蟆落在尿缸裏,莫非是想吃天鵝肉而跌倒乎?一失足,輪迴路,下把火,把它度。燒盡蛤蟆幹,現出童子來。故知萬物皆有靈,勸世勿殺生。

 

六、棘寧寺中,講主財物被偷,納悶不已,真也個不空和尚,故如來偏叫他空無一物。哈哈!我有二偈:

 

(一)

 

有的皆偷去,無的存下來;

空留一尊佛,日夜好消災。

 

(二)

 

有人就有道,道能生萬物;

何必苦納悶,開懷口吐珠。

 

講主道:「值錢的悉已偷去,惟酒尚在,特請濟顛一飲。」正是:

 

別的悉偷去,法酒在我身,

賊偷身外物,主人安如神,哈哈!

(偷不去!偷不去!)

 

第十一回 解僧饞貴人施筍 觸鐵牛太守伐松

 

話說濟顛在棘寧寺,不知不覺過了兩月,看看臘盡,講主捨不得他回去,對濟顛道:「你待到過了年才回去吧!」濟顛道:「這卻使不得!長老豈不嗔怪!」遂別了講主,逕回淨慈寺來,走進方丈室中,見了長老拜道:「弟子回來了。」長老道:「你怎不與老僧說知,竟出去了這半年,來去自專,旁人豈不笑我?」濟顛道:「弟子知罪,今後再不敢了!」自此在寺過了年,每日只在禪堂中跟著眾人誦誦經念念佛,混過兩三個月。

 

倏忽暮春,天氣睛朗。濟顛忽又想動,來稟長老道:「弟子久不出門,許多朋友恐怕生疏了。今日出去望望,特來稟知,放弟子出去走走。」長老道:「放便放你去,但只好兩三日便要回來!」濟顛應承了,遂一逕投萬松嶺毛太尉府中來,毛太尉接進去相見,太尉道:「自從太后娘娘到你寺中,不覺又是半年了。那日你弄禪機,打筋斗,我甚為你耽憂愁,恐怕有禍,不期太后娘娘心靈性慧,倒打破了你盤中之謎,反再三的讚歎。」濟顛道:「那是我一時瘋發了,有甚麼禪機,感謝佛天保佑,免了這場大禍,又完成了藏殿的功德,故今日特來謝謝太尉。」太尉道:「你來得正好,今日園丁在竹園中掘得些新筍芽兒進來,我見是初出之物,將一半進上朝廷,還留一半在此,待我命庖人煮來,與你嘗嘗新鮮口味可好麼?」濟顛道:「好是好,但做和尚的,此時吃它,未免過分!」太尉道:「筍乃素物,又非葷肴,有何過分?」濟顛道:「太尉不知,俗語說得好:「一寸二寸官員有分,一尺二尺百姓得吃,若是和尚要吃,直待織壁。」我做和尚的此時吃他,豈不過份?」說得太尉笑將起來,不一時庖人煮了筍,又煮了兩壺酒來排上。濟顛一到口,便吃了大半碗,又是幾碗酒,吃得快活,便說道:「我虧太尉高情,得以嘗新筍,我家長老坐在寺中,夢也還不曾夢見,我且剩幾塊帶回去,與他嘗嘗,也顯得太尉人情。」太尉道:「只是殘剩的,怎好帶去?」遂叫庖人又取了一碗來,用荷葉包好,付與濟顛,濟顛作謝而回。

 

剛到山門,首座問道:「你手裏包兒,莫非狗肉?」濟顛道:「雖不是狗肉,卻比狗肉更美。」因將包兒往他鼻上一塞,道:「你且聞一聞看!」首座僧認做耍他,忙把鼻子掩著躲開,濟顛遂一逕到方丈室來見長老。長老問道:「你為何今日才去便回來?」濟顛道:「因毛太尉留我吃新筍,我見滋味鮮美,因此討了一包來請長老嘗新,故此不曾耽擱。」遂向侍者討了一個盤來,將荷葉包打開,把筍兒傾在盤內,托上來獻給長老。長老道:「物雖微,卻難得一片好心。」遂舉筷吃了好些,讚道:「果然好滋味!」剩下的就叫方丈室中幾個侍者分吃了。不一時,眾僧得知,都來討筍吃。長老道:「這筍乃道濟帶歸來請我嘗的,只有一節,如何分散眾人?」眾僧道:「這不幹長老之事,多是濟顛不是,佛法平等,你既自吃了新筍,又帶來請了長老,難道就不該化些來請請大眾?」濟顛道:「你們只輕易說個化字,殊不知化人東酉,有好些瑣難,我在太尉府中,不知說了多少禪機,方才有得到口,你們坐在家裏,白白就夢想吃,也罷!就將這新筍為題,你們眾人做得一首詩出,我吃苦不妨,去化兩擔來請你們罷!」眾僧聽說做詩,俱默然不語。長老道:「他們如何理會得來,待老僧代他們做一首吧!」遂信口七言一絕道:

 

竹筍初生牛犢角,蕨芽初長小兒籩;

旋挑野菜炊香飯,便是江南二月天。

 

濟顛道:「好詩好詩!但他們要吃筍,怎麼倒要師父做詩?今我師既代他們做了,我也推辭不得。」因而屈著指推算道:「今日諒不能有,明日料也還無,挨到後日,還你們兩擔罷!」長老道:「新生物多寡有些就罷,如何論得擔?」濟顛道:「包有!包有!」說罷又自顛耍去了。

 

到次日,又到毛太尉府中。太尉問道:「你今日又來,莫非昨日的酒吃得不盡興麼?」濟顛道:「倒不為要酒吃,只因昨日承太尉的筍,回去與長老吃了。眾僧看見,都饞哩哩要吃,再三求我來化,我看不過他們咽涎,就一時答應化兩擔與他們,故又來打攪太尉。」太尉笑道:「你這和尚真不曉事,一個才出土的新筍,只能掘些嘗嘗新,怎麼論起擔來?」濟顛道:「只要肯捨,包管園中廣有。太尉若不信,可叫園丁來問便知。」太尉遂叫園丁來問道:「竹園裏可曾有發些新筍出來?」園丁稟道:「好叫太尉得知,昨日掘過一寸也不留,今日看時,滿園中遍地密雜雜都攢出頭來,大是怪事。」太尉又驚又喜,便對濟顛道:「今日方透芽,掘起必少,莫若養他一夜,明日還可多得些,也許是因你來為眾僧化緣一場。」濟顛道:「多謝太尉,如此更好。」太尉遂命備酒與他同飲,到晚就留在府中歇了。次早起身,太尉同濟顛步入竹園,看那園丁將新長出來的筍,盡數掘起,共有五擔,太尉吩咐叫五個值班的挑了,跟濟公送到寺裏去。濟顛謝了太尉,領著這五擔筍回寺來,眾僧在山門前望見,盡皆歡喜,忙來報知長老,長老讚歎道:「道濟作用果是不凡!」不一時濟顛同筍到了,長老叫人收了筍,取出五百文錢,酬勞了送筍的五個人,一面即命煮筍,與合寺僧人同吃了,眾僧俱各歡喜散去不提。

 

過了幾日,濟顛在寺,忽想起靈隱寺昌長老已死,不曾去送喪,又聞得是印鐵牛做了長老,不知規矩如何?遂定了主意,要去望望,遂一逕走到靈隱寺,煩侍者通報了。長老想道:「他是個瘋子,一向被昌長老逐出外地,今日又來做甚麼?莫非想著舊事,要來纏擾?只不睬他便了。」遂吩咐侍者回報不在,侍者回復了濟顛,濟顛冷笑了一聲,又走到西堂來見小西堂,那小西堂也回說不在;濟顛遂向行童,借了筆硯,去冷泉亭下作詩一首,罵長老道:

 

幾百年來靈隱寺,如何卻被鐵牛閑;

蹄中有漏難耕種,鼻上無穴不受穿。

道眼豈如驢眼瞎,寺門常似獄門關;

冷泉有水無鵷鷺,空自留名在世間。

 

又做一絕,譏誚西堂道:

 

小小庵兒小小窗,小小房兒小小床;

出入小童並小行,小心服侍小西堂。

 

題完將二詩付與行童,逕自回寺,這行童不敢隱瞞,將詩呈與長老,長老大怒道:「這濟顛自恃做得兩首詩,認得幾個朝官,怎敢就如此無禮,將我輕薄,難道我就罷了不成!」恨恨的想了一會,想出一計,那臨安府趙知府是我最相好的,待我寫書去,求他將淨慈寺門外兩傍松樹,俱行砍去,破了他寺裏的風水,他長老曉得是濟顛起的禍根,必然驅逐,方泄得我這口惡氣。算計定了,遂寫書去求趙太守不提。

 

且說德輝長老這一日正與濟顛同坐,說些閒話,忽門公來報道:「不好了!寺中禍事到了,臨安府趙太爺,親自帶了百十餘人,要砍去寺門兩旁松樹!」長老著忙道:「這些松樹,乃一寺風水所關,若砍去,又眼見得這寺就要敗了,如何是好?」濟顛道:「長老休慌,待弟子去見他。」長老道:「我聞得官人十分利害,你須要小心,切不可觸他之怒,否則,便無法解救了。」濟顛道:「我師寬心,萬萬無妨。」遂從從容容走出山門,向著趙太守施禮道:「淨慈寺書記僧道濟參見相公。」太守道:「你就是濟顛麼?」濟顛道:「正是!」趙太守道:「聞你善作詩詞,譏誚罵人,我今來伐你寺前的松樹,你也敢作詩譏誚罵我麼?」濟顛道:「水腐蟲生,人有可譏誚處方可譏誚之,相公乃一郡福星,百姓受惠,小僧頌德不遑,焉敢譏誚?相公此來若果是伐木,小僧不揣,吟詩一首,敢為草木乞其餘生,望相公垂鑒。」趙太守道:「你且念來我聽。」濟顛遂信口吟道:

 

亭亭百尺接天高,曾與山僧作故交;

滿眼枝柯千載茂,可憐刀斧一齊拋。

窗前不見龍蛇影,屋畔無聞風雨潮;

最苦早間飛去鶴,晚回難覓舊時巢。

 

趙太守聽了濟顛之詩,沈吟了半晌道:「你卻是個有學問的高僧!本府誤聽人言,幾乎造下一重罪孽。」遂命伐樹人盡皆散去,復與濟顛作禮道:「果是好詩,字字動人,此地山環翡翠,屋隱煙霞,大有禪林風味,意欲再求一首佳章,與小官參悟,萬勿吝教!」濟顛聽了,遂信口長吟一律道:

 

白石嶙嶙接翠嵐,翠嵐深處結茅庵;

煮茶迎客月當戶,採藥出門雲滿藍。

花被鳥拈疑佛笑,琴為風拂宛禪談;

今朝偶識東坡老,四大皆空不用參。

 

太守聽了,歎賞不巳,道:「吾師語含宿慧,道現真修,下官有一律奉贈,以博一哂!」亦長吟一律道:

 

不作人間骨肉僧,朗同明月淨同冰;

閑思吐作詩壇瑞,變相留為法界徵。

從性入禪誰問法?明心是性不傳燈;

下根久墮貪嗔夢,今日方欣識上乘。

 

濟顛聽了,再三感謝,遂邀太守入寺獻齋,太守欣然齋罷,方才別去。

 

長老見太守去了,方對眾僧道:「今日若非濟顛,這些松樹危矣!快叫人請他來謝。」

 

誰知這濟顛誠恐驚動,早已自脫身去閑走,剛走到長橋,忽看見賣面果的王公門上貼著訃書,吃了一驚,忙走入去,只見王婆正坐在棺材邊哭,看見了濟顛,方說道:「阿公平日與你相好,後日出殯,請你下火,說兩句禪機,令他往生西方,也見你的情分。」濟顛道:「既要我下火,到後日准說罷,便走去長橋上閑坐,只見賣蘿蔔的沈一,挑著空擔走來,看見濟顛坐在橋上,便道:「多時要請師父吃一壺,苦無機會,今日有緣,倒撞著師父閑坐,我又無事,同去酒店裏吃一碗如何?」濟顛道:「甚好!」二人遂走入酒店坐定,沈一忙叫店家取酒來倒,濟顛一連吃了幾碗,吃得爽快,看了沈一道:「難得你一片好心請我,我自有話對你說,不知你肯聽否?」沈一道:「師父定是好話,且請說來,小人焉有不聽的理?」不知那濟顛說出甚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評述:

 

一、毛太尉請我吃竹筍,我也說出一篇道理來,且聽道:「一寸二寸,官員有分,一尺二尺,百姓得吃,若是和尚,直待織壁。」濟顛我此刻也認做和尚本份,不敢貪求口福。一寸二寸這種初芽嫩筍,是古時官員的份兒;一尺二尺筍,這種中筍是百姓的菜湯;輪到和尚,須待筍老絲韌,可以織成籬壁時,才可吃。正是:「出家人,吃剩飯,收拾殘渣,好種福田。竹筍老,作籬杆,飽肚腸穿,茅屋蓋腹上。既避風雨,又能遮寒,省錢合算!也是惜福修高段。」

 

二、新筍好吃,我想到長老沒這個口福,也就帶些回去孝敬一番,真是難得有此孝心。並賞寺僧吃得開懷,老衲學習地上小螞蟻,聞香告知夥伴,是孝亦義。

 

三、僧人吃筍,也太浪費,且聽道:

 

新筍初生物,探頭命已枯;

吃它憐身弱,免得大成樹。

還得深山住,任那風雨打,痛苦嚎哭;

老大時,又被砍去蓋茅屋,不如吞下僧肚腹,好上西天歸淨土。

下了路,重新生長,大雄寶殿做龍柱。

 

四、吃罷竹筍,心血來潮,想起靈隱寺昌長老已去,不曾送喪,又聞得是印鐵牛做了長老,故回去探望一番。那知我這付德性,他們早已受不了,故避不見面,老衲無奈,壁上題詩相譏,惱得印鐵牛長老思報復,勾結了趙知府要來破去淨慈寺風水,砍去寺前兩旁松樹,害德輝長老慌張失魄,幸我題詩相勸,總算使趙知府息兵罷手,並結為莫逆之交,正是:

 

寺邊松樹太無辜,鐵制牛犁嗔性愚;

欲破淨慈風水地,心腸惡毒墮三途。

 

出家人看到不平事,用心機害人者,可休矣!

 

一付窄肚腸,充滿火藥味,

說什麼慈悲,欺他外道人?

 

說什麼假濟公,真佛陀,看那善人恨如仇,任意醜化,讓我難過!

 

若在當初,我早被你殺了砍頭,似今日欲除松樹消心恨,罪過罪過!

 

第十二回 佛力顛中收萬法 禪心醉裏指無明

 

卻說濟顛對沈一道:「人生在世,只為這具臭皮袋要吃,我看你又無老小,終日忙忙碌碌何時得了?倒不如隨我到寺裏去做個和尚,吃碗安頓飯罷!」沈一道:「我久懷此意,但恐為人愚蠢,一竅不通,做不得和尚,若師父肯帶我去,今日就拜了師父,跟師父到寺裏去。」濟顛道:「直截痛快,做得和尚!」方吃完酒,就領了沈一入寺來參見長老道:「弟子尋得一個徒弟在此,望長老容留。」長老道:「也好也好。」遂命侍者燒香點燭,叫沈一跪在佛前,替他摩頂受記,改名沈萬法,正是:

 

偶然拜師父,便成親子孫;

何須親骨肉,寬大是禪門。

 

次日,濟顛無事閑坐,吩咐沈萬法到灶下去扒些火來,萬法道:「師父要火做甚麼?」濟顛道:「我身上被這些餓蝨子叮得癢不過,今日要尋他的無常,因此要火。」沈萬法聽了就去弄了一盆火來,放在面前,濟顛就脫下僧袍來,在火上一烘,早鑽出許多蝨子來,內中有兩個結在一塊不放的,濟顛笑道:「原來蝨子也有夫妻,我欲咬死他,又怕汙了口,欲要掐死他,又怕汙了手,不如做個功德,請你一齊下火罷!」遂將僧袍一抖,許多蝨子都抖入火中,濟顛口中作頌道:

 

蝨子聽我言,汝今當記取。

既受血氣成,當與皮肉處。

清淨不去修,藏汙我衲裏。

大僅一芝麻,亦有夫和婦。

靠我如泰山,咂我如甘露。

我身自非久,你豈能堅固。

向此一爐火,切莫生驚怖。

拋卻蠕動軀,另覓人天路。

 

咦!烈火光中爆一聲,剎剎塵塵無覓處!

 

濟顛復將僧袍穿上道:「他不動,我便靜。快快活活!」一面說,一面往外走,一逕走到王公家裏,恰好開始辦喪事,濟顛對王婆道:「你又不曾請得別人,我便替你指路罷!」遂高聲念道:

 

面果兒王公,秉性最從容;

擂豆擂了千百擔,蒸餅蒸了千餘籠。

用了多少香油,燒了千萬柴頭,今日盡皆丟去。

平日主顧難留,靈棺到此,何處相投?

咦!一陣東風吹不去,鳥啼花落水空流!

 

眾人把棺材直抬至方家峪(地名,即山谷),略歇下,請濟顛下火,濟顛手執火把道,大眾聽著:

 

王婆與我吃粉湯,要會王公往西方;

西方十萬八千里,不如權且住余杭。

 

濟顛念罷舉火,親戚中有暗笑的道:「這師父倒好笑,西方路遠,還沒稽查,怎麼便一口許定了住余杭?」正說不了,忽見一人走到王婆面前作揖道:「恭喜婆婆,余杭昨夜令愛五更生了一位令郎,令婿特使我來報個喜信。」原來,王公有個女兒,嫁在余杭,因是有孕,故未來送喪,今聽說產了兒子,滿心歡喜,忙問道:「這兒子生得好麼?」那人道:「不但生好,還有一樁奇事,左胸下有面果王公四個朱字,人人疑是公公的後身。」眾親友聽了,方大驚駭,知道濟顛不是凡人,卻都來圍著他問因果,濟顛見眾人圍得緊,便跳在桌子上,一個筋斗,露出前頭的東酉,眾人都大笑,濟顛乘人喧笑,便一逕走了。

 

離了方家峪,進了清波門,一直到了新官橋下,沈平齋的藥鋪中來。沈平齋卻不在家,那沈媽媽往時最敬重濟顛,忙請進堂中奉茶,親備酒請他;濟顛見了酒,不管好歹,一上手便吃了十餘碗,已有些醉意,沈媽媽又托出一碗辣汁魚來,濟顛也不推辭,吃一碗酒,又喝些魚湯,不知不覺吃得十分酩酊,方才作謝起身。沈媽媽見他醉了,囑咐道:「你往十里松回去,那裏路靜,你醉了須要小心些。」濟顛糊糊塗塗的應道:「我和尚一個空身體,有甚小心?今夜四更時,你們後門倒要小心。」竟跌跌撞撞的去了。沈媽媽聽見濟顛說話蹊蹺,到了四更天不放心,叫人悄悄到後門去看,不期果有個賊在那裏挖壁洞,那時喊將起來,方逃走了。自此益發敬重濟顛,就如「活佛」。

 

且說濟顛剛走出清波門,身體醉軟了,掙不住腳,一滑,早一跤跌倒在地,爬不起來,竟閉著眼要睡。把門軍及過往行人,俱圍攏來看,有的認得說:「這和尚是淨慈寺的濟書記!」有的說:「他吟得好詩,做得好文,那個朝官不與他相好。」有的說:「這和尚沒正經,一味貪酒!」內中有一個道:「我要到赤山,經過淨慈寺,卻是順路,我扶了他回去罷!」眾人道:「好!好!也是好事。」那個人將濟顛扶起來攙著走,濟顛走一步,掙一掙,攙他好不吃力,慢慢的攙到十里松,濟顛立腳不住,又跌倒了,那裏再扶得起,那人無法,只得撇了他,自走到淨慈寺報信。沈萬法急急的趕到十里松,只見濟顛醉昏昏,酒氣直沖的,睡在地下,沈萬法叫道:「師父醒來!我扶你回寺去。」濟顛看見是沈萬法,便罵道:「賊牛!你豈不知師父醉軟了,卻叫我自家站起來!」沈萬法無奈,只得將他扶起來站著,自己彎下身子去,叫他伏在背上,然後背起,走不上數十步,不道那濟顛酒湧上來,泛泛的要吐。沈萬法道:「師父忍著些,待我背你到寺了再吐罷!」濟顛也不言語,又被背著走,不上三五十步,濟顛忽一陣噁心,那些穢物直湧上喉嚨來,那裏還忍得住,早一聲響,吐了沈萬法一頭一面,沈萬法欲要放下來收拾,卻恐再背費些力氣,幸還有些蠻力,只得耐著穢臭,一逕背入寺中,到廚房內眠床上,方才放下,打發他睡了;然後去洗乾淨了頭面,再來看師父,只見濟顛睡得熟熟的,就坐在旁邊伺候。

 

等不多時,忽見濟顛一轂轆子跳將起來,高聲喊道:「無明發呀!無明發呀!」眾僧雖多聽見,只認做濟顛酒狂,誰來理他?沈萬法也糊糊塗塗,又打發濟顛睡下,睡不多時,又見他跳起來高叫道:「無明發呀!無明發呀!」此時已是更餘時分,眾僧俱已睡了。濟顛叫了許久,見無人理他,遂走出來,繞著兩廊,高叫:「無明發呀!無明發呀!」又叫了半晌,著了急,遂敲著各處的房門,大叫道:「無明發呀!無明發呀!」直叫到三更時分,忽羅漢堂琉璃燈燒著了旛 腳,火燒起來了,及至眾僧驚覺,爬起來時,早猛風隨火,烈焰騰騰,已延燒到佛殿與兩廊各僧房了,眾僧方才慌張,忙來救火搶物,已是遲了,只急得亂跑,濟顛罵道:「我叫了這半夜,都塞著耳朵不聽,如今燒得這般,只可惜長老匆匆歸去,不曾見得一面送他,可憐!可憐!」此時眾僧苦作一團,那裏還有心來聽他的話,直燒到天明,早有許多官兵入寺來查失火的首犯,已把兩個監寺捉將去了。眾僧一時燒苦了,捶胸跌腳,都恨恨的道:「我們晨鐘夕梵,終日修道,難道許多菩薩,就沒有一點靈感,救護救護?」濟顛聽了大笑道:「你們這般呆和尚,如何得知成毀乃世人之事,與佛菩薩何干?」因口念四句道:

 

無明一點起逡巡,大廈千間故作塵;

我佛有靈還有感,自然樓閣一番新。

 

可惜偌大一個淨慈寺,失了火,從前半夜燒起,直燒到次日午時方住,一殿兩廊盡皆燒毀,惟有山門不壞,大家立在山門下查點,僧眾雖多焦頭爛額,卻人人都在,只不見了長老,有的說,想是在方丈中熟睡,被火燒死了,有的說,定是見火緊,逃往寺外去了,眾僧分頭向各處找尋,未知長老果在何處?且聽下回分解。

 

評述:

 

一、遇著賣蘿蔔的沈一,挑著擔子,日日忙碌,卻有善根,遇著我,稱道:「我們真有緣,想請濟顛喝一碗?」我看他機緣已到,便對他勸道:「人生在世,只為這個臭皮囊,何苦勞碌不堪,不如出家做和尚,清閒自在,還能到天上!」沈一果然一口答應,立即隨我出家去。

 

二、燒香點燭,沈一跪在佛前,長老替他摩頂授記,改名沈萬法,正是:

 

燒香點燭——去那不淨,照這暗靈。

剃刀之下——光禿了頭,抹去男女之相,免起色生煩惱之心。

佛法平等——就此一刀了斷,管你販夫宰相,出家就是一樣。

跪在佛前——總算屈膝,從今天起,好好立地,以備來日爬上佛頂神氣!

摩頂啊!——試爾禿頭圓不圓,亮不亮,不圓不亮,還須磨煉好生光!

授記啊!——禪門正法,指點生死路,拴住惡鬼門,正法眼中藏,看爾正前方,師手提燈,裝上正門,當日由此來,從今由此去,打開太平門,來日(急時)好逃生!

沈一改名沈萬法——萬法本歸一,一心生萬法,祖生孫,孫變祖,無極生太極,太極在無極,留得真種性,靈山會世尊!

 

三、酒醉吐得沈萬法滿身穢物,這也要他洗個乾淨,以好修身!

 

四、酒精火氣大,勸世勿貪杯,免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如不信,且看:

 

夜來濟顛喊道:「無明發呀!無明發呀!」火燒眉頭,人猶不知,大夢正酣,火宅安居,小心!小心!

 

五、一把無明火,找不出起因?燒得淨慈寺乾乾淨淨,又無一一九,也沒消防車,乾著急,有何用?也算是「天也空來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寺也空來佛也空,紅塵囂囂佛無蹤!」

 

六、苦了眾僧,抱怨菩薩不顯靈,我道:「成毀乃人世之事,與佛菩薩何幹?」一語道破,不僅四大皆空,連佛菩薩亦空,只因空中才能生妙有!舊地不燒去,新的怎麼來?正是:

 

燒去古寺廟,樂得菩薩好;

天地為大殿,寬闊梁亦高!

 

七、無明已去,卻找不到長老,莫非藉火遁去,且待尋找?

 

第十三回 松長老欣錫禪杖 濟師父怒打酒壇

 

卻說這淨慈寺因失火,不見了長老,眾僧往各處找尋,並無蹤跡。濟顛見了笑道:「你們這般和尚,真個都是呆子,我已說過,長老原從天臺來,今日已歸天臺去了,怎麼還尋得著他呢!」眾僧俱不信,都道:「那有此事,就是燒死了,少不得有些骸骨。」就叫煮飯的火工在方丈室瓦礫中去扒看,扒了多時,忽扒出了一塊磨平的方磚來,上有字跡,眾僧爭看,卻是八句辭世偈言:

 

一生無利又無名,圓領方袍自在行;

道念只從心上起,禪機卻是舌根生。

百千萬劫假非假,六十三年真不真;

今向無明叢內去,不留一物在南屏。

 

眾僧看得分明,方知長老是個高僧,借此遁去,方識濟顛有些來歷,不是亂言!然到此田地,無可奈何,只得與濟顛商計,要將燒不盡的木頭,搭起幾間茅屋,大家草草安身,濟顛道:「好!」忽走下廚去,看見屋雖燒去,卻剩下一大鍋熱湯,濟顛叫道:「他事且慢商計,此間有好熱湯,且落得來洗洗面。看你們不要惱壞了,我有支曲兒,且唱與你們聽聽,解解悶如何?」遂唱道:

 

淨慈寺蓋造是錢王,一剎時燒得精光;大殿兩廊都不見,只剩下四個泥土的金剛。

佛地與天堂,平空似教場;

卻有些兒不折本,一鍋冷水換鍋湯。

 

眾僧聞聽了都大笑起來:「如今這般苦惱,怎你還耍瘋顛,我們的苦,且擱開再說。但是兩個監寺,被官府捉去,枷在長橋上,你須去救他一救方好。」濟顛道:「這個容易。」遂一逕走到長橋,果見兩個監寺枷在那裏,因笑道:「你兩個板裏鑽出頭來,好像架子上安著燈泡。」兩個監寺道:「好阿哥!我們在此好不苦惱,你不來救我,反來笑我?」濟顛笑道:「你且耐心捱一會,自然救你!」

 

說罷,竟往毛太尉府中來,毛太尉接著說道:「聞你寺中遭了回祿,真是苦了。」濟顛道:「和尚家空著身子,白吃白住,有甚苦處?只苦了檀越施主,又要累他重造。如今兩個監寺枷在長橋上,這卻是眼前剝膚的真苦,須求太尉慈悲,去救他一救。」太尉道:「不打緊,特我寫書與趙太守,包管就放,你且安心在此吃兩杯,解解悶。」當即叫人安排出酒來,與他對吃,濟顛吃到半酣道:「多感太尉高情,留我吃酒。但我記掛這些和尚,在火場上淒淒惶惶的沒個理會,且回去看看。」遂別了太尉出來。

 

行至寺前,只見兩個監寺已放了回來,向濟顛謝道:「虧了濟師父。」濟顛道:「謝倒不必謝,但蛇無頭不能行,這寺裏僧徒又眾,亂哄哄的沒有個好長老料理,卻怎生過活?」首座道:「我們正在此商量,不知你請那個長老,方住持得這寺?」濟顛道:「我想別人來不得,還是蒲州報本寺松少林長老,方有些作用。」監寺道:「這個長老果然是好,但恐他年歲高大,未必肯來。」濟顛道:「要他來也不難,只要多買些酒來吃得我快活。」監寺道:「此係大家之事,況今粥飯尚且不能周全,那有閒錢去買酒請你,你若不肯寫書,只得大眾寫一公書去請。」濟顛道:「倘若公書請不來時,卻要被我笑話,寺裏既無酒吃,我只得別尋主顧。」遂一逕去了。

 

淨辭寺合寺僧人,同修了一封公書,叫個傳使,竟到蒲州報本寺來,見了松少林長老,呈上請書,長老看了,道:「承眾人美意,本該承命而往,但老僧年邁,如何去得?」傳使又再三懇請,長老只是苦辭不允,傳使無奈,只得回寺,報知長老不來之事,眾僧沈吟不悅道:「他不肯來,如何是好?」首座道:「除非買酒請濟顛,叫他寫書去,方有指望。」眾僧無法,只得設法銀子,買了一壇酒來,叫人四下去將濟顛尋來,請他吃。濟顛見了酒,不問好歹,一上口,便吃了十數碗,吃得有些光景,方問道:「你們這般和尚,平日最是慳吝,今日為何肯破鈔請我?想必是請不動松長老,又要我寫書去請了。」眾僧聽了俱笑起來道:「果是空走一遭,只得又來求你。」濟顛道:「吃了你們酒,定然推不得。」叫取筆硯來,寫了一封書付與傳使,然後又吃,直到爛醉方歇。且說這傳使連夜趕到蒲州,直到報本寺來見長老,長老道:「老僧已辭你去了,如何又來?」傳使道:「本寺濟書記有簡板呈上。」松長老接來拆開一看,上寫道:

 

伏以焚修度日,終是凡情;開創補天,方稱聖手。雖世事有成必毀,但天道無往不還。痛淨慈不幸,淨掃三千;悲德輝長辭,忽空四大。遂致菩提樹下,法象凋零;般若聲中,宗風冷落。僧歸月冷,往往來來,如驚棲之鳥;人去山空,零零落落,如吹斷之雲。

 

鼓布已失,何以增我佛之輝?衣食漸難,大要出如來之醜!欲再成莊嚴勝地,需仰仗本邑高人。

 

恭惟少林大和尚,行高六祖,德庇十方;施佛教之鈴錘,展僧人之鼻孔。是以不辭千里,通其大眾之誠,致敬一函,求作禪林之主。

 

若蒙允諾,瓦礫吐金碧之輝;倘發慈悲,荊棘現叢林之色。大小皆面皮,休負諸山之望;近遠悉舟楫,毋辭一水之勞。慧日峰前,識破 崖之句;南屏山畔,願全靈隱之光。佇望現身,無勞牽鼻。

 

長老看了大喜道:「濟書記這等鄭重,只得要去走一遭。」吩咐傳使走回報知濟書記:「叫他休得出去,在寺候我,老僧只在月內準到!」傳使謝了,先回報知,眾僧大喜,對濟顛道:「你千萬不要出門,恐松長老到時沒處尋你。」濟顛道:「若不出門,那得酒吃?」也不睬眾僧,竟一逕去了。

 

監寺與僧商議道:「若留他在家,每日那有這麼多錢買酒!不留他,又恐長老來不見了他,不歡喜。」首座道:「我有一法,且暫時哄著他,拿個大空壇,盛了湖水,泥了壇口,只說是賒來的好酒,待長老來了,方開來請你。等得長老來時,開出水來,也不過一笑。」監寺道:「妙!妙!妙!」忙叫人尋了濟顛回來,對他說道:「一向要買酒請你,卻奈無錢,今在一個相熟人家,賒得一壇好酒在此,卻先講明,直待長老到了,方開請你,你心下如何?」濟顛道:「既是如此,也要抬出來,我看一番才放心。」首座就叫兩個煮飯火工,把罈子抬到面前,濟顛道:「既是扛來,便打開來,多少取些嘗嘗也不妨!」首座道:「這是新封泥的,開了就要走氣,明日便無味了。」濟顛道:「也說得是,這一壇也盡夠我一吃了。」仍叫火工扛到草屋裏放著,每日去看上兩三遍。

 

過了數日,報說長老到了,眾僧忙忙出寺去,遠遠迎接進寺,長老先到草殿上,禮了佛,然後眾僧請長老坐下,各執事一一參見過,長老就要與濟顛講話。濟顛辭道:「有話慢講,且完了正事!」急忙忙走去,叫火工將酒快扛了出來,取一塊磚頭,對泥頭敲去,急低下頭來去聞,卻不見酒香,再將碗去打出半碗來嘗嘗,竟是一壇清水,心中大怒,遂拾起磚頭來,將罈子打得粉碎,流了一地的水,眾僧在旁邊都掩著口笑。濟顛看見,益發急了,亂罵道:「這一夥和尚怎敢戲我?」松長老聽了,不知就理,問侍者道:「這是為何?」侍者道:「濟師父要酒吃作鬧!」長老道:「濟公要酒吃,何不買兩瓶請他?」濟顛聽見長老叫買酒請他,方上前分辯道:「這班和尚不肯買,還說是無錢,情猶可恕,怎將水充作酒來作弄我,這樣無禮,該罵不該罵!」

 

長老聽說將水充酒耍他,禁不住也起來道:「該罵該罵,但你不要與他們一般見識,我自買酒請你。」濟顛道:「長老遠來,我尚未曾與長老接風,甚麼道理反要長老破鈔!」長老道:「我與你同是一家,那裏論得你我!」不一會兒已叫人買酒來,濟顛因開壇時,已是垂涎了半晌,喉嚨裏已略略有聲,今酒到了面前,那裏還忍得住?也不顧長老在前,一連就是七八碗,吃得快活,想起前事,也自笑將起來,對著長老道:「弟子被這班和尚耍了,如今想起來,又好惱又好笑。因做了兩首詞兒,聊自解嘲,且博長老一笑。」遂叫取紙筆,寫出呈上,長老展看,卻是兩首點絳唇:

 

殘液滿喉,只道一壇都是酒。

指望三甌,止住涎流口。

不意糟糕,盡為西湖有。

唯而否?這班和尚,說也真正醜!

虧殺阿難,一碗才幹又一碗。

甘露雖甘,那得如斯滿。

不是饕貪,全仗神靈感。

冷與暖,自家打點,更有誰來管?

 

長老看了笑個不停,又讚道:「濟公不但學問精微,即遊戲之才,亦古今無二。老僧初到,尚未細問,不知貴寺被焚之後,這募緣的榜文,曾做出張掛麼?」濟顛道:「這夥和尚,只想各自立房頭做人家,誰肯來料理這正事,還求長老做主。」長老道:「既是未做,也耽遲不得了,今日就要借你大筆一揮。」濟顛道:「長老有命,焉敢推辭?但是酒不醉,文思不佳,求長老叫監寺再買一壺酒吃了,方才有興!」長老道:「這個容易。」遂又叫人去買來,濟顛吃了,不知又作何狀?且聽下回分解。

 

評述:

 

一、淨慈寺焚,長老果然被火化去。六十三年歲月,如今火中栽蓮,不留一物。來也空,去也空;殺菌消毒,又省得一些棺材本!

 

二、寺既被焚,寺僧被火煙薰得焦頭爛額,又尋長老不得,見了所留偈言,才知「大師已去!」此時濟顛猶幸災樂禍,唱個小曲調侃眾僧,道:「一切精光,只剩四個泥土金剛,佛地與天堂,平空似校場;卻有些不折本,一鍋冷水換鍋湯。」哈哈!一切歸淨土,冷水燒得變熱湯,好為眾僧洗迷惘,免得火工費力燒熱水,大家洗個舒暢!顛僧為何如此這般,且聽道:

 

成毀不在心,滅卻貪癡嗔;

寺亡我還在,不死一聖僧。

 

三、長老既走了,還得請個主持料理寺物(寺雖毀,地猶在;心地燒不毀,故云:此寺非寺,仍有人住)。寺僧欲請報本寺松少林長老,長老推辭年老不想別住,只得請我修書叩請松長老了,但我無酒不成書,真也個:

 

無酒事情休,有杯解萬愁;

修書請長老,醉筆畫吹牛。

 

四、松長老被我生花醉語感動,只得往淨慈寺走一趟,且看個究竟。正是:「眾僧請不動,濟顛來關說。」

 

五、眾僧為留住顛僧,以待松長老駕到,以水作酒(以計就計,且讓寺僧安心),騙得我空歡喜。我發覺後,大怒,打破酒壇,只見落花流水向東去,好讓長老乘此西邊來!正是:

 

打破砂鍋問到底,一壇清水味無香;

顛僧喜愛杯中物,長老回歸天臺涼。

 

六、焚寺重建,又勞濟顛大手筆,哈哈!

 

正經僧,沒法度,敲打念唱求開悟;

濟顛僧,漫醉步,弄瓶唱歌洗腸肚。

真正經,假正經,看誰化得功德主!

 

第十四回 榜文叩閽驚天子 酒令參禪動宰官

 

話說松長老又買酒來請濟顛吃得醉了,十分快活,便提起筆來寫道:

 

伏以大千世界,不聞盡變於滄桑;無量佛田,到底尚存於天地。雖祝融不道,肆一時之惡;風伯無知,助三昧之威。掃法相,還太虛;毀金碧,成焦土。遂令東土凡愚,不知西來微妙。斷絕皈依路,豈獨減湖上之十方?不開方便門,實乃缺域中之一教。

 

即人心有佛,不礙真修;恐俗眼無珠,必須見像。是以重思積累,造寶塔於九層;再想修為,塑金身於丈六。幸遺基尚在,非比開創之難;大眾猶存,不費招尋之力。倘邀天之幸,自不日而成。然工興土木,非布施金錢不可;力在布施,必如大檀越方成。

 

故今下求眾姓,益思感動人心;上叩九閽,直欲叫通天耳。希一人發心,冀萬民效力。財聚如恒河之沙,功成如法輪之轉。則鐘鼓復震於虛空,香火重光於先帝。自此億萬千年,莊嚴不朽如金剛,天人神鬼,功德長銘於鐵塔。

——謹榜。

 

長老看見濟顛做的榜文,精深微妙,大有感通,不勝之喜,答應作為淨慈寺住持,並隨即叫人端端莊莊寫了募緣榜文,高掛於山門之上,過往之人看了,無不讚美。

 

不多時,哄動了合城的富貴人家,都來看榜,多有發心樂助,也有銀錢,也有米,也有布的,日日有人送來。長老歡喜道:「人情如此,大概本寺有可興之機矣!」濟顛道:「這些小布施,只可熱鬧山門,幹得甚事?過兩日少不得有上千萬的大施主,方好動工。」長老道:「勸人布施,只好聚少成多,怎說上千上萬的?」濟顛笑道:「小施主的自然聚少成多,若遇著大施主,非上千上萬,他也自開不得口,自出不得手,少不得有的來。」長老道:「若能如此更好。」

 

又過兩日,濟顛忽走入方丈室,對長老道:「可將山門前的榜文,叫人用上好的錦箋,端端楷楷的寫下一張來。」長老道:「榜文掛在山門前,人人看見,又抄寫它何用?」濟顛道:「只怕有不肯親自出門之人,要來討看,快叫人去寫,遲了恐寫不及!」長老見濟顛說話有因,只得叫人取出一幅錦箋去寫,剛才寫完,只見管山門的香火,急忙忙的進來報道:「山門外有一位李太尉,騎著馬要請長老出來說話!」長老聽了,慌忙走出山門,躬身迎接道:「不知大人降臨,有失遠迎,請到裏面用茶。」那太尉見了長老,方跳下馬來答禮道:「茶倒也不消用,但請問你山門前這榜文,是幾時掛起的?」長老道:「是初三掛起,今已七日了。」太尉道:「當今皇爺昨夜三更時分,夢見身遊西湖之上,親眼見諸佛菩薩,俱露處於淨慈寺中,看見山門前一道榜文,字字放光,又見榜文內有上叩九閽之句,醒來記憶不清,不知果是有無?故特差下官來看,不道山門前果有此榜文,果有此叩閽之句,大是奇事,下官空手不便回音,煩長老可將榜文另錄一道,以便歸呈聖覽。」長老隨命侍者,將預寫下的錦箋,雙手獻上道:「貧僧已錄成在此伺候久矣!」太尉喜道:「原來老師有前知之妙,下官奏知皇爺,定有好音!」說罷就匆匆上馬而去。長老見內臣來抄榜文,說出天子夢中之事,知道濟顛不是凡人,正待進來謝他,不知他瘋瘋顛顛,又往何處去了。

 

次日只見李太尉帶領多人,押著三萬貫到寺來說:「皇爺看了榜文,卻是與夢中所見一樣,甚稱我佛靈感,又見有叫通天耳之句,十分歡喜。故慨然布施三萬貫,完成勝事,叫下官押送前來,你們可點明收了,我好回旨。」長老見了不勝大喜,因率合寺五百僧人,焚香點燭,望闕謝了聖恩,查收了寶鈔。然後請李太尉獻齋,齋罷,李太尉自去覆旨,不提。

 

長老因有了三萬貫寶鈔,一時充足,遂擇了一個吉日,做了一壇佛事,一面叫人採買木料,一面叫人去買磚瓦,一面招聚各色匠人,興起工來,寺裏自有了天子夢看榜,文賜鈔這番舉動,傳將開去,那各州府縣官貴財主,以及商賈庶人,無個不來,一時錢糧廣有;但只恨臨安山中買不出為梁為棟的大木頭來。松長老甚是不快,與濟顛商量道:「匠人說要此等大木,除非四川方有,四川去此甚遠,莫說無人去買,就買了也難載來,卻如何是好?」濟顛道:「既有心做事,天也叫通了,四川雖遠,不過只在地下,畢竟要用,苦我不著,讓我去化些來就是了。但是路遠,要吃個大醉方好!」長老聽了,又驚又喜道:「你莫非取笑麼?」濟顛道:「別人面前好取笑,長老面前怎敢取笑?」長老道:「既是這等說,果是真了。」忙吩咐侍者去買上好的美酒,絕精的佳肴來,盡著濟顛受用,濟顛見美酒精肴,又是長老請他,心下十分快活,一碗不罷,兩碗不休,一剎時就有二三十碗,直吃得眼都瞪了,身子都軟了,竟如死了一般,坐將下來,長老與他說話,他都昏昏不知,因此吩咐侍者道:「濟公今日醉得人事不知,料走不去,你們可扶他去睡罷!」侍者領命,一個也攙不起,兩個也扶不動,沒奈何只得四個人連椅子了抬到後邊禪床上,放他睡下,這一睡直睡了一日一夜,也不見起來。眾僧疑他醉死了,卻又渾身溫暖,鼻息調和,及要叫他起來,卻又叫他不醒,監寺走來埋怨長老道:「四川路遙,濟顛一人如何能夠走去化緣,他滿口應承,不過是要騙酒吃。今長老信他胡言,醉得不死不活,睡了一日一夜,還不起來,若要他到四川去,恐怕不知何時!」長老道:「濟公既應承了,必有個主意,他怎好騙我,今睡不起,想是酒吃多了,且待他醒起來,再作道理。」監寺見長老回護,不敢再言。

 

又過了一日,濟公只是酣酣熟睡,又不起來。監寺著了急,又同了首座來見長老道:「濟顛一連睡兩日兩夜,叫又叫不醒,扶又扶不起,莫非醉傷了肺腑,可要請個醫生來與他藥吃。」長老道:「不消你著急,他自會起來。」監寺與首座被長老拂了幾句,因對眾僧說道:「長老明明被濟顛騙了,卻不認識,只叫等他醒來。醒起來時,也不能到四川去化大木,好笑!好笑!」

 

卻說濟顛睡到了第三日,忽然一轂轆子爬了起來,大叫道:「大木來了!快吩咐匠人搭起鷹架來扯!」眾僧聽見都笑的笑,說的說道:「濟顛騙長老的酒吃,醉了三日尚然不醒,還說夢話,發瘋顛哩!」濟顛叫了半晌,見沒人理他,只得走進方丈室來見長老道:「寺裏這些和尚,儘是懶惰,弟子費了許多心機力氣,化得大木來,只叫他們吩咐匠工搭鷹架去扯,卻全然不理。」長老聽了,也似信不信的問道:「你這大木是那裏化的?」濟顛道:「是四川山中的。」長老道:「既化了卻從那裏來?」濟顛道:「弟子想大木路遠,若從江湖來,恐怕費力,故就便往海上來了。」

 

長老道:「若從海裏來,必從亹子門到錢塘江上岸,你怎麼用鷹架來扯?」濟顛道:「許多大木,若從錢塘江搬來,須費多少人工,弟子見大殿前的醒心井,與海相通;故將大木都運到井底下來了,所以要搭鷹架。」監寺稟上長老道:「師父不要信他亂講,他吃醉了睡了三日,又不曾出門,那裏得甚大木來,又要搭鷹架費人工?」長老喝道:「叫你去搭便去了,怎有許多閒話!」監寺見長老發怒,方不敢再言,只得退出,叫匠工在醒心井上搭起一座大鷹架,四面俱是轉輪,以收繩索。繩索上俱掛著勾子,準備扯木。眾匠工人搭完了鷹架,走近井邊一看,只見滿滿的一井清水,那裏有個木頭?都笑將起來道:「濟顛說癡話是慣了的,也罷了,怎麼長老也癡起來?」監寺連忙走來稟長老道:「鷹架俱已搭完,井中只有水,不知扯些甚麼?」長老問濟顛道:「不知大木幾時方到?」濟顛道:「也只在三五日中,長老若是要緊,須再買一壹酒,我有酒吃,明日就到。」長老道:「要吃酒何難!」即吩咐侍者買了兩瓶酒,請他受用。濟顛也不問長短,吃得稀泥亂醉,又去睡了。長老到底有些見識,也還耐著,那些眾僧看見,便三個一攢,五個一簇,說個不停,笑個不休。

 

不期到了次日,天才微明,濟顛早爬起來,滿寺大叫道:「大木來了!大木來了!快叫工匠來扯!」眾僧聽了,只道是濟顛發瘋,沒個來理睬他,濟顛遂走入方丈室,報知長老道:「大木已到井了,請長老去拜受!」長老大喜,連忙著了袈裟,親走到草殿上,與眾匠工佛前禮拜了,然後喚監寺糾集眾匠工,到井邊來扯木。監寺也只付之一笑,但是長老吩咐,不敢不來。及到了井邊一看,那有個木頭的影兒?監寺要取笑長老,也不說有無,但請長老自看;長老走到井邊低頭一看,只見井水中間果然露出一二尺長的一段木頭在水外。長老看見滿心歡喜,又要了一張氈條,對著井拜了四拜,拜完,對著濟顛說道:「濟公真是難為你了!」濟顛道:「佛家之事,怎說難為?但只可恨這班和尚,看看木頭,叫他請人工扯扯,為何尚不肯動手?」長老叫監寺道:「大木已到,為何還不動手?」監寺慢慢地走到井邊,再一看時,忽見一段木頭高出水面,方吃了一驚,暗裏想道:「濟顛的神通,真不可思議矣!」忙命匠工繫下去,將繩上的勾子,勾在木上,然後命匠工在轉輪上扯將上來,扯起來的木頭,都有五六尺,圍圓七八丈長短,扯了一株,又是一株冒出頭來。長老向濟顛問道:「這大木有多少顆數?」濟顛道:「長老不要問,只叫匠人來算一算,要用多少,只管取,若夠用了,就罷,也不可浪費。」長老因叫匠人估計,那幾顆為梁,那幾顆為柱,到六七十顆,匠人道:「已夠用了。」只說得一聲夠了,井中便沒得再冒起來了,合寺僧眾皆驚以為神。這淨慈寺自有了這些大木,不一二年間,殿宇樓臺,僧房方丈,已造就得齊齊整整,比從前更覺輝煌。

 

這一日,濟顛正在雷鋒塔下水雲間中,同常長老兩個吃酒,忽見寺裏的火工尋著來道:「長老叫我尋你吃酒,快去快去。」濟顛聽是長老尋他,遂別了常長老,忙忙回寺,來見長老道:「火工說長老呼喚弟子,不知有何法旨?」長老道:「我見寺院已次第將成,心下稍安,故買酒請你,不道你已吃了酒來,不知你還吃得下否?」

 

濟顛笑道:「我聞昔日孔聖人有言:「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我前日已為佛家添了兩句道:「酒不厭多,吃不厭醉。」有便即請拿來,怎麼吃不下?」長老聽了大喜道:「酒尚未飲,早已參破真禪,妙妙妙!」叫侍者取出酒來,濟顛見了酒,就像未曾吃過的,拿上手甜甜蜜蜜,又是十餘碗,一面吃,一面說道:「寺中多虧請得長老來作主,叫我相幫,今已成個模樣,只有兩廊影壁,尚未曾畫,是個未了,弟子放心不下。」長老道:「你既放心不下,何不再化一個顯宦,成全了也好。」濟顛道:「長老可叫個監寺取出緣簿來查查,看臨安顯宦還有何人,不曾布施?」監寺查來查去,只有新任王巡撫,未曾布施。濟顛道:「未曾布施,等我去化他,必要他喜捨三千貫,為畫壁之用,方才饒他。」長老聽說,皺著眉搖頭道:「這官萬萬不可去纏他,不但不肯布施,只怕還要惹出禍來。」濟顛問道:「這是為何?」長老道:「你還不知,我聞得此官,原是個窮秀才,未得第時,常到寺院裏投齋,每每被僧人躲避,不供齋飯,及戲侮他,他所以大恨和尚,曾怒題寺壁道:「遇客頭如鱉,逢齋項似鵝。」這等懷恨,去化他何益?」濟顛道:「不妨事,他偏懷嗔,我偏要去化他!」

 

眾僧勸不住,濟顛竟帶著酒興,瘋瘋顛顛,一逕走到巡撫府前,遠遠立在宣化橋上,探頭探腦的張望,卻值王巡撫坐在廳上,看見了大怒道:「我一個憲府,甚麼僧人竟敢這等大膽,在此探望?」遂吩咐衙役:「捉他進來!」那三四個衙役領命,一齊走到橋上,將濟顛一把捉住,到廳上跪下,巡撫拍案大罵道:「你這和尚怎敢大膽,立在我府前外橋上探頭探腦的張望?」濟顛道:「大人的衙門外,大家可以站,為何只有我不可在衙門外站一站?」巡撫拍桌罵道:「大膽!」濟顛道:「怎麼?我這一站就是大膽?」巡撫道:「你還強辯!別人稍站便走,而你這丐和尚不僅站了半天不走,還探頭向內張望,難道這不是大膽?」濟顛道:「小僧因要求見相公,怕無人肯通報,故不得已在此張望。」巡撫道:「你有何事要來見我?」濟顛道:「聞知相公惱和尚,故特來解釋!」巡撫道:「你何由知我惱和尚,你又有些甚麼解釋?」濟顛道:「小僧也不敢解釋,只有一節因緣,說與相公,求相公自省。」巡撫道:「你且說來,說得好,免你責罰,說得不好,加倍用刑!」濟顛道:「昔日蘇東坡與秦少遊、黃魯直、佛印禪師,四人共飲,東坡行下了一令,要大家作對子助興,作對子的重點:前面一句是要一件落地無聲之物,中間二句是要有兩個古人,最後要結詩二句,要說得有情有理,又要貫串,如不能者罰。」那時旁邊看的人,都替濟顛耽憂。濟顛卻不慌不忙的,屈著指頭道,相公聽著:

 

「蘇東坡說道:「筆毫落地無聲,抬頭見管仲,管仲問鮑叔,因何不種竹?鮑叔曰:只須兩三竿,清風自然足。」

 

秦少遊說道:「雪花落地無聲,抬頭見白起,白起問廉頗,如何不養鵝?廉頗曰:白毛鋪綠水,紅掌戲清波。」

 

黃魯直說道:「蛀屑落地無聲,抬頭看孔子,孔子問顏回,因何不種梅?顏回曰:前村深雪裏,昨夜一枝開。」

 

佛印禪師說道:「天花落地無聲,抬頭見寶光,寶光問維摩,僧行近如何?維摩曰:遇客頭如鱉,逢齋項似鵝。」」

 

王巡撫聽了,打動當年心事,忍不住大笑起來道:「妙語參禪,大有可思!且問你是那寺僧人?叫甚名字?」濟顛道:「小僧乃淨慈寺書記,法名道濟的便是。」王巡撫大喜道:「原來就是做榜文,叫通天耳的濟書記,果是名下無虛,快請起來相見!」重新相見過,就邀入後廳,命人整酒相留,巡撫親陪,二人吃到投機處,濟顛方說道:「敝寺因遭風火,今蒙聖主並宰官之力,重建一新,惟有兩廊影壁未完,要求相公慨然樂助。」巡撫道:「下官到任未久,恐不能多,既濟師來募,自然有助。」因天色已晚,就留濟顛宿了。到次早便整辦俸鈔三千貫,叫人押著,送到淨慈寺來,濟顛方謝別巡撫,一同回寺,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同分解。

 

評述:

 

一、我為了給長老起信,醉後即提筆寫了一道榜文,長老見此榜文甚為高興,讚道:「大有文章,不是蓋的!」便將榜文掛在山門,讓過往行人見了能發心布施,好重蓋淨慈寺。事後,雖日日有人送錢糧布施,但杯水車薪,救不得這遍大火,我道:「要化個大施主,非布施上千上萬不行!」遂叫人另抄一份榜文以備。

 

二、掛文將七日,我大顯神通,夜裏闖入皇上夢中化緣,那夜皇上夢遊西湖之上,看見諸佛菩薩,俱露處淨慈寺中,並見山門上一道榜文,文內又有「上叩九閽,直欲叫通天耳。希一人發心,冀萬人效力」之句,正暗示天子須行此善舉。皇上醒後派人來訪,果然夢中非幻,確有此事,龍心大喜,慨施三萬貫錢。濟顛神通廣大,具有先知,故耍此一筆,讓天子也親近佛法,種下菩提善根。

 

三、各官府財主見皇上布施三萬貫,也爭先恐後,齊慷慨布施,一時萬物雲集,米糧充裕,眾僧大喜,正是:

 

失去淨慈寺,換得糧銀庫,

錦上添花有,雪中送炭無?

 

四、萬物齊備,獨缺建寺大木梁,松長老心中悶悶,匠人又道:「要此等大木,四川才有。縱四川買了,要運到此處,又無貨櫃車,也沒怪手拖,如何辦?」我道:「既有心做事,天也叫開了;四川雖遠,不過只在地下。」正是: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西天雖遠,家住如來。

 

五、我自甘負責到四川採購木梁一事,喝醉了酒,睡了三日才醒來?長老問道:「那裏去?」我道:「採購去!」又問:「如此自告奮勇,莫非貪圖回扣?有無被木材商請到酒家喝酒去?」濟顛道:「回扣倒無,喝酒卻有,但都出酒吐光了,不算貪污?」害長老無法處置!

 

六、胡言醉語,一覺醒來,卻若有其事,大呼「木材已由海底運來,在大殿前的「醒心井」中,此井與海相通!」聽了這些,莫非神話連篇?非也,人身有個「醒心井」,海底在屁下,有尿水、糞土,這個方便之門,長有一大棟梁本根,上可樹為龍柱(脊髓骨),下可通達九幽冥府。人心一醒,精不泄,氣不散,自可造個七層塔,再加上幾根「排骨架」(鷹架),即成了。

 

七、不多不少,六七十柱已可作棟梁,不貪即止,免本的也須節制,公司的電話少打!

 

第十五回 顯神通替古佛裝金 解冤結遇死人走路

 

話說王巡撫將三千貫鈔,差人同濟顛押送到寺,長老與眾僧,那一個不喝釆道:「化得這位宰官的錢,真要算他的手段!」一面準備齋點款待來人,打發了回去,一面就請畫師來,將兩廊與影壁作畫,不幾日俱已畫完。長老與濟顛商量道:「如今諸事俱已齊備,只有上面的三尊大佛,不曾裝金,雖也曾零星化些,卻換不得金子,幹不得正事,奈何?」濟顛道:「這不打緊,長老若將零星布施買酒來請我,我包管你裝這三尊大佛的金子是了。」長老道:「既是濟公肯擔當裝金的布施,現在任你買吃可也。」

 

濟顛大喜道:「既說明了,快快買來,待我吃得醉了,明日裝金,也好裝得厚些。」長老大喜,隨叫收貯僧,取出裝金的布施來,買酒請濟顛吃,濟顛吃得大醉,竟去睡了。到了明日,知裝金的布施錢還有,又要來吃,收布施的僧人,因是長老吩咐,便又買了請他,今日也吃,明日也吃,吃到十數日,前面的布施已吃完了,後面人聽見裝金的布施,都是濟顛買酒肉吃完了,便不肯布施。濟顛罵道:「酒已沒有了?」監寺因對濟顛說道:「你吃裝金的布施錢,原說裝金就包在你身上,今布施已吃完了,不見你裝一片金兒;故人不信,必不肯布施。你既有手段裝金,何不先裝起一尊來,與人看看,人見了真是實事,便布施下來,只愁你吃不完哩!」濟顛道:「你也說得有理,如今你可先墊出些銀子,買兩壺酒來,待我吃醉了,好裝金。」監寺聽見他說吃醉了就裝金,沒奈何,只得叫了人買了兩壺酒來與他吃,濟顛吃得不醉,又要監寺去買,監寺買來,濟顛又吃完了,還不大醉又要買。監寺道:「你吃了三壺,已醉得模模糊糊,怎只管要吃,這酒我是挪移銀子買來的,那裏有得許多?你且裝起金來,再請你也不遲。」濟顛道:「不是我苦苦要吃,但三尊佛的法身甚大,要許多金子,若吃得不盡醉,裝起來,酒醒了,剩下些裝不完,便費力了。莫若再買一壺來,待我吃得爛醉,便裝個一了百了,豈不妙哉?」監寺聽了,只認他說鬼話騙酒吃;因而硬回他一句道:「現也沒錢得買了,你也吃得夠了,就裝不完,多少剩下些,再化人裝完,你且快裝起來看看。」濟顛道:「既是這樣說,今夜我到大殿上去睡。」

 

此時大殿新造得十分整齊,監寺怕他踐汙,便道:「大殿上如何睡得?」濟顛道:「佛爺在大殿上我不去料理,卻怎麼裝金?」監寺沒法,只得叫管理香火拿了鋪蓋,同他到大殿上去。濟顛叫管理香火的將當中供桌上的香爐燭台,都收開了,把鋪蓋放在上面,又吩咐監寺道:「可將殿門閉上封好了,不許一人窺探,若容人窺探,裝不完時,卻休怪我。」吩咐畢,竟在供桌上打開鋪蓋,放倒頭酣酣的睡去。監寺見他屢屢有些妙用,不敢拗他,只得將殿門閉上,凡是看得見裏面的竅洞,都用紙頭封好。

 

此時天已近晚,眾僧放心不下;俱在殿門外探聽消息。初時一毫影響也無,首座道:「不見響動,定是睡熟了;似此貪眠,怎麼裝金?」執事僧道:「且莫說貪睡,看他光光一個身子,金在那裏?」有的道:「都是長老沒主意,信他胡言!」你也說說,我也講講,將交三更,忽聽得殿裏嘔吐之聲大作。監寺聽了,連連跌腳道:「不好了!我叫他少吃些,只是不肯住手。如今在供桌上吐得肮肮髒髒,成甚模樣!裝金之事,又是一場虛話了。」歇不多時,那嘔吐之聲忽然大作。眾僧道:「罷了!罷了!休要裝甚麼金,快把門打開,早早請他出來,還省些時收拾。」監寺道:「既是吐汙的,索性再耐他半個時辰,等他出來,羞他一場,使他沒得說,連長老的嘴也塞住了;倘開早了,他未免又借此胡賴。」眾僧道:「也是!也是!」又捱了一會,又聽得殿中嘔吐之聲更響,眾僧俱各氣忿不過,忍耐不住,定要開關。監寺禁約不住,只聽他們將殿門開了,不開猶可,及開了一看,只見三尊大佛,渾身上全照得耀眼爭光,十分精彩,那濟顛抱著西邊的大佛,在那裏乾吐,供桌上下,那裏有一點污穢?濟顛早跳下來,埋怨監寺道:「我說酒不夠,叫你再買一壺,吃足了便好成全大事。誰知你十分鄙吝,苦苦的捨不得,如今右邊大佛右臂,還有尺餘沒有金子裝,你若聽信我言,再捱一刻開門,苦著我嘔腸空肚,或者裝完也未可知。你又聽憑他們開了門進來,如今剩下這尺餘,怎麼辦?我須與長老說明,不要怪我辦事不周。」監寺見他如此神通,方連連認罪道:「是我不是了。」遂報知長老,長老大喜,忙忙起來,淨了手面,穿上袈裟,走到大殿上來,職事僧撞鐘擂鼓,將合寺僧眾集齊了,一同瞻禮裝金的佛像。眾人看見金光奪目,比尋常的金,大不相同,無不讚歎神異。看到右邊佛臂上,少了尺餘金子,問知是酒買少了,兼開早了門之故。長老大怒道:「罰那監寺賠出銀來買金裝完!」

 

監寺沒奈何,只得買了金子,叫匠人賠裝上去,卻是奇怪,任你十足的黃金,裝在上面,比著別處少覺得暗淡而無光,到了後來,惟有此處脫落,餘俱不壞,方知佛法無邊,不可思議。正是:

 

不是聖人無聖跡,若留聖跡定非凡;

禪參幾句糊塗語,自認高僧豈不慚?

 

一日,濟顛到九里松去閑遊,適有一個財主家,蓋造三間廳房,正待上梁;看見濟顛走過,知他口靈,便邀住了,求他說兩句吉利的佛語,討個好釆頭。濟顛道:「佛語盡有,只要酒吃得快活,說來方才靈驗。」那財主忙叫人搬出酒肴,盡他受用,濟顛一連吃了十三四碗,有些醉意,便叫道:「吉時已到,快些動手!」眾匠作聽了,忙忙將梁抬起安放停當,濟顛高聲念道:

 

今日上紅梁,願出千口喪;

妻在夫前死,子在父先亡。

 

濟顛念完,也不作謝,竟一直去了。那財主好生不悅道:「這和尚原來無賴,我好好將酒請他,要他說兩句吉利話兒,他卻是說喪說亡的,這等可惡,方才該扯住了罵他一場才好!」那工匠中有一個老成的道:「這和尚念的句句是吉利之話,你怎反怪他?」屋財主怒道:「死亡怎說是吉利?」工匠道:「你想想看,這三間廳屋裏,若出千口喪,快也過得幾百年了。妻死夫前,再無寡婦了。子在父亡,永不絕嗣了。人家吉利莫過於此,還不快追他回來拜謝!」那屋主聽了,方才大悟,急急叫人追去,已不知往那裏去了。

 

那濟顛走到一家餛飩店前,店主認得是濟顛,便邀入店中吃一碗茶,濟顛吃完了道,「我承你請我一番好意!沒甚報答,你取筆硯來,待我將「餛飩」為題,做幾句寫在壁上,與人看看也好!」店主忙取筆硯來,濟顛提起筆來寫道:

 

外像能包,中存善受。杆出頑皮,捏成妙手。我為生財,他貪適口。砧幾上難免碎身,湯鑊中曾翻筋斗。捨身只可救饑,沒骨不堪下酒。把得定,橫吞豎吞;把不定,東走西走。記得山僧嚼破時,他年滿地一時吼。

 

濟顛方才寫完,忽一個後生,滿臉焦黃,剛走到店門前,一跤跌倒了,看看已是沒有了氣。店主驚得手腳無措,連連頓足道:「這個無頭人命,那裏去辦?」濟顛道:「不要慌,待我叫他去了罷!」遂向死人作頌道:

 

死人你住是何方?為何因病喪街坊?

我今指你一條路,向前靜處好安藏。

 

念罷,只見那死人一轂轆子爬將起來,竟像活的一般,又往前走,直奔到嶺腳下,又跌倒死了。店主並四鄰的人看見,喜之不勝,感激不盡!正要作謝,濟顛乘空早一逕走了。

 

走到「萬工池」前,見一夥人在那裏吃螺螄,將螺螄屁股夾斷,用一個刺針兒挑肉吃;濟顛見了念一聲:「阿彌陀佛!」即說:「有甚滋味?害這許多性命,不若捨與貧僧放了生罷!」濟顛說畢,眾人笑道:「老師父不要取笑,已夾去屁股的死螺螄,怎麼放生?」濟顛道:「你們若肯放,沒有屁股也可生得,若不肯放,便是死的,生死只在你們眾施主一轉念間。」眾人盡將吃的螺螄,都遞給濟顛,道:「既是這等說,我們願施捨了,請老師父放個活的與我們看看!」濟顛接在手中,一齊拋入池中,口中念道:

 

螺螄!螺螄!亦稟物資;命雖微賤,性豈無知!縱不幸遇饞人,而死於鼎鑊;豈無緣仗佛力,而生於清池。莫嫌無屁股,須知是便宜。

 

咦!自今重赴清泉水,好伴魚龍一樣遊。

 

眾人臨池一看,只見那些死螺螄,依舊悠悠然然的活了,不勝驚訝,回轉身來,要問濟顛緣故,那濟顛已不知那裏去了。故至今相傳,萬工池中的螺螄是沒屁股的,傳為古跡,正是:

 

慘毒是生皆可死,慈悲無死不堪生;

總推一命中分別,莫盡誇他佛法靈。

 

忽一日,濟顛偶在寺門前,只見陰雨密布,雷電交作,有一後生,奔至寺來躲雨。濟顛將法眼看去,見他頭上已插了該殛之旗,因問道:「你姓甚麼?做何生意?家中還有何人?」那後生道:「我姓黃,在竹竿巷糶米,家中還有八十歲的老母。」濟顛道:「你平日孝順麼?」後生道:「生身之母怎不孝順?」濟顛道:「你既孝順,為何該遭雷打?皆因前世,造假銀害了人命不少,也罷,我且救你!」遂引後生進至方丈室,擺正一張桌子,叫後生躲在桌下,自己脫下所穿的衣服,替他四面圍著,卻赤身盤膝,坐在桌子上,候那天雷交加之際,念頌道:

 

「後生後生!忽犯天焚。前生惡業,今世隨身。上帝好生,許汝自新。我今救汝,歸奉母親,好修後來,以報前恩。諸惡莫作,眾善奉行。」

 

頌訖,只見那雷電繞轟三次,無處示威,只空響一聲,把那階前的一株松樹,打得粉碎。後生躲在桌子下,魂都嚇散了,只等那風雨止,雷聲息,才敢出來,叩謝濟公救命之恩而去。正是:

 

「雖仗佛威,不使佛力,起死回生,雷神消跡。」

 

一日,濟顛正在打盹,忽有一個老兒,拿著一片香,來尋濟顛書記。有人指說在雲堂裏打瞌睡,那老兒竟入雲堂。濟顛聽見腳響,打開眼一看時,只見老兒在胸前取出一片香來,向著濟顛下拜道:「小人乃是老劍營街鴇頭藍月英的父親,不幸女兒月英身故,安排明日出喪,到金牛寺門前焚化。求老師恕她罪孽深重,與她下一把火,超度超度。」濟顛允了。

 

次日,叫一條小船,渡到石岩橋口上岸,只見那送藍月英的親眷都來了,杷棺材抬到金牛寺前放下,藍老兒遂請濟公下火。濟顛道:「你要我下火,把幾串錢與我。」老兒道:「已安排百串在此相謝。」濟顛道:「不消百串,只用五串錢,買幾瓶酒來吃了,方好下手。」藍老兒即刻去抬幾壇酒來,濟顛吃了,手執火把,高聲念道:

 

綠窗曾記畫娥眉,萬態千嬌誰不知?到此已消風月性,今朝剝下野狐皮。藍月英,藍月英,賦姿何妍,作事何醜?

 

鴛鴦枕上,夜夜生財;雲雨場中,朝朝配偶。只知嬌麗有常,不料繁華不久。

 

一日浪子覺悟,方知色即是空;忽然花貌凋零,始覺無來有去。山僧聊借無明,為汝洗凡脫骨,此際全叨佛力,早須換面改頭。

 

咦!掃盡從前脂粉臭,自今以後得馨香!

 

濟顛念罷,把火一下,匆匆而去。藍老兒這夜夢見女兒對他說:「多虧我爹爹,請得濟公羅漢下火化身,我今已投生於富貴人家矣!」

 

正是:

 

「轉移須佛力,解脫在人心;修到蓮花性,污泥自不侵。」

 

一日,濟顛要出寺去尋酒吃,沈萬法道:「弟子偶得了一些幫襯錢在此,買瓶酒來與師父吃罷,省得又去東奔西走的閑撞。」濟顛道:「今日倒不是閑撞,因有一段宿孽,要指點他們。去償還,好了消一案,恐怕錯了期,便冤報不了。」說罷,一直走到飛來峰上的張公家來,張公不在家,張婆見是濟顛,便請進去坐下。說道:「濟師父,你是個好人兒喲!我阿公去年間生痢疾,險些死了,直到如今才好,你卻不記掛來看看!」濟顛道:「因為記掛,故今日特地來望,卻又不在家了。」張婆便整治些酒肴請他吃,濟顛吃完了道:「我常來打擾你們,殊覺沒情理,明日我也做個東道,請請你阿公,阿公歸來,叫他明日千萬到東花園前十字路口來尋我,我在那裏老等他。」張婆道:「怎麼好反給師父破鈔?」濟顛道:「不費事的,千萬要等!」說罷,竟回寺去了。

 

張公回來,張婆將濟顛的話,細細說了。張公笑道:「他和尚精著一個身子,空著一雙手,拿甚麼來請我?只怕是說醉話。」張婆道:「他說了又說,叫你千萬要去,並不是醉話。」張公道:「東花園也不遠,便空走一遭,也不打緊。」到了次日,張公真個走到東花園十字街口,四下張望,那裏有個濟顛的影兒?又耐煩等了半日,不覺肚裏饑將起來了,又向自己肚裏埋怨道:「我老婆聽他的了醉話,真是直恁的愚癡,且自到面店裏,去買碗面吃了再回去罷!」遂走到一個面店裏,吃了一碗面,不覺肚裏漸漸的疼痛起來了,忙忙尋著一個毛廁,就去大解。剛剛走入毛廁,抬頭一看,不看猶可,這一看真是:「前生孽債今生了,後世冤家今世消。」畢竟張公在毛廁上,見了些甚麼?且聽下回分解。

 

評述:

 

一、大殿既建好,壁上畫添一些花草,免得讓佛「孤單」。這一切皆好,尚有三尊大佛法身尚未裝金,這回我自個兒動手腳,但不飽醉,恐怕無法成事。喝得爛醉,但嫌仍少了一點,便把大門關了,外人不許偷看,一看就不能完全了。

 

二、只聽見嘔吐之聲大作,外邊人以為吐得滿地,汙了佛相,忍不住氣,打開門隙一看,頓然大驚,那有什麼汙物,見三尊佛身,已裝金裝得閃閃發光!卻被我罵道:「只因酒太少,你們量又淺,氣又浮,如今打開此門,天機已泄,吾佛金身,尚有右臂,少了尺餘金子未裝好,只怪你們自己了!」後來,雖然眾僧出資購十足黃金再裝,但其色總比我所裝淡而無光。後來,惟有此處剝落,餘俱不壞,方知佛法無邊,不可思議。

 

三、為何醉酒能裝金?金從那裏來?我道:「花錢買了那麼多酒,喝下肚裏這個煉金廠,酒精燃燒,錢兒還原為黃金。吃下去的,悉吐了出來,用此裝成金剛身。戲法人人會變,應用之妙,存乎一心。收些污穢錢,洗腸換肚變黃金!妙!妙!」

 

四、財主蓋造廳房,要我說些吉利話,討個好釆頭,我不客氣道:「今日上紅梁,願出千口喪;妻在夫前死,子在父先亡。」財主大觸黴頭,不知我倒在默默祝福。眾生若有喜慶,我也願意說說吉祥話。

 

願祝

 

新婚美滿,舊屋拆散;

生理如意,死後不葬。好麼?

 

第十六回 不避嫌裸體治癆 恣無禮大言供狀

 

話說那張公走進毛廁裏去,抬頭一看,只見旁邊矮柱上,掛著一個兜袋,用手一捏,知道是硬東西,連大便也不解了,忙解開了繩子,將袋束在腰間,忙忙走回家中。到家打開一看,卻是十錠白銀,兩口子好不歡喜。過了一夜,到次日早飯後,只見濟顛慢慢的走出來,叫聲張公:「你這時候還不出門,想是昨日得彩了?」張公道:「你好個老實人,約定請我,卻浪費了一日功夫,走到東花園來,那裏見你的影兒?耍得我肚內餓不過,只得自己買面吃。」濟顛笑道:「我雖無親自來請你,你自家吃了,也算是我請你!」張公笑道:「這是如何算得?須是你拿出銀錢來,才算是你請我。」濟顛道:「兜袋裏的東西,不算我的,難道倒算你的?」張公張婆二人聽了,不禁大笑起來,知道瞞他不過,便道:「果然虧你指點,拾得些東西,就算你請的罷!」濟顛道:「昨日算我請你,明日還有一段因果,須是你請我。」張公道:「明日我就請你,不要又失約不來!」濟顛道:「我明日準等你。」說罷,就作別而去。

 

到了次日,張公果真的又走到東花園前,只見濟顛已先在那裏張望。張公笑道:「好和尚!自己請人,便躲避不來,別人請你,便來得這早。」濟顛聽了大笑起來二人攜著手,同到一個酒店裏坐下,叫酒保燙酒來吃,吃了半晌,濟顛道:「不吃了,我們且出去看看!」張公忙付了鈔,同他走出店來,早遠遠望見毛廁門上,擾擾嚷嚷,圍著許多人在那裏看,張公不知何故,忙忙走上前,分開眾人,擠去一看,只見昨日掛兜袋的那根矮柱上,有個人把條汗巾縛了頸,吊在上邊打鞦千。張公吃這一驚不小!心頭突突的亂跳,忙走出來,悄悄地對濟顛道:「東西雖得了,但這個罪過,如何當得起?」濟顛道:「只管放心,一些罪過也沒有。」張公道:「他準是為失銀子吊死,雖然不是我偷他的,卻實是我拾的,怎不罪過?」濟顛道:「你不知有一段因果,你前世是個販茶客人,這人是個腳夫,因欺你是個孤客,害了你的性命,謀了你五千貫錢;故今世帶本利送來還你,這吊死是一命償一命。自此以後,與你兩無冤業,因此我昨日叫你來收這宗銀子,以結前案,省得被他人拿去了,後日又冤纏不了。」張公聽了,才放下心,相別而回家去了。

 

那濟顛獨自一個走入城來,信著腳走到清和坊王家酒店門口,那店主人每當見了濟公,便歡歡喜喜地嘶叫,這一日全不睬著。濟公道:「我又不來賒你的酒吃,為何裝出這樣嘴臉來?」店主人聽見有人訴說他,方定了神,看見是濟顛,連忙陪罪道:「原來是濟師父,小人因有些心事,出了神去,竟不曾看見,師父莫怪,且請裏面坐一坐。」濟顛道:「你心下有甚事,這等出神?」店主人說:「不瞞師父說,小人有個女兒,今年十九歲,甚是孝順,不期害了一個怯症,已經半年,日輕夜重,弄得瘦成枯骨,醫生也不知請過多少了,總不見效,恐怕是個死數。老妻又日夜啼哭,故小人無可奈何,心中惱恨,一時出了神去,不曾看見師父。」濟顛道:「這個叫癆症(肺病),你肯教女兒同我坐一夜,包管她就好。」店主人道:「小人的女兒,已是個死人一般,師父又是一個高僧,這又何妨?」濟公道:「你既說不妨,我包管你醫好,但快將好酒來吃,吃得爽快,好得爽快!」

 

店主人久知濟公行事,多有靈感,連忙拿出酒來請他吃。那濟顛只顧一碗一碗的吃,直吃得十七八碗,見天色已晚,方吩咐店主人,叫他將女兒臥房內,四圍的窗戶壁縫,都用紙糊得密密的,不許透一點風氣。將香湯替女兒身上洗得潔潔淨淨的候著。自家又是吃了三五碗,吃得爛醉如泥,然後走入店主女兒的臥房內,將房門關得緊緊的,自己卻坐在床上,脫去身上衣服,露出了個精脊背,叫那女兒也脫了身上衣服,露出脊背來,與他背貼背,手勾手而坐,一面口裏又念道:

 

癆蟲癆蟲,身似蜜蜂,鑽入骨髓,食人血濃。

患者莫救,醫者難攻,運三昧火,逐去無蹤。

 

那女兒被濟顛勾著手,背貼背的坐著,初時不覺,及至坐久了,濟公的三昧真火發將起來,燒得那些癆蟲在女子脊背中鑽上鑽下,沒處存身。女子被癆蟲鑽得又痛又癢,只想將脊背拆開,濟公將兩隻手反勾緊了,略不放鬆。直坐到五更,濟公的三昧真火愈旺,那些癆蟲熬不過,只得從鼻子中飛了出來,那女子就一連幾個噴嚏,濟公已知是癆蟲飛出,連忙放了手,急急下床來捉時,不意窗外有個人,將窗紙舔破了偷看,癆蟲就乘隙處飛走了,又遺害別人。濟公十分怨恨,開了房門出來,對店主道:「你女兒得了我三昧真火,助起元神,不但癆蟲驅出,自此百病不生了。」店主人夫妻二人聽了,好不歡喜,伏在地下匍匐拜謝,又不及待的取了酒來,加兩樣蔬菜,濟公又吃了十餘碗,作別出門。

 

回到寺中來,剛是陳太尉因日前濟公訪他,府中有事,不曾留得他,今日特意整治了一對鴿子,一壇美酒,差人送到寺中請他。誰想那個差人,也是個好酒的,走到半路上,聞著這酒香,忍不過,就借人家一隻碗,倒了一碗酒,揭開了蓋,又偷下一隻鴿子翅膀來,一齊吃在肚裏,吃得快活。暗想道:「就是神仙,也不知道。」及走到寺中,恰遇濟公回來,遂將酒與鴿子交與濟公,道了太尉之意就要別去。濟公道:「你且略坐著,好讓我倒出,以便將空盒子帶回去。」就叫沈萬法去取出一隻碗,一雙筷子來,將碗兒盛酒,就用筷去夾那鴿子肉來下酒,不一時,酒也吃完,鴿子肉也吃盡,那差人就要收了盒子酒壇回去。濟公道:「你且慢著!偷了多少酒,入肚無贓,也就罷了。只是那只鴿子肉,少了一隻翅膀,卻是怎說的?」那差人見濟公將鴿子肉吃盡,那裏去查賬,便嘴硬道:「酒是走急了,在路上撞潑些,也未可知。這鴿子,是老師父全部吃下肚裏去,怎說這話來冤枉我?濟公道:「你說冤你麼?還有個見證,你且帶回去!」遂走到階前,仰面向天嘔道:「鴿子鴿子出來罷!」只見喉嚨裏呱呱有聲,忽飛出兩隻鴿子來,一隻翅膀是全的,便飛在空中去了,一只只有半邊翅膀,飛不去,只在階前跳來跳去,濟公對著差人道:「你見到嗎?如今還是冤你不成?」差人見濟公如此神通,嚇跪在地下,只是磕頭道:「小人該死了,只求老師父方便罷!」濟公笑一笑,向那鴿子作頌道:

 

兩翅雙飛,一翅單飛;

雖然吃力,強足濟饑。

 

頌罷,那鴿子將一隻翅膀振一振,突然飛去,正是:

 

不可思來不可議,玉手為之宛遊戲;

始知菩薩一點心,俱要普為萬物利。

 

又一日,濟顛出門閑走;遇見一個畫師,扯著他道:「我昨日一時高興,偶畫了一幅喜神在此,你可細看看卻像那個?」濟公同他走進去一看,大笑道:「醜頭怪面,倒像我的嘴臉,我又無錢送你,為何替我畫了出來?」畫師道:「我感你做人好,故白替你畫了。但是你須自家題幾句,在上面方好看。」濟顛道:「這個容易。」遂討出筆硯來,磨得濃墨,提起筆來寫道:

 

面黃如臘,骨瘦如柴;

這般模樣,只好投齋,

也有些兒詫異,談禪不用安排。

 

濟顛題罷,謝了畫師,遂拿了軸子,一逕進城,到徐家裱畫鋪來央他裱畫。徐家原是淨慈寺的主顧,又與濟顛相好,千歡萬喜的,留他吃酒,濟顛也不問長短,直吃到爛醉如泥,方才出門。腳高步低,東一歪,西一撞,方走到清和坊,早一跤跌倒在地,爬不起來,竟閉著眼睡著了。

 

恰值馮太尉的轎子經過,前導的衛士見了,忙吆喝他起來。濟公道:「你自走你路,我自睡我覺,幹你甚事?」兩下正在爭嚷,太尉的轎早到面前,喝罵道:「你這和尚係是出家人,怎如此無禮!」濟公道:「我多吃了一碗酒,一時走不動,在此暫睡睡,你問我怎的?」太尉大怒道:「你一個和尚,就敢頂撞我駕,且管你一番!」吩咐四、五個衛士,將濟顛扛到府中堂廳放下,喝道:「你這和尚,既入空門,須持五戒,卻貪酒顛狂,醉臥街坊,怎說無罪?」叫徒人將紙筆與他,問他是何處的僧人?有何道行?可實實供來!濟顛接了紙筆寫供道:

 

南屏山淨慈寺書記僧道濟,幼生宦室,長入空門。宿慧神通三昧,辯才本於一心,理參無上妙用不窮。

 

雲居羅漢惟有點頭,秦州石佛自難誇口。賣響蔔也吃得飯,打口鼓盡覓得錢。倔強賽過德州人,蹊蹺壓倒天下漢。

 

尼姑寺裏談禪機,人人都笑我顛倒;娼妓家中說因果,我卻自認瘋狂。唱小詞,聲聲般若;飲美酒,碗碗曹溪。坐不住禪床上,醉翻筋斗戒難持;缽盂內供養唇兒,袈裟蕩子盧婦皆知。

 

好酒顛僧,禪規打倒;圓融佛道,風流和尚。醉昏昏,偏有清閒;忙碌碌,向無拘束。欲加之罪,和尚易欺;但不犯法,官威難逞。請看佛面,稍動慈悲;拿出人心,從寬發落。今蒙取供,所供是實。

 

濟顛寫完呈上,馮太尉雖不深知其妙,但見他揮灑如風,暗自驚喜,及見他名字是道濟,方驚說道:「原來你就是淨慈寺的濟書記,但我同僚中,都說你是個有意思的高僧,為何這等倒街臥巷?莫非是假的,我聞濟和尚做得好詩,你且做一首招供詩來我看,便知真假。」濟公道:「要做詩是越發容易。」遂提起筆來,題詩一律道:

 

削髮披緇已有年,惟同詩酒結因緣;

坐看彌勒空中戲,日向毗盧頂上眠。

撒手便能欺十聖,低頭端不讓三賢;

茫茫宇宙無人識,只道顛僧擾市廛。

 

題畢呈上,太尉大喜道:「好詩!好詩!想真個是濟顛僧了。但今日有此一番,不便加罪。」遂叫左右:「且放他去罷!」濟顛哈哈大笑道:「我和尚吃醉了,衝撞了太尉,蒙太尉高情放了,只怕太尉查不出「玉髓香」,朝廷未必肯輕易放你哩!」太尉聽得濟顛說出「玉髓香」三字,驚得呆了半晌,連忙問道:「這「玉髓香」濟師莫非知道些消息麼?」濟公又笑道:「貧僧方才供的,賣響蔔也吃得飯,這些小事,怎麼不知?」太尉聽見他說知道,滿心歡喜,連忙走下座來,將濟顛親自扶起來,重新見禮,分賓主坐下,問道:「濟公既知,萬望對學生說明!」濟顛道:「貧僧一肚皮的酒,都被太尉唬醒了,清醒白醒,說來恐怕不準!除非太尉布施,還了貧僧的本來面目,或者醉了,反曉得明白。」太尉沒奈何,只得吩咐當值的,整治酒肴出來與他吃。 正是:

 

「禪機不便分明說,假作糊塗醉裏言。」

 

畢竟不知這「玉髓香」有甚來歷?濟顛曉得馮太尉就這等著忙?且聽下回分解。

 

評述:

 

一、張公毛廁撿得錢,原是收回前世債,無奈害得失錢者上吊身亡,張公只喊:「罪過!」我道:「他是前世害你的兇手,奪你錢財的腳夫,今世本利相還,他也落得輕鬆,吊在毛廁上蕩鞦千,借此一了笨重包袱,好叫明白因果相報。 」

 

眾生啊!不貪詐、莫淫邪,免得來世不回家!

 

二、王家酒店親切招呼道濟,說是他家女兒,今年十九歲,害了重病,弄個瘦成枯骨,群醫束手,都說是:「死症。」我道:「這是肺癆,我來醫保好!」夜裏喝得爛醉,叫他女兒裸體坐在床上,我也脫去身上衣服,背貼背,手勾手而坐,如此親熱幹啥名堂?我發起三昧真火,燒得那些癆蟲魂飛魄散,從女子鼻中逃命去,病果然痊愈,又受了真氣灌注,神足氣壯,酒店主人五體投地,感謝不盡了!

 

三、有道:「僧人光身與裸女同床靠背,真是敗壞佛門清規!」

 

我道:「光明磊落,袒裎相見,一見本來面目,原來是一具醜陋身子,何足貪戀?癆病可畏,豈敢萌起色念!一念淫心起,百萬癆蟲入,不敢不敢!況五癆七傷,皆源於七情六欲,世人務必戒色養身矣。」

 

又問:「世人可以學此法乎?」我道:「未有如是定力,切莫學此柳下惠,否則醫生成病人,無藥可救!」

 

又問:「如此露體相背,肌膚之親,是否已破佛戒?」我道:「背著病骷髏,走在鬼山坡,我佛慈悲,好事多做,不但未破戒,還獲得功德多!不動心性,美女在旁有何妨?身雖在家,神魂飄蕩,盡想美色,才具罪狀!老神在在,絕不彷徨,不像世間的「馬殺雞」,故不必驚慌!」

 

第十七回 死夫妻訂盟後世 勇將軍轉蠢成靈

 

話說這「玉髓香」,乃是三年前,外國進貢來的一種異香,朝廷取來燒過了,就吩咐馮太尉收好,太尉奉旨就收放在寶藏庫中第七口櫃內。到了上年中秋夜,皇上聖體不安,皇太后取出來燒了一些祈求上天保佑,又隨手放在內庫的第三口櫃內,皇上不知。因今要燒這香,原叫馮太尉去取,太尉走去取時,已不見了,心中慌忙,不敢回旨,故私自出來求籤問蔔,恰遇著濟公,氣惱頭上,正要將他出氣,故有此一番審問。

 

今見濟公說出他的心事,怎麼不驚?又聽見說他知道消息,怎麼不喜?只得備酒請他,求他說出。濟公直吃到爛醉如泥,方慢慢的說道:「這香是舊年中秋夜,皇太后娘娘因祈保聖安,取出來燒了,就順便放在內庫第三口櫃內,你為何問也不去問一聲,卻瞎悶悶的亂尋?」說罷竟辭別而去。那馮太尉半信半疑,即飛奔入朝去查,果在內庫第三口櫃內,連皇太后娘娘也忘記了,方信濟顛竟是未卜先知的一尊活佛。

 

那濟公一日在湖上閑行,忽見許多人簇擁著兩口棺材,遠看又似一起,又像兩起,又見幾個少年好事的,三三兩兩的在那裏議論。濟公聽一聽,原來前面一口棺材,是王員外的兒子王宣教,後頭又一口,乃是陶斯文的女兒陶秀玉,二人郎才女貌,私相愛慕,暗裏往來,一個願娶,一個願嫁,誓不他適,後來兩家曉得了,說他們不端正,逼令別行嫁娶,二人拗不過父母,又不忍負盟,遂相約了逃出湧金門,雙雙投湖而死。兩家悔恨不及,只得各自撈起,各自買棺盛殮,各叫人抬去燒化,眾人把這事當做新聞,在那裏說。濟公挨向前去說道:「若是這段因果,他二人心還未死,只怕燒他不著,除非我去方可燒化得著。」

 

眾人聽了,那裏肯信?可是王宣教的棺木,抬在興教寺;陶秀玉的棺木,抬到金牛寺,兩處舉火燒,果然盡皆燒不著,兩家父母各自驚駭,不知何故。又有那個好事的,將濟公的話,傳到那兩家的父母耳裏,兩家只得央同眾人來請濟顛。濟顛道:「要我下火也不難,但酒是少不得的。」兩家父母道:「有酒在此,聽憑師父去吃就是。」

 

濟公先同到興教寺,陶員外忙取出酒來請他,濟公一連吃了七八碗,方對眾人道:「他二人前世原是一對好夫妻,只因口不好,破了人家親事。故今生父母不遂其願,但二人此一死,雖說是情,卻有些氣節,後世必然仍做夫妻,你今將他兩處燒化,如何肯心死?待貧僧移來合化,方可完前因後緣。」王陶兩家聽他說明因果,不敢違背;遂叫人將陶秀玉的棺木也抬到興教寺一處,濟顛手執火把,作頌道:

 

今生已死後生生,死死生生總是情;

既死水中全不怕,定然火裏也無驚。

移開兩處心留恨,相傍成灰骨也榮;

漫道赤繩牽不住,蓋棺而後忽親迎。

咦!憑此三昧火光,認取兩人面目。

 

念罷舉火,燒得烈焰騰空,只見兩副棺木中,各透出一道火光,合做一處,冉冉而去。眾人無不驚異,直待化完,王員外又要請濟公吃酒,濟公已不知走向那裏去了。

 

那濟公一日同沈提點打從官巷口徐裱褙畫店門前走過,忽看見壁上裱著濟顛的畫像,沈提點近前一看,稱讚道:「畫得十分像,但讚得太少,不足盡你的妙處;況且上面空著許多白紙,何不再讚幾句?」濟公笑道:「恐怕無可讚處了。」因叫徐裱褙畫取下來,又寫幾句道:

 

遠看不是,近看不像,費盡許多功夫,畫出這般模樣。兩隻帚眉,但能掃愁;一張大口,只貪吃酒。

 

不怕冷,常常赤腳,未曾老漸漸白頭。有色無心,有染無著。睡眠不管江海波,渾身襤褸,顛倒任他塵俗氣。桃花柳葉無心戀,月白風清笑與歌。有一日,倒騎驢子歸天嶺,釣月耕雲自琢磨。

 

濟顛題罷,沈提點道:「如今才覺這畫像上有些精神!」遂邀了徐裱褙一齊到通津橋酒樓上去,三個人說說笑笑,直吃到傍晚方各散去。此時是八月天氣,杭州風俗喜鬥蟋蟀,那些太尉內臣,尤為酷好,往往賭大輸贏。

 

卻說東花園土地廟隔壁,一個賣青果王公的兒子,叫做王二,專靠著捉蟋蟀出賣,一日五更,出正陽門捉蟋蟀,剛走到苧麻邊時聽見一個在裏面叫得好,分開了苧麻一看,只見一個蟋蟀兒,站在一條火赤練蛇頭上,吃了一驚,忙取塊石頭,照著蛇身上打去,蛇便走了。那蟋蟀早已跳在地上,王二忙向腰間取出罩兒,趕著罩了,再細看時,卻生得十分好,不勝大喜,急急回家,叫老婆取乾淨水浴一浴,放在盆內,將好食養過兩日,拿出來合人鬥,就一連贏了幾場,一時竟出了名。

 

一日王二正鬥贏了,打從望仙橋上過,正遇著張太尉喝道回家,王二手裏捧著盆兒,立在旁邊,讓他過去。可是張太尉最喜的是蟋蟀兒,見王二捧著盆兒,便吩咐住了轎,叫王二近前討看,王二將蟋蟀呈上,太尉開盆一看,見生得比尋常不同,滿心歡喜對王二道:「你把這蟋蟀賣與我罷!」王二道:「這個蟋蟀,乃是小人父親所愛的,相公要買,待小人回去與父親說了,然後送來。」太尉道:「你若肯賣,我與你三千貫錢,一副壽板。」王二謝了,忙回家與父親說知,王公道:「太尉既肯出許多東酉,怎的不賣?須急急送去,不要錯過了。」王二道:「今日送去,太覺容易不值錢,明日送去罷。」遂將盆兒收進去放好,自卻出門去閑走。  卻說這張太尉見了這個蟋蟀,十分愛他,又不見王二送來,隨差一個幹辦,叫一個柵頭,同到王家討信,王公接著說道:「鬥一場贏一場,真實好個蟋蟀。」柵頭道:「人人說好,我倒從不曾見。」王公道:「待我取出來與你看看!」遂到裏面取出個盆兒來,放在桌上,揭開蓋要叫柵頭來看,不防那蟋蟀一跳跳出盆去,直跳出門外去了,三個人連忙趕出來捉,早被鄰家一隻雞子走來,一口啄將去了。王公看見氣得啞口無言,幹辦與柵頭說道:「王公好沒造化!三千貫錢、一副壽板,白白的送掉了。」只得去回覆太尉不題。

 

不多時,王二回來,王公料是瞞不過,只得將幹辦柵頭要看,被雞吃了之事,細細說了一遍,王二急得暴跳,把桌子一翻,碗盞盆子打得粉碎,又不可埋怨父親,心上又氣不過,只得走出來散悶。

 

才走到十字路口,忽撞見濟顛笑吟吟的從對面走來,向王二道:「你不必氣,若肯請我吃一醉,包管與你鄰家這只雞兒,討還你的蟋蟀。」王二暗想道:「他怎知我的蟋蟀被雞吃了?這話甚是蹊蹺。」便道:「請你不難,聽憑老師父放量吃個大醉,但須要講明,若沒有蟋蟀還我,那時脫褊衫,還酒錢,老師父莫要怪。」濟公道:「貧僧從來不打誑語,你但請放心。」王二也是個好酒的,況是心上納悶,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同濟公到一個酒店裏去,你一碗,我一碗,直吃得稀泥爛醉,方才起身。

 

王二醉則醉,事在心頭,臨出門還問濟公道:「酒已請你了,蟋蟀幾時還我?」濟公道:「明早五更頭,若沒有,只管來剝褊衫;若有了,卻還要請我。」王二道:「若果真有了,便再請你便了。」王二一逕回家裏,王公怕兒子嚕蘇,躲在房內不出來,王二酒又醉,心又氣,跌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直到五更才醒,又聽得唧唧的叫,又驚又喜,慌忙走下床來,聽一聽,是蟋蟀在盆裏的聲音,推開窗子,放入月光來,將盆兒取到窗前,揭開蓋一看,那個蟋蟀卻好端端的宿在裏面,原來日間雞吃的乃是三尾聒子,王二看得分明,滿心歡喜,忙叫父親道:「阿父!你不要著急了,日間雞吃的,乃是三尾聒子(蟲名),蟋蟀自在。」王公聽了道:「好呀!好呀!」也起來了,王二又將濟公許還的話說了一遍,父子二人好不歡喜,也不再睡,坐到天明,王二叫老婆收拾早飯吃了,取著盆兒,投張太尉府中來。門公報知張太尉,太尉叫王二進去問道:「昨日幹辦的來說你這蟋蟀被雞吃了,甚是可惜,你今日莫非有個好的送來麼?」王二道:「昨日父親不知,拿出來看被雞吃的,乃是三尾聒子,這個好蟋蟀端然在此!」

 

太尉大喜,取了蟋蟀,就發了三千貫錢,一副壽板與他,王二拜謝了,叫人扛了回去,果真的去尋著濟公,又請他吃了一壇酒。那張太尉得了這個蟋蟀,當日就拿去與石太尉鬥了一場,又贏了三千貫錢,一連鬥了三十餘場,場場皆勝。張太尉喜之不勝,因而替他起個乳名,叫做王彥章,愛之如寶。不期養至秋深,大限已到,太尉真是可惜,打個銀棺材,盛了香花燈燭,供了三七二十一日,方與他出殯,請了濟公來與他下火,棺至萬家路,濟顛乃手執火把,念道:

 

這妖魔本是微物,只窩在石岩泥穴,時當夜靜更深,叫徹清風明月;聒得天涯遊子傷心,叫得寡婦房中泣血。沒來由,只顧催人起貪嗔,費盡自家閒氣力。

 

既非是爭田奪地,又何苦盡心抵敵?一見面怒尾張牙,再鬥時揚須鼓翼。贏者振翅高鳴,輸者走之不及。得利則寶鈔盈千,賞功只水飯幾粒。縱有金玉雕籠,都是世情空色。倏忽天降嚴霜,任你彥章也熬不得。伏此無明烈火,及早認出本來面目。

 

咦!托生在功德池邊,相伴念阿彌陀佛。

 

濟公下火畢,忽一陣清風起,在空中現出一個青衣童子,合掌當胸向濟公道:「感謝我師點化,弟子已得超升矣!」言訖不見。張太尉看見,滿心歡喜,邀請濟公到府中吃酒,是夜就在太尉府中住了。

 

到了次日,別了太尉回寺,打從王錦衣府前過,忽聽得府裏鼓鈸與哭聲,甚是熱鬧。因向管門的堂候官問其原故?堂候官道:「我家老爺中年無子,後房有十來個小奶奶,前年才生得一位公子,愛惜如寶,不期昨夜死了,請僧人在此做佛事,所以哭泣。」濟公道:「既如此,可通知說我濟顛要見。」堂候官稟知錦衣,錦衣將濟公接進去相見道:「你來得正好,我有一位小公子甚是聰明,不幸昨夜死了。我實捨他不得,你可說幾句佛語,送他入土,使他另生好處。」濟公道:「入土不如送他下火,他生在別處,不如還生在相公家裏。」錦衣道:「此時下官心緒已亂,但憑老師超度他。」濟公道:「既是如此,可速抬出來,就當廳燒了罷!不要誤了時辰,又被他人占去。」王錦衣忙叫人扛出棺材,在廳前丹墀中放下,濟公手執火把道:

 

小公子,小公子,來何遲,去何速?

與其求生,不如傍熟。

咦!大夢還從火裏醒,銀盆又向房中浴!

 

王錦衣在廳上看著濟公火化,早有侍妾來報道:「恭喜老爺,第七房劉奶奶生下一位公子。」王錦衣大喜,因知濟公佛力無邊,忙命備酒請他,濟公盡量吃了一醉,方辭別回寺,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評述:

 

一、王員外兒子王宣教,愛上陶斯文的女兒陶秀玉,二人郎才女貌,心心相愛,卻遭雙方父母反對,逼令別行嫁娶,二人相邀投湖而死。正是:

 

我愛你,你愛我;生死戀,惹大禍。

我投湖,你投湖;悲慘事,全家哭。

 

二、人既死,不能復生。尋找短路,最是癡呆!二位戀人,人死心不死,愛得難分難捨,不甘願分開火化,還得勞我為他們說法,相合火化,才消得怨氣,灰土相依。正是:

 

愛的一把火,燒死兩傢夥;

生無連理枝,死願同一窩。

 

為何他倆有這段悲慘事,原來前世嘴巴不好,破了別人親事,才落得如今這個下場。世人啊!胡言亂語,明瞞暗騙,謊話連篇,來世一定可憐。

 

三、鬥蟋蟀賭錢,古代還有這門事!這只「賭蟲」也真有辦法,鬥死別人,贏得滿身血債,但卻苦了自己,樂了主人。大限已到,勇士歸山,張太尉感激,為它取個乳名叫王彥章,還鄭重其事為它入棺祭拜,真是人不如物呢!

 

出殯還勞老衲下火,為它皈依說法點化,烈火之中,一陣清風,見一青衣童子現在空中,向老衲道謝:「我超升了!」

 

正是:

 

萬物軀體不同,皆有佛性;悟者為佛,迷者眾生。世人啊!我也為你們點化吧!且聽道:

 

生來這一戶,死去那裏住?

正法心字門,如來皈依處!

紫竹觀自在,菩提無根樹,

點你昏迷性,醒來自頓悟。

 

第十八回 徐居士疏求度牒 張提點醉索題詩

 

話說濟公別了王錦衣,回轉寺中,連日無事。那一日在廚房下脫下衣袍,來捉蝨子,忽見一個少年居士手拿著一封書,走進來向火工問道:「我要來見濟書記,方才在方丈室中問知客說在廚下,不知那一位是?」火工道:「那位捉蝨子的就是。」那位居士聽了,遂走到面前施禮道:「小人乃講西堂之侄徐道成,雖已出家數年,卻未曾披剃;故師叔特致書,求老師父開一疏簿,求一人披剃,敢望師父慈悲!」濟公接書看了道:「你既要我開疏,空口說也無用,須要買酒請我方妥。」徐居士道:「要請師父,只好酒肆中去飲三杯。」濟公道:「只要有酒吃,就是酒肆中又何妨?」忙披上僧袍,逕出山門同到王家酒店坐下,原來徐居士身邊帶得錢少,盡數先交與店家,叫他取酒來吃,濟公吃到七八碗,正還要吃,早已沒了,沒奈何只得借店家筆硯,叫徐居士取出疏簿來,信手寫道:

 

本是一居士,忽要作比丘;

度牒既沒有,袈裟又不周;

我勸徐居士,只合罷休休。

 

徐居士見了,心上大不歡喜,便問道:「我特來求師父開疏,要求施主剃度做和尚,怎的老師父反寫個罷休休?」濟公道:「酒不夠,只合罷休,你若定要做和尚,只要請我吃個大醉,包管今日就有度牒。」徐居士無奈,只得脫下道袍來,當了兩貫錢,請濟公吃得酣然。濟公方提起筆續上二句道:

 

出門撞見王居士,一笑回來光了頭。

 

濟公題完,竟自去了。徐居士無可奈何拿了疏頭,取路向六條橋來,將到嶽墳,只因心下不爽快,身上又冷,只管沈吟,不曾抬頭,忽王太尉過,竟沖了他的轎子,早被衛士捉住。王太尉喝問道:「你是什麼人?這等大膽,敢沖本府的轎子!」徐居士跪下稟道:「小的叫做徐道成,久已願做和尚,因無度牒,故往淨慈寺求濟書記寫疏頭,募化施主披剃,不料他詐我的道袍當了,把酒吃醉了,疏頭又寫壞了,心下惱悶,不曾抬頭,故沖了相公的旌節,非敢大膽。」太尉道:「且取疏頭來我看。」徐居士忙在袂中取出呈上,王太尉看了大笑道:「你好造化,昨日太后娘娘發出一百道度牒,要披剃僧人,尚未舉動,你實在有緣遇著。」遂將徐居士帶到府中,取出一道與他,恰恰是第一名,徐居士拜謝而出,方知濟公之妙,正是:

 

說時只道狂,驗後方知妙;

所以日月光,只在空中照。

 

一日,濟公忽然想起開生藥店的張提點,久不相見。遂至長橋乘船,到錢塘門上岸,往竹竿巷張家店中而來,見張提點的妻子在外邊;遂上前施禮,叫聲:「孺人!張提點在家否?」原來這個婦人最惱和尚,看見濟公,便放下臉來道:「不在家!」濟公轉身往外就走。那張提點忽從自屋裏鑽將出來,呵呵的笑道:「我回來了!久不相會,可請坐,吃幾杯酒。」一面就走出外邊來邀他。濟公道:「酒須要吃的,我見你娘子實在有些怕她,吃不下。」張提點道:「既是這等,到市上去如何?」濟公道:「甚好!甚好!」二人就同走到升陽館酒店上坐定,酒保燙上酒來,濟公一上手,就吃了二十餘碗,吃得高興道:「你妻子怪我來同你吃酒,不知吃酒也有些好處。」我有個小詞兒,唱與你聽著:

 

日日貪杯似醉泥,未嘗一日不昏迷;細君發怒將言罵,道是人間好酒兒。莫要管,且休癡,人生能有幾多時?

 

杜康會唱蓮花落,劉伶好舞竹枝詞,總不如淵明賞菊醉東籬,今日人何在?留得好名兒。

 

張提點連聲歎道:「妙絕!妙絕!我偶然帶得四幅箋紙在此,趁你今日閑著,替我寫四幅,懸掛在家裏,待你百年之後,時常取出來看看,也是相好中一念。」濟公口裏不說,心裏想道:「這話分明是催我死!」也遂答道:「也好!也好!」張提點在袖中摸出箋紙,鋪在桌上,又向酒家借了筆硯,濟公順手寫出四幅字來:

 

(一)

 

幾度西湖獨上船,篙師識我不論錢;

一聲啼鳥破幽寂,正是山溝落照邊。

 

(二)

 

湖上春光曲又彎,湖邊畫棟接雕欄;

算來不用一錢貫,輸與山僧相往還。

 

(三)

 

隔岸桃花紅不勝,夾堤楊柳綠偏增;

兩行白鷺忽飛過,衝破平湖一點清。

 

(四)

 

五月西湖涼荻秋,新荷吐蕊暗香浮;

明年花落人何在,把酒問花花點頭。

 

濟公寫完道:「我今日沒興做詩,寫亦胡亂,只好拿去遮遮壁罷!」張提點道:「寫作俱佳,有勞大筆,可再吃幾杯活活心情。」濟公道:「我今日沒心情吃酒,倒不如到處走走,散散心罷!」二人相攜著,信步走到望仙橋下,那橋墩下有個開茶坊的陳乾娘,看見濟公走過,便叫聲:「濟師父那裏去,請裏面吃杯茶,歇歇腳吧!」濟公道:「好好好,正想吃茶!」遂同張提點進去坐下,陳乾娘忙沖了兩盞香茶送來,濟公吃完了叫道:「陳乾娘,難得你盡心,時常來擾你的茶,無以為報,我有一軸畫像,寄放在白馬廟前杜處士家,我寫個帖兒與你去討來,好好放著,後來自有用處。」陳乾娘謝了,叫人去討了來,拿起一看,卻是病奄奄的和尚,心中不喜,說道:「這個東西有甚用處?」便捲起來擱在旁邊。直到後來濟公歸空後,眾太尉要尋濟公的畫像,叫人到各處裱店尋問,都找不到。直到遇著杜處士,方知陳乾娘茶坊裏有一軸,石太尉將三千貫錢與他買了,這是後話。

 

且說濟公同張提點出了茶坊門,走不多遠撞見一擔海螄。張提點道:「我聞蛾蝶皆可作頌,不知這海螄兒能作頌否?」濟公乃信口作頌道:

 

此物生在東海西,又無鱗甲又無皮;

雖然不入紅羅帳,常與佳人親嘴兒。

 

張提點大笑道:「頌得妙!遊戲中大有禪意。」此時正是五月天氣,忽然一陣雨來,二人只得走入茶坊暫避。濟公見人拿了雨傘走過,因信口題道:

 

一竿翠竹,獨立支撐;幾幅油皮,四圍遮蓋。磨破時條條有眼,聯絡處節節有絲。雖云假合,不礙生成;莫道打開,有時放下。擔當雲雨,饒他甕瀉盆傾;別造晴幹,借此權為不漏。

 

須臾雨住,二人又走到長橋,聽得鼓鈸之聲,卻是賣面果兒的王媽媽,為王公做吉祥功德。張提點道:「怎這樣人家,也做功德齋僧?」濟公道,怎做不得?豈不知有詩道得好:

 

唐家街裏閑遊慣,媽媽家中請和尚;

三百襯錢五味食,羊毛出在羊身上。

 

張提點笑道:「花錢飲食事小,難道不要還他道場錢?」濟公道,又有一首為證:

 

媽媽好善結良緣,齋僧不論聖和凡;

雖說冥中施捨去,少時暗裏送來還。

 

張提點笑了一回,二人又往前走,走到清波門,忽見一家門首,曬了一缸醬,濟公看一看,叫了兩聲「阿呀!阿呀!」已走過了,想一想又縮轉來,解開褲子將屁股坐在醬缸沿上,就像上毛坑的一般,嗶歷嗶歷的就撒了半缸。那曬醬的人家,有個小僕人看見了,連聲叫苦,急急趕出門來,要扯住他算帳,濟公已走遠了。小僕人忙去通知主人,主人亂嚷道:「甚麼和尚,敢如此無禮!我趕上扯他回來要他賠!」旁邊一個鄰舍來勸道:「我認得這個和尚,就是淨慈寺裏的濟顛師,你就趕上他,也只好叫罵他兩句,打他兩下。他一個身子,有甚麼賠你?倒不如認倒楣,快快的倒掉罷!」那主人聽說是濟顛,歎了一口氣,叫小僕人進去,再叫兩個大漢來相幫,抬到溝裏去倒,自己掩著鼻子,在旁邊看。不道這醬才倒到一半,那醬缸裏活潑潑的鑽出兩條茶碗樣粗的火赤練蛇來,望著抬缸的頭上亂竄,二人突然看見,膽都嚇碎!叫了一聲:「阿呀!」放了手,將醬缸打得粉碎,那蛇就竄入溝裏去了,醬裏還有無數的小蛇,遊了一地,主人看見又驚又喜道:「原來濟顛師故作此態,是救一家性命的,若不虧他,吃了這醬,豈不是死呢!」連忙同著幾個人急急趕上去謝他,已不知往那條路上去了。

 

卻說那張提點一把拖了濟公,急急的走了一程,才說道:「你雖是遊戲,豈不壞了他一缸醬,倘被他們捉住,要你賠醬,何以處之?」濟公道:「你卻不知,這醬內有毒蛇在內,受了毒氣,若吃了定要傷人,我借此救他一家性命。」張提點半信半疑,一面說,一面走到了一個古董店門口,二人站定看看,忽屏門開處,裏面走出一個婦人來;三十上下年紀,生得好個模樣兒,正打點在門口來做甚麼?看見有人在外,就縮轉身走了進去,濟公猛抬頭一看,叫一聲阿呀!也不分內外,竟趕緊走進去,雙手將那婦人抱定,不知做什麼?且看下回分解。

 

評述:

 

一、久不刷洗,連蝨子也隨我出家了。閑來無事,脫下僧袍,捕捉蝨子,催這些短命蟲歸天去。正是:

 

僧袍蝨子穿,學我欲瘋顛;

吸人血滴物,短命馬當先。

 

二、望仙橋下開茶坊的陳乾娘,待我不薄,故將放在白馬廟前杜處士家的一軸道濟像送她收存,哈哈!留像留書,似乎是遺像遺言,走了這一趟,吃喝了這麼多,也好將這些紙張充作「抵償」,還了一些「人情債」。

 

三、屁股坐在醬缸上,下了一頓滾熱飯條,讓主人氣得「死去活來」,恨這濟顛和尚太放肆,出家人為何這般「吊兒郎當」。他不知這醬缸裏藏著毒蛇,我「以毒攻毒」,條條俱是香腸佛糞。倒出醬物,才發現其中妙物,感謝濟顛原是活佛,用此妙法解毒!真謝了佛天慈悲,祖上有德。

 

第十九回 救人不徹因天數 悔予多事懶看山

 

卻說那濟公趕了進去,將那婦人抱定,把口向婦人的頸裏著實咬著,那婦人急得滿臉通紅,渾身汗下,高聲大叫道:「罷了!罷了!怎青天白日,和尚敢如此無禮!」裏邊爹娘僕人們聽見,都跑了出來,扯著濟公亂打亂罵。濟公任他打罵,只是抱著婦人的頸項咬,濟公因當不得爹娘僕人在光頭上打得凶,將手略鬆得一鬆,那婦人掙脫身子,跑進去了。濟公見那婦人進去,跌著腳道:「可惜!可惜!還有一股未斷。」濟公站在堂前不走,幸喜這店主人不在家,見婦人脫身進去,也就跟了進去,一個小僕人奈何不得,只得喊鄰舍來相幫,張提點乘空扯著濟公走,這時雖然走出幾個鄰舍來,認得是濟公,知他不是個歪和尚,落得做人情,也不來趕了。

 

張提點扯著濟公,走得遠了,才埋怨道:「你縱顛也要顛得有些影子,怎一個出家人,沒因沒由,抱著婦人的頸子去取笑?」濟公歎了一口氣道:「你不知道,這婦人頸項裏已現出縊死的麻索痕,我一時慈悲,要替他咬斷,只咬斷了兩股,苦被這些冤業不肯放,將我打開,救人不能救到底,好不懊惱。」張提點也還不信。過了兩日,再來打探,這婦人因與丈夫爭氣,果然自縊,麻繩已斷了兩股,惟一股不斷,竟縊死了,方歎濟公的法力,果是不差。

 

且說當日濟公同張提點又往前走,走得熱了,又走進一個酒店裏來,二人又吃。濟公略略吃了幾杯,即停杯作頌道:

 

朝也吃,暮也吃,吃得喉嚨滑似漆,吃得肚皮壁立直,吃得眼睛瞪做白,吃得鼻頭糟成赤。

 

有時純陽三鬥,有時淳於一石;有時鯨吞;有時龍吸,有時效籬下之陶,有時學甕旁之畢。

 

吃得快,有如月趕流星;吃得久,有似川流不息;吃得乾,有如東海飛塵;吃得滿,有如黃河水溢。其色美,珍珠琥珀;其味醇,瓊漿玉液。

 

問相知,麴糱最親;論朋友,糟邱莫逆。一上手,潤及五臟;未到口,涎流三尺。只思量他人請,解我之饞;並未曾我作主,還人之席。倒於街,臥於巷,似失僧規;醉了醒,醒了醉,全虧佛力。

 

貴王侯要我超度生靈,莫不篩出來,任我口腹貪饕;大和尚要我開題緣簿,莫不提壺來,任我杯盤狼藉。醺醺然,酣酣然,果然醉了一生;昏昏然,沈沈然,何嘗醒了半日?借此通笑罵之禪,賴此混瘋顛之跡。想一想菩提心,總是徒勞;算一算觀音力,於人何益?在世間只管胡纏,倒不如早些圓寂。雖說是死不如生,到底是動虛靜實。收拾起油嘴一張,放下了空拳兩隻。

 

花落鳥啼,若不自知機;酒闌客散,必遭人面叱。豔陽春色,漫說絕倫;蘭陵清膏,休誇無匹。縱美於打辣酥,即甜如波羅密。再若嘗時,何異於曹溪一滴?

 

濟公頌罷,笑一笑,即放下杯子立起身,張提點見他懶飲,也不苦勸,還了酒錢走出來,便道:「你既不喜吃酒,再同你到湖上看看山水罷!」二人攜手來到湖上,倚著堤柳,看那兩峰二湖之勝,濟公會悟於心,又作一頌道:

 

山如骨,水如眼,自逞美人顏色;花如笑,鳥如歌,時展才子風流。雖有情牽絆人,而水綠山青,依然自在。即無意斷送我,如鳥啼花落,去也難留。

 

閱歷過許多香車寶馬,消磨了無數公子王孫。畫舫笙歌,何異浮雲過眼;紅樓舞袖,無非是水上浮漚。他人久住,得趣已多;老僧暫來,興復不淺。你既丟開,我又何戀?立在此,只道身閑;看將去,早已眼倦。

 

咳!非老僧愛山水,竟忘山水,蓋為看於見,不如看於不見。

 

是時天氣甚熱,有一後生,挑了一擔辣酸菜湯來賣。濟公向張提點道:「這辣酸菜湯甚好吃,要你做個主人請客。」張提點道:

 

「這是小事,你但請吃,我付錢。」那後生盛了一碗來,濟公只兩三口便吃完,又叫盛來。張提點道:「此物性冷,怕壞肚腹,不宜多吃。」濟公道:「吃得爽快,管那肚皮做甚!」一碗一碗吃下,連吃了半桶。張提點付了錢,見日已落山,正待送濟公回寺,恰好沈萬法來尋濟顛,遂別了張提點,沿湖堤回寺,就一逕走入自己房中去睡。到了二更,只聽得肚裏碌碌的作響,因叫沈萬法道:「我肚裏有些作怪,可快些起來扶我到毛廁上去。」沈萬法慌忙起來,攙他下床,剛走出房門,濟公叫聲:「不好了!」早一陣一陣的瀉將出來。不期門外正有個園頭,在那裏打地鋪,不曾提防,被濟公瀉了一頭一臉。園頭著了急,亂嚷道:「就是瀉肚,也該忍著些,怎就劈頭劈臉的瀉來!」濟公自覺理短,只得賠個小心道:「阿哥休怪,是我一時急了,得罪!得罪!」園頭沒法,只得自去洗濯。誰想濟公這一日瀉個不停,才睡下,又爬了起來,甚覺疲倦,到天明,飲食俱不要吃,松長老得知,忙自進來看道:「濟公!你平日最健,為何今日一病,即疲憊如此?」濟公也不回言,但順口作頌道:

 

健健健,何足羨?只不過要在人前扯門面。吾聞水要流乾,山要崩陷。豈有血肉之軀支撐六十年而不變?棱棱的瘦骨幾根,癟癟的精皮一片。既不能坐高堂享美祿,使他安閒;又何苦忍饑寒奔道路,將他作賤?見真不真假不假,世法難看;且酸的酸,鹹的鹹,人情已厭。夢醒了,雖一刻也難留;看破了,縱百年亦有限!倒不如瞞著人,悄悄去,靜裏自尋歡;索強似活現,世哄哄的,動中討埋怨。急思歸去,非大限之相催;欲返本來,實自家之情願。

 

咦!大雪來,烈日去;冷與暖,弟子已知。瓶乾矣,甕竭矣,醉與醒,請老師勿勸。

 

松長老聽了,因歎羨道:「濟公來去如此分明,禪門又添一宗公案矣!不必強他,可扶他到安樂堂裏去靜養罷!」沈萬法聽見師父要辭世,相守著只是哭。濟公道:「你不用哭,我閑時賴你追隨,醉裏又得你照顧。今日病來,又要你收拾,你一味殷勤,並無懶惰,實是難為了你。且你拜我為師一場,要傳你法,我平日只知顛狂吃酒,又無法可傳;欲即將顛狂吃酒傳你,又恐你不善吃酒,惹是招非,反誤了終身,壞了佛門規矩。倒不如老老實實取張紙來,待我寫一字與你,問王太尉討張度牒來做個本分和尚,了你一生罷!」

 

沈萬法聽了,又哭道:「師父休為我費心,只願你病好了,再討度牒也不遲!」濟顛道:「我要休矣,不能久待,可快取紙筆來!」沈萬法見師父催促,只得走出來與眾僧商量。眾僧道:「師父既許你討度牒,他做了一世高僧,豈無存下的衣缽?雖沒有存在寺中,一定寄放在相知的人家。趁他清醒,要求他寫個執照,明日死後,好去取討。」沈萬法搖著頭道:「我師父平日來了便去,過而不留,如何有得?」監寺道:「你師父相處了十六廳朝官,二十四太尉,十八行財主,莫說有衣缽寄頓,就是沒有,也要化些衣缽與你,你若不好意思講,可多取一張紙來,待我替你出面向濟公訴說。」

 

沈萬法信言,取了兩張紙來,放在濟公面前,濟公取一張,寫了與王太尉求度牒的疏,見桌上還有一張便問道:「這一張是要寫什麼的?」沈萬法含著眼淚,不做聲。監寺在旁代說道:「沈萬法說他與你做了一場徒弟,當時初入門,未得什麼好處,指望師徒長久,慢慢的掙住,不幸師父今日又生起病來,他獨自一身,恐後來難過,欲求師父將平日寄放在人家的衣缽,寫個執照與他,叫他去討兩件來做個紀念也好,萬望師父慈悲。」濟公聽了微笑道:「他要衣缽,有有有,待我寫個執照與他去討。」監寺暗喜道:「此乃沈萬法造化也。」只見濟公提起筆來便寫道:

 

來時無罣礙,去時無罣礙;

若要我衣缽,兩個光卵袋。

 

濟公寫完,便擲筆不言。監寺好生無趣,沈萬法忙取二紙,到方丈中來與長老看,長老道:「你師父看得四大皆空,只寄情詩酒,有甚衣缽?你莫如拿此字到王太尉府中去,取了度牒來,也是你出身之本。」沈萬法道:「長老吩咐的是。」因急急去討了度牒來,回覆師父。濟公又叫他報知各朝官太尉,說我於本年五月十六日圓寂歸西,特請大檀越(施主)一送。沈萬法報了回來,濟公已睡了。次早忽又叫起無明發來,嚇得眾僧叫苦,想又是火發了,忙報知長老。長老同眾僧齊到安樂堂來看時,正是:

 

「來去既明靈不昧,皮毛脫卻換金身。」

 

畢竟不知真個又火發否?且看下回分解。

 

評述:

 

一、古董門內的小媳婦,生得俏麗,道濟一見,心中歡喜,緊往人家頸子咬,這不是一時昏了頭,色迷心竅,原來我慧眼之中,已看出少婦頸上出現了「上吊紋」,救人要緊,那管什麼禮教?若再授受不親,何來兒女哇叫,::(生小孩)?我這正人君子,瘋癲嬉笑,絕不假正經,暗裏耍!明明白白,咬住三寸頸,斷索免上吊。無奈天數難移,婦人亂吼亂叫,說我出家人調戲婦女,三股縊死麻索,只咬斷二條,最後逃不過,還是上吊!正是:

 

天數難逃歎奈何?生生死死且高歌;

佛祖雖有慈悲願,無命枉然念彌陀。

 

二、人命救不成,佛命也當休,莫非又是生死有定數?不管菩薩大佛,累了也該休休,免得日日露面拋頭。

 

與張提點又到酒店來,略略吃了幾杯,即作頌,敘述了僧臘這段回憶,甜酸苦辣,那有出家寺僧們的清齋淨味,他們實在比我好的多了。

 

為了廣結善緣,佯狂作顛,為了濟世救苦,酒桌醺酣。世人們!不要以為道濟享盡了口腹,且看那生意人,酒家應酬,喝得爛醉,苦酒滿杯,心中多少熬煎,能向誰傾訴?老衲覺得出家事小,出得寺廟才是事大,為了普度廣大眾生,並為後世留得濟公乘願再臨人間的讖言,不得不先演了一戲,使酒味餘香,世世可聞,故在西湖浪跡了一段奇跡,是毀是譽,無干我事。只要我心自在,那管你鬧鐘直響!誇顛僧、罵顛僧,都是你自家兒的事!你本來面目不悟,生死大事未了,還在爭是弄非,該休了,免被顛僧打一拳!正是:

 

甜如波羅蜜,何異曹溪一滴;

苦同黃連汁,恰如達摩一指。

罵我誇我,萬家生佛!

 

三、古道:「貪花花下死,愛財財中亡。」道濟一生無別嗜好,只愛饞嘴吃不休,故也在此「落難」了。天氣正熱,讓張提點請了最後一次「點心」?吃了幾碗辣味酸菜湯,只管肚皮爽快,那知大限將到,為吃活命,也為吃喪命。回到寺中,睡至二更,肚裏碌碌作怪,忍不住大瀉一場,洗去了一切肮髒。天明起來,疲倦腰懶,什麼都不要吃,長老覺得事大,道:「濟公!你平日最健,為何今日一病,即疲憊如此?」我也不回言,作頌以答:

 

這一具臭皮囊,喝得太多,吃得發脹。

如今幻化身相,掃去污穢,瀉盡肮髒,

留個法身清香,換條菩薩腸,佛寺好供養。

辭世空手一雙,芒鞋與蒲扇,盡付太平洋。

 

五月十六日,寂歸,預購車票,早有訂位,正是:

 

來去既明靈不昧,皮毛脫卻換金身。

 

第二十回 來去明一笑歸真 感應佛千秋顯聖

 

卻說長老同眾僧齊到安樂堂來看時,並無動靜。只見濟公盤膝而坐,對長老道:「弟子今日要歸去了,敢煩長老做主,喚個剃頭的,來與我剃淨,省我毛茸茸的不便見佛。沈萬法既有了度牒,亦求長老與他披剃了,也可完我一樁心事。」長老一一依從,須臾剃完。忽報說朝官太尉並相識朋友,次第來到。濟公忙叫沈萬法去燒湯沐浴,換了一身潔淨衣服。沈萬法因匆忙之際,不曾備得僧鞋,一時無措,長老道:「不必著急,我有一雙借與你師父穿去罷!」忙取出來付與沈萬法,替濟公換了。濟公見諸事已畢,坐在禪椅上,叫取文房四寶,寫下一首【辭世偈】言道:

 

六十年來狼籍,東壁打到西壁;

如今收拾歸去,依然水連天碧。

 

寫完放下筆,遂下目垂眉圓寂去了。沈萬法痛哭一場,眾官遂拈香禮拜,各訴說濟公平日感應神通,不勝感歎。

 

倏忽過了三日,眾僧拜請江心寺大同長老,來與濟公入龕。第四日松長老又啟建水陸道場,為他助修功德,選定八月十六日出喪。

 

到了那日,眾人起龕,鼓樂喧天,送喪虎跑山,眾和尚又請了宣石橋長老,與濟公下火,宣石橋長老手執火把道:

 

濟顛濟顛,瀟灑多年,犯規破戒,不肯認偏;喝佛罵祖,還道是謙。童子隊裏,逆行順化;散聖門前,掘地討天。

 

臨回首,坐脫立化,已棄將盡之局;辭世偈,出凡入聖,自辨無上之虔。還他本色草料,方能滅盡狼煙。

 

咦!火光三昧連天碧,狼籍家風四海傳。

 

宣石橋長老念畢,舉火燒著,火光中舍利如雨,須臾化畢。沈萬法將骨灰送入塔中,安放好了,然後回去。剛回到淨慈寺山門,只見有兩個行腳僧,迎著問道:「那一位是松少林長老?」長老忙出道:「二位師父何來,問貧僧有何見教?」二僧道:「小僧兩月前,在六和塔會見上剎的濟書記師父,有書一封,鞋一雙,托小僧寄與長老,因在路耽延,故今日才到。」遂在行囊內取出交與長老,長老一看大驚道:「這雙鞋子乃濟公臨終時老僧親手取出與他穿去,明明燒化,為何今日又將原物寄還?真不可思議矣!」且拆開書來,看內中有何話說?

 

愚徒道濟稽首,上書於少林大和尚法座下:

 

竊以水流雲散,容易別離;路遠山遙,急難會面。嗟世事之無常,痛人生之莫定,然大地尚全,寸心不隔。目今桂子香濃,黃花色勝,城中車馬平安,湖上風光無恙,我師忙裏擔當,閑中消受,無量無邊;常清常淨,拜致殷勤,伏惟保重。

 

道濟不慧,鑽開地孔,推倒鐵門。針孔眼裏,走得出來;芥菜子中,尋條去路。幸我佛慈悲,不嗔不怪;煩老天寬大,容逋容逃。故折了禪杖,不怕上高下低;破卻草鞋,管甚拖泥帶水。光著頭,風不吹,雨不灑,何須竹笠?赤了腳,寒不犯,暑不侵,要甚衣包?不募化,為無饑渴;懶莊嚴,因乏皮毛。

 

萬里尋聲救苦,當行則行;一時懶動雀巢,要住即住。塞旁門已非左道,由正路早到西天。一腳踢倒泰山,全無罣礙;雙手劈開金鎖,殊覺逍遙。

 

便寄尺紙之書,少達再生之好。雖成新夢,猶是故人。長嘯三聲,萬山黃葉落;回頭一望,千派碧泉流。尚有欲言,不能違反。乞傳與南北兩山,常叫花紅柳綠;為報東西諸寺,急須鼓打鐘敲。情長難盡,紙短不宣。

 

又頌付沈萬法道:

 

看不著,錯認竹籬為木杓,不料三更月正西,麒麟撼斷黃金索。幼年曾到雁門關,老天重睜醉眼看。記得面門當一箭,至今猶自骨皮寒。只因面目無人識,又在天臺走一番。

 

松長老看完,不勝歎羨道:「濟公生前遊戲,死後神通,如非自己顯靈,人誰能識?」因將書、靴二物,傳示眾人,那兩個行腳僧,方知濟公已死,驚得呆了。一時朝官太尉,以及相識朋友,曉得此事,無不稱奇,悔恨從前之失禮也。正是:

 

鐘不敲不鳴,鼓不打不響;

菩薩顯神通,人才知景仰。

 

又過了些時,錢塘縣一個走卒,來見長老道:「小人在台州府公幹,偶過天臺山,遇見上剎的濟師父,他原認得小人,有書一封,托小人,寄與長老,故小人特地送來. 我還有些事,耽擱不得,先回去了。」長老接了拆開細看,是兩首七言絕句:

 

(一)

 

片帆飛過浙江東,回首樓臺渺漠中;

傳與諸山詩酒客,休將有限恨無窮。

 

(二)

 

腳絆緊繫恨無窮,竹杖挑雲入亂峰;

欲識老僧行屐處,天臺南嶽舊家風。

 

長老看了又歎羨道:「濟公原從天臺來,還從天臺去,來去分明,真是羅漢轉世,故一靈不昧。」走卒聽了,方驚道:「小人只認是活的,原來死了。」吐舌而去。  

 

又過了一、二十年,淨慈寺的山門傾倒,長老寫了緣簿,叫人四方去化,只化得些零星磚瓦,細碎木頭,不得成功,長老正在煩惱,忽有一范村客人,送了一排大木來,要找濟師父收管,長老不知緣故,因問道:「這木頭是那位善士發心捨的?」那客人道:「就是小客施捨的。」長老道:「不知貴客為甚發心捨這許多大木?」那客道:「這些大木,一向幹在山中,已經二、三十年不得出山,有一位濟師父來化緣,果蒙佛天保佑,一夜山水大發,一山的大木都沖了出來;故此小客不昧善緣特送此一排來,可請濟師父出來收明白了,好勾緣簿。」

 

長老聽了,忙叫人焚香點燭,拜謝濟公,然後留齋,對客人道:「濟公已作古成佛矣!」客人方知是顯聖,又驚又奇,齋罷而去,合寺僧人無不感佩敬仰。沈萬法一味實修,升至監寺,年九十三歲而終。自蓋好山門之後,濟公累累顯靈於朝官太尉之家,書難盡載,有詩為證:

 

黃金百煉費工夫,盡費功夫只當無;

若是此中留得種,任君世世去耕鋤。

 

評述:

 

一、走的倦,喝得厭,也該休息了。浪跡數十年,化個頭陀身,雲遊四海,萬物雖環繞我身,我卻不拘於萬物,我行我素,落得輕鬆,這就是「大修行」。

 

出家苦,有苦說不出,藏心悶葫蘆,怎得見真吾?不少出家人,患了這個毛病,他們既無這智慧解脫,又缺乏蓮舌法材,故只得困居寺剎,一生自了。目下有人看不慣我這份德性,罵我是獻僧家的醜,那知這個真面目,勝過口中念彌陀。

 

二、染滿了塵土,死前剃淨,好見祖宗自家古佛,以免三寸氣斷,才被抬屍沐浴,洗個硬骨頭做什麼?道在死前修,莫待死後再為骷髏做功課,問他他不懂?

 

三、暫向長老借雙僧鞋,過了天橋,這雙渡船再還您。生前肚裏雖裝了不少廢物,一切瀉盡,盡皆歸還,來時空無一物,去時懶得拖累,盡付一火炷。正是:

 

六十年來狼籍,東壁打倒西壁;

如今收拾歸去,依然水天連碧。

 

酒歸酒,氣歸氣,酒化水去,氣不再呼吸。

肉歸肉,色歸色,肉熟火灰,色身終粉碎。

 

四、死去換個身,誰道我不會再來?寄還了長老一雙鞋,一封慰問書,正是:

 

借物依歸還,絲毫不相欠;

因果分兩斷,世人仔細參。

 

五、我走了,濟公「虛名」卻留人間,雖是個瘋和尚,有人為我做經傳,若說比不上釋迦,也勝過一些大德,堪慰堪慰。

 

六、如今末法之世,「真濟公」太少,遍處皆是「假濟公」、「真濟私」,不少假藉佛名,恿騙愚夫愚婦,自個兒討飯吃,未曾一粒入佛口?真是氣不過我也,故我這沈寂的羅漢顛僧,不忍道德又墮落,宗風無聞,故將沈藏已久的這一壺濟公「醉菩提」打開,將之轉化為無上寶瓶「清淨甘露」,在濟公活佛遊戲三昧傳奇末加上評述,又是對世上「迷徒」的當頭棒喝,也為禪家塗鴉一筆。

 

善哉!讚我者,知音;罵我者,道友!但千萬不要因為「我」,而忘記自己的「修行」!正是:

 

誰說濟公假,最怕濟私真;

幻化如水月,當下佛道成。

 

公案習題:來此做什麼?何時去?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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