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公活佛傳奇錄
詩曰:
愛網無關愛不纏,金田有種種金丹,
禪心要在塵中淨,功行終須世上全。
煩惱脫於煩惱際,死生超出死生間,
不能火裏生枝葉,安得花開火裏蓮。
這八句詩,是說那釋教門中的羅漢,雖然上登極樂,無滅無生,但不在人世翻筋斗,弄把戲,則佛法何以闡明?神通難以顯示,那能點醒這塵世一般的愚庸?如今且說一位羅漢,因一念慈悲,在那西湖上留下五十年聖跡,後來萬代瞻仰,莫不稱奇道異,你道是誰?
話說大宋高宗南遷建都在浙江臨安府(即今杭州),這浙中有一座天臺山最為靈秀,乃是個活佛住的處所。這高宗建都在旁,遂改為台州府。這府中有座國清寺,寺中的長老法名一本,道號性空,僧臘已是六十八歲,也是累劫中修來的一尊羅漢,他往往默示禪機,絕不輕易露出本相。
這年,正值殘冬,北風凜洌,彤雲密布,雨雪飛揚。晚齋後,長老在方丈室中禪椅上,端然獨坐。眾弟子群侍兩旁,佛前香煙靄靄,玻璃燈影幢幢。師弟們相對多時,有一弟子會悟於心,跪在長老面前道:「弟子蒙師慈悲點示靜理,今弟子細細參悟,已知靜中滋味,有如此之美矣。」長老微笑道:「你雖會得靜中滋味固妙。然有靜必有動,亦不可因靜中有滋味,而遂謂動中全無滋味也。」弟子驚訝道:「蒙師慈悲點示靜理,今復雲動,豈動中又別有滋味耶?」長老道:「動中若無滋味,則處靜者不思動矣。」正說著,只聽得豁喇喇一聲響亮,猶如霹靂,眾弟子盡吃一驚。長老道:「你等不必吃驚,此正所謂靜中之動也。可細細看來,聲從何起?」
眾弟子領了法旨,遂一同移燈出了方丈室,行至法堂轉上大殿,並無聲影,再走入羅漢堂去,只見一尊紫磨金色的羅漢,連一張彩畫的木椅,都跌倒在地,眾僧才明白,原來聲出於此,遂回方丈室報知長老。長老也不做聲,閉目垂眉竟入殿去了。去不多時,忽回來說道:「適來一聲震動,跌倒在地上者,乃紫腳羅漢靜極而動,已投胎人世矣!幸去不遠,異日爾等自有知者。待彌月時,老僧當親往一看,並與之訣別也。」眾僧聽了,俱各驚異不提。正是:
已知來定來,早辨去時去;
來去兩分明,方是菩提路。
話說台州府天臺縣,有一位宰官,姓李名茂春,又名贊善,為人純謹厚重,不貪榮利,做了幾年官,就棄職歸隱於家。夫人王氏,十分好善,但是年過三十並無子嗣,贊善又篤於夫妻之好,不肯娶妾,夫妻兩個日夜求佛賜子。忽一夜,王夫人夢見一尊羅漢,將一朵五色蓮花相贈,夫人接來,一口吞下,自此之後,遂身懷六甲。到了十月滿足,一更時分,生下一男,面如滿月,眉目清奇。臨生之時,紅光滿室,瑞氣盈門,贊善夫妻兩人歡喜異常,贊善忙燒香點燭,拜謝天地,一時親友盡來稱賀。
到了滿月,正在開筵宴客,忽門公來報:「國清寺性空長老,在外求見贊善。」贊善暗想:這性空和尚,乃當世高僧,等閒不輕出寺,為何今日到此?連忙接入堂中,施禮相見。便道:「下官塵俗中,蒙老師法駕光臨,必有事故。」長老道:「並無別事,聞得公子彌月,特來祝賀。但此子與老衲有些來處因緣,欲求一見,與他說個明白。」贊善滿心歡喜,忙進內與夫人說知,叫丫環抱著,自己跟出來送與長老觀看。長老雙手接在懷中,將手摸著他的頭道:「你好快腳,怎冷了,不怕這等大雪,竟走了來。但聖凡相隔天淵,來便來了,切不可走差了路頭。」那孩子就像知道的一般,微微而笑。長老又拍他兩拍,高聲讚道:
「莫要笑!莫要笑!你的事兒我知道。見我靜修沒痛癢,你要動中活虎跳。跳便跳,不可迷了靜中竅。色會燒身,氣會改道,錢財只合幫修造。若憂凍死須菩提,滾熱黃湯真實妙。你來我去兩分明,慎勿大家胡廝靠。
長老讚罷,遂將孩子抱還丫環叫她抱了進去。又問贊善道:「公子曾命名否?」贊善道:「連日因慶賀煩冗,尚未得佳名。」長老道:「既未有名,老僧不揣冒昧,妄定一名,叫做修元,顧名思義叫他恒修本命元辰,不知大人以為如何?」贊善大喜道:「元為四德之首,修乃一身之本,謹領大師台教,感謝不盡。」長老遂起身作別。贊善道:「蒙老師遠臨,本當素齋,少申款敬。奈今設席宴賓,庖人烹宰,廚灶不潔,以致怠慢,容他日親詣寶剎叩謝。」長老道:「說謝是不敢當,但老僧不日即將西歸,大人如不見棄,屈至小庵一送,叨寵實多。」贊善道:「吾師僧臘尚未過高,正宜安享清福,為何忽發此言?」長老道:「有來有去,乃循環之理,老僧豈敢有違。」遂別了贊善,回至寺中靜坐。
過了數日,時值上元,長老方出法堂升座。命侍者撞鐘擂鼓,聚集眾人,次第頂禮畢,兩班排立。長老道:「老朽不日西歸,有幾句辭世偈言,念與大眾聽著:
正月半,放花燈,大眾年年樂太平,老僧隨眾已見慣,歸去來兮話一聲。
既歸去,復何疑,自家心事自家知,若使旁人知得此,定被旁人說是非。
故不說,癡成呆,生死之間難用乖,山僧二九西歸去,特報諸山次第來。
生死來,休驚怖,今古人人有此路,黃泉白骨久已非,唯有青山還似故。
水有聲,山有色,閻羅老子無情客,奉勸大眾早修行,先後同登極樂國。
長老念罷,大眾聽得西歸之語,盡皆惶惶,一齊跪下懇求道:「弟子們根器頑鈍,正賴師慈,指示法教,幸再留數十載,以明慧燈之不滅!」長老道:「慧燈如何得滅?因被靈光,致老僧隱焰。死生定數,豈可稽留?可抄錄法語,速報諸山,令十八日早來送我。」吩咐畢,遂下法堂,眾僧只得一面置龕,一面傳報。
到了十八日,諸山人等,盡來觀送;李贊善與眾官員亦陸續來到。性空長老沐浴更衣,到安樂堂禪椅上坐下,諸山和尚,並一寺人等,俱簇擁侍立。長老呼其親信五個弟子至前,將衣缽之類盡行付與,吩咐道:「凡體雖空,靈光不隔,機緣若到,自有感通。你五人謹守法戒,毋得放縱!」五弟子不勝悲慟,叩領法旨。長老又略定片時,忽開口道:「時已至矣!快焚香點燭,禮佛念經。」眾僧依言,不一時,禮誦完畢。長老令取紙筆,大書一偈道:「耳順年踰又九,事事性空無醜;今朝撒手西歸,極樂國中閑走。」
長老寫畢,即閉目垂眉,即時圓寂。眾各舉哀,請法身入龕畢,各自散去。
到了二月初九日,已是三七,又請大眾舉殯。這一日,天朗氣清,遠近畢至,大眾舉龕而行,只見幢幡前引,經聲隨後。直至焚化亭,方停下龕子,在松林深處,五弟子請寒石岩長老下火,長老手執火把道:大眾聽著!
火光焰焰號無明,若坐龕中驚不驚?回首自知非是錯,了然何必問他人。
恭惟圓寂紫霞堂下,性空大和尚,本公覺靈,原是南昌儒裔,皈依東土禪宗,脫離凡塵,俗性皆空,真是佛家之種。無喜無嗔,和氣有方,從容名山獨占,樂在其中,六十九年一夢。
咦!不隨流水入天臺,趁此火光歸淨土。
寒石岩長老念罷,遂起火燒著龕子,一剎時烈焰騰空,一刻燒畢,忽見火光叢中現出一位和尚,隨火光而起,下視眾人道:「多謝了汝等。」又叫贊善道:「李大人!汝子修元,乃佛家根器,非宰官骨相,但可為僧,不宜出仕,切勿差了,使他錯了路頭。倘若出家,可投印別峰,或遠瞎堂為師,須牢牢記取,不可忘懷。」贊善合掌向性空道:「蒙老佛慈悲指示,敢不遵命。」再欲問時,那和尚法相,已漸漸地向青雲內去了。那贊善因聽了長老在雲衢囑咐的話,遂緊記在心,不敢暫忘。後來修元果然在靈隱寺出了家,做出許多奇事。正是「動靜玄機凝妙道,來去蹤跡顯神通。」畢竟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評述:
一、性空長老的指點,靜中有動才是「活佛」,否則便成了一尊「木偶」,但「活佛」難當,總會惹人嫌。因為「木偶」不說話,縱求「無效」,只怪案桌上那尊不靈,遠在西天的還是「高高在上」;故世間的師父們,很少能讓所有眾生滿意的,因為眾生期望他是「活的」,又不讓他「吃飯」!
二、靜極思動,一腳踏破木雕羅漢,跑出一個木子修元(緣)來,只因兩腳落地,害濟佛兩腿在西湖浪蕩了五十年。雖多顛狂,幸虧本性未昧,還可原本歸去,歇足定靜。眾生若想靜極思動,這一動「漏洞」可大了,掉下窪井爬不上來,只得變個「娃兒」,頓失人身!正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是百年身。」
三、贊善無子求佛,只因贊善不惡,求佛便得佛子,正是:
求佛佛到,求子子來;
因緣相會,法門廣開。
四、我來他去,性空長老啊!老大不中留,世人不修要待何時?一來一去,免教「僧多粥少」!況俺兩個,都是過來人,誰不欠誰?世人喜得兒女來,兒女悲得老父去!新「陳」代「謝」,老和尚修夠了,換個小沙彌也應該。生死如斯,何用悲淒!
五、果然修元根器不凡,來頭非小,但不擺架子,不打官腔(念經),依然和藹可親,且看他談俗說笑,不離人世,一心弘揚佛與眾生平等宗風,今日才得讓人懷念不已。
六、性空和尚虛空去,濟公和尚公道來,路不同而道相通,從此靈隱寺內顯正宗!公案習題:
我是誰?何時來?—參!
話說李贊善曉得兒子修元,有些根器,遂加意撫養。到了八歲,請了個老師,同妻舅王安世的兒子王全,兩個同在家中讀書。那修元讀得高興,便聲也不住,從早晨直讀到晚;有時懶讀便口也不開,終日只得默坐瞪著眼睛只管想,想得快活,仰面向天哈哈大笑。有人問他,卻是遮遮掩掩的不說。到了十二歲,無書不讀,文理精通,吟詩作賦,無般不會矣。
這一日,時值清明,老師應例該休假回家。贊善設席款待,又備了一些禮物,命修元與表兄王全,帶了從人,送老師回家。二人送了老師到家後,轉身回來,打從一個寺前經過,修元問從人道:「這是何寺?」從人回道:「這是台州府有名的祗園寺。」王全聽了便道:「祗園寺原來就在此處,聞名已久,今日無心遇著,我與賢弟何不進去一遊?」修元道:「表兄所言正合我意。」
二人遂攜手而入,先到大殿上瞻仰了佛像,隨即遍繞回廊觀玩景致,信步走到方丈室來。早有兩個老僧攔住道:「有官長在內,二位客人若是閑遊,別處走走罷!」修元道:「方丈室乃僧家客坐,人人可到,就算有長官在內,我二人進去相見又有何妨?」遂昂昂然地走將進去,只見左邊坐著一位官長,右邊坐著本寺的道清長老,兩邊排列著幾十個行童,各執紙筆在那裏想。
修元走近前把手一拱道:「請問大人與長老,這許多行童,各執紙筆在此何為?」那官長未及開言,這長老先看見他兩個衣貌楚楚,知道是貴家子弟,不敢怠慢,遂立起身來答應道:「此位大人因有事下海舟,至黑水洋;驀然波浪狂起,幾至覆沒,因許了一個度僧之願,方得平安還家。今感謝佛天,捨財一千貫,請了一道度牒,要披剃一僧,故集諸行童在此檢選。因諸行童各有所取,一時檢選不定,便做了一首詞兒,寓意要眾行童續起兩句,以包括之,若包括得有些意思,便剃他為僧,故眾行童各執紙筆,在此用心。」
修元道:「原來如此,乞賜此位大人的原詞一觀,未識可否?」那位官長見修元語言不凡,遂叫左右將原詞付與修元道:「小客要看,莫非能續否?」修元接來一看,卻是一首【滿江紅】詞兒:
世事徒勞,常想到,山中蔔築,共嘯嗷。明月清風,蒼松翠竹,靜坐洗開名利眼,困眠常飽詩書腹。任粗衣淡飯度平生,無拘束!奈世事,如棋局;恨人情同車軸。身到處,俱是雨翻雲覆,欲向人間求自在,不知何處無榮辱?穿鐵鞋踏遍了紅塵,徒碌碌。
修元看畢,微微一笑,遂在案上提筆,續頭二句道:
「淨眼看來三界,總是一椽茅屋。」
那官人與道清長老看了修元續題之語,大有機鋒,不勝驚駭,遂讓二人坐下,命行童奉茶。長老道:「請問二位客人尊姓大名?」修元指著王全答道:「此即吾家表兄,乃王安世之子王全也,小生乃李贊善之子,賤字修元便是。」長老聽了又驚又喜道:「原來就是李公子,難怪下筆如此靈警,真是帶來的宿慧。」那官長見長老說話有因,問其緣故?長老道:「大人不知,十餘年前國清寺性空長老歸天之日,曾諄諄對李贊善道:「小公子是聖人轉世,根器不凡,只可出家,不宜出仕。」據李公子所續之語看來,那性空之言,豈非是真。」那官長聽了大喜道:「若能剃度得此位小客人為僧,則勝於諸行童多矣。」修元聽得二人商量要剃度他,遂辭謝道:「剃度固是善果,但家父只生小生一人,豈有出家之理!」長老道:「貧僧揣情度理,以為相宜,然事體重大,自當往貴宅見令尊大人禮請,今日豈敢造次。但難得二位公子到此,欲屈在敝寺暫宿一宵,未知意思何如?」修元道:「小生二人有父母在堂,從不敢浪遊,今因送業師之便,偶過貴剎偷閒半晌,焉敢稽留。」遂起身辭出,長老只得送出山門外,珍重而別。
那兄弟兩人回家,贊善因問道:「汝二人為何歸來如此晚?」修元道:「為因老師留下吃飯,又路過祗園寺,進去一遊,因此耽擱了多時。」贊善道:「入寺不過遊玩,有何事耽擱?」修元遂將官人有願,要剃度一僧,及眾行童爭功續句之事,細細說了一遍。「那長老道是孩兒續的句字拔萃,要孩兒出家,被孩兒唐突了兩句,彼尚未死心,只怕明日還要來懇求父母。」贊善聽了,沈吟半晌。修元不知其意,便道:「他明日來時,不必懇辭,孩兒自有答應。」贊善道:「那道清長老乃當今尊宿,汝不可輕視了他,出言唐突。」修元道:「孩兒怎好唐突他,只恐他道力不深,自取唐突耳。」父子二人商量停當。
但到了次日,才吃了早膳,早有門公來報道:「祗園寺道清長老在外求見老爺。」贊善知道他的來意,忙出堂相見畢,坐定了,贊善便問道:「老師法駕光臨,不知有何事故?」長老道:「貧僧無故也不敢輕造貴府,只為佛門中有一段大事因緣,忽然到了,特來報知,要大人成就。」贊善道:「是何因緣?敢求見教。」長老道:「昨有一位貴客,發願剃度一僧,以造功德,一時不得其人,因做了一首詞兒,叫眾行童續題二語,總括其意,以觀智慧;不過眾行童並無一人能續題二語,適值令公子入寺閑遊,看見了,信筆偶題二語,恰合機鋒;貧僧問知是令公子,方思起昔日性空禪師雲衢囑咐大人之言;實是菩提有種,特來報知大人,此乃佛門中因緣大事,萬萬不可錯過。須及早將令公子披剃為僧,方可完了一樁公案。」贊善道:「性空禪師昔日所囑之言,焉敢有負,即今日上人成全盛意,感佩不勝。但恨下官獨此一子,若令其出家,則宗嗣無繼,所以難於奉命。」長老道:「語云:「一子出家,九族升天」,九族既已升天,又何必留皮遺骨在於塵世。」
贊善尚未回答,修元忽從屏後走了出來,向道清施禮道:「感蒙老師指示前因,恐其墮落,苦勸學生出家,誠乃佛菩薩度世心腸,但學生竊自揣度,尚有三事未曾了當,有負老師一番來意。」長老道:「公子差了,出家最忌牽纏,進道必須猛勇,不知公子尚有那三件未曾了當?」
修元道:「竊思古今無鈍頑之高僧,學生年未及冠,讀書未多,焉敢妄參上乘之精微,此其一也。天下豈有不孝之佛菩薩,學生父母在堂,上無兄以勸養,下無弟以代養,焉敢削髮披緇,棄父母而逃禪,此其二也。其三尤為要緊,因燈燈相續,必有真傳,學生見眼前叢林雖則眾多,然上無摩頂之高僧,次少傳心之尊宿,其下即導引指迷之善知識尚不可得見,學生安敢失身於盲瞎者乎?」長老聽了哈哈大笑道:「若說別事,貧僧或者不知,若說此三事,則公子俱巳當矣,又何須過慮?公子慮年幼無知,無論前因宿慧,應是不凡,即昨日所續二語,已露一斑,豈是鈍頑之輩!若說出家失孝,古人出身事君,且忠孝不能兩全,何況出家成佛作祖後,父母生死俱享九天之大樂,豈在晨昏定省之小孝?至於從師得能如五祖六祖之傳固好,倘六祖之後無傳,不幾慧燈絕滅乎?貧僧為衲已久,事佛多年,禪機頗諳一二,豈不能為汝之師而慮無傳耶?」
修元微笑道:「人之患在好為人師,老師既諳禪機,學生倒有一言動問,老師此身住世幾何年矣?」此時長老見修元出言輕薄,微有怒色,答道:「老僧住在世上已六十二年矣。」修元道:「身既住在此世六十二年,而身內這一點靈光,卻在何處?」長老突然被問,不曾打點,一時間答應不出來,默默半晌無語。修元道:「只此一語,尚未醒悟,焉能為我師乎?」將衣袖一拂,竟走了進去。長老不勝慚愧,急得置身無地,贊善再三周旋,只得上前陪罪道:「小兒年幼,狂妄唐突,望老師恕罪。」長老因乏趣無顏久坐,自辭還寺。
回去之後,一病三日不能起床,眾弟子俱惶惶無策,早有觀音寺內的道淨長老,聞知前來探問。道清命行童邀入相見,道淨問道:「聞知師兄清體欠安,不知是寒是熱,因何而起?故特來拜候!」道清愁著眉頭道:「不是受寒,也非傷熱,並不是無因而起。」道淨道:「究竟為著何事而起,何不與我說個明白?好請醫生來下藥。」只見道清長老,對道淨長老說出幾句話來,道:「高才出世,驚倒了高僧古佛;機緣觸動,方識得宿定靈根。」畢竟道清長老害的是何症候,且聽下回分解。
評述:
一、小時候倒是個小聰明,讀書因知書中味,粗思細想總為何?有時默坐,有時笑呵呵!問我何事?遮掩不告,只有我心裏曉得,老天知道!
二、得道高僧慧眼找佛子,千挑百選,若不是上根器,怎能端上佛桌?覓徒子要小心,不必貪多殘自心;徒弟拜師要謹慎,若無證慧盲引盲,撈個高名難下臺,一生不悟修什麼?
三、遊祗園寺,會見道清長老,適有個官長駕舟遇波浪,幸許下度僧之願,菩薩庇佑,得以死去活來,故捨一千貫錢,正好為修元買了一件僧衣。世人安享榮華,是否感謝佛恩,捨一些錢,度幾個「小濟公(修行人)」呢?世事徒勞,轉眼成空,不如預先度幾個和尚(佛子),好待百年腳硬時,好引我西天去!
四、「一子出家,九族升天」,這是一句讚語,莫非一子出家,九族也跟著出家,否則焉買得此便宜貨?哈哈!出得去,回不來,才是真出家。不少衲友,人在深山心想家,或把佛寺當家,皆非出家子!何以道?出家要上山下海,去挖金撈魚。正是:「向三山五嶽體自然,掘寶悟真性;五湖四海看活物,摸魚聊充饑!」這不是開齋破戒,是想活水撈法身(自照!自照!)。
五、傳燈照後,見我佛三寸氣在,趕緊一氣相接,好將慧命續徒孫。拜師先考師,一句「住世六二年,一點靈光在何處?」問得道清長老啞巴吃黃蓮,靈光燒「佛頭」,莫怪我,只因明師出高徒!如不經這一關,老死塵世有誰知!問得氣悶病倒,長老有禮!
話說道清長老被修元禪機難倒,抱著慚愧回來,臥床不起。道淨長老認為生病,特來探問其緣故。道清長老隱瞞不過,遂將要披剃修元之事,被他突然問我靈光何處?我一時對答不來,羞慚回來,所以不好見人之事相告。道淨道:「此不過口頭禪耳,何足為奇?待我去見他,也難他一難,看是如何?」道清道:「此子不獨才學過人,實是再世宿慧,賢弟卻不可輕視了他。」
正說未了,忽報李贊善同公子在外求見長老,長老只得勉強同道淨出來,迎接進去,相見禮畢,一面獻茶。贊善道:「前日小兒狂妄,上犯尊師,多有得罪,故下官今日特來賠罪,望老師釋怒為愛!」道清道:「此乃貧僧道力淺薄,自取其愧,與公子何罪?」道淨目視修元,接著問道:「此位莫非就是問靈光之李公子麼?」修元道:「學生正是。」道淨笑道:「問易答難,貧僧亦有一語相問,未識公子能答否?」修元道:「理明性慧,則問答同科,安有難易,老師既有妙語,不妨見教。」道淨道:「欲問公子尊字?」修元道:「賤字修元。」道淨道:
字型大小修元,只恐元辰修未易。
修元聽了便道:「欲請問老師法諱?」道淨道:「貧僧道淨。」修元應聲道:
名為道淨,未歸淨土道難成。
道淨見修元出言敏捷,機鋒警策,不禁肅然起敬道:「原來公子果是不凡,我二人實不能為他師,須另求尊宿,切不可誤了因緣。」贊善道:「當日性空禪師歸西之時,曾吩咐若要為僧,須投印別峰、遠瞎堂二人為弟子,但一時亦不能知道二僧在於何處?」道淨道:「佛師既有此言,必有此人,留心訪問可也。」大家說得投機,道清又設齋款待,珍重而別。
那修元回家,每日在書館中只以吟詠為事,雖然拒絕了道清長老,然出家一個種子,未免放在心頭,把功名之事,全不關心。時光易過,倏忽已是十八歲,父母正待與他議婚,不料王夫人忽染一病,臥床不起,再三服藥,全無效驗,不幾日竟奄然而逝。修元盡心祭葬成禮,不幸母服才終,父親相繼而亡。修元不勝哀痛,又服喪三年,以盡其孝。自此之後無罣無礙,得以自由。母舅王安世屢次與他議婚,他俱決辭推卻。
閑來無事,只在天臺諸寺中訪問印別峰和遠瞎堂兩位長老的資訊。訪了年餘,方有人傳說:「印別峰和尚在臨安經山寺做住持;遠瞎堂長老曾在蘇州虎丘山做住持,今又聞知被靈隱寺請去了。」修元訪得明白,便稟知母舅,要離家出去尋訪。王安世道:「據理看來,出家實非美事,但看你歷來動靜,似與佛門有些因緣。但汝尚有許多產業,並無兄弟,卻叫誰人管理?」修元道:「外甥此行,身且不許,何況產業?總托表兄料理可也。」遂擇定了二月十二日吉時起身。王安世無奈,只得與他整治了許多衣服食物,同小兒王全相送了修元一程。修元攜了兩個從人,帶了些寶鈔,拜別王安世與王全兩個親戚,飄然出行,離了天臺竟往錢塘而走。
不數日,過了錢塘江,登岸入城,到了新宮橋下一個客店裏歇下了。次日吃了早飯,帶了從人往各處玩。但見人煙湊集,果然好個勝地,但是這些風光景物毫未洽心。遊至晚上回來,問著客店主人道:「聞有一靈隱寺,卻在何處?」主人道:「這靈隱寺正在西山飛來峰對面,乃是有名的古寺。」修元道:「同是佛寺,為何這靈隱寺出名?」主人道:「相公有所不知,只因唐朝有個名士,叫做宋之問,曾題靈隱寺一首詩,內有「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之句。這詩出了名,故連寺都成了古跡。」修元道:「要到此寺,從何路而往?」主人道:「出了錢塘門便是西湖,過了保叔塔,沿著北山向西去便是岳墳,由岳墳再向南走,便是靈隱寺了。這靈隱寺前有石佛洞、冷泉亭、呼猿洞,山明水秀,佳景無窮,相公明日去遊方知其妙。」修元道:「賢主人所說乃是山水,但可知寺中有甚高僧麼?」主人道:「寺中雖有三五百眾和尚,卻是不聽得有甚高僧。上年住持死了,近日在姑蘇虎丘山請了一位長老來,叫做遠瞎堂,聞得這個和尚能知過去未來之事,只怕算得是個高僧吧!」修元問得明白,暗暗歡喜,當夜無話。
到了次日早起來,仍是秀士打扮,帶了從人,竟出錢塘門來。此時正是三月天氣,風和日暖,看那湖上的山光水色,果然景致不凡。修元對從人道:「久聞人傳說西湖上許多景致,吾今日方才知道。」就在西湖北岸上走入昭慶寺來,看見大殿上供奉著一尊千手千眼觀世音。心中有感,口占一頌道:
一手動時千手動,一眼觀時千眼觀;
既是名為觀自在,何須拈弄許多般。
又向著北山而行,到了大佛寺前,入寺一看,見一尊大佛,只得半截身子。又作一頌道:
背倚寒岩,面如滿月;盡天地人,只得半截。
頌畢,又往西行走到了嶽墳。又題一首道:
風波亭一夕,千古岳王墳;前人豈戀此,要使後人聞?
又見了生鐵鑄成秦檜、王氏,跪在墳前,任人鞭打。又題一首道:
誅惡恨不盡,生鐵鑄奸臣;痛打亦不痛,人情借此伸!
題畢,又向南而行。不多時,早到飛來峰下,冷泉亭上,見亭上風景清幽,動人逸興,便坐了半響。
未及入寺,正流覽間,忽見許多和尚,隨著一位長老,從從容容的入寺去。修元忙上前向著一個落後的僧人施禮道:「請問上人,适才進去的這位長老是何法號?」那僧人回禮答道:「此是本寺新住持遠瞎堂長老,相公問他有何事故?」修元道:「學生久仰長老大名,欲求一見,不知上人能代為引進否?」那僧人道:「這位長老,心空眼闊,於人無所不容,相公果真要見,便可同行。」修元大喜,就隨了僧人,步入殿內,到了方丈室。那僧人先進去說了,早有侍者將修元邀請進去。修元見了長老,便倒身下拜。長老問道:「秀才姓甚名誰,來此何干?」修元道:「弟子自天臺山不遠千里而來,姓李名修元,不幸父母雙亡,不願入仕,一意出家。久欲從師,不知飛錫何方,故久淹塵俗。近聞我師住持此山,是以洗心滌慮,特來投拜,望我師鑒此微誠,慨垂青眼。」長老道:「秀才不知「出家」二字,豈可輕談?豈不聞古云「出家容易坐禪難」,不可不思前慮後也。」修元道:「一心無二,則有何難易?」長老道:「你既是從天臺山而來,那天臺山中三百餘寺,何處不可為僧,反捨近而求遠?」修元道:「弟子蒙國清寺性空佛師西歸之時,現身雲衢,諄諄囑咐先人,當令修元訪求老師為弟子,故弟子念玆在玆,特來遠投法座下,蓋遵性空佛師之遺言也。」長老道:「既是如此,汝且暫退。」命侍者焚香點燭,危坐禪床,入定而去了。
半晌出定說道:「善哉!善哉!此種因緣,卻在於斯。」此時長老雖叫修元暫退,他卻未曾退去,尚立在旁邊。長老開目看見問道:「汝身後侍立者何人?」修元道:「是弟子家中帶來的僕從。」長老道:「你既要出家,僕從卻不能代你為僧,可急急遣歸。」修元領命,遂吩咐從人,將帶來寶鈔取出納付長老常住,以為設齋請度牒之用。餘的付與從者作歸家路費,從人道:「公子在家,口食精肥,身穿綾錦,童僕林立。今日到此,只我二人盤纏有限,已自冷落淡薄,今若將我二人遣歸去,公子獨自一人,身無半文,怎生過得?還望公子留我二人在此服侍。」修元道:「這個使不得,從來為僧俱是孤雲野鶴,豈容有伴。你二人只合速回,報知母舅,說我已在杭州靈隱寺為僧,佛天廣大,料能容我,不必掛念。」二仆再三苦勸,修元只是不聽。二人無可奈何,只得泣別回去不提。
卻說遠瞎堂長老入定之後,知道修元是羅漢投胎,到世間來遊戲。故不推辭,叫人替他請了一道度牒來,擇個吉日修備齋供,點起香花燈燭,鳴鐘擊鼓,聚集大眾。在法堂命修元長跪於法座之下,問道:「汝要出家,果是善緣,但出家容易還俗難,汝知之乎?」修元道:「弟子出家乃性之所安,心之所悅,並非勉強,豈有還俗之理?求我師慈悲披剃。」長老道:「既是如此,可將他鬢髮分開,縮成五個髻兒。」指說道:「這五髻前是天堂,後是地獄,左為父,右為母,中為本命元辰,今日與你一齊剃去,你須理會。」修元道:「蒙師慈悲指示,弟子已理會得了。」長老聽了,方才把金刀細細與他披剃。剃畢,又手摩其頂,為他授記道:
佛法雖空,不無實地;一滴為功,片言是利;
但得真修,何妨遊戲?法門之重,善根智慧;
僧家之戒,酒色財氣。多事固愚,無為亦廢;
莫廢莫愚,賜名道濟。
長老披剃畢,又吩咐道濟道:「你從今以後,是佛門弟子了,須守佛門規矩。」道濟道:「不知從何守起?」長老道:「且去坐禪。」道濟道:「弟子聞佛法無邊,豈如斯而已乎?」長老道:「如斯不已,方不如斯!」(註:不僅是這樣而已,但望你能先懂這樣。)遂命監寺送道濟到雲堂內來,道濟不敢再言,只得隨了監寺到雲堂內。而修元此番出家,卻令:「三千法界,翻為酒肉之場。道濟何難?受盡懊惱之氣。」畢竟不知道濟坐禪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評述:
一、小露機鋒,驚倒道清、道淨,原來清淨雖妙,不若入塵為高,只因尚有未了情,還須遠瞎堂中摸索一番,正是:
拜師學道重因緣,面對如來笑濟顛;
清淨囊中無一物,塵埃點點化大千。
二、母逝父亡,運不逢辰,正是:「屋漏又逢連夜雨,露濕驚醒向佛心!」服喪三年,孝思片片,欲報親恩幾何?不如行個大孝萬萬年。母舅議婚,只是無心;雙親兩去,還我自由!有言道:
羅漢本來愛單身,不愁吃穿費用省;
東西南北任可去,屋檐路邊腳一伸。
因此,產業付表兄,落得一身輕,一路往靈隱寺,尋找皈依處!
三、看見了千手觀音,便道:「一手動來千手動」,只因心到手到,心動一切動,凡夫只動兩隻手,為己爭口飯,若動三隻手便是「小偷」。觀音大悲願,千手齊動,忙不完,凡夫只袖手旁觀,沒有我的事!若不千手動,其他的手便成「廢物」。
「一眼觀時千眼觀」,觀音如大日,普照一切,打開開關全部亮,不放過一處黑暗,不捨棄一個眾生,世人做得到嗎?
「既然名為觀自在,何須拈弄許多般?」哈哈!嘲弄觀音,只為度人。
「千手千眼觀自在」,換個凡夫可能成為「千手偷盡天下寶,千眼看遍天下色」的惡人了,不但不自在,就算不發瘋,也入了精神病院了。
四、既要出家,鬢髮分成五個髻兒,長老道:「五髻一起剃去!」為何有這般把戲?只因前髻是「天堂」,天堂雖好,福有盡,剃掉!後髻是「地獄」,後門不要也罷!
左為父,怕老父栽培多操心,盡點孝心,出家報「親恩」;右為母,臍帶早已割斷,今日出家是第二次的「出生」,應是吃「油飯」慶賀一番;「中為本命元辰」,出了家,不必算命看時辰,好壞看心地,命運自己造!
五、出家容易還俗難,披剃煩惱絲,烙下心印疤,從此休了,喜得長老賜下法名:「道濟!」「但得真修,何妨遊戲!」只因此一言,道濟遊戲在人間。
六、坐禪乎?坐不慣,理還亂,只想「動禪」「任性」,大開人間方便門,就此揭開了濟公傳奇的一出序幕。
卻說道濟隨著監寺到雲堂中來,只見滿堂上下左右,俱鋪列著禪床,多有人坐在裏面。監寺指著一個空處,道:「道濟!此處無人,你可坐罷!」道濟就要爬上禪床去,卻又不知該橫該豎,因向監寺道:「我初入法門,尚不知怎麼樣坐的,乞師兄教我。」監寺道,你既不知,我且說與你聽著:
「也不立,也不眠。腰直於後,膝屈於前。壁豎正中,不靠兩邊。下其眉而垂其目,交其手而接其拳。神清而爽,心靜是安,口中之氣入而不出,鼻內之息斷而又連。一塵不染,萬念盡捐。休生怠惰,以免招愆。不背此義,謂之坐禪!」
道濟聽了這一番言詞,心甚恍惚,然已到此,無可奈何,只得勉強爬上禪床,照監寺所說規矩去坐。初時尚有精神支撐住了,無奈坐到三更之後,精神疲倦。忽然一個昏沈,早從禪床上跌了下來,止不住連聲叫起苦來。監寺聽見,慌忙進來說:「坐禪乃入道初功,怎不留心,卻貪著睡,以致跌下來。論起禪規,本該痛責,姑念初犯,且恕你這一次!若再如此,定然不饒。」監寺說完自去。
道濟將手去頭上一摸,已跌起一個大疙瘩來了,無可奈何,只得掙起來又坐,坐到後來,一發睡思昏昏,不知不覺,又跌了下來。監寺聽見又進來斥說了一番,不期道濟越坐越掙挫不來,一連又跌了兩跤,跌得頭上七塊八塊的青腫。監寺大怒道:「你連犯禪規,若再饒你,越發怠惰了!」遂提起竹板道:「新剃光頭,正好試試!」便向頭打一下,打得道濟抱著頭亂叫道:「頭上已跌了許多疙瘩,又加這一竹板,疙瘩上又加疙瘩,叫我如何當得起?我去告訴師父!」監寺道:「你跌了三四次,我只得打你一下,你倒還要告訴師父,我且再打幾下,免得師父說我賣法!」提起竹板又要打來,道濟方才慌了道:「阿哥,是我不是,饒了我罷!」監寺方冷笑著去了。
漸漸天明,道濟走起來,頭上一摸,七八塊的無數疙瘩,連聲道:「苦惱!苦惱!才坐得一夜,早已滿頭疙瘩,若坐上幾夜,這顆頭上那安放得這許多疙瘩,真是苦惱!」只是入了禪門又不好退悔,且再熬下去,又熬了兩月,只覺禪門中苦惱萬千,趣味一毫也沒有。因想道:「我來此實指望明心見性,有些會悟。今坐在聾聽瞎視中,與土木何異?昔日在家時,醇醲美酒,香脆佳肴,盡我受用。到此地來,黃菜淡飯,要多吃半碗也不能,如何過得日子。不如辭過了長老,還俗去罷,免得在此受苦。」立定了念頭,急急地跳下禪床,往外就走。走到雲堂門首,早有監寺攔住道:「你才小解過,為何又要出去?」道濟道:「牢裏罪人,也要放他水火,這是個禪堂,怎管得這樣的緊?」監寺沒法,便道:「你出去,須要速來。」道濟也不答應,出了雲堂,一直的走到方丈室來。那遠長老正在入定,伽藍神早巳告知其故,所以連忙出殿,見道濟已立在面前。遂問道濟:「你不去坐禪,來此做甚麼?」道濟道:「上告吾師,弟子實在不慣坐禪,求我師放我還俗去罷。」長老道:「我前日原曾說過,出家容易還俗難。汝既已出家,豈有還俗之理?況坐禪乃僧家第一義,你為何不慣?」道濟道:「老師但說坐禪之功,豈不知坐禪之苦?」待弟子細說與老師聽:
坐禪原為明心,這多時茫茫漠漠,心愈不明。靜功指望見性,那幾日昏昏沈沈,性愈難見。睡時不許睡,強掙得背折腰駝;立時不容立,硬豎得筋疲力倦。向晚來,膝骨伸不開;到夜深,眼皮睜不起。不偏不側,項頂戴無木之枷;難轉難移,身體坐不牢之獄。跌下來,臉腫頭青;爬起時,手忙腳亂。苦已難熬,監寺又加竹板幾下;佛恩洪大,老師救我性命一條!
長老笑道:「你怎將坐禪說得這般苦。此非坐禪不妙,皆因你不識坐禪之妙,快去再坐,坐到妙方知其妙。自今以後,就是坐不得法,我且去叫監寺不要打你,你心下如何?」道濟道:「就打幾下還好挨,只是酒肉不見面,實難忍熬。弟子想佛法最寬,豈一一與人計較。今杜撰了兩句佛語,聊以解嘲,乞我師垂鑒。」長老道:「甚麼佛語,可念與我聽?」道濟道:「弟子不是貪口,只以為一塊兩塊,佛也不怪。一腥兩腥,佛也不嗔。一碗兩碗,佛也不管,不知是也不是?」長老道:「佛也不怪不嗔任你,豈不自家慚愧?皮囊有限,性命無窮,決不可差了念頭!」道濟不敢再言。正說話間,聽得齋堂敲雲板,侍者奉上飯來,長老就叫道濟同吃,道濟一面吃,一面看長老碗中,只有些粗糙麵筋,黃酸韭菜,並無美食受用,不勝感激,遂口占四句道:
小黃碗內幾星麩,半是酸韭半是瓠;
誓不出生違佛教,出生之後碗中無。
長老聽了道:「善哉!善哉!汝既曉得此種道理,又何生他想?」道濟言:「不瞞吾師說,曉是曉得,只是熬不過。」長老道,你來了幾時?坐了幾時?參悟了幾時?便如此著急,豈不聞:
月白風清良夜何?靜中思動意差訛;
雪山巢頂蘆穿膝,鐵杵成針石上磨。
道濟聽了道:「弟子工夫尚淺,願力未深,怎敢便生厭倦,不習勤勞。但弟子自拜師之後,並未曾蒙我師指教一話頭,半句偈語,實使弟子日坐在糊塗桶中,豈不悶殺!」長老道:「此雖是汝進道猛勇,但覺得太性急了些。也罷!也罷!可近前來。」道濟只道有甚話頭吩咐,忙忙地走到面前,不防長老兜臉的一掌,打了一跌道:「自家來處尚不醒悟,倒向老僧尋去路,且打你個沒記性!」那道濟在地下,將眼睜了兩睜,把頭點了兩點。忽然爬將起來,並不開口,緊照著長老胸前一頭撞去,竟將長老撞翻,跌下禪椅來,逕自向外飛奔去了。長老高叫有賊、有賊。眾僧聽見長老叫喊,慌忙一齊走來問道:「賊在那裏?不知偷了些甚麼東西?」長老道:「並非是銀錢,也不是物件偷去的,是那禪門大寶!」眾僧道:「偷去甚麼大寶?是誰見了?」長老道:「是老僧親眼看見,不是別人,就是道濟。」眾僧道:「既是道濟,有何難處,待我等捉來,與長老取討!」長老道:「今日且休,待我明日自問他取討罷。」眾僧不知是何義理,大家恍恍惚惚的散去了。
卻說這道濟被長老一棒一喝,點醒了前因,不覺心地灑然,脫去下根,頓超上乘。自走出方丈室,便直入雲堂中,叫道:「妙妙妙!坐禪原來倒好耍子!」遂爬上禪床,向著上首的和尚一頭撞去,道:「這樣坐禪妙不妙?」那知和尚慌了道:「這是甚麼規矩?」道濟道:「坐得不耐煩,耍耍何妨?」又看著次首的和尚也是一頭撞去,道:「這樣坐禪妙不妙?」這個和尚急起來道:「這是甚麼道理?」道濟道:「坐得厭煩了,玩玩何礙?」滿堂中眾和尚看見道濟這般模樣,都說:「道濟你莫非瘋了?」道濟笑道:「我不是瘋,只怕你們倒是瘋了。」那道濟在禪床上口不住、手不住,就鬧了一夜,監寺那裏禁得住他,到次日眾僧三三五五都來向長老說。長老暗想道:「我看道濟來見我,何等苦惱,被我點化幾句,忽然如此快活,自是參悟出前因,故以遊戲吐靈機。若不然,怎能夠一旦活潑如此,我且去考證他一番,便知一切。」遂令侍者去撞鐘擂鼓,聚集僧眾。長老升坐法堂,先令大眾宣念了一遍【淨土咒】,見長老方宣佈道:我有一偈,大眾聽著:
昨夜三更月甚明,有人曉得點頭燈;
驀然想起當年事,大道方把一坦平。
長老念罷,道:「人生既有今世,自然有前世與後世。後世未來,不知作何境界,姑且勿論。前世乃過去風光,已曾經歷,何可不知?汝大眾雖然根器不同,卻沒有一個不從前世而來,不知汝大眾中亦有靈光不昧,還記得當時之本來面目者否?」大眾默然,無一人能答。
此時道濟正在浴堂中洗浴,聽得鐘鼓響,連忙繫了浴褲,穿上袈裟,奔入法堂。正值長老發問,並無一個人回答,道濟隨即上前長跪道:「我師不必多疑,弟子睡在夢中,蒙師慈喚醒,已記得當時之事了。」長老道:「你既記得,何不當人眾之前,將底裏發露了。」道濟道:「發露不難,只是老師不要嫌我粗魯。」那道濟就在法座前,頭著地,腳向天,突然一個觔鬥,正露出了當前的東西來。大眾無不掩口而笑,長老反是歡歡喜喜的道:「此真是佛家之種也。」竟下了法座回方丈室而去。
這些大眾曉得甚麼,看見道濟顛顛癡癡,作此醜態,長老不加懲治,反羨歎不已,盡皆不平。那監寺和職事諸僧到方丈室來稟長老道:「寺內設立清規,命大眾持守。今道濟佛前無禮,在師座前發狂,已犯佛門正法。今番若恕了他,後來何以懲治他人?望我師萬勿姑息!」長老道:「既如此,單子何在?」首座忙呈上單子,要長老批示。長老接了單子,對眾僧道:「法律之設,原為常人,豈可一概而施!」遂在單子後面批下十個字道:
「禪門廣大,豈不容一顛僧。」
長老批完,付與首座,首座接了,與眾僧同看了,皆默默退去,沒一個不私相埋怨。自此以後,竟稱「道濟」做「濟顛」了。正是:
葫蘆不易分真假,遊戲應難辨是非。
畢竟不知濟顛自此之後,做出許多甚麼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評述:
一、初坐禪床,手腳發麻,木板上,硬繃繃,看他呆坐好似一尊木偶像,有啥稀奇?一旦跌下,自個兒無法爬上來,如何自度?不若蹦蹦跳跳,來得快活些!
二、新禿頭,正好打,打頭好出頭,疙瘩粒粒像個釋迦佛。也許當初喜歡揭人瘡疤,打破甕底,泄盡了滓渣,如今佛頭,才得留幾個釋迦!今人爭得頭破血流,摔得焦頭爛額,也長不出一粒佛果,卻因「腦震蕩」,往生西方了!
三、學道苦,又沒酒肉飽肚腹,也無厚味口上糊,想到此,還是還俗好,做個凡夫俗子,酒色財氣,一切正常,無人干涉,誰來過問?想修道,人批評,他譏笑!說什麼趕不上時代,也沒有時髦,吃穿都是老一套!道友!千萬別學道濟一時糊塗,差點往下掉!
四、幸祖宗有德,菩薩保佑,總算保住了道心。一日,不幸被長老打了一掌,跌了一跤,道:「自家來處尚不醒悟,倒向老僧尋去路,且打你個沒記性!」這一打,突然教我魂驚魄醒,曉得那裏來,也該如何去!順頭撞得長老四腳朝天喊爹娘,哈哈!這種拜法是真道,爹娘生身恩難報,如今終於悟得本來面貌。長老道有賊,原來我是取得了恩師衣缽真法寶,好在他跌倒,否則不知何時才悟道!
五、長老問大眾,誰記得當時之本來面目?大家無言以對,我已得寶,且將底牌掀開,原來是「這一根法寶」!哈哈!莫怪道濟不像樣,眾人之前耍命根,只因父母生我由此來,若不展示此道根,告知佛家真種子,枉叫世人作孽,將此善根變孽根了。生也由此,死也由此,悟得本來管道,水沖靈山,我佛下凡!(此句須悟,不可白讀。)
六、道濟無禮,眾僧無知,豈知我隱藏了「慧根」。丈二金剛摸光頭,尋不著啥名堂!幸長老知我,批道:「佛門廣大,豈不容一顛僧?」我且道:「生死事大,務必要斬草除根!」————斷孽根,無生死。
話說道濟自翻筋斗,證出本來,那些大眾不叫他道濟,卻都叫他做濟顛了。這濟顛竟將一個「顛」字,認做本來面目,自此以後穿衣吃飯撒尿,都帶著三分顛意。大家見他攪擾禪堂,都來稟告長老,長老只是安慰大眾,絕不懲治。濟顛越發任意,瘋瘋癡癡,無所不為。有時到冷泉亭上,引著一班孩子撥跌戲耍;有時到呼猿洞裏呼出猿來,同在對翻筋斗;有時合著幾個酒鬼,去上酒店唱山歌胡鬧,再無一日安眠靜坐。
忽一日,大眾正在大殿獻香花燈燭,替施主誦經,道濟卻吃得醉醺醺,手裏托著一盤肉,走到佛面前,踏地坐下,口中唱一回山歌,又吃一回肉。監寺不勝憤怒喝道:「這是佛殿莊嚴之地,況有施主在此齋供,您怎敢在此裝瘋攪擾,成何規矩?還不快快走開。」濟顛嚷道:「放屁!我吃肉唱歌,比施主齋供你們這班和尚,所念的經還利益許多,怎不逐他們倒來逐我?」監寺見逐他不動,欲稟長老,又因長老屢屢護短,諒來不聽,無可奈何,只得轉邀了施主,同找長老,對濟顛攪亂佛堂之事,細細說了一遍。長老道:「既是這樣,待我喚他來訓示一番。」遂命侍者將濟顛喚至方丈室,說道:「今日乃是此位施主,祈保母病平安的大道場,你為何不發慈悲,反打斷眾僧的功課,是何道理?」濟顛道:「這些和尚只會吃齋討施主的錢,曉得什麼做功德修道?弟子因見了施主誠心,故來唱一個山歌兒,代他祈福消災,奈何那班和尚,反來逐我。」長老道:「你唱的什麼山歌,怎能祈安植福?」濟顛道:「弟子唱的是:「你若肯向我吐真心,包管你舊病兒一時好。」」長老聽了點點頭兒,眾僧正要再上前說話,不道那施主的家裏人,慌慌張張的來報道:「老太太的病已好,坐起在床,叫人快請官人回去哩!」施主聽了又驚又喜。家人道:「老太太睡夢中聞得一陣肉香味,不覺精神陡長,卻似無病一般,竟坐了起來。」施主聽了,看著濟顛道:「這等想起來,老師正是活佛,待我拜謝!」說還未了,濟顛早一路筋斗溜出方丈室,不知那裏去了。正是:
漫道真人不露蹤,顯然無奈是神通;
因愁耳目昭彰去,裝瞎看人又作聾。
濟顛經此一番,早有人將他的行事,傳到十六廳朝官耳朵裏去,那眾官及太尉(官名)聞他的名兒,都與他往來。然而,他瘋瘋顛顛的行為,終日在頑蠢群中打遊戲,這些俗眼人,又都被他瞞過了。
忽一日,長老在方丈室閑坐,那濟顛手拿著一盞金燈,引著許多小孩子,敲著小鑼,打著小鼓,亂哄哄地跟著濟顛。濟顛口裏唱著山歌兒,一同舞進方丈室來。長老道:「濟顛!你怎麼這等沒正經,吵鬧此清靜禪堂,惹得大眾說長道短,連累老僧受氣。」濟顛道:「我師不可聽信這般和尚胡言亂語說夢話,禪堂原是清淨的,弟子何曾吵鬧,今日是正月半元宵佳節,難逢難遇的,弟子恐辜負了好時光,故作樂耍戲,此乃人天一條大路,可來可去,與這班和尚有甚相干?卻只管來尋事吵鬧,望我師作主。」長老道:「你們是是非非,我也不耐煩管。今日既是正月半,不可無一言虛度。」遂令侍者撞鐘擂鼓,聚集眾僧,都到法堂上焚香點燭,長老升座念道:大眾聽著!
正月半,是誰判?忽送一輪到銀漢。鬧處摸人頭,靜處著眼看。從來虛空沒邊岸,相呼相喚去來休。看取明年正月半?
長老念罷,正要下法堂,濟顛忙上前道:「我師且少待,弟子有數言續於後:
正月半,莫要算!一算便要立公案。兩年為甚一年期,一般何作兩般岸?
今年尚是好風光,只恐明年是彼岸?
長老遂令侍者將語錄抄了,報告諸山,才下法座。大眾不知其意,都擁著濟顛來問,濟顛一個筋斗,又溜出山門去了。
卻說這遠長老原是個大智慧的高僧,見濟顛舉動盡合禪機,自己的衣缽有傳,故放下了心頭,隨緣度去。時光迅速,不覺過了一年,又值正月半,忽臨安縣知府來拜,長老忙請入方丈室相見畢。長老道:「相公今日垂顧,不知為著何事?」知府道:「並無別事,只因政務清閒,特來領禪師大教。」長老道:「既是相公有此閑情,請同到冷泉亭上去下盤棋子何如?」知府道:「知己忘言,手談更妙!」二人遂攜手同到冷泉亭上來。排下棋局,分開黑白,欣然下棋,一局尚未終,只見眾侍者紛紛來報說:「諸山各剎方丈中的長老都到了。」說未了,又有侍者來報道:「佛殿上十六廳的朝官都來了。」長老驚問道:「為何今日大眾都來?」侍者道:「想是去年正月半升法座時,曾有「相呼相喚去來休,看取明年正月半」語錄,抄報諸山,故眾人認真起來,盡來相送。」長老笑道:「我又不死,來做甚麼?」侍者道:「我師既尚欲慈悲度世,何不作一頌,打發大眾回去?」長老想了一想道:「既是眾人都來了,怎好叫他回去!」就對知府道:「相公請回吧!老僧不得奉陪了。」遂立起身來,將棋子拂了一地,口中念道:
一回殘棋猶未了,又被彼岸請涅槃。
長老遂回方丈室洗了浴,換了潔淨衣服,走到安樂堂禪椅坐下。此時諸山和尚,及一班人眾,皆來擁著長老。長老叫人去尋濟顛來,眾人去尋了半晌,那裏見濟顛影兒。長老道:「既尋他不見,也罷了。只是貧僧衣缽無人可傳,必須他來方好!」眾僧道:「我師法旨留與濟顛,誰敢不遵?」長老道:「還有一事,下火亦必要濟顛,不可違了。」說罷,遂合眼垂眉,坐化而去了。眾僧正在悲痛,忽見長老養在冷泉亭後的那只金絲猿,急急忙忙地跑來,看著長老靈座,繞了三匝,哀鳴數聲,立地而化,眾僧盡皆驚異,方知這位長老道行不凡。但不見濟顛回來,多議論紛紛,盡說長老待他甚厚,濟顛卻將長老待得甚薄,不知是甚緣故。只得合龕子,將長老盛在裏面了。
守候了五七日,並不見濟顛回來,大家等不得,將要抬龕子出殯,只見濟顛一隻腳穿著一隻蒲鞋,一隻手提著草鞋,口裏囉哩囉哩地唱著,不知唱些什麼?從冷泉亭走入寺來。眾僧迎上前說道:「你師父何等待你,今日圓寂了,虧你忍心,竟不來料理。大眾等你不得,今日與師父出殯,專望你來下火,你千萬不要又走了別處去。」濟顛笑道:「師父圓寂,有所不免,有什麼料理用著我?若要我哭,我又不會,今日下火,那師父之命,我自然來的,何消你們空著急!」說得眾人沒能開口,那時眾僧鐘鼓喧天,經聲動地,簇擁著龕子,抬到佛圓化局松柏亭下,解下扛索,請濟顛下火,濟顛乃手執火把道:大眾聽著:
師是我祖,我是師孫,著衣吃飯,盡感師恩。
臨行一別,恩斷義絕,火把在手,王法無親。
咦!與君燒卻臭皮囊,換取金剛不壞身。
念罷,舉火燒著龕子,烈火騰騰,燒得舍利如雨。火光中忽現出遠瞎堂長老,看著濟顛道:「濟顛!濟顛!顛雖由你,只不要顛倒了佛門的堂奧!」又對眾人道:「大眾各宜保重。」說完化陣清風而去。眾人看得分明,無不驚異。事畢,各各散去。
眾人齊對濟顛道:「如今師父死了,禪門無主,你是師父傳法的徒弟,須要正經些,替師父爭口氣。」濟顛道:「你見我那些兒不正經,要你們這般胡說?」眾僧道:「你是一個和尚,囉 哩囉 哩的唱山歌是正經麼?」濟顛道:「水聲鳥語,皆有妙音,何況山歌。難道不唱山歌,念念經兒就算正經?」眾僧道:「你是個佛家弟子,與猴犬同群,小兒作隊,也是正經麼?」濟顛道:「小兒全天機,狗子有佛性,不同他遊戲,難道伴你們這班袈裟和尚胡混麼?」眾僧見他說的都是瘋話,便都不開口。單是首座道:「閒話都休說了,但是師父遺命,叫將衣缽交付與你,你須收去。」濟顛道:「師父衣缽,我久已收了,這些身外物件,要他何用?」首座道:「這是師父嚴命,如何違得?你縱不要,也須作個著落。」濟顛道:「既是這等說,且抬將出來看。」首座遂叫侍者將盛衣缽的箱子龕子,都抬到面前放下。濟顛道:「既是老師父之物,凡在寺中的和尚都有分,須齊集了一同開看,方見公道。」首座道:「這是師父遺命傳與你的,你便收去罷了,何必又炫人耳目?」濟顛道:「你不要管,且叫眾人同看明白,再作道理。」首座只得叫人撞鐘擂鼓,將全寺大眾聚將攏來,濟顛遂將箱龕一齊打開,叫眾僧同看,只見黃的是金,白的是銀,放光的是珊瑚,吐彩的是美玉,豔麗的是袈裟,溫軟的是衲頭,經兒典兒,是物皆存。鐘兒磐兒,無般不有。眾僧見了一個個眼中都放出火來,只礙著是老師父傳與濟顛的,不好開口來爭,大家都瞪著眼睛看,那首座便對濟顛道:「濟師兄,我有句話兒替你說,你且聽著。」不知首座怎的說來,且聽下回分解。
評述:
一、自從現出本來面目後,大眾皆呼我濟顛,我也將這個「顛」字認做本來面目,君可看「顛」字也含真啊!從此顛來顛去,抹藏一些本性,免得落人嫉妒!
二、閑來無事做,冷泉亭上,引些孩兒嬉戲;呼猿洞裏,喚出猿猴翻筋斗,一派天真,其樂無比。
三、施主母親聞得肉香,不覺病好,哈哈!莫非肚裏蛔蟲作怪?濟顛酒香、肉香只在養活肚裏蛔蟲,非我吃得!強辯!若說酒肉香,吞下三寸成何物?眾生別誤會了,你要吃儘管吃,但不要說是學濟公!
四、只因是「唱山歌,開迷竅;聞肉香,醒肚腸。」施主母親果然病癒,從此濟顛聲名大噪,十六廳朝官皆願與我往來,正是:
胡鬧出名識貴官,瘋狂遊戲酒杯乾;
人間歡樂無煩惱,到處結緣方便餐。
五、長老一言為定,正月半要走了,佛無戲言,只因他不慣遊戲,才會如此認真。安樂堂椅上,長老授衣缽,還要我下火,真是「留得青山在,那怕沒柴燒!」一把火,燒得師徒情斷;一把火,燒得虱死蟲斃。但見舍利如雨,金光片片。人既成灰,留這些頑石啥用?若說可裝做我佛眼珠,為何生前藏在骨頭裏不露?哈哈!老蚌生珠,晚來得子,也是和尚傳宗接代的信物!
卻說那首座對濟顛說道:「濟顛兄!這些衣缽,原是老師父傳與你的,你若收去,就不必說,若是不要,是存在常住(住持)裏公用,還是派勻了,分與眾僧?」濟顛道:「我卻要他何用?常住自有,何消又存。既要送予眾僧,誰耐煩去分他?不如盡他們搶了去,倒還爽快些。」那些眾僧人聽說一個「搶」字,便一齊動手,你搶金子,我搶銀子,打成一團。我拿袈裟,你拿衲頭,攪成一塊。不管誰是師父,誰是徒弟,直搶得爬起跌倒,爭奪個不成體統。濟顛哈哈大笑,只見搶得多的和尚,頭頂上互相碰出一個個爆栗。那些和尚一時無心理會,只是亂搶,一剎時,搶得精光。濟顛道:「快活!快活!省得遺留在此,作師父的話柄。」又瘋瘋顛顛到處玩耍去了。
話說臨安各寺有個例頭,凡住持死了,過了數日,首座便要請諸山的僧眾來「會湯」(聚餐),互為商議另請長老住持之事。那一日靈隱首座請了各山僧眾照例「會湯」。提起濟顛行事,那首座道:「這濟顛乃是遠長老得意弟子,任他瘋瘋顛顛,再也不管。今不幸長老西歸,這濟顛心無忌憚,益發惛 得不成樣子,倘請了新長老來,豈不連合寺的體面都壞了?敢求列位老師勸戒他一番,也是佛門中好事。」眾僧道:「這個使得,快叫人請了他來。」監寺叫人分頭去尋,直尋到飛來峰牌樓下,方見他領許多小兒,在溪中摸鵝卵石頭耍子。侍者叫道:「今日首座請諸山僧眾會湯,到處尋不到你。」濟顛道:「既是會湯,定然是請我吃酒,快去快去。」便別了眾小兒,同侍者一徑走入方丈室來,只見眾僧團團空座著,並無酒肉。濟顛哈哈大笑道:「我看你這和尚是泥塑木雕般坐著,這方丈室竟弄成個子孫堂。」
眾僧正要開口勸他,不道他瘋瘋顛顛的,開口便唐突人,反不好說得。還是首座道:「你且莫瘋,師父死了,你須與師父爭口氣才是。」濟顛道:「若要我與師父爭氣,把你這些不爭氣的和尚都趕了出去方好。」首座道:「眾僧奉佛法,日夕焚修,有何不好,你要趕逐?」濟顛道:「且莫說別事,只你們方才會湯吃酒,怎就不叫我一聲,難道我不是有分的子孫?」首座道:「非是不叫你,今日是寺中的正事,尋了你來,未免發瘋攪亂,豈不誤了我們的正經。」濟顛道:「看你這一般和尚,只會弄虛文,裝假體面,做得甚麼正事。長老才死得幾日,就有許多話說,總是與你們冰炭不同爐,我去吧!讓這座叢林,憑你們敗落了罷。」遂走到雲堂中,收拾了包袱,拿了禪杖,與諸山和尚拱一拱手道:「暫別!暫別!」又走到師父骨塔邊,拜了幾拜,道:「弟子且去再來!」拜罷,頭也不回,大踏步走出了靈隱寺。次早,來到西湖上,過了六安橋,見天色已晚,就投淨慈寺,借宿了一宵。
次早,到浙江亭上,乘了江船,取路回台州。一逕到母舅王安世家來。王家見了外甥,合家道喜。濟顛先拜見了母舅,又與王全哥嫂都相見了,方才坐下。王安世問道:「你在靈隱寺做了和尚,怎麼身上弄得這般模樣了!」濟顛道:「出家人隨緣度日,要好做甚?」母舅道:「不知你在寺中,怎麼過日子?」濟顛道:「也不看經念佛,只是信口做幾句歪詩,騙幾碗酒吃,過得一日,便是一日。」母舅道:「你既要吃酒,何不住在家中。」濟顛道:「家中酒雖好吃,只覺沒禪味。」那母舅見他身上破碎,隔日就叫人做了幾件新衣與他,濟顛那裏肯穿,只說舊衣裳穿得自在。惟有叫他吃酒,再不推辭。閑來便到天臺諸寺去遊賞,得意時隨口就做些詩賦玩玩。
光陰易過,不覺已過一年,忽一日對母舅道:「我在此耽擱已久,想著杭州風景,放他不下,我還是去看看。」母舅道:「你說與那些寺僧不合,不如住在家裏罷!」濟顛道:「這個使不得!」遂即吟四句道:
出家又在家,不如不開花;
一截做兩截,是差是不差。
母舅、舅母曉得留他不住,只得收拾些盤纏,付與濟顛。濟顛笑道:「出家人隨緣過日子,要錢銀何用?」遂別了母舅、舅母,並王全兄嫂,依舊是一個包裹,一條禪杖,乘了江船,行到浙江亭,上了岸,心裏想道:「我本是靈隱寺出身,若投別寺去,便不像模樣。莫若仍回靈隱去,看這夥和尚如何待我?」算計定了,一徑走到飛來峰,望著山門走入寺來。早有首座看見,叫道:「濟顛,你來了麼?如今寺中請了昌長老住持甚是利害!不比你舊時的師父,需要小心。」濟顛道:「利害些好,便不怕你們欺侮我。」首座道:「你不犯規,誰欺侮你!」遂同濟顛到方丈室來拜見長老。
首座稟道:「此僧乃先住持的徒弟————濟顛,因遊天臺去了,今日才回。」昌長老道:「莫不就是吃酒肉的濟顛麼?」濟顛應道:「正是弟子,昔日果然好吃幾杯兒,如今酒肉都戒了。」昌長老道:「既往不咎,如果戒了,可掛名字,收了度牒,去習功課。」濟顛答應了。遂朝夕坐禪念經,有兩個多月,並不出門。
不期時值殘冬,下起一天大雪來,身上寒冷,走到廚房下來烤火,露出一雙光腿。那負責火工心上看不過,說道:「你師父留下許多衣裳與你,你倒叫眾人搶去。如今這般大雪,還赤著兩隻光腿,卻有誰來照顧你?」濟顛道:「冷倒不怕,只是熬了多時不吃酒,真個苦惱了。」火工見他說得傷心,便道:「你若想吃酒,我倒有一瓶在此,請你吃也不打緊,但是恐怕長老曉得要責罰。」濟顛道:「難得阿哥好意,我躲在灶下暗吃一碗,長老如何得知。」火工見他真個可憐,遂取出酒來倒了與他一碗,濟顛接上手,三兩口便吃完了。贊道:「好酒!好酒!賽過菩提甘露,怎的要再得一碗更好!」火工見他喉急,只得又倒了一碗與他,他擦擦嘴又乾了,只嫌少。火工沒法,只得又倒了一碗,濟顛一連吃了三碗,還想要吃,火工忙將酒瓶藏過說道:「這酒是久窖的,不能多吃,這三碗只怕你要醉了。如今雪停了,你倒不如瞞著長老,寺外去走走吧!」濟顛道:「說得有理。」遂悄悄走出寺來,剛離得山門幾步,恰撞見飛來峰牌樓下的張公,迎著問道:「聞你巳回寺,緣何好久不見?」濟顛跺腳道:「阿公!說不盡的苦!你知道我是散怠慣的,自台州回來,被長老管得一步也不許出門。今日天寒,感得火工好意,請我吃三碗酒,這是不夠,故私自出來,尋個主人。」張公道:「不如且到我家去吃三杯,再去尋別的,如何?」濟顛道:「阿公若肯請我,便是主人了,何必再尋?」大家說得笑了一回。走到飛來峰下,那張婆正在門前閑著,看見張公領了濟顛來到,千萬歡喜的道:「和尚如何一向不見?請裏面去坐!」張公道:「閒話慢說,且快去收拾些酒來吃要緊。」張婆道:「有有有!」忙到廚下去燒了兩碗豆腐湯,暖出一壺酒,擺在桌上,叫兒孫倒酒與濟顛張公兩個對酌。濟顛道:「難得你一家都是好心,如何消受?」張婆道:「菜實不堪,酒是自家做的,和尚只管來吃不妨。」濟顛謝了,你一碗,我一碗,大家吃了十五六碗,濟顛曉得有些醉意,叫聲謝了,便要起身。張婆道:「現今長老不許你吃酒,如今這般醉醺醺的回去,倘被長老責罰,連我們也不好看,倒不如在此過夜,待酒醒了再回去罷。」濟顛道:「阿婆說得是!」是夜就在張公家,同他兒子過了一夜。
次早起來,見天色晴了,想一想道:「我回去一毫無事,多時不曾進城,許多朋友都生疏了,今日走去各家望望也好。」遂別了張公,一路往嶽墳方向去,忽撞見王太尉要到天竺去,濟顛就走到路心,攔住轎子道:「太尉何往?」太尉看見是濟顛,吩咐停轎,走下來相見了問道:「下官甚是念你!為何多日不見?」濟顛遂將回天台之事,細細說了一遍。太尉道:「今日下官有事要往天竺去,不得同你回去,你明日可來我府中走一趟,下官準備在家候你。」濟顛道:「多謝!多謝!」太尉依舊乘轎而去。濟顛遂進了錢塘門,一逕往岩橋河下沈提點家來,到了沈家,早有看門的出來,看見是濟顛忙道:「裏面請坐!我家官人甚想念你,不期他昨日出門,今日尚未回來,請師父坐坐,待我去尋他同來。」濟顛道:「你去尋他,不如我去尋他。」正要轉身,不期長空又飄下幾點雪來,一時詩興發作,遂討筆硯在壁上,題了一首【臨江仙】的詞兒:
凜冽彤雲生遠浦,長空碎玉珊珊,梨花滿月泛波瀾,水深鼇背冷,方丈老僧寒。度口行人嗟此境,金山變作銀山。瓊樓玉殿水晶盤。王維稱善畫,下筆也應難。
題完了又想道,這等寒天大雪,他昨夜不歸家,定然在漆器橋,小腳兒王鴇頭家裏歇宿,等我去尋他來。(按:王鴇頭即沈提點之女友)遂離了沈家門口竟往漆器橋來,正是「俯仰人天心不愧,任他酒色又何妨。」畢竟濟顛到王鴇頭家去,又做出甚麼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評述:
一、長老留下一爛攤子的舊衣服,給我做什麼?衣缽隨身在心庫,眾僧沒有人天耳目,不識真貨在底下,心外求佛奪法物,我也順水人情,將長老留下這些古董廢物,傾囊送給收破爛的師兄弟。看他們搶得頭破血流,貪念還深呢!哈哈!正是:
師法非藏這裏頭,西來心印被俺偷;
布圍堆內尋衣缽,撞破腦禿佛血流。
二、師父歸去,我也暫別了靈隱寺,西湖甚是好風光,趁機溜躂一番。回到了舊時家,拜見母舅訴離情。唉!天地有情,人豈無情?只將此情化道情,面對我佛家,冷冰冰!鐵打心腸,銅做金身,難怪他耐得住海枯石爛,勝過凡間幾十年的肉體俗情!
母舅見我破破爛爛,叫人做幾件新衣,吃一些酒,我答道:「家酒無禪味,新衣不爽身。」原來是:
佛酒別有菩提味,
舊衣擋得風雨霜。
三、遠瞎堂長老已去,換得昌長老,也當有一番新氣象,果然我酒肉皆戒,二月不知肉味,倒覺得清淨不少。無奈火工憐我大雪天,光腿腳,故請我喝一碗,只因這一碗,又把酒癮發作,不可收拾。(世人切莫學我,不可試,一試便打破酒甕了!)
四、又出寺門,在外結善緣,張公、張婆好酒款待,也推脫不掉,亦正合我的口味。雖說出家酒宜戒,為度眾生權借用,且看:「小解便還,一滴不留!」雖醉猶醒,實因佛體能耐,金剛不壞,否則早已病發身亡,眾生無此體魄,莫學這種荒唐行徑!
五、王太尉、沈提點,這些官兒不嫌濟顛,亦喜同濟顛尋酒吟詩,正是:
出家真出家,不被佛祖轄;
家家結善緣,個個識佛家。
卻說濟顛一直走到小腳兒王鴇頭家來,見一娘子正站在門口,濟顛問道:「娘子,沈提點在你家裏麼?」娘子道:「沈相公昨夜來的,方才起來,去洗浴了。你要會他,可到裏面去坐一會兒等他。」濟顛道:「既是有來,我便進去等他一等。」遂一直的上了樓,到王鴇頭房裏一看,靜悄悄的,王鴇頭尚未起床,濟顛走到床前,輕輕地揭開了暖帳,見那王鴇頭仰睡著,正昏昏沈沈的夢魘。濟顛在地板上,取起一雙小繡鞋兒來,揭開了棉被,輕輕放在她陰部之上,遂折轉身走下樓來,卻正好碰著沈提點洗浴回來,便叫:「濟公!久不見你,甚是想念,今日卻緣何到此?」濟顛道:「我自天臺回來,特到你家問候,說你昨夜不曾回家,我猜定在這裏,故此特來尋你。」沈提點道:「來得好,且上樓共吃早飯。」
此時王鴇頭巳經醒了,見陰部下放著一隻繡鞋,正在那裏究問娘子,見誰上來過?娘子道:「無別人,必是這濟顛和尚!」忽見沈提點同濟顛走進來,王鴇頭看著濟顛笑道:「好一個出家人,怎嫌疑也不避,這等無禮。」濟顛道:「並非僧家無禮,卻有一段因緣。」王鴇頭道:「明是胡說,有甚因緣?」濟顛道:「你在夢中,曾見些甚麼?」王鴇頭道:「我夢見一班惡少年,將我圍住不放。」濟顛道:「後來怎麼了?」王鴇頭道:「我偶將眼一開,就不見了。」濟顛道:「這豈不是一段因緣?」遂握紙筆寫出一首,【臨江仙】的詞兒來道:
蝶戀花枝應已倦,睡來春夢昏昏。衣衫卸下不隨身,嬌姿生柳祟,唐突任花神。故把繡鞋遮洞口,莫教覺後生嗔。非幹和尚假溫存,斷出生死路,了卻是反閘。
沈提點聽了大笑:「原來是這段因緣,點醒了你一場春夢,還不快將酒來酬謝濟顛美意。」正說間,娘子托了三碗點凍酒來,每人一碗,濟顛吃了道:「酒倒好,只是一碗不濟事。」王鴇頭道:「這一碗我不吃,索性你吃了罷。」濟顛拿起來又吃了。娘子又搬上飯來,三個人同吃了,濟顛叫一聲:「多謝!多謝!」就要別去,沈提點道:「有空時,千萬要到我家來走走,我有好酒請你。」說罷互別。
濟顛想著王太尉約我今日去,且去走一遭。就一逕從清河坊走來,行到升陽館酒褸前,忽見對面一個豆腐酒店,吃酒的人,甚是熱鬧。又見天上將飄雪花下來。因想道:「我方才只吃得兩碗酒,當得甚事,不如在這店中,買幾碗吃了再去。」遂走進店中,撿一個座頭坐下。酒保來問道:「師父吃多少?」濟顛道:「隨便拿來,我且胡亂吃些。」酒保擺上四碟小菜,一盤豆腐,一壺酒,一副碗筷。濟顛也不問好歹,倒起來便吃。須臾之間,吃完了一壺。覺得又香又甜,酒保再拿一壺來,又吃完了,再叫去拿。酒保道:「我家的酒味道雖好,酒性甚濃,憑你好量,也只可吃兩壺,再多就要醉了。」濟顛道:「吃酒不圖醉,吃他做甚?不要管它,快去取來。」酒保拗他不過,只得一瓶一瓶,又送了兩壺進來,濟顛盡興吃完,立起身要回去,怎奈身邊實無半文,一隻眼睛只望著門前,等個施主,等了半日,並沒個相識的走過,酒保又來催會鈔,濟顛沒法,只得說道:「我不曾帶錢來,容我暫賒再送來罷。」酒保道:「這和尚好沒道理,吃酒時一瓶不罷,兩瓶不休,遲了些就發言語,要會起鈔來,就放出賒的屁來!」濟顛道:「我是靈隱寺的僧人,認得我的人多,略等一等,少不得有人來代我還你。你再不放心,便隨我去取錢何如?」酒保道:「我店中生意忙,那有許多工夫?倒不如爽直些,脫下這破長袍來當了,省些口舌。」濟顛道:「我是落湯餛飩,只有這片皮包著,如何脫得下來?」兩人正在門口拖扯,不期對門升陽館樓上,早有一個官人看見,便叫跟隨的道:「你去看那酒保扯住的和尚,好似濟公,可請了他來。」那跟隨的忙到對門一看,果是濟顛,忙道:「官人請你。」濟顛見有人請,才定了心對酒保道:「如何?我說認得我的人多,自有人來替我還錢,快隨我來。」酒保無奈,同到對門樓上來,一看不是別人,卻是沈提點的兄弟————沈五官同著沈提點兩個。濟顛道:「你們在此吃得快活,我卻被酒保逼得好苦。若再遲些,我這片黃皮,已被他剝去了。」兩個聽了,都大笑起來。沈五官吩咐家人,付錢打發了酒保。濟顛道:「多謝哥哥,替我解了這個結。」沈五官道:「雪天無事,到此賞玩,正苦沒人陪吃,你來得恰好,可放出量來痛飲一回。」濟顛道:「酒倒要吃,只因被他拖扯這一番,覺得沒興趣,我且做詩解嘲。」遂信口吟道:
見酒垂涎便去吞,何曾想到沒分文;
若非撞見龐居士,扯來拖去怎脫身?
二人聽了大笑道:「解嘲得甚妙,但不知此時,還想酒吃麼?」濟顛道:「這樣天寒,怎不想吃。」又朗吟四句道:
非余苦苦好黃湯,無奈篩來觸鼻香;
若不百川作鯨吸,如何潤得此枯腸?
沈五官道:「你說鯨吞百川,皆是大話;及到吃酒時,也只平常。」濟顛道:「這是古人限定的,貧僧如何敢多飲?」又朗吟四句道:
曾聞昔日李青蓮,鬥酒完時詩百篇;
貧僧方吟兩三首,如何敢在酒家眠?
兩人聽了又大笑道:「這等算起酒來,量倒被做詩拘束小了。我們如今不要你做詩,只是吃酒,不知你還吃得多少?」濟顛道:「吃酒有甚麼底止!」又吟四句道:
從來酒量無人管,好似窮坑填不滿;
若同畢桌臥缸邊,一碗一碗復一碗。
沈五官見濟顛有些醉意,私下同沈提點算計道:「這和尚酒是性命了,不知他色上如何?今日我們也試他一試看。」便叫值班的,去喚了三個姑娘來陪酒,每人身邊坐一個。沈五官道:「濟公!我見你雖吃酒,又做詩,總是孤身冷靜。今特請這位小娘子來陪你,你道好麼?」濟顛連道:「好好好!」遂又朗吟四句道:
不是貪杯並宿娼,風流和尚豈尋常;
袈裟本是梅檀氣,今日新沾蘭麝香。
沈五官見濟顛同妓坐著,全無厭惡之心。因戲對濟顛道:「這裏是酒樓,不比人家。濟顛便同這位娘子,房裏去樂一樂也無妨。」沈提點又慫恿道:「濟公既勇於詩酒,又何怯於此?」濟顛笑一笑說道:「我是肯了,只怕還有不肯的在。」又朗吟四句道:
燕語鶯聲非不妍,柳腰花貌實堪憐;
幾回欲逐偷香蝶,怎耐我心似鐵堅。
沈五官道:「好佳作!濟師雖是如此,陰陽交媾,是人生不免的,出家人也該嘗一嘗滋味。」濟顛也不復辯,又朗吟四句道:
昔我爹娘作此態,生我這個臭皮袋;
我心不比父母心,除卻黃湯總不愛。
濟顛吟罷,大家歡笑,叫人重燙熱酒,說說笑笑,直吃到天晚,方才起身。沈提點先回去。沈五官打發陪酒的,對濟顛道:「今日晚了,你回寺不及,我同你到一個好處宿罷。」此時濟顛醉了,糊塗答應。沈五官叫從人扶著他,一逕到新街上,劉鴇頭家來。虔婆婆見著沈五官,十分歡喜,又問道:「官人如何帶著醉和尚來?」沈五官道:「晚了回寺不及,故同來借宿,你若不嫌他是和尚,便叫別人陪他好了。」虔婆婆笑道:「這個何妨。」便喚出兩個姑娘來相見,並安排酒肴。沈五官道:「我們已醉,不消得了。」虔婆吩咐大姐同濟顛去睡,二姐陪五官去睡不提。
卻說大姐見濟顛醉了,閉目合眼,坐在堂中椅子上不動。只得上前笑嘻嘻的叫道:「醉和尚!快到房中去睡了罷!」濟顛只是糊糊塗塗的,大姐叫了半晌不動,只得用手去攙扶起來,慢慢的扶入房中去,濟顛仍然不醒,大姐設法,只得又將他扶到床上去。濟顛也坐不定,竟連衣睡倒,大姐見他醉倒不堪,遂扯他起來,替他解帶子、脫衣裳,推來扯去,不一時早把濟顛的酒弄醒了,睜開眼來,見是一個妓女在身邊,替他脫衣服,叫一聲:「哎唷!這是那裏?」大姐笑道:「這是我的臥房,是沈五官送你來的,你醉了叫我費這許多力氣,快快脫了,好同睡!」濟顛著了急道:「罪過!罪過!」慌慌地立起身來,開了房門,往外就走,大姐討了個沒趣,只得自去睡了。那濟顛走出房門聽一聽,外面才打二更,欲要開門走出,恐被巡更的誤為小偷而被捉住,忽看見春台旁邊,有個大火箱,伸手摸一摸,餘火未燼,還有些暖氣,便爬了上去,放倒頭睡了。到了五更後,聽見朝天門鐘響,忙爬起來,推窗一看,月落星稀,東方早已發白;想起夜來之事,不禁大笑,看見桌上有現成的紙筆,遂題一絕道:
床上風流床上緣,為何苦得口頭禪;
昨宵戲就君圈套,白給虔婆五貫錢。
題畢,舉眼看見桌上還放著昨夜取進來未曾吃的一壺酒,就移到面前,聞一聞,馨香觸鼻,早打動了他的酒興,也不怕冷,竟對著壺嘴,一吸一吸的吃個乾淨,自覺好笑,又題一絕道:
從來諸事不相關,獨有香醪真個貪;
清早若無三碗酒,怎禁門外朔風寒。
濟顛題畢,遂拽開大門,一逕去了。虔婆聽得門響,急得忙起來,到內堂一看,只見臺上一壺酒,只剩了空壺,惟留下一幅字紙,不知何故。走到房裏去看,和尚也不見,大姐獨自個睡著,尚不曾醒,虔婆叫醒了,問她夜來之事,大姐道:「那和尚醉得不堪,故我將錯就錯,替他脫衣裳,勾引他上床,誰想他醒了,竟跑出房去,倒叫我羞答答的不好開口,不知他後來便怎混過這一夜。」話正說完,沈五官也起身,同了二姐來看濟顛,問知這些緣故,又看了所題二首,嘖嘖的贊道:「德行好!此方不枉做了出家人,怪不得十六廳朝官,多敬重他,真個是:「道高龍虎伏,德重鬼神欽。」」沈五官亦辭別出門,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評述:
一、王鴇頭家中,開個妓女院,濟顛亦到此地尋花問柳乎?出家人為度沈迷,故不避嫌,現嫖客身,逛花園,找道根!(因有不少道根栽在風花園裏,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那些自鳴清高者,不去屠場度屠夫,卻往官府拍馬屁,真是度個屁兒!)
二、取個繡鞋,置在王鴇頭陰部上,這太唐突!哈哈!出家人手妄動,想非禮?非也!非也!這塊臭皮肉,害死多少人?我今以繡鞋遮去是反閘,斷絕生死路,莫叫她陰溝翻船,淹沒無數菩提種子!
三、大醉需酒三千瓶,小僧卻未帶分文,喝酒不必付錢,正個「白吃白喝」,喝得施主高興,喝得施主爽快!這也要顛僧有本領!當今世上僧家到府上化個半緣,施主便嘀嘀咕咕,不甘願!這都是平日少來結善緣,如今要錢,才看到這些陌僧(生)面,難怪你們不值錢!
四、沈五官、沈提點,酒樓喝酒吟詩,興致勃勃,齊道:「濟顛酒量是夠了,想試試他色行如何?」故招妓前來陪酒,真個不像樣?又到了劉鴇頭家來,施主們特安排了濟顛一餐美色,濟公卻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香不若酒香,美色不飽,色後更餓,不可不可!」果然「色迷禪心定,酒醉性偏醒。」未落人話柄,汙了佛門根基,留此真種,續佛慧命吧!正是:
色裏回魂還真我,酒中醒覺佛吹風;
顛顛倒倒逍遙相,正正端端證大雄。
卻說濟顛在劉鴇頭家住了一夜,不像模樣,故起個早,踏著凍,走出了清波門。思量身上又寒,肚裏又饑,不若到王太尉家去,討頓早飯吃了再算計。遂一逕往著萬松嶺一路走來。打從陳太尉府前走過,那門公見了,就邀住了,說:「師父那裏去了?我家老爺甚是想你,且進來坐坐!」慌忙進去通報了。太尉走出廳上,請濟顛相見,濟顛忙上前問訊。太尉道:「如何久不相見?」濟顛道:「自從遠先師西歸,受不過眾和尚的氣,回天台去了年餘。回來就想來探望太尉,又被新長老拘束得緊。三日前,承火工的好意,私下與我吃了三碗酒,吃得興動,故此瞞了長老,私自出來了兩日,今日就來看看太尉。」太尉道:「你空心出來,必定肚餓了,叫取湯來。」濟顛道:「貧僧湯倒不吃。」太尉笑道:「不要吃湯,想是要吃酒了。」遂叫值班的準備了許多酒肴端出來。
濟顛也不客氣,遂大口大嚼,一連吃了十五六碗酒,道:「夠了,夠了!且別太尉,我要回寺去。」太尉道:「你腹中雖然飽了,我看你身上穿的這件長袍,又赤條條的露著兩隻光腿,豈不怕冷?」濟顛道:「泠是泠,但這個臭皮袋,沒甚要緊,且自由他。」太尉道:「你雖然如此說,我倒替你看不過,我今送你一疋綾子,一個官絹,一兩銀子,做裁縫錢,你去做件衣服穿穿。」濟顛道:「一個窮和尚穿著綾絹衣服,甚不相宜,但太尉的一番好意,不好退,只得領受了。」太尉叫人取出來,付與濟顛。濟顛道:「貧僧受了太尉這等厚愛,何以報答?也罷!府上明年上冬,有一場大災,我替你消了罷!」並向太尉討出一個香盒並紙筆來,在紙上不知寫些甚麼,放入盒內,封蓋好了,親自付與太尉道:「可將此盒供在佛座之前,倘明年有災時,可開來看,照字而行,包管平安。」此時太尉也還似信不信,不期到了明年上冬,太尉忽染一個癰背,大如茶甌,痛不可忍,百醫不效,忽想起濟顛封的香盒來,忙取出開看,卻正是一個醫背藥方。那太尉如法醫治,便立見功效,方知濟顛是個神僧,此是後話不提。
卻說濟顛得了綾絹銀兩,拜別了太尉,出門正要回寺,才走下萬松嶺,看見五六個乞兒,凍倒在那裏,號寒泣冷,濟顛甚是不忍,道:「苦惱了!苦惱了!人都怕我身上寒冷,誰知又有寒冷過我的?可憐!可憐!」遂走近前問道:「你們凍倒在此,可要人周濟麼?」眾乞兒聽見「周濟」二字,都拼命爬起來,看時,卻是個窮和尚,身上襤襤褸褸,也同我們差不多的人兒,歎了一口氣,又都睡倒。濟顛道:「我問你們要周濟不要,怎的看我一看,不吭一聲,又睡倒了?」眾乞兒道:「我們饑寒如此,怎不望人周濟?我看你這和尚,窮得與我們也差不多,說甚麼大話!」濟顛道:「難怪你們凍得這般樣兒,原來一味的欺人。我雖是個窮和尚,卻有那財主的貨物在此。」遂向懷中,取出綾子官絹,袖子裏摸出一兩銀子,拿在手中道:「這不是嗎?」眾乞兒見了,眼睛都亮了起來,便都不怕寒冷,一夥爬起了,圍著濟顛道:「老師父!你身上單薄薄的,難道不留些自己做衣穿,都捨與我們嗎?」濟顛道:「我若自要做衣穿,又叫你們做甚麼?但是這綾絹,你們不合用,可拿到城裏市上去換些布匹,分勻了做衣裳方好。」說罷,將綾絹銀兩,一齊付與眾乞兒,自己逕回靈隱寺去了。眾乞兒歡歡喜喜,俱道是活佛出現,救度眾生,急忙入城去換布不提。
卻說那濟顛回寺,剛進得山門,就看見了首座問道:「你連日不見,長老甚是查問,你卻在何處?」濟顛道:「我被長老拘束得苦了,熬不過,故走出寺去遊玩。不瞞你說,我連日在升陽館吃酒,新街裏宿娼。」首座大怒道:「罷了!罷了!一個和尚,吃酒已是犯戒,怎麼又去宿娼?快到方丈室去,與長老說個明白,省得後來連累我!」就一把把濟顛拖進方丈室來,稟上長老道:「濟顛不守禪規,私自逃出寺去,飲酒宿娼,理當責懲!」長老問濟顛道:「你果有此事麼?」濟顛道:「不過一時遊戲,怎的沒有?」長老道:「別事可遊戲,宿娼如何也遊戲得!」即命侍者打他二十板,侍者領命,將濟顛拖翻在地,脫去長袍,不期濟顛未穿褲子,將身子一扭,早露出前面那個東西來,引得眾僧掩口而笑。長老看見,遂即問首座道:「這廝出家弟子,怎如此無禮,一些規矩也不知?」首座道:「這都是遠先師護短,道他瘋顛,縱容慣了,因此一味放肆。」長老道:「他既瘋顛,打他亦無益,且放他起來,饒他去罷!」濟顛得放,跳起身來,走出方丈室,哈哈大笑道:「你們這般惡和尚,拖我去見長老,指望長老打我。長老有情,卻是不打我,只覺拖得沒趣!你若是個好漢,須替我跌三跤。」眾僧道:「你是個瘋子,誰來保你!」濟顛道:「你這般和尚,只會說亂嘴,今卻又怕我!」自此益發瘋瘋顛顛,在寺攪亂。
眾寺僧都紛紛來與長老算計,要逐他出寺。長老道:「他雖瘋顛,卻是先師傳缽的徒弟,怎好無端逐他。」監寺道:「我有一計,使他自己安身不得,如何?」長老問:「甚麼計策?」監寺道:「先年寺中原有個鹽菜化主,每日化緣來供給公用,因這個職事,最難料理,無人能承當,故此廢了。長老何不委他做一個化主,叫他日日去化緣,他若化不來,自然怕羞,沒嘴臉回寺了。」長老道:「此計甚妙,只恐他不肯承當。」監寺道:「這個不難,他最貪酒,只消請他吃個快恬,再無不承當之理。」長老遂請眾僧備酒,一面叫侍者尋了道濟來,濟顛走入方丈室,見了長老。長老道:「眾僧買酒在此請你。」濟顛道:「眾僧與我都是冤家,今日為何肯發此菩提心請我?必有緣故,求長老說明其因,我才好吃。」長老道:「我初到此住持,不曉得前邊的事體,眾僧俱說先年寺中原有個鹽菜化主,化緣來供給,近來無人,故此常住淡薄。今欲仍舊立一化主,十方去化緣,要你寫一疏文,因此買酒請你。」濟顛道:「這個不難,樂得吃的,吃得快活,文章做得快當!」長老道:「既是請你,自然盡你吃!」遂令行童取出酒食,擺在他面前,放下一隻大碗,濟顛大笑道:「每日瞞著長老,只覺得不暢,今日長老請我,才吃得快活!」拿起碗來,一上手吃了二三十碗,還不肯住手。長老道:「酒雖吃,疏文也要做,休得醉了誤事。」濟顛道:「不難!不難!快取筆硯來,待我做了再吃罷!」侍者即擺上文房四寶,推開冊子,濃濃磨起墨來,濟顛也不思索,提起筆來寫道:
「伏以世人所急,最是饑寒;性命相關,無非衣食。有一絲掛體,尚可經年;無數粒充腸,難挨半日。若無施主慈悲,五臟廟便東塌西倒。倘乏檀越慷慨,方寸地必吞饑忍餓。持齋淡薄,但求些鹹味嘗嘗;念佛饑腸,只望些酸菜吃吃。欲休難忍,要買無錢。用是敬持短疏,遍叩高門;不求施捨衣糧,但只化些鹹菜。若肯隨緣,雖黃葉亦是菩提;倘能喜捨,縱苦水莫非甘露。莫道有限籬蔬,不成善果;要知無邊海水,儘是福田。倘念和尚苦惱子,早發宰官歡喜心。總算一日三十貫財,供入常住;遠看去,終須有無量福,遍滿十方。非是妄言,須當著力!謹疏。」
濟顛寫完呈上,長老看了,喝釆道:「妙文!妙文!」叫行童再取酒來倒,濟顛心下快活,又吃了十來碗。
正在高興當兒,長老道:「你這疏文,實是做得有些奧妙。今一客不煩二主,更請你做個化主罷!」濟顛道:「我是瘋子,如何做得化主?」監寺介面道:「濟師兄,長老托你,你卻休要推辭,你認得十六廳朝官,十八行財主,莫說一日八貫,便是八十貫,也化得出來。」濟顛道:「我認得朝官財主,原只好騙他些酒吃吃,如何化得動銀錢?」長老道:「你且胡亂化半年三個月,我再找人代你罷!」濟顛此時已吃得醺醺然,便道:「我吃了你們的酒,料推不過,就做個化主罷!」長老大喜,便叫起點香花燈燭,鋪下紅毯,請濟顛受長老三拜。濟顛取了【化緣冊】,走出方丈室來,暗暗道:「此番舉動,明明是做成圈套,想逐我出寺,不如取了度牒,往別處去罷!」遂回方丈室,稟上長老道:「既做化主,不免要各處去化,若無度牒,人只道我是個野和尚,誰肯施捨?」長老道:「這也想得是。」即令監寺取出度牒來,交與濟顛收了,濟顛見天色已晚,遂到禪堂裏去睡了一夜。正是:
朝夕焚修求佛度,佛在當面識不破;
非是禪心荊棘多,總為貪嗔生嫉妒。
畢竟不知濟顛明日出寺,端的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評述:
一、陳太尉見我肚飽衣冷,特送幾匝綾絹,一兩銀子。錢財身外物,越少越好。(身內物則越多越好,難怪好酒海量裝,不過,這僅補充水份而已。當時沒有可口可樂或黑松汽水的關係,否則老僧也不會被看成酒和尚了!)只因還有些小濟公(小乞兒)需要我幫助,故也借花獻佛,將陳太尉的贈物收了下來。
二、回寺後,我自招道:「連連在升陽樓吃酒,新街宿娼!」群僧驚動,且要長老鞭打,不意我又露出本來面目,卻是「清淨一根」,氣得他們六根震動,頭昏腦脹,無明火發。為了考考他們,佯狂裝瘋,搞得群僧激蕩,忘了「如如不動」的寶訓,須悟世事與我何干?正是:
古來寺廟是非多,滿腹人非忘彌陀;
道短說長腐爛舌,豈知海靜自無波。
三、不知道濟是真佛種,搞得佛地生魔,害群僧們坐立不安,想個計兒逐我,叫我做「鹽菜化主」,好替他們化鹽菜、充肚皮,我一時也昏了,一口答應,不過先得酒吃,才寫個疏文好讓眾生發善心。說穿了,還不是想叫人送點米菜銀錢,打動眾生的吝心!若說騙吃騙喝,實不好聽,且道化緣供養僧人,好為施主造功造德,倒也皆大歡喜,各樂各的!
四、要化緣,且得出寺去。出寺找飯吃?非也,藉此餬口度眾生!群僧逐我!大計已成,我也喜得順理成章,可以大大方方走出寺去,兩皆歡喜!
卻說濟顛過了一夜,到了次日,走出山門,一路裏尋思道:「這夥和尚合成圈套,逐我出寺門,我想勉強住在這裏,也無甚風光。那淨慈寺德輝長老,平素與我契合,若去投他,必然留我。」打定了主意,遂一逕往淨慈寺來。入見長老問訊,長老便問:「濟公何來?」濟顛道:「弟子的苦一時說不盡,那靈隱寺眾和尚,與弟子不合,都想要逐我出來,昨日將我灌醉了,要我做鹽菜化主。弟子一時失口應承,我今日無面目再回寺去,只得來投長老,望長老慈悲留我。」長老道:「留是怎不留你,但你是靈隱寺的子孫,未曾講明,昌長老面上恐不好看,待我明日寫一柬去勸他,他若有甚意見,那時留你,便兩家都沒話說了。」濟顛道:「我師見解極是!」當晚濟顛就留在方丈室中暫時歇下。次早寫了一封書,差一個傳使送到靈隱寺,面見昌長老呈上。昌長老拆開一看,只見上寫道:
南屏山淨慈寺住持弟比丘德輝稽首,師兄昌公法座前:
即今新篁漸長,綠樹成蔭,恭惟道體安亨,禪規倍增清福,不勝慶倖!
茲啟者:散僧道濟,昨到敝寺,言蒙師慈差作鹽菜化主,醉時應允,醒卻難行,避於側室,無面回還,特奉簡板,伏望慈念,此僧素多酒症,時發顛狂,收回前命,責其後修,倘覷薄面,恕其愚蒙,明日自當送上。
昌長老大怒道:「道濟既自無能,怎敢受我三拜?這等無禮,我寺裏決不用他!」就在簡板後批著八個字道:
「似此顛僧,無勞送至。」
遂將原書付與傳使帶回,稟知長老,長老大怒道:「這昌長老可惡!我又不屬你管,怎這等無禮,他既如此拒絕,我當收你在此。只要與我爭氣,就升你做個書記僧,一切榜文、疏文均要你做。」濟顛一一應允,謝了長老。長老自去選佛場坐禪念經,相安無事。
過了月餘,濟顛忽一日步出山門,信腳走到長橋底下,只見賣面果的王公,在門前擂豆,抬頭看見了濟顛,叫聲:「濟公,為何多時不見?」濟顛道:「說來話長,如今卻喜得被靈隱寺趕到淨慈寺來,與你是鄰舍了。」王公道:「門前卻好,我此時買賣,做也沒甚事,同你下盤棋耍耍何如?」濟顛道:「使得使得,贏了你將一盤面果兒請我,我輸了,我光頭上讓你鑿一個栗果何如?」王公大笑道:「好!好!」就托出條凳子來,放在門前,取出棋子,一連下了五六盤,濟顛卻輸了一盤。王公道:「出家人怎好鑿你的爆栗,只替我寫一面招牌罷!」濟顛道:「不是詐你,我無酒吃,寫得不好。」王公道:「要吃酒不打緊!」就叫對門家酒店裏,燙將酒來,濟顛一動手,便是十五六碗,才問道:「你要寫甚招牌?」王公拿出一副紙來道:「就是賣面果兒的。」濟顛提起筆來,寫下十個大字道:
王家清油細,豆大面果兒。
王公自貼了這個招牌,生意日興一日,後事不提。卻說濟顛別了王公,趁著酒興,一逕走到萬松嶺來望毛太尉,毛太尉接見問道:「為何許久不來?」濟顛道:「一言難盡,被靈隱寺逐出,今在淨慈寺做了書記,終日忙碌,故不得工夫來看太尉。」太尉道:「今日天色熱,閑是無聊,你來恰好,且同你到竹園中乘涼吃酒去。」濟顛道:「蒙太尉盛情,濟顛也不敢推辭。」毛太尉聽了笑將起來。兩人到了竹園,風景稱心,你一杯,我一杯,直吃到日暮方罷。毛太尉就留濟顛在府中住了,一連盤桓了六七日,濟顛方辭了毛太尉,又去望陳太尉。太尉接了進去相見道:「聞你在毛太尉家,正怪你不來,今既來了,也要留你五七日,才放你去。」濟顛笑道:「只要有酒吃,便住一年又何妨?」太尉道:「別的還少,酒是只怕你吃不盡。」二人說說笑笑,早巳排上酒來二人對吃,直到醉了方歇,醒了又吃,略纏纏就是三四日。濟顛猛想起道:「長老把我當個人看待,我私自出來了這十餘日,他心上豈不嗔怪!」遂苦苦辭了陳太尉,急急回寺。
剛剛到長橋邊,早遇著寺裏的火工來尋,埋怨道:「你那裏去了這半月?把長老十分苦惱,累我們那裏都找不到,快去見長老,省得他心焦!」濟顛聽了,急急走入方丈室,跪在長老面前道:「弟子放蕩幾日了,誠然有罪,望我師慈悲饒恕。」長老道:「我怎樣囑付你,你為何一些兒也不改前非?且說你這幾日在於何處,莫非又涉邪淫?」濟顛道:「弟子怎敢復墮前愆,只因多時不曾出門,把相識多疏了。故到萬松嶺,蒙毛太尉好情,留住了六七日,又承陳太尉美意,又留住四五日,故此耽擱了。」長老道:「胡說,他們是朝廷顯官,你怎能與他往來,既這般敬重你,前日檀板頭叫你做鹽菜化主,你何又辭他做不得?」濟顛道:「鹽菜化主有甚做不得?只是不服氣化來與這夥和尚吃!若像長老這等相愛,休說鹽菜,一日便要十個豬,也化得到!」長老道:「你且休要誇口,我這寺中原有個壽山福海藏殿,如今倒壞了。若得三千貫錢,便能起造,你能化麼?」濟顛道:「不是弟子誇口說,若三千貫,只消三日便完,但是須要請我一醉!」長老大笑道:「你既有本事三日內化出三千貫錢,理該請你!」即命監寺去備辦酒食,長老親陪濟顛吃酒,這濟顛一碗不罷,二碗不休,直吃得大醉。長老道:「今日該開緣簿,但你醉了,明日寫罷!」濟顛道:「師父不知弟子與李太白一般,酒越多文越好。」遂叫行童取過筆硯,並【化緣簿】來,磨得墨濃,提起筆來,一揮而就:
伏以佛日永輝,法輪常轉。惟永輝雖中天者,有時而暫息;賴常轉故,依地者,無舊不重新。
竊見南屏山淨慈寺,承東土之禪宗,稟西湖之靈秀,從來殿閣軒昂,增巍峨氣象,況是門牆高峻,啟輪奐風光。近因藏殿傾頹,無處存壽山福海,是以空門寥落,全不見財主貴人。
因思法輪不轉,食輪怎得流通?倘能佛日生輝,僧日自然好度。弘茲願力,仰伏慈悲。施恩須是大聖人,計工必得三千貫。捨得歡喜,人天踴躍;成之容易,今古仰瞻。有靈在上,感必通能;無漏隨身,施還自受。莫道非誠,此心可信;休言是誑,我佛證盟。募緣化主書記僧——道濟謹疏。
濟顛寫完,長老見句句皆有禪機,不勝大喜,又叫侍者倒酒與他吃,濟顛吃得大醉,方去睡了。
次早起來,就到方丈室中來見長老道:「弟子今日出門去化緣,包管三日內化完,我師須要寬心,不可聽旁人的閒話。」長老道:「此乃佛門的善事,只要你誠心去化緣,便寬限幾日也不妨。」濟顛道:「不妨!不妨!只要三日!」竟拿了緣簿走出了寺門,一逕投萬松嶺毛太尉府中來。毛太尉道:「濟公為何來得這麼早?」濟顛道:「因有一心事睡不著,故起早來求太尉。」太尉道:「你有甚事求我,卻起得這樣早來?」濟顛道:「敝寺向來原有一壽山福海的藏殿,不意年久傾頹,今長老發心重造,委我募化三千貫錢,想我是個瘋顛和尚,那裏去化?故特來求太尉。」遂將緣簿呈上,太尉道:「我雖是個朝官,那裏有三千貫閒錢做布施,你既來化,我只好隨多少助你幾十貫罷!」濟顛道:「幾十貫成不得事,望太尉一力完成!」太尉道:「既你如此說,且稍緩一兩個月,待下官湊集。」濟顛道:「長老限我三日內便要,怎緩得一兩個月的話?」太尉見逼緊了,就笑將起來道:「你真是個瘋子,三千貫錢如何一時便有?」濟顛道:「怎說沒有?太尉只收了緣簿,包你就有。」遂將緣簿丟在桌上,翻身便走。太尉忙叫人趕上,將緣簿交還他,濟顛接了,又丟在廳上地下道:「又不要你的,怎這等慳吝?」說完,竟一直出走去了。太尉拾起緣簿,再叫人追趕,已不知去向矣。太尉吩咐門上,今後休放濟顛瘋子進來,省得纏擾。不知濟顛怎化得三千貫錢來,且聽下回分解。
評述:
一、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鬱鬱黃花無非般若,青青翠竹皆是佛性。靈隱寺僧既然設計逐我出寺,換個環境,也是好事。我佛在心,豈住佛寺?故遊山玩水,一逕往淨慈寺來,德輝長老有福了!
二、出家閑性慣了,悟不了什麼大道。德輝長老因我到來,且又溜出去喝得醉爛,惹得他煩惱叢生,哈哈!正是:
煩惱即菩提,學生出考題;
老師添慧智,佛性無高低。
三、靈隱寺的鹽菜化主做不成,原來是淨慈寺的壽山福海藏殿要我募建,故寫了一道【募緣疏文】,文情並茂,感動了善男信女。狂言三千貫錢三日募成,喜得為師熱酒相贈。讀此疏文,即知是一篇禪機妙訓,世人不可走馬看花,一眼溜過,且多讀幾次,且看花在微笑時的真容。
四、想化毛太尉三千貫錢,三日為限,害太尉著急了,錢從哪里來?世人啊!為善不要說無錢,一旦病時用萬千,此時,怎不說無錢?無錢命休了。此事只待毛太尉轉手,不勞分文,誠心一片就夠了!
話說濟顛將【化緣簿】丟與毛太尉,竟自回寺,首座問道:「你出去了半晌,化得些什麼?」濟顛道:「多已化了,後日皆可完帳。」首座道:「今日一文也無,後日那能盡有?」濟顛道:「我自去化,不要你憂。」說罷,竟往禪堂裏去了。首座說與長老聽,長老也半信不信。到了次日,眾僧又來說道:「濟顛自立了三日限,今日第二日了,也不去化緣,一定是說謊騙酒吃。」長老道:「濟顛雖瘋顛,論理也不好騙我,且到明日再看。」
不期到了第三日,毛太尉入朝見駕,見一個內侍尋著他道:「娘娘召你!」毛太尉忙跟了內侍到正宮來叩見太后。太后道:「昨夜三更時分,夢見一位金身羅漢,對我說起西湖淨慈寺有一座壽山福海藏殿,近來崩塌,要來化我三千貫錢修造,他說化緣簿現在毛卿處,我醒來,甚是奇異;故召汝來問,不知果有此事否?」太尉聽了驚倒在地,暗想濟公原來不是凡人,遂奏道:「兩日前果有淨慈寺書記僧道濟,拿一【化緣簿】,要臣子替他化三千貫錢,臣子一時拿不出,故回了他,不道他顯神通來向娘娘化緣。」太后問道:「這和尚平日可有甚好處?」太尉道:「平日並不見有甚好處,但只是瘋瘋顛顛要吃酒。」太后道:「真人不露相,這定然是個高僧,他既來化緣,我寶庫中有脂粉錢三千貫,可捨與他去修造,但此金身羅漢,不可當面錯過,你可傳旨備駕,待我親至淨慈寺行香,去認他一認。」太尉領了懿旨,一面在寶庫中支出三千貫錢來,叫人押著,一麵點齊嬪妃彩女,請娘娘上了鸞駕,自騎馬跟在後面,竟往淨慈寺來。
這日濟顛卻坐在灶前捉虱,首座看此光景不像,因來問道:「你化的施主如何了?」濟顛道:「即刻就到。」首座笑著去了。又過了半晌,早有門公飛跑的進來報道:「外面有黃門使來,說太后娘娘到寺來行香,鸞駕已在半路了!」眾僧慌了手腳,長老急急披上袈裟,帶上毗盧帽,領著合寺僧人,出了殿門跪接,恰好鳳輦已到了,迎入大殿。太后先拈了香,然後坐下。長老引眾僧恭見畢,太后開口道:「我昨夜三更時分,夢見一位金身羅漢,要化三幹貫修造藏殿,我夢中也親口許了,今日特送來,命住持僧點收了。」長老忙同眾僧一齊叩謝布施。太后道:「我此來,雖為布施,實欲認認這尊羅漢。」長老又跪奏道:「貧僧合寺雖有五百僧眾,卻儘是凡夫披剃,不敢妄稱羅漢,炫惑娘娘。」太后道:「羅漢臨凡,安肯露相?你可將五百眾僧聚集來與我看,我自認得。」
長老領旨,命眾僧執著香爐,繞殿念佛,一個個都要從太后面前走過,此時濟顛亦夾在眾僧內,剛走到太后面前,太后早已看見,指著說道:「夢見的羅漢,正是此位,但夢中紫磨金色,甚是莊嚴,今日為何作此瘋相?」濟顛道:「貧僧是個瘋顛的窮和尚,並非羅漢,娘娘不要錯認了。」太后道:「你在塵世混俗和光,自然不肯承認,這也罷了。但你化了我三千貫錢,卻將何以報我?」濟顛道:「貧僧是一個窮和尚,只會打筋斗,別無甚麼報答娘娘,只望娘娘也學貧僧打一個筋斗轉轉罷!」一面說,一面就頭向地,雙腳朝天,一個筋斗翻轉來,因未穿褲子,竟將前面的東西都露出來,眾嬪妃宮女見了,盡皆掩口而笑,近侍內臣見他無禮,都趕出佛殿來,要將他捉住。不料他一路筋鬥,早已不知打到那裏去了。長老與眾僧,膽都嚇破了,忙跪下奏道:「此僧素有瘋顛之疾,今病發無禮,罪該萬死!望乞娘娘恩赦!」太后道:「此僧何曾瘋顛?真是羅漢,他這番舉動,乃是許我來世轉女成男之意,實是禪機,不是無禮。本請他來拜謝,但他既避去,必不肯來,只得罷了。」說罷,遂上輦還宮,長老引眾僧送太后去了,方才放下了一塊石頭。因叫侍者去尋濟顛,那裏見個影兒。長老因對眾僧道:「濟顛要藏殿完成,故顯此神通,感動太后,今太后口稱羅漢,故又作此瘋顛掩人耳目,你們不要將他輕慢!」眾僧聽了,方才信服。
卻說濟顛出了寺門,先同眾小兒在西湖採了一回蓮藕,又到石岩橋,望石陽裏走去。到了教場橋,只見許多人在那裏圍著看,他也擠上去一看,原來是一隻癩蛤蟆,落在尿缸裹,浸得膨脹死了。濟顛歎道:「苦惱了,苦惱了,只也是輪迴一轉,叫人取個火來,尋些亂竹,我與你下火。」遂作頌道:
這個蛤蟆,浸得膨脹,在生倡狂,死後倔強。既已瞑目張牙,何不跏趺合掌。佛有大身小身,物得人相我相,一念悟淨離諸眾障。咦!
青草池邊尋不見,分明夜月梨花上。
燒完了,只見半空中現出一個青衣童子來叫道:「多謝師父慈悲,已得超生矣!」眾人看得分明,盡皆喝釆。濟顛正待轉身,忽背後一個和尚拖住道:「小僧是祟真寺裏僧人砧基,這裏的西溪安樂山永興寺長老,屢欲見師父,苦無機緣,今日相遇,且到敝寺盤桓幾日!」濟顛就隨著砧基到永興寺來。永興寺長老大喜,忙請入方丈室,一面獻茶,一面令侍者整治酒肴出來,三人共飲,濟顛遇了酒,就十分得意,吃了一夜。次日又叫人到清溪道院請徐提點到來相陪,那徐提點又是吃酒道士,大家吃得十分有興。過了兩日,又同砧基到崇真寺裏玩了幾天,吃酒做詩。
不知不覺,在永興、祟真二寺,與清溪道院幾處,就盤桓了四個月,早巳是初冬天氣,身上寒冷,想道:我出來已久,也該回去看看長老。遂別了砧基同徐提點二人,竟向石人嶺來。剛走到嶺上,又撞見上天竺的懺首。濟顛問道:「師兄那裏來?」懺首道:「不要說了!我庵裏講主,昨夜被賊偷得精光,今著我在西溪街上鄭先生家問卜。」濟顛道:「既是講主失盜,我也該去看他一看。」二人遂同下了石人嶺,逕至棘寧寺。那講主正在納悶,見了濟顛,忙施禮道:「為何久不來相會?」濟顛道:「今日也還不來,因知你失物煩惱,故特來安慰。」講主道:「老僧掙了一世,一旦皆空,怎叫我不煩惱!」濟顛道:「出家人要財物何用?待他偷去,倒省得記掛,我今作詩一首,替你發一笑,以解煩惱如何?」講主道:「你既有此美意,請念來與我聽。」濟顛隨念道:
啞吃黃蓮苦自知,將絲就緒落人機;
低田缺水遭天旱,古墓安身著鬼迷。
賊去關門無物了,病深服藥請醫遲;
竹筒種火空長炭,夜半神龍面向西。
講主聽了笑道:「雙關二意,說得倒有趣,我如今心中十分愁悶,你須在此暫住一、二月,替我解悶方好。」濟顛道:「若有酒吃,便住一兩年也不妨。」講主道:「別的都被偷去,惟酒尚在,只怕你吃不了。」兩人又大笑,不知濟顛住下作何行狀?且聽下回分解。
評述:
一、太后夜夢金身羅漢,化緣修造福海藏殿,次晨召了毛太尉告知此事,害太尉聽了驚倒在地,歎道:「濟公神奇,化緣簿已在我家!」方知濟公:
說話無虛,句句實語;
雖會賣弄,裏含禪機。
二、太后聞毛太尉之言,也暗地驚奇,想到濟顛真人不露相,必親往淨慈寺看個清楚。捨了寶庫中脂粉錢三千貫,押送到淨慈寺中。太后捨得花脂粉錢,造就海藏殿,總算為我佛粉飾一間樓殿,功德無量。長老、寺僧一聞太后駕到,慌了手腳,正是:
佛在寺中不覺慌,達官俗體有何妨;
定中虎豹似蚊蠅,我學如來一佛掌。
三、太后想看夢中羅漢,長老道:「貧僧合寺,五百僧眾,儘是凡夫披剃,不敢妄稱羅漢,炫惑娘娘。」此一語不愧為修行人風度,現在不少自個兒稱師作祖之輩,妄為自封「祖師」者或稱某某佛菩薩轉世者,皆該休了。濟顛也道:「貧僧是個瘋顛貧窮和尚,並非羅漢,娘娘不要認錯了。」這一語也抹去了本相,不願露白;現在世人,既無濟顛之神通,又喜自高稱佛作祖,無人敢道自己是個瘋顛癡漢,都說「咱是正人君子」,「大佛投胎轉世」,世人非拜你不可呢?豈不可笑!
四、我為了報答太后惠賜三千貫錢,特在太后娘娘面前頭向地,腳朝天,一個筋斗翻轉過來,又露出那本相!害眾嬪妃宮女羞答答,臉紅紅。長老嚇破膽,心想:道濟在太后面前這般無禮耍寶,恐性命不保,不料太后卻道:「他是真羅漢(真貨)!假不得,這番舉動,乃是願我轉女成男,實是禪機,不是無禮。」果然太后也有些來歷,雖有善根,惜無向陽枝幹,故望來生轉女成男,落得大方,也可拋頭露面,不必脂粉塗擦,才配稱英雄好漢!
五、癩蛤蟆落在尿缸裏,莫非是想吃天鵝肉而跌倒乎?一失足,輪迴路,下把火,把它度。燒盡蛤蟆幹,現出童子來。故知萬物皆有靈,勸世勿殺生。
六、棘寧寺中,講主財物被偷,納悶不已,真也個不空和尚,故如來偏叫他空無一物。哈哈!我有二偈:
(一)
有的皆偷去,無的存下來;
空留一尊佛,日夜好消災。
(二)
有人就有道,道能生萬物;
何必苦納悶,開懷口吐珠。
講主道:「值錢的悉已偷去,惟酒尚在,特請濟顛一飲。」正是:
別的悉偷去,法酒在我身,
賊偷身外物,主人安如神,哈哈!
(偷不去!偷不去!)
話說濟顛在棘寧寺,不知不覺過了兩月,看看臘盡,講主捨不得他回去,對濟顛道:「你待到過了年才回去吧!」濟顛道:「這卻使不得!長老豈不嗔怪!」遂別了講主,逕回淨慈寺來,走進方丈室中,見了長老拜道:「弟子回來了。」長老道:「你怎不與老僧說知,竟出去了這半年,來去自專,旁人豈不笑我?」濟顛道:「弟子知罪,今後再不敢了!」自此在寺過了年,每日只在禪堂中跟著眾人誦誦經念念佛,混過兩三個月。
倏忽暮春,天氣睛朗。濟顛忽又想動,來稟長老道:「弟子久不出門,許多朋友恐怕生疏了。今日出去望望,特來稟知,放弟子出去走走。」長老道:「放便放你去,但只好兩三日便要回來!」濟顛應承了,遂一逕投萬松嶺毛太尉府中來,毛太尉接進去相見,太尉道:「自從太后娘娘到你寺中,不覺又是半年了。那日你弄禪機,打筋斗,我甚為你耽憂愁,恐怕有禍,不期太后娘娘心靈性慧,倒打破了你盤中之謎,反再三的讚歎。」濟顛道:「那是我一時瘋發了,有甚麼禪機,感謝佛天保佑,免了這場大禍,又完成了藏殿的功德,故今日特來謝謝太尉。」太尉道:「你來得正好,今日園丁在竹園中掘得些新筍芽兒進來,我見是初出之物,將一半進上朝廷,還留一半在此,待我命庖人煮來,與你嘗嘗新鮮口味可好麼?」濟顛道:「好是好,但做和尚的,此時吃它,未免過分!」太尉道:「筍乃素物,又非葷肴,有何過分?」濟顛道:「太尉不知,俗語說得好:「一寸二寸官員有分,一尺二尺百姓得吃,若是和尚要吃,直待織壁。」我做和尚的此時吃他,豈不過份?」說得太尉笑將起來,不一時庖人煮了筍,又煮了兩壺酒來排上。濟顛一到口,便吃了大半碗,又是幾碗酒,吃得快活,便說道:「我虧太尉高情,得以嘗新筍,我家長老坐在寺中,夢也還不曾夢見,我且剩幾塊帶回去,與他嘗嘗,也顯得太尉人情。」太尉道:「只是殘剩的,怎好帶去?」遂叫庖人又取了一碗來,用荷葉包好,付與濟顛,濟顛作謝而回。
剛到山門,首座問道:「你手裏包兒,莫非狗肉?」濟顛道:「雖不是狗肉,卻比狗肉更美。」因將包兒往他鼻上一塞,道:「你且聞一聞看!」首座僧認做耍他,忙把鼻子掩著躲開,濟顛遂一逕到方丈室來見長老。長老問道:「你為何今日才去便回來?」濟顛道:「因毛太尉留我吃新筍,我見滋味鮮美,因此討了一包來請長老嘗新,故此不曾耽擱。」遂向侍者討了一個盤來,將荷葉包打開,把筍兒傾在盤內,托上來獻給長老。長老道:「物雖微,卻難得一片好心。」遂舉筷吃了好些,讚道:「果然好滋味!」剩下的就叫方丈室中幾個侍者分吃了。不一時,眾僧得知,都來討筍吃。長老道:「這筍乃道濟帶歸來請我嘗的,只有一節,如何分散眾人?」眾僧道:「這不幹長老之事,多是濟顛不是,佛法平等,你既自吃了新筍,又帶來請了長老,難道就不該化些來請請大眾?」濟顛道:「你們只輕易說個化字,殊不知化人東酉,有好些瑣難,我在太尉府中,不知說了多少禪機,方才有得到口,你們坐在家裏,白白就夢想吃,也罷!就將這新筍為題,你們眾人做得一首詩出,我吃苦不妨,去化兩擔來請你們罷!」眾僧聽說做詩,俱默然不語。長老道:「他們如何理會得來,待老僧代他們做一首吧!」遂信口七言一絕道:
竹筍初生牛犢角,蕨芽初長小兒籩;
旋挑野菜炊香飯,便是江南二月天。
濟顛道:「好詩好詩!但他們要吃筍,怎麼倒要師父做詩?今我師既代他們做了,我也推辭不得。」因而屈著指推算道:「今日諒不能有,明日料也還無,挨到後日,還你們兩擔罷!」長老道:「新生物多寡有些就罷,如何論得擔?」濟顛道:「包有!包有!」說罷又自顛耍去了。
到次日,又到毛太尉府中。太尉問道:「你今日又來,莫非昨日的酒吃得不盡興麼?」濟顛道:「倒不為要酒吃,只因昨日承太尉的筍,回去與長老吃了。眾僧看見,都饞哩哩要吃,再三求我來化,我看不過他們咽涎,就一時答應化兩擔與他們,故又來打攪太尉。」太尉笑道:「你這和尚真不曉事,一個才出土的新筍,只能掘些嘗嘗新,怎麼論起擔來?」濟顛道:「只要肯捨,包管園中廣有。太尉若不信,可叫園丁來問便知。」太尉遂叫園丁來問道:「竹園裏可曾有發些新筍出來?」園丁稟道:「好叫太尉得知,昨日掘過一寸也不留,今日看時,滿園中遍地密雜雜都攢出頭來,大是怪事。」太尉又驚又喜,便對濟顛道:「今日方透芽,掘起必少,莫若養他一夜,明日還可多得些,也許是因你來為眾僧化緣一場。」濟顛道:「多謝太尉,如此更好。」太尉遂命備酒與他同飲,到晚就留在府中歇了。次早起身,太尉同濟顛步入竹園,看那園丁將新長出來的筍,盡數掘起,共有五擔,太尉吩咐叫五個值班的挑了,跟濟公送到寺裏去。濟顛謝了太尉,領著這五擔筍回寺來,眾僧在山門前望見,盡皆歡喜,忙來報知長老,長老讚歎道:「道濟作用果是不凡!」不一時濟顛同筍到了,長老叫人收了筍,取出五百文錢,酬勞了送筍的五個人,一面即命煮筍,與合寺僧人同吃了,眾僧俱各歡喜散去不提。
過了幾日,濟顛在寺,忽想起靈隱寺昌長老已死,不曾去送喪,又聞得是印鐵牛做了長老,不知規矩如何?遂定了主意,要去望望,遂一逕走到靈隱寺,煩侍者通報了。長老想道:「他是個瘋子,一向被昌長老逐出外地,今日又來做甚麼?莫非想著舊事,要來纏擾?只不睬他便了。」遂吩咐侍者回報不在,侍者回復了濟顛,濟顛冷笑了一聲,又走到西堂來見小西堂,那小西堂也回說不在;濟顛遂向行童,借了筆硯,去冷泉亭下作詩一首,罵長老道:
幾百年來靈隱寺,如何卻被鐵牛閑;
蹄中有漏難耕種,鼻上無穴不受穿。
道眼豈如驢眼瞎,寺門常似獄門關;
冷泉有水無鵷鷺,空自留名在世間。
又做一絕,譏誚西堂道:
小小庵兒小小窗,小小房兒小小床;
出入小童並小行,小心服侍小西堂。
題完將二詩付與行童,逕自回寺,這行童不敢隱瞞,將詩呈與長老,長老大怒道:「這濟顛自恃做得兩首詩,認得幾個朝官,怎敢就如此無禮,將我輕薄,難道我就罷了不成!」恨恨的想了一會,想出一計,那臨安府趙知府是我最相好的,待我寫書去,求他將淨慈寺門外兩傍松樹,俱行砍去,破了他寺裏的風水,他長老曉得是濟顛起的禍根,必然驅逐,方泄得我這口惡氣。算計定了,遂寫書去求趙太守不提。
且說德輝長老這一日正與濟顛同坐,說些閒話,忽門公來報道:「不好了!寺中禍事到了,臨安府趙太爺,親自帶了百十餘人,要砍去寺門兩旁松樹!」長老著忙道:「這些松樹,乃一寺風水所關,若砍去,又眼見得這寺就要敗了,如何是好?」濟顛道:「長老休慌,待弟子去見他。」長老道:「我聞得官人十分利害,你須要小心,切不可觸他之怒,否則,便無法解救了。」濟顛道:「我師寬心,萬萬無妨。」遂從從容容走出山門,向著趙太守施禮道:「淨慈寺書記僧道濟參見相公。」太守道:「你就是濟顛麼?」濟顛道:「正是!」趙太守道:「聞你善作詩詞,譏誚罵人,我今來伐你寺前的松樹,你也敢作詩譏誚罵我麼?」濟顛道:「水腐蟲生,人有可譏誚處方可譏誚之,相公乃一郡福星,百姓受惠,小僧頌德不遑,焉敢譏誚?相公此來若果是伐木,小僧不揣,吟詩一首,敢為草木乞其餘生,望相公垂鑒。」趙太守道:「你且念來我聽。」濟顛遂信口吟道:
亭亭百尺接天高,曾與山僧作故交;
滿眼枝柯千載茂,可憐刀斧一齊拋。
窗前不見龍蛇影,屋畔無聞風雨潮;
最苦早間飛去鶴,晚回難覓舊時巢。
趙太守聽了濟顛之詩,沈吟了半晌道:「你卻是個有學問的高僧!本府誤聽人言,幾乎造下一重罪孽。」遂命伐樹人盡皆散去,復與濟顛作禮道:「果是好詩,字字動人,此地山環翡翠,屋隱煙霞,大有禪林風味,意欲再求一首佳章,與小官參悟,萬勿吝教!」濟顛聽了,遂信口長吟一律道:
白石嶙嶙接翠嵐,翠嵐深處結茅庵;
煮茶迎客月當戶,採藥出門雲滿藍。
花被鳥拈疑佛笑,琴為風拂宛禪談;
今朝偶識東坡老,四大皆空不用參。
太守聽了,歎賞不巳,道:「吾師語含宿慧,道現真修,下官有一律奉贈,以博一哂!」亦長吟一律道:
不作人間骨肉僧,朗同明月淨同冰;
閑思吐作詩壇瑞,變相留為法界徵。
從性入禪誰問法?明心是性不傳燈;
下根久墮貪嗔夢,今日方欣識上乘。
濟顛聽了,再三感謝,遂邀太守入寺獻齋,太守欣然齋罷,方才別去。
長老見太守去了,方對眾僧道:「今日若非濟顛,這些松樹危矣!快叫人請他來謝。」
誰知這濟顛誠恐驚動,早已自脫身去閑走,剛走到長橋,忽看見賣面果的王公門上貼著訃書,吃了一驚,忙走入去,只見王婆正坐在棺材邊哭,看見了濟顛,方說道:「阿公平日與你相好,後日出殯,請你下火,說兩句禪機,令他往生西方,也見你的情分。」濟顛道:「既要我下火,到後日准說罷,便走去長橋上閑坐,只見賣蘿蔔的沈一,挑著空擔走來,看見濟顛坐在橋上,便道:「多時要請師父吃一壺,苦無機會,今日有緣,倒撞著師父閑坐,我又無事,同去酒店裏吃一碗如何?」濟顛道:「甚好!」二人遂走入酒店坐定,沈一忙叫店家取酒來倒,濟顛一連吃了幾碗,吃得爽快,看了沈一道:「難得你一片好心請我,我自有話對你說,不知你肯聽否?」沈一道:「師父定是好話,且請說來,小人焉有不聽的理?」不知那濟顛說出甚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評述:
一、毛太尉請我吃竹筍,我也說出一篇道理來,且聽道:「一寸二寸,官員有分,一尺二尺,百姓得吃,若是和尚,直待織壁。」濟顛我此刻也認做和尚本份,不敢貪求口福。一寸二寸這種初芽嫩筍,是古時官員的份兒;一尺二尺筍,這種中筍是百姓的菜湯;輪到和尚,須待筍老絲韌,可以織成籬壁時,才可吃。正是:「出家人,吃剩飯,收拾殘渣,好種福田。竹筍老,作籬杆,飽肚腸穿,茅屋蓋腹上。既避風雨,又能遮寒,省錢合算!也是惜福修高段。」
二、新筍好吃,我想到長老沒這個口福,也就帶些回去孝敬一番,真是難得有此孝心。並賞寺僧吃得開懷,老衲學習地上小螞蟻,聞香告知夥伴,是孝亦義。
三、僧人吃筍,也太浪費,且聽道:
新筍初生物,探頭命已枯;
吃它憐身弱,免得大成樹。
還得深山住,任那風雨打,痛苦嚎哭;
老大時,又被砍去蓋茅屋,不如吞下僧肚腹,好上西天歸淨土。
下了路,重新生長,大雄寶殿做龍柱。
四、吃罷竹筍,心血來潮,想起靈隱寺昌長老已去,不曾送喪,又聞得是印鐵牛做了長老,故回去探望一番。那知我這付德性,他們早已受不了,故避不見面,老衲無奈,壁上題詩相譏,惱得印鐵牛長老思報復,勾結了趙知府要來破去淨慈寺風水,砍去寺前兩旁松樹,害德輝長老慌張失魄,幸我題詩相勸,總算使趙知府息兵罷手,並結為莫逆之交,正是:
寺邊松樹太無辜,鐵制牛犁嗔性愚;
欲破淨慈風水地,心腸惡毒墮三途。
出家人看到不平事,用心機害人者,可休矣!
一付窄肚腸,充滿火藥味,
說什麼慈悲,欺他外道人?
說什麼假濟公,真佛陀,看那善人恨如仇,任意醜化,讓我難過!
若在當初,我早被你殺了砍頭,似今日欲除松樹消心恨,罪過罪過!
卻說濟顛對沈一道:「人生在世,只為這具臭皮袋要吃,我看你又無老小,終日忙忙碌碌何時得了?倒不如隨我到寺裏去做個和尚,吃碗安頓飯罷!」沈一道:「我久懷此意,但恐為人愚蠢,一竅不通,做不得和尚,若師父肯帶我去,今日就拜了師父,跟師父到寺裏去。」濟顛道:「直截痛快,做得和尚!」方吃完酒,就領了沈一入寺來參見長老道:「弟子尋得一個徒弟在此,望長老容留。」長老道:「也好也好。」遂命侍者燒香點燭,叫沈一跪在佛前,替他摩頂受記,改名沈萬法,正是:
偶然拜師父,便成親子孫;
何須親骨肉,寬大是禪門。
次日,濟顛無事閑坐,吩咐沈萬法到灶下去扒些火來,萬法道:「師父要火做甚麼?」濟顛道:「我身上被這些餓蝨子叮得癢不過,今日要尋他的無常,因此要火。」沈萬法聽了就去弄了一盆火來,放在面前,濟顛就脫下僧袍來,在火上一烘,早鑽出許多蝨子來,內中有兩個結在一塊不放的,濟顛笑道:「原來蝨子也有夫妻,我欲咬死他,又怕汙了口,欲要掐死他,又怕汙了手,不如做個功德,請你一齊下火罷!」遂將僧袍一抖,許多蝨子都抖入火中,濟顛口中作頌道:
蝨子聽我言,汝今當記取。
既受血氣成,當與皮肉處。
清淨不去修,藏汙我衲裏。
大僅一芝麻,亦有夫和婦。
靠我如泰山,咂我如甘露。
我身自非久,你豈能堅固。
向此一爐火,切莫生驚怖。
拋卻蠕動軀,另覓人天路。
咦!烈火光中爆一聲,剎剎塵塵無覓處!
濟顛復將僧袍穿上道:「他不動,我便靜。快快活活!」一面說,一面往外走,一逕走到王公家裏,恰好開始辦喪事,濟顛對王婆道:「你又不曾請得別人,我便替你指路罷!」遂高聲念道:
面果兒王公,秉性最從容;
擂豆擂了千百擔,蒸餅蒸了千餘籠。
用了多少香油,燒了千萬柴頭,今日盡皆丟去。
平日主顧難留,靈棺到此,何處相投?
咦!一陣東風吹不去,鳥啼花落水空流!
眾人把棺材直抬至方家峪(地名,即山谷),略歇下,請濟顛下火,濟顛手執火把道,大眾聽著:
王婆與我吃粉湯,要會王公往西方;
西方十萬八千里,不如權且住余杭。
濟顛念罷舉火,親戚中有暗笑的道:「這師父倒好笑,西方路遠,還沒稽查,怎麼便一口許定了住余杭?」正說不了,忽見一人走到王婆面前作揖道:「恭喜婆婆,余杭昨夜令愛五更生了一位令郎,令婿特使我來報個喜信。」原來,王公有個女兒,嫁在余杭,因是有孕,故未來送喪,今聽說產了兒子,滿心歡喜,忙問道:「這兒子生得好麼?」那人道:「不但生好,還有一樁奇事,左胸下有面果王公四個朱字,人人疑是公公的後身。」眾親友聽了,方大驚駭,知道濟顛不是凡人,卻都來圍著他問因果,濟顛見眾人圍得緊,便跳在桌子上,一個筋斗,露出前頭的東酉,眾人都大笑,濟顛乘人喧笑,便一逕走了。
離了方家峪,進了清波門,一直到了新官橋下,沈平齋的藥鋪中來。沈平齋卻不在家,那沈媽媽往時最敬重濟顛,忙請進堂中奉茶,親備酒請他;濟顛見了酒,不管好歹,一上手便吃了十餘碗,已有些醉意,沈媽媽又托出一碗辣汁魚來,濟顛也不推辭,吃一碗酒,又喝些魚湯,不知不覺吃得十分酩酊,方才作謝起身。沈媽媽見他醉了,囑咐道:「你往十里松回去,那裏路靜,你醉了須要小心些。」濟顛糊糊塗塗的應道:「我和尚一個空身體,有甚小心?今夜四更時,你們後門倒要小心。」竟跌跌撞撞的去了。沈媽媽聽見濟顛說話蹊蹺,到了四更天不放心,叫人悄悄到後門去看,不期果有個賊在那裏挖壁洞,那時喊將起來,方逃走了。自此益發敬重濟顛,就如「活佛」。
且說濟顛剛走出清波門,身體醉軟了,掙不住腳,一滑,早一跤跌倒在地,爬不起來,竟閉著眼要睡。把門軍及過往行人,俱圍攏來看,有的認得說:「這和尚是淨慈寺的濟書記!」有的說:「他吟得好詩,做得好文,那個朝官不與他相好。」有的說:「這和尚沒正經,一味貪酒!」內中有一個道:「我要到赤山,經過淨慈寺,卻是順路,我扶了他回去罷!」眾人道:「好!好!也是好事。」那個人將濟顛扶起來攙著走,濟顛走一步,掙一掙,攙他好不吃力,慢慢的攙到十里松,濟顛立腳不住,又跌倒了,那裏再扶得起,那人無法,只得撇了他,自走到淨慈寺報信。沈萬法急急的趕到十里松,只見濟顛醉昏昏,酒氣直沖的,睡在地下,沈萬法叫道:「師父醒來!我扶你回寺去。」濟顛看見是沈萬法,便罵道:「賊牛!你豈不知師父醉軟了,卻叫我自家站起來!」沈萬法無奈,只得將他扶起來站著,自己彎下身子去,叫他伏在背上,然後背起,走不上數十步,不道那濟顛酒湧上來,泛泛的要吐。沈萬法道:「師父忍著些,待我背你到寺了再吐罷!」濟顛也不言語,又被背著走,不上三五十步,濟顛忽一陣噁心,那些穢物直湧上喉嚨來,那裏還忍得住,早一聲響,吐了沈萬法一頭一面,沈萬法欲要放下來收拾,卻恐再背費些力氣,幸還有些蠻力,只得耐著穢臭,一逕背入寺中,到廚房內眠床上,方才放下,打發他睡了;然後去洗乾淨了頭面,再來看師父,只見濟顛睡得熟熟的,就坐在旁邊伺候。
等不多時,忽見濟顛一轂轆子跳將起來,高聲喊道:「無明發呀!無明發呀!」眾僧雖多聽見,只認做濟顛酒狂,誰來理他?沈萬法也糊糊塗塗,又打發濟顛睡下,睡不多時,又見他跳起來高叫道:「無明發呀!無明發呀!」此時已是更餘時分,眾僧俱已睡了。濟顛叫了許久,見無人理他,遂走出來,繞著兩廊,高叫:「無明發呀!無明發呀!」又叫了半晌,著了急,遂敲著各處的房門,大叫道:「無明發呀!無明發呀!」直叫到三更時分,忽羅漢堂琉璃燈燒著了旛 腳,火燒起來了,及至眾僧驚覺,爬起來時,早猛風隨火,烈焰騰騰,已延燒到佛殿與兩廊各僧房了,眾僧方才慌張,忙來救火搶物,已是遲了,只急得亂跑,濟顛罵道:「我叫了這半夜,都塞著耳朵不聽,如今燒得這般,只可惜長老匆匆歸去,不曾見得一面送他,可憐!可憐!」此時眾僧苦作一團,那裏還有心來聽他的話,直燒到天明,早有許多官兵入寺來查失火的首犯,已把兩個監寺捉將去了。眾僧一時燒苦了,捶胸跌腳,都恨恨的道:「我們晨鐘夕梵,終日修道,難道許多菩薩,就沒有一點靈感,救護救護?」濟顛聽了大笑道:「你們這般呆和尚,如何得知成毀乃世人之事,與佛菩薩何干?」因口念四句道:
無明一點起逡巡,大廈千間故作塵;
我佛有靈還有感,自然樓閣一番新。
可惜偌大一個淨慈寺,失了火,從前半夜燒起,直燒到次日午時方住,一殿兩廊盡皆燒毀,惟有山門不壞,大家立在山門下查點,僧眾雖多焦頭爛額,卻人人都在,只不見了長老,有的說,想是在方丈中熟睡,被火燒死了,有的說,定是見火緊,逃往寺外去了,眾僧分頭向各處找尋,未知長老果在何處?且聽下回分解。
評述:
一、遇著賣蘿蔔的沈一,挑著擔子,日日忙碌,卻有善根,遇著我,稱道:「我們真有緣,想請濟顛喝一碗?」我看他機緣已到,便對他勸道:「人生在世,只為這個臭皮囊,何苦勞碌不堪,不如出家做和尚,清閒自在,還能到天上!」沈一果然一口答應,立即隨我出家去。
二、燒香點燭,沈一跪在佛前,長老替他摩頂授記,改名沈萬法,正是:
燒香點燭——去那不淨,照這暗靈。
剃刀之下——光禿了頭,抹去男女之相,免起色生煩惱之心。
佛法平等——就此一刀了斷,管你販夫宰相,出家就是一樣。
跪在佛前——總算屈膝,從今天起,好好立地,以備來日爬上佛頂神氣!
摩頂啊!——試爾禿頭圓不圓,亮不亮,不圓不亮,還須磨煉好生光!
授記啊!——禪門正法,指點生死路,拴住惡鬼門,正法眼中藏,看爾正前方,師手提燈,裝上正門,當日由此來,從今由此去,打開太平門,來日(急時)好逃生!
沈一改名沈萬法——萬法本歸一,一心生萬法,祖生孫,孫變祖,無極生太極,太極在無極,留得真種性,靈山會世尊!
三、酒醉吐得沈萬法滿身穢物,這也要他洗個乾淨,以好修身!
四、酒精火氣大,勸世勿貪杯,免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如不信,且看:
夜來濟顛喊道:「無明發呀!無明發呀!」火燒眉頭,人猶不知,大夢正酣,火宅安居,小心!小心!
五、一把無明火,找不出起因?燒得淨慈寺乾乾淨淨,又無一一九,也沒消防車,乾著急,有何用?也算是「天也空來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寺也空來佛也空,紅塵囂囂佛無蹤!」
六、苦了眾僧,抱怨菩薩不顯靈,我道:「成毀乃人世之事,與佛菩薩何幹?」一語道破,不僅四大皆空,連佛菩薩亦空,只因空中才能生妙有!舊地不燒去,新的怎麼來?正是:
燒去古寺廟,樂得菩薩好;
天地為大殿,寬闊梁亦高!
七、無明已去,卻找不到長老,莫非藉火遁去,且待尋找?
卻說這淨慈寺因失火,不見了長老,眾僧往各處找尋,並無蹤跡。濟顛見了笑道:「你們這般和尚,真個都是呆子,我已說過,長老原從天臺來,今日已歸天臺去了,怎麼還尋得著他呢!」眾僧俱不信,都道:「那有此事,就是燒死了,少不得有些骸骨。」就叫煮飯的火工在方丈室瓦礫中去扒看,扒了多時,忽扒出了一塊磨平的方磚來,上有字跡,眾僧爭看,卻是八句辭世偈言:
一生無利又無名,圓領方袍自在行;
道念只從心上起,禪機卻是舌根生。
百千萬劫假非假,六十三年真不真;
今向無明叢內去,不留一物在南屏。
眾僧看得分明,方知長老是個高僧,借此遁去,方識濟顛有些來歷,不是亂言!然到此田地,無可奈何,只得與濟顛商計,要將燒不盡的木頭,搭起幾間茅屋,大家草草安身,濟顛道:「好!」忽走下廚去,看見屋雖燒去,卻剩下一大鍋熱湯,濟顛叫道:「他事且慢商計,此間有好熱湯,且落得來洗洗面。看你們不要惱壞了,我有支曲兒,且唱與你們聽聽,解解悶如何?」遂唱道:
淨慈寺蓋造是錢王,一剎時燒得精光;大殿兩廊都不見,只剩下四個泥土的金剛。
佛地與天堂,平空似教場;
卻有些兒不折本,一鍋冷水換鍋湯。
眾僧聞聽了都大笑起來:「如今這般苦惱,怎你還耍瘋顛,我們的苦,且擱開再說。但是兩個監寺,被官府捉去,枷在長橋上,你須去救他一救方好。」濟顛道:「這個容易。」遂一逕走到長橋,果見兩個監寺枷在那裏,因笑道:「你兩個板裏鑽出頭來,好像架子上安著燈泡。」兩個監寺道:「好阿哥!我們在此好不苦惱,你不來救我,反來笑我?」濟顛笑道:「你且耐心捱一會,自然救你!」
說罷,竟往毛太尉府中來,毛太尉接著說道:「聞你寺中遭了回祿,真是苦了。」濟顛道:「和尚家空著身子,白吃白住,有甚苦處?只苦了檀越施主,又要累他重造。如今兩個監寺枷在長橋上,這卻是眼前剝膚的真苦,須求太尉慈悲,去救他一救。」太尉道:「不打緊,特我寫書與趙太守,包管就放,你且安心在此吃兩杯,解解悶。」當即叫人安排出酒來,與他對吃,濟顛吃到半酣道:「多感太尉高情,留我吃酒。但我記掛這些和尚,在火場上淒淒惶惶的沒個理會,且回去看看。」遂別了太尉出來。
行至寺前,只見兩個監寺已放了回來,向濟顛謝道:「虧了濟師父。」濟顛道:「謝倒不必謝,但蛇無頭不能行,這寺裏僧徒又眾,亂哄哄的沒有個好長老料理,卻怎生過活?」首座道:「我們正在此商量,不知你請那個長老,方住持得這寺?」濟顛道:「我想別人來不得,還是蒲州報本寺松少林長老,方有些作用。」監寺道:「這個長老果然是好,但恐他年歲高大,未必肯來。」濟顛道:「要他來也不難,只要多買些酒來吃得我快活。」監寺道:「此係大家之事,況今粥飯尚且不能周全,那有閒錢去買酒請你,你若不肯寫書,只得大眾寫一公書去請。」濟顛道:「倘若公書請不來時,卻要被我笑話,寺裏既無酒吃,我只得別尋主顧。」遂一逕去了。
淨辭寺合寺僧人,同修了一封公書,叫個傳使,竟到蒲州報本寺來,見了松少林長老,呈上請書,長老看了,道:「承眾人美意,本該承命而往,但老僧年邁,如何去得?」傳使又再三懇請,長老只是苦辭不允,傳使無奈,只得回寺,報知長老不來之事,眾僧沈吟不悅道:「他不肯來,如何是好?」首座道:「除非買酒請濟顛,叫他寫書去,方有指望。」眾僧無法,只得設法銀子,買了一壇酒來,叫人四下去將濟顛尋來,請他吃。濟顛見了酒,不問好歹,一上口,便吃了十數碗,吃得有些光景,方問道:「你們這般和尚,平日最是慳吝,今日為何肯破鈔請我?想必是請不動松長老,又要我寫書去請了。」眾僧聽了俱笑起來道:「果是空走一遭,只得又來求你。」濟顛道:「吃了你們酒,定然推不得。」叫取筆硯來,寫了一封書付與傳使,然後又吃,直到爛醉方歇。且說這傳使連夜趕到蒲州,直到報本寺來見長老,長老道:「老僧已辭你去了,如何又來?」傳使道:「本寺濟書記有簡板呈上。」松長老接來拆開一看,上寫道:
伏以焚修度日,終是凡情;開創補天,方稱聖手。雖世事有成必毀,但天道無往不還。痛淨慈不幸,淨掃三千;悲德輝長辭,忽空四大。遂致菩提樹下,法象凋零;般若聲中,宗風冷落。僧歸月冷,往往來來,如驚棲之鳥;人去山空,零零落落,如吹斷之雲。
鼓布已失,何以增我佛之輝?衣食漸難,大要出如來之醜!欲再成莊嚴勝地,需仰仗本邑高人。
恭惟少林大和尚,行高六祖,德庇十方;施佛教之鈴錘,展僧人之鼻孔。是以不辭千里,通其大眾之誠,致敬一函,求作禪林之主。
若蒙允諾,瓦礫吐金碧之輝;倘發慈悲,荊棘現叢林之色。大小皆面皮,休負諸山之望;近遠悉舟楫,毋辭一水之勞。慧日峰前,識破 崖之句;南屏山畔,願全靈隱之光。佇望現身,無勞牽鼻。
長老看了大喜道:「濟書記這等鄭重,只得要去走一遭。」吩咐傳使走回報知濟書記:「叫他休得出去,在寺候我,老僧只在月內準到!」傳使謝了,先回報知,眾僧大喜,對濟顛道:「你千萬不要出門,恐松長老到時沒處尋你。」濟顛道:「若不出門,那得酒吃?」也不睬眾僧,竟一逕去了。
監寺與僧商議道:「若留他在家,每日那有這麼多錢買酒!不留他,又恐長老來不見了他,不歡喜。」首座道:「我有一法,且暫時哄著他,拿個大空壇,盛了湖水,泥了壇口,只說是賒來的好酒,待長老來了,方開來請你。等得長老來時,開出水來,也不過一笑。」監寺道:「妙!妙!妙!」忙叫人尋了濟顛回來,對他說道:「一向要買酒請你,卻奈無錢,今在一個相熟人家,賒得一壇好酒在此,卻先講明,直待長老到了,方開請你,你心下如何?」濟顛道:「既是如此,也要抬出來,我看一番才放心。」首座就叫兩個煮飯火工,把罈子抬到面前,濟顛道:「既是扛來,便打開來,多少取些嘗嘗也不妨!」首座道:「這是新封泥的,開了就要走氣,明日便無味了。」濟顛道:「也說得是,這一壇也盡夠我一吃了。」仍叫火工扛到草屋裏放著,每日去看上兩三遍。
過了數日,報說長老到了,眾僧忙忙出寺去,遠遠迎接進寺,長老先到草殿上,禮了佛,然後眾僧請長老坐下,各執事一一參見過,長老就要與濟顛講話。濟顛辭道:「有話慢講,且完了正事!」急忙忙走去,叫火工將酒快扛了出來,取一塊磚頭,對泥頭敲去,急低下頭來去聞,卻不見酒香,再將碗去打出半碗來嘗嘗,竟是一壇清水,心中大怒,遂拾起磚頭來,將罈子打得粉碎,流了一地的水,眾僧在旁邊都掩著口笑。濟顛看見,益發急了,亂罵道:「這一夥和尚怎敢戲我?」松長老聽了,不知就理,問侍者道:「這是為何?」侍者道:「濟師父要酒吃作鬧!」長老道:「濟公要酒吃,何不買兩瓶請他?」濟顛聽見長老叫買酒請他,方上前分辯道:「這班和尚不肯買,還說是無錢,情猶可恕,怎將水充作酒來作弄我,這樣無禮,該罵不該罵!」
長老聽說將水充酒耍他,禁不住也起來道:「該罵該罵,但你不要與他們一般見識,我自買酒請你。」濟顛道:「長老遠來,我尚未曾與長老接風,甚麼道理反要長老破鈔!」長老道:「我與你同是一家,那裏論得你我!」不一會兒已叫人買酒來,濟顛因開壇時,已是垂涎了半晌,喉嚨裏已略略有聲,今酒到了面前,那裏還忍得住?也不顧長老在前,一連就是七八碗,吃得快活,想起前事,也自笑將起來,對著長老道:「弟子被這班和尚耍了,如今想起來,又好惱又好笑。因做了兩首詞兒,聊自解嘲,且博長老一笑。」遂叫取紙筆,寫出呈上,長老展看,卻是兩首點絳唇:
殘液滿喉,只道一壇都是酒。
指望三甌,止住涎流口。
不意糟糕,盡為西湖有。
唯而否?這班和尚,說也真正醜!
虧殺阿難,一碗才幹又一碗。
甘露雖甘,那得如斯滿。
不是饕貪,全仗神靈感。
冷與暖,自家打點,更有誰來管?
長老看了笑個不停,又讚道:「濟公不但學問精微,即遊戲之才,亦古今無二。老僧初到,尚未細問,不知貴寺被焚之後,這募緣的榜文,曾做出張掛麼?」濟顛道:「這夥和尚,只想各自立房頭做人家,誰肯來料理這正事,還求長老做主。」長老道:「既是未做,也耽遲不得了,今日就要借你大筆一揮。」濟顛道:「長老有命,焉敢推辭?但是酒不醉,文思不佳,求長老叫監寺再買一壺酒吃了,方才有興!」長老道:「這個容易。」遂又叫人去買來,濟顛吃了,不知又作何狀?且聽下回分解。
評述:
一、淨慈寺焚,長老果然被火化去。六十三年歲月,如今火中栽蓮,不留一物。來也空,去也空;殺菌消毒,又省得一些棺材本!
二、寺既被焚,寺僧被火煙薰得焦頭爛額,又尋長老不得,見了所留偈言,才知「大師已去!」此時濟顛猶幸災樂禍,唱個小曲調侃眾僧,道:「一切精光,只剩四個泥土金剛,佛地與天堂,平空似校場;卻有些不折本,一鍋冷水換鍋湯。」哈哈!一切歸淨土,冷水燒得變熱湯,好為眾僧洗迷惘,免得火工費力燒熱水,大家洗個舒暢!顛僧為何如此這般,且聽道:
成毀不在心,滅卻貪癡嗔;
寺亡我還在,不死一聖僧。
三、長老既走了,還得請個主持料理寺物(寺雖毀,地猶在;心地燒不毀,故云:此寺非寺,仍有人住)。寺僧欲請報本寺松少林長老,長老推辭年老不想別住,只得請我修書叩請松長老了,但我無酒不成書,真也個:
無酒事情休,有杯解萬愁;
修書請長老,醉筆畫吹牛。
四、松長老被我生花醉語感動,只得往淨慈寺走一趟,且看個究竟。正是:「眾僧請不動,濟顛來關說。」
五、眾僧為留住顛僧,以待松長老駕到,以水作酒(以計就計,且讓寺僧安心),騙得我空歡喜。我發覺後,大怒,打破酒壇,只見落花流水向東去,好讓長老乘此西邊來!正是:
打破砂鍋問到底,一壇清水味無香;
顛僧喜愛杯中物,長老回歸天臺涼。
六、焚寺重建,又勞濟顛大手筆,哈哈!
正經僧,沒法度,敲打念唱求開悟;
濟顛僧,漫醉步,弄瓶唱歌洗腸肚。
真正經,假正經,看誰化得功德主!
話說松長老又買酒來請濟顛吃得醉了,十分快活,便提起筆來寫道:
伏以大千世界,不聞盡變於滄桑;無量佛田,到底尚存於天地。雖祝融不道,肆一時之惡;風伯無知,助三昧之威。掃法相,還太虛;毀金碧,成焦土。遂令東土凡愚,不知西來微妙。斷絕皈依路,豈獨減湖上之十方?不開方便門,實乃缺域中之一教。
即人心有佛,不礙真修;恐俗眼無珠,必須見像。是以重思積累,造寶塔於九層;再想修為,塑金身於丈六。幸遺基尚在,非比開創之難;大眾猶存,不費招尋之力。倘邀天之幸,自不日而成。然工興土木,非布施金錢不可;力在布施,必如大檀越方成。
故今下求眾姓,益思感動人心;上叩九閽,直欲叫通天耳。希一人發心,冀萬民效力。財聚如恒河之沙,功成如法輪之轉。則鐘鼓復震於虛空,香火重光於先帝。自此億萬千年,莊嚴不朽如金剛,天人神鬼,功德長銘於鐵塔。
——謹榜。
長老看見濟顛做的榜文,精深微妙,大有感通,不勝之喜,答應作為淨慈寺住持,並隨即叫人端端莊莊寫了募緣榜文,高掛於山門之上,過往之人看了,無不讚美。
不多時,哄動了合城的富貴人家,都來看榜,多有發心樂助,也有銀錢,也有米,也有布的,日日有人送來。長老歡喜道:「人情如此,大概本寺有可興之機矣!」濟顛道:「這些小布施,只可熱鬧山門,幹得甚事?過兩日少不得有上千萬的大施主,方好動工。」長老道:「勸人布施,只好聚少成多,怎說上千上萬的?」濟顛笑道:「小施主的自然聚少成多,若遇著大施主,非上千上萬,他也自開不得口,自出不得手,少不得有的來。」長老道:「若能如此更好。」
又過兩日,濟顛忽走入方丈室,對長老道:「可將山門前的榜文,叫人用上好的錦箋,端端楷楷的寫下一張來。」長老道:「榜文掛在山門前,人人看見,又抄寫它何用?」濟顛道:「只怕有不肯親自出門之人,要來討看,快叫人去寫,遲了恐寫不及!」長老見濟顛說話有因,只得叫人取出一幅錦箋去寫,剛才寫完,只見管山門的香火,急忙忙的進來報道:「山門外有一位李太尉,騎著馬要請長老出來說話!」長老聽了,慌忙走出山門,躬身迎接道:「不知大人降臨,有失遠迎,請到裏面用茶。」那太尉見了長老,方跳下馬來答禮道:「茶倒也不消用,但請問你山門前這榜文,是幾時掛起的?」長老道:「是初三掛起,今已七日了。」太尉道:「當今皇爺昨夜三更時分,夢見身遊西湖之上,親眼見諸佛菩薩,俱露處於淨慈寺中,看見山門前一道榜文,字字放光,又見榜文內有上叩九閽之句,醒來記憶不清,不知果是有無?故特差下官來看,不道山門前果有此榜文,果有此叩閽之句,大是奇事,下官空手不便回音,煩長老可將榜文另錄一道,以便歸呈聖覽。」長老隨命侍者,將預寫下的錦箋,雙手獻上道:「貧僧已錄成在此伺候久矣!」太尉喜道:「原來老師有前知之妙,下官奏知皇爺,定有好音!」說罷就匆匆上馬而去。長老見內臣來抄榜文,說出天子夢中之事,知道濟顛不是凡人,正待進來謝他,不知他瘋瘋顛顛,又往何處去了。
次日只見李太尉帶領多人,押著三萬貫到寺來說:「皇爺看了榜文,卻是與夢中所見一樣,甚稱我佛靈感,又見有叫通天耳之句,十分歡喜。故慨然布施三萬貫,完成勝事,叫下官押送前來,你們可點明收了,我好回旨。」長老見了不勝大喜,因率合寺五百僧人,焚香點燭,望闕謝了聖恩,查收了寶鈔。然後請李太尉獻齋,齋罷,李太尉自去覆旨,不提。
長老因有了三萬貫寶鈔,一時充足,遂擇了一個吉日,做了一壇佛事,一面叫人採買木料,一面叫人去買磚瓦,一面招聚各色匠人,興起工來,寺裏自有了天子夢看榜,文賜鈔這番舉動,傳將開去,那各州府縣官貴財主,以及商賈庶人,無個不來,一時錢糧廣有;但只恨臨安山中買不出為梁為棟的大木頭來。松長老甚是不快,與濟顛商量道:「匠人說要此等大木,除非四川方有,四川去此甚遠,莫說無人去買,就買了也難載來,卻如何是好?」濟顛道:「既有心做事,天也叫通了,四川雖遠,不過只在地下,畢竟要用,苦我不著,讓我去化些來就是了。但是路遠,要吃個大醉方好!」長老聽了,又驚又喜道:「你莫非取笑麼?」濟顛道:「別人面前好取笑,長老面前怎敢取笑?」長老道:「既是這等說,果是真了。」忙吩咐侍者去買上好的美酒,絕精的佳肴來,盡著濟顛受用,濟顛見美酒精肴,又是長老請他,心下十分快活,一碗不罷,兩碗不休,一剎時就有二三十碗,直吃得眼都瞪了,身子都軟了,竟如死了一般,坐將下來,長老與他說話,他都昏昏不知,因此吩咐侍者道:「濟公今日醉得人事不知,料走不去,你們可扶他去睡罷!」侍者領命,一個也攙不起,兩個也扶不動,沒奈何只得四個人連椅子了抬到後邊禪床上,放他睡下,這一睡直睡了一日一夜,也不見起來。眾僧疑他醉死了,卻又渾身溫暖,鼻息調和,及要叫他起來,卻又叫他不醒,監寺走來埋怨長老道:「四川路遙,濟顛一人如何能夠走去化緣,他滿口應承,不過是要騙酒吃。今長老信他胡言,醉得不死不活,睡了一日一夜,還不起來,若要他到四川去,恐怕不知何時!」長老道:「濟公既應承了,必有個主意,他怎好騙我,今睡不起,想是酒吃多了,且待他醒起來,再作道理。」監寺見長老回護,不敢再言。
又過了一日,濟公只是酣酣熟睡,又不起來。監寺著了急,又同了首座來見長老道:「濟顛一連睡兩日兩夜,叫又叫不醒,扶又扶不起,莫非醉傷了肺腑,可要請個醫生來與他藥吃。」長老道:「不消你著急,他自會起來。」監寺與首座被長老拂了幾句,因對眾僧說道:「長老明明被濟顛騙了,卻不認識,只叫等他醒來。醒起來時,也不能到四川去化大木,好笑!好笑!」
卻說濟顛睡到了第三日,忽然一轂轆子爬了起來,大叫道:「大木來了!快吩咐匠人搭起鷹架來扯!」眾僧聽見都笑的笑,說的說道:「濟顛騙長老的酒吃,醉了三日尚然不醒,還說夢話,發瘋顛哩!」濟顛叫了半晌,見沒人理他,只得走進方丈室來見長老道:「寺裏這些和尚,儘是懶惰,弟子費了許多心機力氣,化得大木來,只叫他們吩咐匠工搭鷹架去扯,卻全然不理。」長老聽了,也似信不信的問道:「你這大木是那裏化的?」濟顛道:「是四川山中的。」長老道:「既化了卻從那裏來?」濟顛道:「弟子想大木路遠,若從江湖來,恐怕費力,故就便往海上來了。」
長老道:「若從海裏來,必從亹子門到錢塘江上岸,你怎麼用鷹架來扯?」濟顛道:「許多大木,若從錢塘江搬來,須費多少人工,弟子見大殿前的醒心井,與海相通;故將大木都運到井底下來了,所以要搭鷹架。」監寺稟上長老道:「師父不要信他亂講,他吃醉了睡了三日,又不曾出門,那裏得甚大木來,又要搭鷹架費人工?」長老喝道:「叫你去搭便去了,怎有許多閒話!」監寺見長老發怒,方不敢再言,只得退出,叫匠工在醒心井上搭起一座大鷹架,四面俱是轉輪,以收繩索。繩索上俱掛著勾子,準備扯木。眾匠工人搭完了鷹架,走近井邊一看,只見滿滿的一井清水,那裏有個木頭?都笑將起來道:「濟顛說癡話是慣了的,也罷了,怎麼長老也癡起來?」監寺連忙走來稟長老道:「鷹架俱已搭完,井中只有水,不知扯些甚麼?」長老問濟顛道:「不知大木幾時方到?」濟顛道:「也只在三五日中,長老若是要緊,須再買一壹酒,我有酒吃,明日就到。」長老道:「要吃酒何難!」即吩咐侍者買了兩瓶酒,請他受用。濟顛也不問長短,吃得稀泥亂醉,又去睡了。長老到底有些見識,也還耐著,那些眾僧看見,便三個一攢,五個一簇,說個不停,笑個不休。
不期到了次日,天才微明,濟顛早爬起來,滿寺大叫道:「大木來了!大木來了!快叫工匠來扯!」眾僧聽了,只道是濟顛發瘋,沒個來理睬他,濟顛遂走入方丈室,報知長老道:「大木已到井了,請長老去拜受!」長老大喜,連忙著了袈裟,親走到草殿上,與眾匠工佛前禮拜了,然後喚監寺糾集眾匠工,到井邊來扯木。監寺也只付之一笑,但是長老吩咐,不敢不來。及到了井邊一看,那有個木頭的影兒?監寺要取笑長老,也不說有無,但請長老自看;長老走到井邊低頭一看,只見井水中間果然露出一二尺長的一段木頭在水外。長老看見滿心歡喜,又要了一張氈條,對著井拜了四拜,拜完,對著濟顛說道:「濟公真是難為你了!」濟顛道:「佛家之事,怎說難為?但只可恨這班和尚,看看木頭,叫他請人工扯扯,為何尚不肯動手?」長老叫監寺道:「大木已到,為何還不動手?」監寺慢慢地走到井邊,再一看時,忽見一段木頭高出水面,方吃了一驚,暗裏想道:「濟顛的神通,真不可思議矣!」忙命匠工繫下去,將繩上的勾子,勾在木上,然後命匠工在轉輪上扯將上來,扯起來的木頭,都有五六尺,圍圓七八丈長短,扯了一株,又是一株冒出頭來。長老向濟顛問道:「這大木有多少顆數?」濟顛道:「長老不要問,只叫匠人來算一算,要用多少,只管取,若夠用了,就罷,也不可浪費。」長老因叫匠人估計,那幾顆為梁,那幾顆為柱,到六七十顆,匠人道:「已夠用了。」只說得一聲夠了,井中便沒得再冒起來了,合寺僧眾皆驚以為神。這淨慈寺自有了這些大木,不一二年間,殿宇樓臺,僧房方丈,已造就得齊齊整整,比從前更覺輝煌。
這一日,濟顛正在雷鋒塔下水雲間中,同常長老兩個吃酒,忽見寺裏的火工尋著來道:「長老叫我尋你吃酒,快去快去。」濟顛聽是長老尋他,遂別了常長老,忙忙回寺,來見長老道:「火工說長老呼喚弟子,不知有何法旨?」長老道:「我見寺院已次第將成,心下稍安,故買酒請你,不道你已吃了酒來,不知你還吃得下否?」
濟顛笑道:「我聞昔日孔聖人有言:「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我前日已為佛家添了兩句道:「酒不厭多,吃不厭醉。」有便即請拿來,怎麼吃不下?」長老聽了大喜道:「酒尚未飲,早已參破真禪,妙妙妙!」叫侍者取出酒來,濟顛見了酒,就像未曾吃過的,拿上手甜甜蜜蜜,又是十餘碗,一面吃,一面說道:「寺中多虧請得長老來作主,叫我相幫,今已成個模樣,只有兩廊影壁,尚未曾畫,是個未了,弟子放心不下。」長老道:「你既放心不下,何不再化一個顯宦,成全了也好。」濟顛道:「長老可叫個監寺取出緣簿來查查,看臨安顯宦還有何人,不曾布施?」監寺查來查去,只有新任王巡撫,未曾布施。濟顛道:「未曾布施,等我去化他,必要他喜捨三千貫,為畫壁之用,方才饒他。」長老聽說,皺著眉搖頭道:「這官萬萬不可去纏他,不但不肯布施,只怕還要惹出禍來。」濟顛問道:「這是為何?」長老道:「你還不知,我聞得此官,原是個窮秀才,未得第時,常到寺院裏投齋,每每被僧人躲避,不供齋飯,及戲侮他,他所以大恨和尚,曾怒題寺壁道:「遇客頭如鱉,逢齋項似鵝。」這等懷恨,去化他何益?」濟顛道:「不妨事,他偏懷嗔,我偏要去化他!」
眾僧勸不住,濟顛竟帶著酒興,瘋瘋顛顛,一逕走到巡撫府前,遠遠立在宣化橋上,探頭探腦的張望,卻值王巡撫坐在廳上,看見了大怒道:「我一個憲府,甚麼僧人竟敢這等大膽,在此探望?」遂吩咐衙役:「捉他進來!」那三四個衙役領命,一齊走到橋上,將濟顛一把捉住,到廳上跪下,巡撫拍案大罵道:「你這和尚怎敢大膽,立在我府前外橋上探頭探腦的張望?」濟顛道:「大人的衙門外,大家可以站,為何只有我不可在衙門外站一站?」巡撫拍桌罵道:「大膽!」濟顛道:「怎麼?我這一站就是大膽?」巡撫道:「你還強辯!別人稍站便走,而你這丐和尚不僅站了半天不走,還探頭向內張望,難道這不是大膽?」濟顛道:「小僧因要求見相公,怕無人肯通報,故不得已在此張望。」巡撫道:「你有何事要來見我?」濟顛道:「聞知相公惱和尚,故特來解釋!」巡撫道:「你何由知我惱和尚,你又有些甚麼解釋?」濟顛道:「小僧也不敢解釋,只有一節因緣,說與相公,求相公自省。」巡撫道:「你且說來,說得好,免你責罰,說得不好,加倍用刑!」濟顛道:「昔日蘇東坡與秦少遊、黃魯直、佛印禪師,四人共飲,東坡行下了一令,要大家作對子助興,作對子的重點:前面一句是要一件落地無聲之物,中間二句是要有兩個古人,最後要結詩二句,要說得有情有理,又要貫串,如不能者罰。」那時旁邊看的人,都替濟顛耽憂。濟顛卻不慌不忙的,屈著指頭道,相公聽著:
「蘇東坡說道:「筆毫落地無聲,抬頭見管仲,管仲問鮑叔,因何不種竹?鮑叔曰:只須兩三竿,清風自然足。」
秦少遊說道:「雪花落地無聲,抬頭見白起,白起問廉頗,如何不養鵝?廉頗曰:白毛鋪綠水,紅掌戲清波。」
黃魯直說道:「蛀屑落地無聲,抬頭看孔子,孔子問顏回,因何不種梅?顏回曰:前村深雪裏,昨夜一枝開。」
佛印禪師說道:「天花落地無聲,抬頭見寶光,寶光問維摩,僧行近如何?維摩曰:遇客頭如鱉,逢齋項似鵝。」」
王巡撫聽了,打動當年心事,忍不住大笑起來道:「妙語參禪,大有可思!且問你是那寺僧人?叫甚名字?」濟顛道:「小僧乃淨慈寺書記,法名道濟的便是。」王巡撫大喜道:「原來就是做榜文,叫通天耳的濟書記,果是名下無虛,快請起來相見!」重新相見過,就邀入後廳,命人整酒相留,巡撫親陪,二人吃到投機處,濟顛方說道:「敝寺因遭風火,今蒙聖主並宰官之力,重建一新,惟有兩廊影壁未完,要求相公慨然樂助。」巡撫道:「下官到任未久,恐不能多,既濟師來募,自然有助。」因天色已晚,就留濟顛宿了。到次早便整辦俸鈔三千貫,叫人押著,送到淨慈寺來,濟顛方謝別巡撫,一同回寺,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同分解。
評述:
一、我為了給長老起信,醉後即提筆寫了一道榜文,長老見此榜文甚為高興,讚道:「大有文章,不是蓋的!」便將榜文掛在山門,讓過往行人見了能發心布施,好重蓋淨慈寺。事後,雖日日有人送錢糧布施,但杯水車薪,救不得這遍大火,我道:「要化個大施主,非布施上千上萬不行!」遂叫人另抄一份榜文以備。
二、掛文將七日,我大顯神通,夜裏闖入皇上夢中化緣,那夜皇上夢遊西湖之上,看見諸佛菩薩,俱露處淨慈寺中,並見山門上一道榜文,文內又有「上叩九閽,直欲叫通天耳。希一人發心,冀萬人效力」之句,正暗示天子須行此善舉。皇上醒後派人來訪,果然夢中非幻,確有此事,龍心大喜,慨施三萬貫錢。濟顛神通廣大,具有先知,故耍此一筆,讓天子也親近佛法,種下菩提善根。
三、各官府財主見皇上布施三萬貫,也爭先恐後,齊慷慨布施,一時萬物雲集,米糧充裕,眾僧大喜,正是:
失去淨慈寺,換得糧銀庫,
錦上添花有,雪中送炭無?
四、萬物齊備,獨缺建寺大木梁,松長老心中悶悶,匠人又道:「要此等大木,四川才有。縱四川買了,要運到此處,又無貨櫃車,也沒怪手拖,如何辦?」我道:「既有心做事,天也叫開了;四川雖遠,不過只在地下。」正是: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西天雖遠,家住如來。
五、我自甘負責到四川採購木梁一事,喝醉了酒,睡了三日才醒來?長老問道:「那裏去?」我道:「採購去!」又問:「如此自告奮勇,莫非貪圖回扣?有無被木材商請到酒家喝酒去?」濟顛道:「回扣倒無,喝酒卻有,但都出酒吐光了,不算貪污?」害長老無法處置!
六、胡言醉語,一覺醒來,卻若有其事,大呼「木材已由海底運來,在大殿前的「醒心井」中,此井與海相通!」聽了這些,莫非神話連篇?非也,人身有個「醒心井」,海底在屁下,有尿水、糞土,這個方便之門,長有一大棟梁本根,上可樹為龍柱(脊髓骨),下可通達九幽冥府。人心一醒,精不泄,氣不散,自可造個七層塔,再加上幾根「排骨架」(鷹架),即成了。
七、不多不少,六七十柱已可作棟梁,不貪即止,免本的也須節制,公司的電話少打!
話說王巡撫將三千貫鈔,差人同濟顛押送到寺,長老與眾僧,那一個不喝釆道:「化得這位宰官的錢,真要算他的手段!」一面準備齋點款待來人,打發了回去,一面就請畫師來,將兩廊與影壁作畫,不幾日俱已畫完。長老與濟顛商量道:「如今諸事俱已齊備,只有上面的三尊大佛,不曾裝金,雖也曾零星化些,卻換不得金子,幹不得正事,奈何?」濟顛道:「這不打緊,長老若將零星布施買酒來請我,我包管你裝這三尊大佛的金子是了。」長老道:「既是濟公肯擔當裝金的布施,現在任你買吃可也。」
濟顛大喜道:「既說明了,快快買來,待我吃得醉了,明日裝金,也好裝得厚些。」長老大喜,隨叫收貯僧,取出裝金的布施來,買酒請濟顛吃,濟顛吃得大醉,竟去睡了。到了明日,知裝金的布施錢還有,又要來吃,收布施的僧人,因是長老吩咐,便又買了請他,今日也吃,明日也吃,吃到十數日,前面的布施已吃完了,後面人聽見裝金的布施,都是濟顛買酒肉吃完了,便不肯布施。濟顛罵道:「酒已沒有了?」監寺因對濟顛說道:「你吃裝金的布施錢,原說裝金就包在你身上,今布施已吃完了,不見你裝一片金兒;故人不信,必不肯布施。你既有手段裝金,何不先裝起一尊來,與人看看,人見了真是實事,便布施下來,只愁你吃不完哩!」濟顛道:「你也說得有理,如今你可先墊出些銀子,買兩壺酒來,待我吃醉了,好裝金。」監寺聽見他說吃醉了就裝金,沒奈何,只得叫了人買了兩壺酒來與他吃,濟顛吃得不醉,又要監寺去買,監寺買來,濟顛又吃完了,還不大醉又要買。監寺道:「你吃了三壺,已醉得模模糊糊,怎只管要吃,這酒我是挪移銀子買來的,那裏有得許多?你且裝起金來,再請你也不遲。」濟顛道:「不是我苦苦要吃,但三尊佛的法身甚大,要許多金子,若吃得不盡醉,裝起來,酒醒了,剩下些裝不完,便費力了。莫若再買一壺來,待我吃得爛醉,便裝個一了百了,豈不妙哉?」監寺聽了,只認他說鬼話騙酒吃;因而硬回他一句道:「現也沒錢得買了,你也吃得夠了,就裝不完,多少剩下些,再化人裝完,你且快裝起來看看。」濟顛道:「既是這樣說,今夜我到大殿上去睡。」
此時大殿新造得十分整齊,監寺怕他踐汙,便道:「大殿上如何睡得?」濟顛道:「佛爺在大殿上我不去料理,卻怎麼裝金?」監寺沒法,只得叫管理香火拿了鋪蓋,同他到大殿上去。濟顛叫管理香火的將當中供桌上的香爐燭台,都收開了,把鋪蓋放在上面,又吩咐監寺道:「可將殿門閉上封好了,不許一人窺探,若容人窺探,裝不完時,卻休怪我。」吩咐畢,竟在供桌上打開鋪蓋,放倒頭酣酣的睡去。監寺見他屢屢有些妙用,不敢拗他,只得將殿門閉上,凡是看得見裏面的竅洞,都用紙頭封好。
此時天已近晚,眾僧放心不下;俱在殿門外探聽消息。初時一毫影響也無,首座道:「不見響動,定是睡熟了;似此貪眠,怎麼裝金?」執事僧道:「且莫說貪睡,看他光光一個身子,金在那裏?」有的道:「都是長老沒主意,信他胡言!」你也說說,我也講講,將交三更,忽聽得殿裏嘔吐之聲大作。監寺聽了,連連跌腳道:「不好了!我叫他少吃些,只是不肯住手。如今在供桌上吐得肮肮髒髒,成甚模樣!裝金之事,又是一場虛話了。」歇不多時,那嘔吐之聲忽然大作。眾僧道:「罷了!罷了!休要裝甚麼金,快把門打開,早早請他出來,還省些時收拾。」監寺道:「既是吐汙的,索性再耐他半個時辰,等他出來,羞他一場,使他沒得說,連長老的嘴也塞住了;倘開早了,他未免又借此胡賴。」眾僧道:「也是!也是!」又捱了一會,又聽得殿中嘔吐之聲更響,眾僧俱各氣忿不過,忍耐不住,定要開關。監寺禁約不住,只聽他們將殿門開了,不開猶可,及開了一看,只見三尊大佛,渾身上全照得耀眼爭光,十分精彩,那濟顛抱著西邊的大佛,在那裏乾吐,供桌上下,那裏有一點污穢?濟顛早跳下來,埋怨監寺道:「我說酒不夠,叫你再買一壺,吃足了便好成全大事。誰知你十分鄙吝,苦苦的捨不得,如今右邊大佛右臂,還有尺餘沒有金子裝,你若聽信我言,再捱一刻開門,苦著我嘔腸空肚,或者裝完也未可知。你又聽憑他們開了門進來,如今剩下這尺餘,怎麼辦?我須與長老說明,不要怪我辦事不周。」監寺見他如此神通,方連連認罪道:「是我不是了。」遂報知長老,長老大喜,忙忙起來,淨了手面,穿上袈裟,走到大殿上來,職事僧撞鐘擂鼓,將合寺僧眾集齊了,一同瞻禮裝金的佛像。眾人看見金光奪目,比尋常的金,大不相同,無不讚歎神異。看到右邊佛臂上,少了尺餘金子,問知是酒買少了,兼開早了門之故。長老大怒道:「罰那監寺賠出銀來買金裝完!」
監寺沒奈何,只得買了金子,叫匠人賠裝上去,卻是奇怪,任你十足的黃金,裝在上面,比著別處少覺得暗淡而無光,到了後來,惟有此處脫落,餘俱不壞,方知佛法無邊,不可思議。正是:
不是聖人無聖跡,若留聖跡定非凡;
禪參幾句糊塗語,自認高僧豈不慚?
一日,濟顛到九里松去閑遊,適有一個財主家,蓋造三間廳房,正待上梁;看見濟顛走過,知他口靈,便邀住了,求他說兩句吉利的佛語,討個好釆頭。濟顛道:「佛語盡有,只要酒吃得快活,說來方才靈驗。」那財主忙叫人搬出酒肴,盡他受用,濟顛一連吃了十三四碗,有些醉意,便叫道:「吉時已到,快些動手!」眾匠作聽了,忙忙將梁抬起安放停當,濟顛高聲念道:
今日上紅梁,願出千口喪;
妻在夫前死,子在父先亡。
濟顛念完,也不作謝,竟一直去了。那財主好生不悅道:「這和尚原來無賴,我好好將酒請他,要他說兩句吉利話兒,他卻是說喪說亡的,這等可惡,方才該扯住了罵他一場才好!」那工匠中有一個老成的道:「這和尚念的句句是吉利之話,你怎反怪他?」屋財主怒道:「死亡怎說是吉利?」工匠道:「你想想看,這三間廳屋裏,若出千口喪,快也過得幾百年了。妻死夫前,再無寡婦了。子在父亡,永不絕嗣了。人家吉利莫過於此,還不快追他回來拜謝!」那屋主聽了,方才大悟,急急叫人追去,已不知往那裏去了。
那濟顛走到一家餛飩店前,店主認得是濟顛,便邀入店中吃一碗茶,濟顛吃完了道,「我承你請我一番好意!沒甚報答,你取筆硯來,待我將「餛飩」為題,做幾句寫在壁上,與人看看也好!」店主忙取筆硯來,濟顛提起筆來寫道:
外像能包,中存善受。杆出頑皮,捏成妙手。我為生財,他貪適口。砧幾上難免碎身,湯鑊中曾翻筋斗。捨身只可救饑,沒骨不堪下酒。把得定,橫吞豎吞;把不定,東走西走。記得山僧嚼破時,他年滿地一時吼。
濟顛方才寫完,忽一個後生,滿臉焦黃,剛走到店門前,一跤跌倒了,看看已是沒有了氣。店主驚得手腳無措,連連頓足道:「這個無頭人命,那裏去辦?」濟顛道:「不要慌,待我叫他去了罷!」遂向死人作頌道:
死人你住是何方?為何因病喪街坊?
我今指你一條路,向前靜處好安藏。
念罷,只見那死人一轂轆子爬將起來,竟像活的一般,又往前走,直奔到嶺腳下,又跌倒死了。店主並四鄰的人看見,喜之不勝,感激不盡!正要作謝,濟顛乘空早一逕走了。
走到「萬工池」前,見一夥人在那裏吃螺螄,將螺螄屁股夾斷,用一個刺針兒挑肉吃;濟顛見了念一聲:「阿彌陀佛!」即說:「有甚滋味?害這許多性命,不若捨與貧僧放了生罷!」濟顛說畢,眾人笑道:「老師父不要取笑,已夾去屁股的死螺螄,怎麼放生?」濟顛道:「你們若肯放,沒有屁股也可生得,若不肯放,便是死的,生死只在你們眾施主一轉念間。」眾人盡將吃的螺螄,都遞給濟顛,道:「既是這等說,我們願施捨了,請老師父放個活的與我們看看!」濟顛接在手中,一齊拋入池中,口中念道:
螺螄!螺螄!亦稟物資;命雖微賤,性豈無知!縱不幸遇饞人,而死於鼎鑊;豈無緣仗佛力,而生於清池。莫嫌無屁股,須知是便宜。
咦!自今重赴清泉水,好伴魚龍一樣遊。
眾人臨池一看,只見那些死螺螄,依舊悠悠然然的活了,不勝驚訝,回轉身來,要問濟顛緣故,那濟顛已不知那裏去了。故至今相傳,萬工池中的螺螄是沒屁股的,傳為古跡,正是:
慘毒是生皆可死,慈悲無死不堪生;
總推一命中分別,莫盡誇他佛法靈。
忽一日,濟顛偶在寺門前,只見陰雨密布,雷電交作,有一後生,奔至寺來躲雨。濟顛將法眼看去,見他頭上已插了該殛之旗,因問道:「你姓甚麼?做何生意?家中還有何人?」那後生道:「我姓黃,在竹竿巷糶米,家中還有八十歲的老母。」濟顛道:「你平日孝順麼?」後生道:「生身之母怎不孝順?」濟顛道:「你既孝順,為何該遭雷打?皆因前世,造假銀害了人命不少,也罷,我且救你!」遂引後生進至方丈室,擺正一張桌子,叫後生躲在桌下,自己脫下所穿的衣服,替他四面圍著,卻赤身盤膝,坐在桌子上,候那天雷交加之際,念頌道:
「後生後生!忽犯天焚。前生惡業,今世隨身。上帝好生,許汝自新。我今救汝,歸奉母親,好修後來,以報前恩。諸惡莫作,眾善奉行。」
頌訖,只見那雷電繞轟三次,無處示威,只空響一聲,把那階前的一株松樹,打得粉碎。後生躲在桌子下,魂都嚇散了,只等那風雨止,雷聲息,才敢出來,叩謝濟公救命之恩而去。正是:
「雖仗佛威,不使佛力,起死回生,雷神消跡。」
一日,濟顛正在打盹,忽有一個老兒,拿著一片香,來尋濟顛書記。有人指說在雲堂裏打瞌睡,那老兒竟入雲堂。濟顛聽見腳響,打開眼一看時,只見老兒在胸前取出一片香來,向著濟顛下拜道:「小人乃是老劍營街鴇頭藍月英的父親,不幸女兒月英身故,安排明日出喪,到金牛寺門前焚化。求老師恕她罪孽深重,與她下一把火,超度超度。」濟顛允了。
次日,叫一條小船,渡到石岩橋口上岸,只見那送藍月英的親眷都來了,杷棺材抬到金牛寺前放下,藍老兒遂請濟公下火。濟顛道:「你要我下火,把幾串錢與我。」老兒道:「已安排百串在此相謝。」濟顛道:「不消百串,只用五串錢,買幾瓶酒來吃了,方好下手。」藍老兒即刻去抬幾壇酒來,濟顛吃了,手執火把,高聲念道:
綠窗曾記畫娥眉,萬態千嬌誰不知?到此已消風月性,今朝剝下野狐皮。藍月英,藍月英,賦姿何妍,作事何醜?
鴛鴦枕上,夜夜生財;雲雨場中,朝朝配偶。只知嬌麗有常,不料繁華不久。
一日浪子覺悟,方知色即是空;忽然花貌凋零,始覺無來有去。山僧聊借無明,為汝洗凡脫骨,此際全叨佛力,早須換面改頭。
咦!掃盡從前脂粉臭,自今以後得馨香!
濟顛念罷,把火一下,匆匆而去。藍老兒這夜夢見女兒對他說:「多虧我爹爹,請得濟公羅漢下火化身,我今已投生於富貴人家矣!」
正是:
「轉移須佛力,解脫在人心;修到蓮花性,污泥自不侵。」
一日,濟顛要出寺去尋酒吃,沈萬法道:「弟子偶得了一些幫襯錢在此,買瓶酒來與師父吃罷,省得又去東奔西走的閑撞。」濟顛道:「今日倒不是閑撞,因有一段宿孽,要指點他們。去償還,好了消一案,恐怕錯了期,便冤報不了。」說罷,一直走到飛來峰上的張公家來,張公不在家,張婆見是濟顛,便請進去坐下。說道:「濟師父,你是個好人兒喲!我阿公去年間生痢疾,險些死了,直到如今才好,你卻不記掛來看看!」濟顛道:「因為記掛,故今日特地來望,卻又不在家了。」張婆便整治些酒肴請他吃,濟顛吃完了道:「我常來打擾你們,殊覺沒情理,明日我也做個東道,請請你阿公,阿公歸來,叫他明日千萬到東花園前十字路口來尋我,我在那裏老等他。」張婆道:「怎麼好反給師父破鈔?」濟顛道:「不費事的,千萬要等!」說罷,竟回寺去了。
張公回來,張婆將濟顛的話,細細說了。張公笑道:「他和尚精著一個身子,空著一雙手,拿甚麼來請我?只怕是說醉話。」張婆道:「他說了又說,叫你千萬要去,並不是醉話。」張公道:「東花園也不遠,便空走一遭,也不打緊。」到了次日,張公真個走到東花園十字街口,四下張望,那裏有個濟顛的影兒?又耐煩等了半日,不覺肚裏饑將起來了,又向自己肚裏埋怨道:「我老婆聽他的了醉話,真是直恁的愚癡,且自到面店裏,去買碗面吃了再回去罷!」遂走到一個面店裏,吃了一碗面,不覺肚裏漸漸的疼痛起來了,忙忙尋著一個毛廁,就去大解。剛剛走入毛廁,抬頭一看,不看猶可,這一看真是:「前生孽債今生了,後世冤家今世消。」畢竟張公在毛廁上,見了些甚麼?且聽下回分解。
評述:
一、大殿既建好,壁上畫添一些花草,免得讓佛「孤單」。這一切皆好,尚有三尊大佛法身尚未裝金,這回我自個兒動手腳,但不飽醉,恐怕無法成事。喝得爛醉,但嫌仍少了一點,便把大門關了,外人不許偷看,一看就不能完全了。
二、只聽見嘔吐之聲大作,外邊人以為吐得滿地,汙了佛相,忍不住氣,打開門隙一看,頓然大驚,那有什麼汙物,見三尊佛身,已裝金裝得閃閃發光!卻被我罵道:「只因酒太少,你們量又淺,氣又浮,如今打開此門,天機已泄,吾佛金身,尚有右臂,少了尺餘金子未裝好,只怪你們自己了!」後來,雖然眾僧出資購十足黃金再裝,但其色總比我所裝淡而無光。後來,惟有此處剝落,餘俱不壞,方知佛法無邊,不可思議。
三、為何醉酒能裝金?金從那裏來?我道:「花錢買了那麼多酒,喝下肚裏這個煉金廠,酒精燃燒,錢兒還原為黃金。吃下去的,悉吐了出來,用此裝成金剛身。戲法人人會變,應用之妙,存乎一心。收些污穢錢,洗腸換肚變黃金!妙!妙!」
四、財主蓋造廳房,要我說些吉利話,討個好釆頭,我不客氣道:「今日上紅梁,願出千口喪;妻在夫前死,子在父先亡。」財主大觸黴頭,不知我倒在默默祝福。眾生若有喜慶,我也願意說說吉祥話。
願祝
新婚美滿,舊屋拆散;
生理如意,死後不葬。好麼?
話說那張公走進毛廁裏去,抬頭一看,只見旁邊矮柱上,掛著一個兜袋,用手一捏,知道是硬東西,連大便也不解了,忙解開了繩子,將袋束在腰間,忙忙走回家中。到家打開一看,卻是十錠白銀,兩口子好不歡喜。過了一夜,到次日早飯後,只見濟顛慢慢的走出來,叫聲張公:「你這時候還不出門,想是昨日得彩了?」張公道:「你好個老實人,約定請我,卻浪費了一日功夫,走到東花園來,那裏見你的影兒?耍得我肚內餓不過,只得自己買面吃。」濟顛笑道:「我雖無親自來請你,你自家吃了,也算是我請你!」張公笑道:「這是如何算得?須是你拿出銀錢來,才算是你請我。」濟顛道:「兜袋裏的東西,不算我的,難道倒算你的?」張公張婆二人聽了,不禁大笑起來,知道瞞他不過,便道:「果然虧你指點,拾得些東西,就算你請的罷!」濟顛道:「昨日算我請你,明日還有一段因果,須是你請我。」張公道:「明日我就請你,不要又失約不來!」濟顛道:「我明日準等你。」說罷,就作別而去。
到了次日,張公果真的又走到東花園前,只見濟顛已先在那裏張望。張公笑道:「好和尚!自己請人,便躲避不來,別人請你,便來得這早。」濟顛聽了大笑起來二人攜著手,同到一個酒店裏坐下,叫酒保燙酒來吃,吃了半晌,濟顛道:「不吃了,我們且出去看看!」張公忙付了鈔,同他走出店來,早遠遠望見毛廁門上,擾擾嚷嚷,圍著許多人在那裏看,張公不知何故,忙忙走上前,分開眾人,擠去一看,只見昨日掛兜袋的那根矮柱上,有個人把條汗巾縛了頸,吊在上邊打鞦千。張公吃這一驚不小!心頭突突的亂跳,忙走出來,悄悄地對濟顛道:「東西雖得了,但這個罪過,如何當得起?」濟顛道:「只管放心,一些罪過也沒有。」張公道:「他準是為失銀子吊死,雖然不是我偷他的,卻實是我拾的,怎不罪過?」濟顛道:「你不知有一段因果,你前世是個販茶客人,這人是個腳夫,因欺你是個孤客,害了你的性命,謀了你五千貫錢;故今世帶本利送來還你,這吊死是一命償一命。自此以後,與你兩無冤業,因此我昨日叫你來收這宗銀子,以結前案,省得被他人拿去了,後日又冤纏不了。」張公聽了,才放下心,相別而回家去了。
那濟顛獨自一個走入城來,信著腳走到清和坊王家酒店門口,那店主人每當見了濟公,便歡歡喜喜地嘶叫,這一日全不睬著。濟公道:「我又不來賒你的酒吃,為何裝出這樣嘴臉來?」店主人聽見有人訴說他,方定了神,看見是濟顛,連忙陪罪道:「原來是濟師父,小人因有些心事,出了神去,竟不曾看見,師父莫怪,且請裏面坐一坐。」濟顛道:「你心下有甚事,這等出神?」店主人說:「不瞞師父說,小人有個女兒,今年十九歲,甚是孝順,不期害了一個怯症,已經半年,日輕夜重,弄得瘦成枯骨,醫生也不知請過多少了,總不見效,恐怕是個死數。老妻又日夜啼哭,故小人無可奈何,心中惱恨,一時出了神去,不曾看見師父。」濟顛道:「這個叫癆症(肺病),你肯教女兒同我坐一夜,包管她就好。」店主人道:「小人的女兒,已是個死人一般,師父又是一個高僧,這又何妨?」濟公道:「你既說不妨,我包管你醫好,但快將好酒來吃,吃得爽快,好得爽快!」
店主人久知濟公行事,多有靈感,連忙拿出酒來請他吃。那濟顛只顧一碗一碗的吃,直吃得十七八碗,見天色已晚,方吩咐店主人,叫他將女兒臥房內,四圍的窗戶壁縫,都用紙糊得密密的,不許透一點風氣。將香湯替女兒身上洗得潔潔淨淨的候著。自家又是吃了三五碗,吃得爛醉如泥,然後走入店主女兒的臥房內,將房門關得緊緊的,自己卻坐在床上,脫去身上衣服,露出了個精脊背,叫那女兒也脫了身上衣服,露出脊背來,與他背貼背,手勾手而坐,一面口裏又念道:
癆蟲癆蟲,身似蜜蜂,鑽入骨髓,食人血濃。
患者莫救,醫者難攻,運三昧火,逐去無蹤。
那女兒被濟顛勾著手,背貼背的坐著,初時不覺,及至坐久了,濟公的三昧真火發將起來,燒得那些癆蟲在女子脊背中鑽上鑽下,沒處存身。女子被癆蟲鑽得又痛又癢,只想將脊背拆開,濟公將兩隻手反勾緊了,略不放鬆。直坐到五更,濟公的三昧真火愈旺,那些癆蟲熬不過,只得從鼻子中飛了出來,那女子就一連幾個噴嚏,濟公已知是癆蟲飛出,連忙放了手,急急下床來捉時,不意窗外有個人,將窗紙舔破了偷看,癆蟲就乘隙處飛走了,又遺害別人。濟公十分怨恨,開了房門出來,對店主道:「你女兒得了我三昧真火,助起元神,不但癆蟲驅出,自此百病不生了。」店主人夫妻二人聽了,好不歡喜,伏在地下匍匐拜謝,又不及待的取了酒來,加兩樣蔬菜,濟公又吃了十餘碗,作別出門。
回到寺中來,剛是陳太尉因日前濟公訪他,府中有事,不曾留得他,今日特意整治了一對鴿子,一壇美酒,差人送到寺中請他。誰想那個差人,也是個好酒的,走到半路上,聞著這酒香,忍不過,就借人家一隻碗,倒了一碗酒,揭開了蓋,又偷下一隻鴿子翅膀來,一齊吃在肚裏,吃得快活。暗想道:「就是神仙,也不知道。」及走到寺中,恰遇濟公回來,遂將酒與鴿子交與濟公,道了太尉之意就要別去。濟公道:「你且略坐著,好讓我倒出,以便將空盒子帶回去。」就叫沈萬法去取出一隻碗,一雙筷子來,將碗兒盛酒,就用筷去夾那鴿子肉來下酒,不一時,酒也吃完,鴿子肉也吃盡,那差人就要收了盒子酒壇回去。濟公道:「你且慢著!偷了多少酒,入肚無贓,也就罷了。只是那只鴿子肉,少了一隻翅膀,卻是怎說的?」那差人見濟公將鴿子肉吃盡,那裏去查賬,便嘴硬道:「酒是走急了,在路上撞潑些,也未可知。這鴿子,是老師父全部吃下肚裏去,怎說這話來冤枉我?濟公道:「你說冤你麼?還有個見證,你且帶回去!」遂走到階前,仰面向天嘔道:「鴿子鴿子出來罷!」只見喉嚨裏呱呱有聲,忽飛出兩隻鴿子來,一隻翅膀是全的,便飛在空中去了,一只只有半邊翅膀,飛不去,只在階前跳來跳去,濟公對著差人道:「你見到嗎?如今還是冤你不成?」差人見濟公如此神通,嚇跪在地下,只是磕頭道:「小人該死了,只求老師父方便罷!」濟公笑一笑,向那鴿子作頌道:
兩翅雙飛,一翅單飛;
雖然吃力,強足濟饑。
頌罷,那鴿子將一隻翅膀振一振,突然飛去,正是:
不可思來不可議,玉手為之宛遊戲;
始知菩薩一點心,俱要普為萬物利。
又一日,濟顛出門閑走;遇見一個畫師,扯著他道:「我昨日一時高興,偶畫了一幅喜神在此,你可細看看卻像那個?」濟公同他走進去一看,大笑道:「醜頭怪面,倒像我的嘴臉,我又無錢送你,為何替我畫了出來?」畫師道:「我感你做人好,故白替你畫了。但是你須自家題幾句,在上面方好看。」濟顛道:「這個容易。」遂討出筆硯來,磨得濃墨,提起筆來寫道:
面黃如臘,骨瘦如柴;
這般模樣,只好投齋,
也有些兒詫異,談禪不用安排。
濟顛題罷,謝了畫師,遂拿了軸子,一逕進城,到徐家裱畫鋪來央他裱畫。徐家原是淨慈寺的主顧,又與濟顛相好,千歡萬喜的,留他吃酒,濟顛也不問長短,直吃到爛醉如泥,方才出門。腳高步低,東一歪,西一撞,方走到清和坊,早一跤跌倒在地,爬不起來,竟閉著眼睡著了。
恰值馮太尉的轎子經過,前導的衛士見了,忙吆喝他起來。濟公道:「你自走你路,我自睡我覺,幹你甚事?」兩下正在爭嚷,太尉的轎早到面前,喝罵道:「你這和尚係是出家人,怎如此無禮!」濟公道:「我多吃了一碗酒,一時走不動,在此暫睡睡,你問我怎的?」太尉大怒道:「你一個和尚,就敢頂撞我駕,且管你一番!」吩咐四、五個衛士,將濟顛扛到府中堂廳放下,喝道:「你這和尚,既入空門,須持五戒,卻貪酒顛狂,醉臥街坊,怎說無罪?」叫徒人將紙筆與他,問他是何處的僧人?有何道行?可實實供來!濟顛接了紙筆寫供道:
南屏山淨慈寺書記僧道濟,幼生宦室,長入空門。宿慧神通三昧,辯才本於一心,理參無上妙用不窮。
雲居羅漢惟有點頭,秦州石佛自難誇口。賣響蔔也吃得飯,打口鼓盡覓得錢。倔強賽過德州人,蹊蹺壓倒天下漢。
尼姑寺裏談禪機,人人都笑我顛倒;娼妓家中說因果,我卻自認瘋狂。唱小詞,聲聲般若;飲美酒,碗碗曹溪。坐不住禪床上,醉翻筋斗戒難持;缽盂內供養唇兒,袈裟蕩子盧婦皆知。
好酒顛僧,禪規打倒;圓融佛道,風流和尚。醉昏昏,偏有清閒;忙碌碌,向無拘束。欲加之罪,和尚易欺;但不犯法,官威難逞。請看佛面,稍動慈悲;拿出人心,從寬發落。今蒙取供,所供是實。
濟顛寫完呈上,馮太尉雖不深知其妙,但見他揮灑如風,暗自驚喜,及見他名字是道濟,方驚說道:「原來你就是淨慈寺的濟書記,但我同僚中,都說你是個有意思的高僧,為何這等倒街臥巷?莫非是假的,我聞濟和尚做得好詩,你且做一首招供詩來我看,便知真假。」濟公道:「要做詩是越發容易。」遂提起筆來,題詩一律道:
削髮披緇已有年,惟同詩酒結因緣;
坐看彌勒空中戲,日向毗盧頂上眠。
撒手便能欺十聖,低頭端不讓三賢;
茫茫宇宙無人識,只道顛僧擾市廛。
題畢呈上,太尉大喜道:「好詩!好詩!想真個是濟顛僧了。但今日有此一番,不便加罪。」遂叫左右:「且放他去罷!」濟顛哈哈大笑道:「我和尚吃醉了,衝撞了太尉,蒙太尉高情放了,只怕太尉查不出「玉髓香」,朝廷未必肯輕易放你哩!」太尉聽得濟顛說出「玉髓香」三字,驚得呆了半晌,連忙問道:「這「玉髓香」濟師莫非知道些消息麼?」濟公又笑道:「貧僧方才供的,賣響蔔也吃得飯,這些小事,怎麼不知?」太尉聽見他說知道,滿心歡喜,連忙走下座來,將濟顛親自扶起來,重新見禮,分賓主坐下,問道:「濟公既知,萬望對學生說明!」濟顛道:「貧僧一肚皮的酒,都被太尉唬醒了,清醒白醒,說來恐怕不準!除非太尉布施,還了貧僧的本來面目,或者醉了,反曉得明白。」太尉沒奈何,只得吩咐當值的,整治酒肴出來與他吃。 正是:
「禪機不便分明說,假作糊塗醉裏言。」
畢竟不知這「玉髓香」有甚來歷?濟顛曉得馮太尉就這等著忙?且聽下回分解。
評述:
一、張公毛廁撿得錢,原是收回前世債,無奈害得失錢者上吊身亡,張公只喊:「罪過!」我道:「他是前世害你的兇手,奪你錢財的腳夫,今世本利相還,他也落得輕鬆,吊在毛廁上蕩鞦千,借此一了笨重包袱,好叫明白因果相報。 」
眾生啊!不貪詐、莫淫邪,免得來世不回家!
二、王家酒店親切招呼道濟,說是他家女兒,今年十九歲,害了重病,弄個瘦成枯骨,群醫束手,都說是:「死症。」我道:「這是肺癆,我來醫保好!」夜裏喝得爛醉,叫他女兒裸體坐在床上,我也脫去身上衣服,背貼背,手勾手而坐,如此親熱幹啥名堂?我發起三昧真火,燒得那些癆蟲魂飛魄散,從女子鼻中逃命去,病果然痊愈,又受了真氣灌注,神足氣壯,酒店主人五體投地,感謝不盡了!
三、有道:「僧人光身與裸女同床靠背,真是敗壞佛門清規!」
我道:「光明磊落,袒裎相見,一見本來面目,原來是一具醜陋身子,何足貪戀?癆病可畏,豈敢萌起色念!一念淫心起,百萬癆蟲入,不敢不敢!況五癆七傷,皆源於七情六欲,世人務必戒色養身矣。」
又問:「世人可以學此法乎?」我道:「未有如是定力,切莫學此柳下惠,否則醫生成病人,無藥可救!」
又問:「如此露體相背,肌膚之親,是否已破佛戒?」我道:「背著病骷髏,走在鬼山坡,我佛慈悲,好事多做,不但未破戒,還獲得功德多!不動心性,美女在旁有何妨?身雖在家,神魂飄蕩,盡想美色,才具罪狀!老神在在,絕不彷徨,不像世間的「馬殺雞」,故不必驚慌!」
話說這「玉髓香」,乃是三年前,外國進貢來的一種異香,朝廷取來燒過了,就吩咐馮太尉收好,太尉奉旨就收放在寶藏庫中第七口櫃內。到了上年中秋夜,皇上聖體不安,皇太后取出來燒了一些祈求上天保佑,又隨手放在內庫的第三口櫃內,皇上不知。因今要燒這香,原叫馮太尉去取,太尉走去取時,已不見了,心中慌忙,不敢回旨,故私自出來求籤問蔔,恰遇著濟公,氣惱頭上,正要將他出氣,故有此一番審問。
今見濟公說出他的心事,怎麼不驚?又聽見說他知道消息,怎麼不喜?只得備酒請他,求他說出。濟公直吃到爛醉如泥,方慢慢的說道:「這香是舊年中秋夜,皇太后娘娘因祈保聖安,取出來燒了,就順便放在內庫第三口櫃內,你為何問也不去問一聲,卻瞎悶悶的亂尋?」說罷竟辭別而去。那馮太尉半信半疑,即飛奔入朝去查,果在內庫第三口櫃內,連皇太后娘娘也忘記了,方信濟顛竟是未卜先知的一尊活佛。
那濟公一日在湖上閑行,忽見許多人簇擁著兩口棺材,遠看又似一起,又像兩起,又見幾個少年好事的,三三兩兩的在那裏議論。濟公聽一聽,原來前面一口棺材,是王員外的兒子王宣教,後頭又一口,乃是陶斯文的女兒陶秀玉,二人郎才女貌,私相愛慕,暗裏往來,一個願娶,一個願嫁,誓不他適,後來兩家曉得了,說他們不端正,逼令別行嫁娶,二人拗不過父母,又不忍負盟,遂相約了逃出湧金門,雙雙投湖而死。兩家悔恨不及,只得各自撈起,各自買棺盛殮,各叫人抬去燒化,眾人把這事當做新聞,在那裏說。濟公挨向前去說道:「若是這段因果,他二人心還未死,只怕燒他不著,除非我去方可燒化得著。」
眾人聽了,那裏肯信?可是王宣教的棺木,抬在興教寺;陶秀玉的棺木,抬到金牛寺,兩處舉火燒,果然盡皆燒不著,兩家父母各自驚駭,不知何故。又有那個好事的,將濟公的話,傳到那兩家的父母耳裏,兩家只得央同眾人來請濟顛。濟顛道:「要我下火也不難,但酒是少不得的。」兩家父母道:「有酒在此,聽憑師父去吃就是。」
濟公先同到興教寺,陶員外忙取出酒來請他,濟公一連吃了七八碗,方對眾人道:「他二人前世原是一對好夫妻,只因口不好,破了人家親事。故今生父母不遂其願,但二人此一死,雖說是情,卻有些氣節,後世必然仍做夫妻,你今將他兩處燒化,如何肯心死?待貧僧移來合化,方可完前因後緣。」王陶兩家聽他說明因果,不敢違背;遂叫人將陶秀玉的棺木也抬到興教寺一處,濟顛手執火把,作頌道:
今生已死後生生,死死生生總是情;
既死水中全不怕,定然火裏也無驚。
移開兩處心留恨,相傍成灰骨也榮;
漫道赤繩牽不住,蓋棺而後忽親迎。
咦!憑此三昧火光,認取兩人面目。
念罷舉火,燒得烈焰騰空,只見兩副棺木中,各透出一道火光,合做一處,冉冉而去。眾人無不驚異,直待化完,王員外又要請濟公吃酒,濟公已不知走向那裏去了。
那濟公一日同沈提點打從官巷口徐裱褙畫店門前走過,忽看見壁上裱著濟顛的畫像,沈提點近前一看,稱讚道:「畫得十分像,但讚得太少,不足盡你的妙處;況且上面空著許多白紙,何不再讚幾句?」濟公笑道:「恐怕無可讚處了。」因叫徐裱褙畫取下來,又寫幾句道:
遠看不是,近看不像,費盡許多功夫,畫出這般模樣。兩隻帚眉,但能掃愁;一張大口,只貪吃酒。
不怕冷,常常赤腳,未曾老漸漸白頭。有色無心,有染無著。睡眠不管江海波,渾身襤褸,顛倒任他塵俗氣。桃花柳葉無心戀,月白風清笑與歌。有一日,倒騎驢子歸天嶺,釣月耕雲自琢磨。
濟顛題罷,沈提點道:「如今才覺這畫像上有些精神!」遂邀了徐裱褙一齊到通津橋酒樓上去,三個人說說笑笑,直吃到傍晚方各散去。此時是八月天氣,杭州風俗喜鬥蟋蟀,那些太尉內臣,尤為酷好,往往賭大輸贏。
卻說東花園土地廟隔壁,一個賣青果王公的兒子,叫做王二,專靠著捉蟋蟀出賣,一日五更,出正陽門捉蟋蟀,剛走到苧麻邊時聽見一個在裏面叫得好,分開了苧麻一看,只見一個蟋蟀兒,站在一條火赤練蛇頭上,吃了一驚,忙取塊石頭,照著蛇身上打去,蛇便走了。那蟋蟀早已跳在地上,王二忙向腰間取出罩兒,趕著罩了,再細看時,卻生得十分好,不勝大喜,急急回家,叫老婆取乾淨水浴一浴,放在盆內,將好食養過兩日,拿出來合人鬥,就一連贏了幾場,一時竟出了名。
一日王二正鬥贏了,打從望仙橋上過,正遇著張太尉喝道回家,王二手裏捧著盆兒,立在旁邊,讓他過去。可是張太尉最喜的是蟋蟀兒,見王二捧著盆兒,便吩咐住了轎,叫王二近前討看,王二將蟋蟀呈上,太尉開盆一看,見生得比尋常不同,滿心歡喜對王二道:「你把這蟋蟀賣與我罷!」王二道:「這個蟋蟀,乃是小人父親所愛的,相公要買,待小人回去與父親說了,然後送來。」太尉道:「你若肯賣,我與你三千貫錢,一副壽板。」王二謝了,忙回家與父親說知,王公道:「太尉既肯出許多東酉,怎的不賣?須急急送去,不要錯過了。」王二道:「今日送去,太覺容易不值錢,明日送去罷。」遂將盆兒收進去放好,自卻出門去閑走。 卻說這張太尉見了這個蟋蟀,十分愛他,又不見王二送來,隨差一個幹辦,叫一個柵頭,同到王家討信,王公接著說道:「鬥一場贏一場,真實好個蟋蟀。」柵頭道:「人人說好,我倒從不曾見。」王公道:「待我取出來與你看看!」遂到裏面取出個盆兒來,放在桌上,揭開蓋要叫柵頭來看,不防那蟋蟀一跳跳出盆去,直跳出門外去了,三個人連忙趕出來捉,早被鄰家一隻雞子走來,一口啄將去了。王公看見氣得啞口無言,幹辦與柵頭說道:「王公好沒造化!三千貫錢、一副壽板,白白的送掉了。」只得去回覆太尉不題。
不多時,王二回來,王公料是瞞不過,只得將幹辦柵頭要看,被雞吃了之事,細細說了一遍,王二急得暴跳,把桌子一翻,碗盞盆子打得粉碎,又不可埋怨父親,心上又氣不過,只得走出來散悶。
才走到十字路口,忽撞見濟顛笑吟吟的從對面走來,向王二道:「你不必氣,若肯請我吃一醉,包管與你鄰家這只雞兒,討還你的蟋蟀。」王二暗想道:「他怎知我的蟋蟀被雞吃了?這話甚是蹊蹺。」便道:「請你不難,聽憑老師父放量吃個大醉,但須要講明,若沒有蟋蟀還我,那時脫褊衫,還酒錢,老師父莫要怪。」濟公道:「貧僧從來不打誑語,你但請放心。」王二也是個好酒的,況是心上納悶,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同濟公到一個酒店裏去,你一碗,我一碗,直吃得稀泥爛醉,方才起身。
王二醉則醉,事在心頭,臨出門還問濟公道:「酒已請你了,蟋蟀幾時還我?」濟公道:「明早五更頭,若沒有,只管來剝褊衫;若有了,卻還要請我。」王二道:「若果真有了,便再請你便了。」王二一逕回家裏,王公怕兒子嚕蘇,躲在房內不出來,王二酒又醉,心又氣,跌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直到五更才醒,又聽得唧唧的叫,又驚又喜,慌忙走下床來,聽一聽,是蟋蟀在盆裏的聲音,推開窗子,放入月光來,將盆兒取到窗前,揭開蓋一看,那個蟋蟀卻好端端的宿在裏面,原來日間雞吃的乃是三尾聒子,王二看得分明,滿心歡喜,忙叫父親道:「阿父!你不要著急了,日間雞吃的,乃是三尾聒子(蟲名),蟋蟀自在。」王公聽了道:「好呀!好呀!」也起來了,王二又將濟公許還的話說了一遍,父子二人好不歡喜,也不再睡,坐到天明,王二叫老婆收拾早飯吃了,取著盆兒,投張太尉府中來。門公報知張太尉,太尉叫王二進去問道:「昨日幹辦的來說你這蟋蟀被雞吃了,甚是可惜,你今日莫非有個好的送來麼?」王二道:「昨日父親不知,拿出來看被雞吃的,乃是三尾聒子,這個好蟋蟀端然在此!」
太尉大喜,取了蟋蟀,就發了三千貫錢,一副壽板與他,王二拜謝了,叫人扛了回去,果真的去尋著濟公,又請他吃了一壇酒。那張太尉得了這個蟋蟀,當日就拿去與石太尉鬥了一場,又贏了三千貫錢,一連鬥了三十餘場,場場皆勝。張太尉喜之不勝,因而替他起個乳名,叫做王彥章,愛之如寶。不期養至秋深,大限已到,太尉真是可惜,打個銀棺材,盛了香花燈燭,供了三七二十一日,方與他出殯,請了濟公來與他下火,棺至萬家路,濟顛乃手執火把,念道:
這妖魔本是微物,只窩在石岩泥穴,時當夜靜更深,叫徹清風明月;聒得天涯遊子傷心,叫得寡婦房中泣血。沒來由,只顧催人起貪嗔,費盡自家閒氣力。
既非是爭田奪地,又何苦盡心抵敵?一見面怒尾張牙,再鬥時揚須鼓翼。贏者振翅高鳴,輸者走之不及。得利則寶鈔盈千,賞功只水飯幾粒。縱有金玉雕籠,都是世情空色。倏忽天降嚴霜,任你彥章也熬不得。伏此無明烈火,及早認出本來面目。
咦!托生在功德池邊,相伴念阿彌陀佛。
濟公下火畢,忽一陣清風起,在空中現出一個青衣童子,合掌當胸向濟公道:「感謝我師點化,弟子已得超升矣!」言訖不見。張太尉看見,滿心歡喜,邀請濟公到府中吃酒,是夜就在太尉府中住了。
到了次日,別了太尉回寺,打從王錦衣府前過,忽聽得府裏鼓鈸與哭聲,甚是熱鬧。因向管門的堂候官問其原故?堂候官道:「我家老爺中年無子,後房有十來個小奶奶,前年才生得一位公子,愛惜如寶,不期昨夜死了,請僧人在此做佛事,所以哭泣。」濟公道:「既如此,可通知說我濟顛要見。」堂候官稟知錦衣,錦衣將濟公接進去相見道:「你來得正好,我有一位小公子甚是聰明,不幸昨夜死了。我實捨他不得,你可說幾句佛語,送他入土,使他另生好處。」濟公道:「入土不如送他下火,他生在別處,不如還生在相公家裏。」錦衣道:「此時下官心緒已亂,但憑老師超度他。」濟公道:「既是如此,可速抬出來,就當廳燒了罷!不要誤了時辰,又被他人占去。」王錦衣忙叫人扛出棺材,在廳前丹墀中放下,濟公手執火把道:
小公子,小公子,來何遲,去何速?
與其求生,不如傍熟。
咦!大夢還從火裏醒,銀盆又向房中浴!
王錦衣在廳上看著濟公火化,早有侍妾來報道:「恭喜老爺,第七房劉奶奶生下一位公子。」王錦衣大喜,因知濟公佛力無邊,忙命備酒請他,濟公盡量吃了一醉,方辭別回寺,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評述:
一、王員外兒子王宣教,愛上陶斯文的女兒陶秀玉,二人郎才女貌,心心相愛,卻遭雙方父母反對,逼令別行嫁娶,二人相邀投湖而死。正是:
我愛你,你愛我;生死戀,惹大禍。
我投湖,你投湖;悲慘事,全家哭。
二、人既死,不能復生。尋找短路,最是癡呆!二位戀人,人死心不死,愛得難分難捨,不甘願分開火化,還得勞我為他們說法,相合火化,才消得怨氣,灰土相依。正是:
愛的一把火,燒死兩傢夥;
生無連理枝,死願同一窩。
為何他倆有這段悲慘事,原來前世嘴巴不好,破了別人親事,才落得如今這個下場。世人啊!胡言亂語,明瞞暗騙,謊話連篇,來世一定可憐。
三、鬥蟋蟀賭錢,古代還有這門事!這只「賭蟲」也真有辦法,鬥死別人,贏得滿身血債,但卻苦了自己,樂了主人。大限已到,勇士歸山,張太尉感激,為它取個乳名叫王彥章,還鄭重其事為它入棺祭拜,真是人不如物呢!
出殯還勞老衲下火,為它皈依說法點化,烈火之中,一陣清風,見一青衣童子現在空中,向老衲道謝:「我超升了!」
正是:
萬物軀體不同,皆有佛性;悟者為佛,迷者眾生。世人啊!我也為你們點化吧!且聽道:
生來這一戶,死去那裏住?
正法心字門,如來皈依處!
紫竹觀自在,菩提無根樹,
點你昏迷性,醒來自頓悟。
話說濟公別了王錦衣,回轉寺中,連日無事。那一日在廚房下脫下衣袍,來捉蝨子,忽見一個少年居士手拿著一封書,走進來向火工問道:「我要來見濟書記,方才在方丈室中問知客說在廚下,不知那一位是?」火工道:「那位捉蝨子的就是。」那位居士聽了,遂走到面前施禮道:「小人乃講西堂之侄徐道成,雖已出家數年,卻未曾披剃;故師叔特致書,求老師父開一疏簿,求一人披剃,敢望師父慈悲!」濟公接書看了道:「你既要我開疏,空口說也無用,須要買酒請我方妥。」徐居士道:「要請師父,只好酒肆中去飲三杯。」濟公道:「只要有酒吃,就是酒肆中又何妨?」忙披上僧袍,逕出山門同到王家酒店坐下,原來徐居士身邊帶得錢少,盡數先交與店家,叫他取酒來吃,濟公吃到七八碗,正還要吃,早已沒了,沒奈何只得借店家筆硯,叫徐居士取出疏簿來,信手寫道:
本是一居士,忽要作比丘;
度牒既沒有,袈裟又不周;
我勸徐居士,只合罷休休。
徐居士見了,心上大不歡喜,便問道:「我特來求師父開疏,要求施主剃度做和尚,怎的老師父反寫個罷休休?」濟公道:「酒不夠,只合罷休,你若定要做和尚,只要請我吃個大醉,包管今日就有度牒。」徐居士無奈,只得脫下道袍來,當了兩貫錢,請濟公吃得酣然。濟公方提起筆續上二句道:
出門撞見王居士,一笑回來光了頭。
濟公題完,竟自去了。徐居士無可奈何拿了疏頭,取路向六條橋來,將到嶽墳,只因心下不爽快,身上又冷,只管沈吟,不曾抬頭,忽王太尉過,竟沖了他的轎子,早被衛士捉住。王太尉喝問道:「你是什麼人?這等大膽,敢沖本府的轎子!」徐居士跪下稟道:「小的叫做徐道成,久已願做和尚,因無度牒,故往淨慈寺求濟書記寫疏頭,募化施主披剃,不料他詐我的道袍當了,把酒吃醉了,疏頭又寫壞了,心下惱悶,不曾抬頭,故沖了相公的旌節,非敢大膽。」太尉道:「且取疏頭來我看。」徐居士忙在袂中取出呈上,王太尉看了大笑道:「你好造化,昨日太后娘娘發出一百道度牒,要披剃僧人,尚未舉動,你實在有緣遇著。」遂將徐居士帶到府中,取出一道與他,恰恰是第一名,徐居士拜謝而出,方知濟公之妙,正是:
說時只道狂,驗後方知妙;
所以日月光,只在空中照。
一日,濟公忽然想起開生藥店的張提點,久不相見。遂至長橋乘船,到錢塘門上岸,往竹竿巷張家店中而來,見張提點的妻子在外邊;遂上前施禮,叫聲:「孺人!張提點在家否?」原來這個婦人最惱和尚,看見濟公,便放下臉來道:「不在家!」濟公轉身往外就走。那張提點忽從自屋裏鑽將出來,呵呵的笑道:「我回來了!久不相會,可請坐,吃幾杯酒。」一面就走出外邊來邀他。濟公道:「酒須要吃的,我見你娘子實在有些怕她,吃不下。」張提點道:「既是這等,到市上去如何?」濟公道:「甚好!甚好!」二人就同走到升陽館酒店上坐定,酒保燙上酒來,濟公一上手,就吃了二十餘碗,吃得高興道:「你妻子怪我來同你吃酒,不知吃酒也有些好處。」我有個小詞兒,唱與你聽著:
日日貪杯似醉泥,未嘗一日不昏迷;細君發怒將言罵,道是人間好酒兒。莫要管,且休癡,人生能有幾多時?
杜康會唱蓮花落,劉伶好舞竹枝詞,總不如淵明賞菊醉東籬,今日人何在?留得好名兒。
張提點連聲歎道:「妙絕!妙絕!我偶然帶得四幅箋紙在此,趁你今日閑著,替我寫四幅,懸掛在家裏,待你百年之後,時常取出來看看,也是相好中一念。」濟公口裏不說,心裏想道:「這話分明是催我死!」也遂答道:「也好!也好!」張提點在袖中摸出箋紙,鋪在桌上,又向酒家借了筆硯,濟公順手寫出四幅字來:
(一)
幾度西湖獨上船,篙師識我不論錢;
一聲啼鳥破幽寂,正是山溝落照邊。
(二)
湖上春光曲又彎,湖邊畫棟接雕欄;
算來不用一錢貫,輸與山僧相往還。
(三)
隔岸桃花紅不勝,夾堤楊柳綠偏增;
兩行白鷺忽飛過,衝破平湖一點清。
(四)
五月西湖涼荻秋,新荷吐蕊暗香浮;
明年花落人何在,把酒問花花點頭。
濟公寫完道:「我今日沒興做詩,寫亦胡亂,只好拿去遮遮壁罷!」張提點道:「寫作俱佳,有勞大筆,可再吃幾杯活活心情。」濟公道:「我今日沒心情吃酒,倒不如到處走走,散散心罷!」二人相攜著,信步走到望仙橋下,那橋墩下有個開茶坊的陳乾娘,看見濟公走過,便叫聲:「濟師父那裏去,請裏面吃杯茶,歇歇腳吧!」濟公道:「好好好,正想吃茶!」遂同張提點進去坐下,陳乾娘忙沖了兩盞香茶送來,濟公吃完了叫道:「陳乾娘,難得你盡心,時常來擾你的茶,無以為報,我有一軸畫像,寄放在白馬廟前杜處士家,我寫個帖兒與你去討來,好好放著,後來自有用處。」陳乾娘謝了,叫人去討了來,拿起一看,卻是病奄奄的和尚,心中不喜,說道:「這個東西有甚用處?」便捲起來擱在旁邊。直到後來濟公歸空後,眾太尉要尋濟公的畫像,叫人到各處裱店尋問,都找不到。直到遇著杜處士,方知陳乾娘茶坊裏有一軸,石太尉將三千貫錢與他買了,這是後話。
且說濟公同張提點出了茶坊門,走不多遠撞見一擔海螄。張提點道:「我聞蛾蝶皆可作頌,不知這海螄兒能作頌否?」濟公乃信口作頌道:
此物生在東海西,又無鱗甲又無皮;
雖然不入紅羅帳,常與佳人親嘴兒。
張提點大笑道:「頌得妙!遊戲中大有禪意。」此時正是五月天氣,忽然一陣雨來,二人只得走入茶坊暫避。濟公見人拿了雨傘走過,因信口題道:
一竿翠竹,獨立支撐;幾幅油皮,四圍遮蓋。磨破時條條有眼,聯絡處節節有絲。雖云假合,不礙生成;莫道打開,有時放下。擔當雲雨,饒他甕瀉盆傾;別造晴幹,借此權為不漏。
須臾雨住,二人又走到長橋,聽得鼓鈸之聲,卻是賣面果兒的王媽媽,為王公做吉祥功德。張提點道:「怎這樣人家,也做功德齋僧?」濟公道,怎做不得?豈不知有詩道得好:
唐家街裏閑遊慣,媽媽家中請和尚;
三百襯錢五味食,羊毛出在羊身上。
張提點笑道:「花錢飲食事小,難道不要還他道場錢?」濟公道,又有一首為證:
媽媽好善結良緣,齋僧不論聖和凡;
雖說冥中施捨去,少時暗裏送來還。
張提點笑了一回,二人又往前走,走到清波門,忽見一家門首,曬了一缸醬,濟公看一看,叫了兩聲「阿呀!阿呀!」已走過了,想一想又縮轉來,解開褲子將屁股坐在醬缸沿上,就像上毛坑的一般,嗶歷嗶歷的就撒了半缸。那曬醬的人家,有個小僕人看見了,連聲叫苦,急急趕出門來,要扯住他算帳,濟公已走遠了。小僕人忙去通知主人,主人亂嚷道:「甚麼和尚,敢如此無禮!我趕上扯他回來要他賠!」旁邊一個鄰舍來勸道:「我認得這個和尚,就是淨慈寺裏的濟顛師,你就趕上他,也只好叫罵他兩句,打他兩下。他一個身子,有甚麼賠你?倒不如認倒楣,快快的倒掉罷!」那主人聽說是濟顛,歎了一口氣,叫小僕人進去,再叫兩個大漢來相幫,抬到溝裏去倒,自己掩著鼻子,在旁邊看。不道這醬才倒到一半,那醬缸裏活潑潑的鑽出兩條茶碗樣粗的火赤練蛇來,望著抬缸的頭上亂竄,二人突然看見,膽都嚇碎!叫了一聲:「阿呀!」放了手,將醬缸打得粉碎,那蛇就竄入溝裏去了,醬裏還有無數的小蛇,遊了一地,主人看見又驚又喜道:「原來濟顛師故作此態,是救一家性命的,若不虧他,吃了這醬,豈不是死呢!」連忙同著幾個人急急趕上去謝他,已不知往那條路上去了。
卻說那張提點一把拖了濟公,急急的走了一程,才說道:「你雖是遊戲,豈不壞了他一缸醬,倘被他們捉住,要你賠醬,何以處之?」濟公道:「你卻不知,這醬內有毒蛇在內,受了毒氣,若吃了定要傷人,我借此救他一家性命。」張提點半信半疑,一面說,一面走到了一個古董店門口,二人站定看看,忽屏門開處,裏面走出一個婦人來;三十上下年紀,生得好個模樣兒,正打點在門口來做甚麼?看見有人在外,就縮轉身走了進去,濟公猛抬頭一看,叫一聲阿呀!也不分內外,竟趕緊走進去,雙手將那婦人抱定,不知做什麼?且看下回分解。
評述:
一、久不刷洗,連蝨子也隨我出家了。閑來無事,脫下僧袍,捕捉蝨子,催這些短命蟲歸天去。正是:
僧袍蝨子穿,學我欲瘋顛;
吸人血滴物,短命馬當先。
二、望仙橋下開茶坊的陳乾娘,待我不薄,故將放在白馬廟前杜處士家的一軸道濟像送她收存,哈哈!留像留書,似乎是遺像遺言,走了這一趟,吃喝了這麼多,也好將這些紙張充作「抵償」,還了一些「人情債」。
三、屁股坐在醬缸上,下了一頓滾熱飯條,讓主人氣得「死去活來」,恨這濟顛和尚太放肆,出家人為何這般「吊兒郎當」。他不知這醬缸裏藏著毒蛇,我「以毒攻毒」,條條俱是香腸佛糞。倒出醬物,才發現其中妙物,感謝濟顛原是活佛,用此妙法解毒!真謝了佛天慈悲,祖上有德。
卻說那濟公趕了進去,將那婦人抱定,把口向婦人的頸裏著實咬著,那婦人急得滿臉通紅,渾身汗下,高聲大叫道:「罷了!罷了!怎青天白日,和尚敢如此無禮!」裏邊爹娘僕人們聽見,都跑了出來,扯著濟公亂打亂罵。濟公任他打罵,只是抱著婦人的頸項咬,濟公因當不得爹娘僕人在光頭上打得凶,將手略鬆得一鬆,那婦人掙脫身子,跑進去了。濟公見那婦人進去,跌著腳道:「可惜!可惜!還有一股未斷。」濟公站在堂前不走,幸喜這店主人不在家,見婦人脫身進去,也就跟了進去,一個小僕人奈何不得,只得喊鄰舍來相幫,張提點乘空扯著濟公走,這時雖然走出幾個鄰舍來,認得是濟公,知他不是個歪和尚,落得做人情,也不來趕了。
張提點扯著濟公,走得遠了,才埋怨道:「你縱顛也要顛得有些影子,怎一個出家人,沒因沒由,抱著婦人的頸子去取笑?」濟公歎了一口氣道:「你不知道,這婦人頸項裏已現出縊死的麻索痕,我一時慈悲,要替他咬斷,只咬斷了兩股,苦被這些冤業不肯放,將我打開,救人不能救到底,好不懊惱。」張提點也還不信。過了兩日,再來打探,這婦人因與丈夫爭氣,果然自縊,麻繩已斷了兩股,惟一股不斷,竟縊死了,方歎濟公的法力,果是不差。
且說當日濟公同張提點又往前走,走得熱了,又走進一個酒店裏來,二人又吃。濟公略略吃了幾杯,即停杯作頌道:
朝也吃,暮也吃,吃得喉嚨滑似漆,吃得肚皮壁立直,吃得眼睛瞪做白,吃得鼻頭糟成赤。
有時純陽三鬥,有時淳於一石;有時鯨吞;有時龍吸,有時效籬下之陶,有時學甕旁之畢。
吃得快,有如月趕流星;吃得久,有似川流不息;吃得乾,有如東海飛塵;吃得滿,有如黃河水溢。其色美,珍珠琥珀;其味醇,瓊漿玉液。
問相知,麴糱最親;論朋友,糟邱莫逆。一上手,潤及五臟;未到口,涎流三尺。只思量他人請,解我之饞;並未曾我作主,還人之席。倒於街,臥於巷,似失僧規;醉了醒,醒了醉,全虧佛力。
貴王侯要我超度生靈,莫不篩出來,任我口腹貪饕;大和尚要我開題緣簿,莫不提壺來,任我杯盤狼藉。醺醺然,酣酣然,果然醉了一生;昏昏然,沈沈然,何嘗醒了半日?借此通笑罵之禪,賴此混瘋顛之跡。想一想菩提心,總是徒勞;算一算觀音力,於人何益?在世間只管胡纏,倒不如早些圓寂。雖說是死不如生,到底是動虛靜實。收拾起油嘴一張,放下了空拳兩隻。
花落鳥啼,若不自知機;酒闌客散,必遭人面叱。豔陽春色,漫說絕倫;蘭陵清膏,休誇無匹。縱美於打辣酥,即甜如波羅密。再若嘗時,何異於曹溪一滴?
濟公頌罷,笑一笑,即放下杯子立起身,張提點見他懶飲,也不苦勸,還了酒錢走出來,便道:「你既不喜吃酒,再同你到湖上看看山水罷!」二人攜手來到湖上,倚著堤柳,看那兩峰二湖之勝,濟公會悟於心,又作一頌道:
山如骨,水如眼,自逞美人顏色;花如笑,鳥如歌,時展才子風流。雖有情牽絆人,而水綠山青,依然自在。即無意斷送我,如鳥啼花落,去也難留。
閱歷過許多香車寶馬,消磨了無數公子王孫。畫舫笙歌,何異浮雲過眼;紅樓舞袖,無非是水上浮漚。他人久住,得趣已多;老僧暫來,興復不淺。你既丟開,我又何戀?立在此,只道身閑;看將去,早已眼倦。
咳!非老僧愛山水,竟忘山水,蓋為看於見,不如看於不見。
是時天氣甚熱,有一後生,挑了一擔辣酸菜湯來賣。濟公向張提點道:「這辣酸菜湯甚好吃,要你做個主人請客。」張提點道:
「這是小事,你但請吃,我付錢。」那後生盛了一碗來,濟公只兩三口便吃完,又叫盛來。張提點道:「此物性冷,怕壞肚腹,不宜多吃。」濟公道:「吃得爽快,管那肚皮做甚!」一碗一碗吃下,連吃了半桶。張提點付了錢,見日已落山,正待送濟公回寺,恰好沈萬法來尋濟顛,遂別了張提點,沿湖堤回寺,就一逕走入自己房中去睡。到了二更,只聽得肚裏碌碌的作響,因叫沈萬法道:「我肚裏有些作怪,可快些起來扶我到毛廁上去。」沈萬法慌忙起來,攙他下床,剛走出房門,濟公叫聲:「不好了!」早一陣一陣的瀉將出來。不期門外正有個園頭,在那裏打地鋪,不曾提防,被濟公瀉了一頭一臉。園頭著了急,亂嚷道:「就是瀉肚,也該忍著些,怎就劈頭劈臉的瀉來!」濟公自覺理短,只得賠個小心道:「阿哥休怪,是我一時急了,得罪!得罪!」園頭沒法,只得自去洗濯。誰想濟公這一日瀉個不停,才睡下,又爬了起來,甚覺疲倦,到天明,飲食俱不要吃,松長老得知,忙自進來看道:「濟公!你平日最健,為何今日一病,即疲憊如此?」濟公也不回言,但順口作頌道:
健健健,何足羨?只不過要在人前扯門面。吾聞水要流乾,山要崩陷。豈有血肉之軀支撐六十年而不變?棱棱的瘦骨幾根,癟癟的精皮一片。既不能坐高堂享美祿,使他安閒;又何苦忍饑寒奔道路,將他作賤?見真不真假不假,世法難看;且酸的酸,鹹的鹹,人情已厭。夢醒了,雖一刻也難留;看破了,縱百年亦有限!倒不如瞞著人,悄悄去,靜裏自尋歡;索強似活現,世哄哄的,動中討埋怨。急思歸去,非大限之相催;欲返本來,實自家之情願。
咦!大雪來,烈日去;冷與暖,弟子已知。瓶乾矣,甕竭矣,醉與醒,請老師勿勸。
松長老聽了,因歎羨道:「濟公來去如此分明,禪門又添一宗公案矣!不必強他,可扶他到安樂堂裏去靜養罷!」沈萬法聽見師父要辭世,相守著只是哭。濟公道:「你不用哭,我閑時賴你追隨,醉裏又得你照顧。今日病來,又要你收拾,你一味殷勤,並無懶惰,實是難為了你。且你拜我為師一場,要傳你法,我平日只知顛狂吃酒,又無法可傳;欲即將顛狂吃酒傳你,又恐你不善吃酒,惹是招非,反誤了終身,壞了佛門規矩。倒不如老老實實取張紙來,待我寫一字與你,問王太尉討張度牒來做個本分和尚,了你一生罷!」
沈萬法聽了,又哭道:「師父休為我費心,只願你病好了,再討度牒也不遲!」濟顛道:「我要休矣,不能久待,可快取紙筆來!」沈萬法見師父催促,只得走出來與眾僧商量。眾僧道:「師父既許你討度牒,他做了一世高僧,豈無存下的衣缽?雖沒有存在寺中,一定寄放在相知的人家。趁他清醒,要求他寫個執照,明日死後,好去取討。」沈萬法搖著頭道:「我師父平日來了便去,過而不留,如何有得?」監寺道:「你師父相處了十六廳朝官,二十四太尉,十八行財主,莫說有衣缽寄頓,就是沒有,也要化些衣缽與你,你若不好意思講,可多取一張紙來,待我替你出面向濟公訴說。」
沈萬法信言,取了兩張紙來,放在濟公面前,濟公取一張,寫了與王太尉求度牒的疏,見桌上還有一張便問道:「這一張是要寫什麼的?」沈萬法含著眼淚,不做聲。監寺在旁代說道:「沈萬法說他與你做了一場徒弟,當時初入門,未得什麼好處,指望師徒長久,慢慢的掙住,不幸師父今日又生起病來,他獨自一身,恐後來難過,欲求師父將平日寄放在人家的衣缽,寫個執照與他,叫他去討兩件來做個紀念也好,萬望師父慈悲。」濟公聽了微笑道:「他要衣缽,有有有,待我寫個執照與他去討。」監寺暗喜道:「此乃沈萬法造化也。」只見濟公提起筆來便寫道:
來時無罣礙,去時無罣礙;
若要我衣缽,兩個光卵袋。
濟公寫完,便擲筆不言。監寺好生無趣,沈萬法忙取二紙,到方丈中來與長老看,長老道:「你師父看得四大皆空,只寄情詩酒,有甚衣缽?你莫如拿此字到王太尉府中去,取了度牒來,也是你出身之本。」沈萬法道:「長老吩咐的是。」因急急去討了度牒來,回覆師父。濟公又叫他報知各朝官太尉,說我於本年五月十六日圓寂歸西,特請大檀越(施主)一送。沈萬法報了回來,濟公已睡了。次早忽又叫起無明發來,嚇得眾僧叫苦,想又是火發了,忙報知長老。長老同眾僧齊到安樂堂來看時,正是:
「來去既明靈不昧,皮毛脫卻換金身。」
畢竟不知真個又火發否?且看下回分解。
評述:
一、古董門內的小媳婦,生得俏麗,道濟一見,心中歡喜,緊往人家頸子咬,這不是一時昏了頭,色迷心竅,原來我慧眼之中,已看出少婦頸上出現了「上吊紋」,救人要緊,那管什麼禮教?若再授受不親,何來兒女哇叫,::(生小孩)?我這正人君子,瘋癲嬉笑,絕不假正經,暗裏耍!明明白白,咬住三寸頸,斷索免上吊。無奈天數難移,婦人亂吼亂叫,說我出家人調戲婦女,三股縊死麻索,只咬斷二條,最後逃不過,還是上吊!正是:
天數難逃歎奈何?生生死死且高歌;
佛祖雖有慈悲願,無命枉然念彌陀。
二、人命救不成,佛命也當休,莫非又是生死有定數?不管菩薩大佛,累了也該休休,免得日日露面拋頭。
與張提點又到酒店來,略略吃了幾杯,即作頌,敘述了僧臘這段回憶,甜酸苦辣,那有出家寺僧們的清齋淨味,他們實在比我好的多了。
為了廣結善緣,佯狂作顛,為了濟世救苦,酒桌醺酣。世人們!不要以為道濟享盡了口腹,且看那生意人,酒家應酬,喝得爛醉,苦酒滿杯,心中多少熬煎,能向誰傾訴?老衲覺得出家事小,出得寺廟才是事大,為了普度廣大眾生,並為後世留得濟公乘願再臨人間的讖言,不得不先演了一戲,使酒味餘香,世世可聞,故在西湖浪跡了一段奇跡,是毀是譽,無干我事。只要我心自在,那管你鬧鐘直響!誇顛僧、罵顛僧,都是你自家兒的事!你本來面目不悟,生死大事未了,還在爭是弄非,該休了,免被顛僧打一拳!正是:
甜如波羅蜜,何異曹溪一滴;
苦同黃連汁,恰如達摩一指。
罵我誇我,萬家生佛!
三、古道:「貪花花下死,愛財財中亡。」道濟一生無別嗜好,只愛饞嘴吃不休,故也在此「落難」了。天氣正熱,讓張提點請了最後一次「點心」?吃了幾碗辣味酸菜湯,只管肚皮爽快,那知大限將到,為吃活命,也為吃喪命。回到寺中,睡至二更,肚裏碌碌作怪,忍不住大瀉一場,洗去了一切肮髒。天明起來,疲倦腰懶,什麼都不要吃,長老覺得事大,道:「濟公!你平日最健,為何今日一病,即疲憊如此?」我也不回言,作頌以答:
這一具臭皮囊,喝得太多,吃得發脹。
如今幻化身相,掃去污穢,瀉盡肮髒,
留個法身清香,換條菩薩腸,佛寺好供養。
辭世空手一雙,芒鞋與蒲扇,盡付太平洋。
五月十六日,寂歸,預購車票,早有訂位,正是:
來去既明靈不昧,皮毛脫卻換金身。
卻說長老同眾僧齊到安樂堂來看時,並無動靜。只見濟公盤膝而坐,對長老道:「弟子今日要歸去了,敢煩長老做主,喚個剃頭的,來與我剃淨,省我毛茸茸的不便見佛。沈萬法既有了度牒,亦求長老與他披剃了,也可完我一樁心事。」長老一一依從,須臾剃完。忽報說朝官太尉並相識朋友,次第來到。濟公忙叫沈萬法去燒湯沐浴,換了一身潔淨衣服。沈萬法因匆忙之際,不曾備得僧鞋,一時無措,長老道:「不必著急,我有一雙借與你師父穿去罷!」忙取出來付與沈萬法,替濟公換了。濟公見諸事已畢,坐在禪椅上,叫取文房四寶,寫下一首【辭世偈】言道:
六十年來狼籍,東壁打到西壁;
如今收拾歸去,依然水連天碧。
寫完放下筆,遂下目垂眉圓寂去了。沈萬法痛哭一場,眾官遂拈香禮拜,各訴說濟公平日感應神通,不勝感歎。
倏忽過了三日,眾僧拜請江心寺大同長老,來與濟公入龕。第四日松長老又啟建水陸道場,為他助修功德,選定八月十六日出喪。
到了那日,眾人起龕,鼓樂喧天,送喪虎跑山,眾和尚又請了宣石橋長老,與濟公下火,宣石橋長老手執火把道:
濟顛濟顛,瀟灑多年,犯規破戒,不肯認偏;喝佛罵祖,還道是謙。童子隊裏,逆行順化;散聖門前,掘地討天。
臨回首,坐脫立化,已棄將盡之局;辭世偈,出凡入聖,自辨無上之虔。還他本色草料,方能滅盡狼煙。
咦!火光三昧連天碧,狼籍家風四海傳。
宣石橋長老念畢,舉火燒著,火光中舍利如雨,須臾化畢。沈萬法將骨灰送入塔中,安放好了,然後回去。剛回到淨慈寺山門,只見有兩個行腳僧,迎著問道:「那一位是松少林長老?」長老忙出道:「二位師父何來,問貧僧有何見教?」二僧道:「小僧兩月前,在六和塔會見上剎的濟書記師父,有書一封,鞋一雙,托小僧寄與長老,因在路耽延,故今日才到。」遂在行囊內取出交與長老,長老一看大驚道:「這雙鞋子乃濟公臨終時老僧親手取出與他穿去,明明燒化,為何今日又將原物寄還?真不可思議矣!」且拆開書來,看內中有何話說?
愚徒道濟稽首,上書於少林大和尚法座下:
竊以水流雲散,容易別離;路遠山遙,急難會面。嗟世事之無常,痛人生之莫定,然大地尚全,寸心不隔。目今桂子香濃,黃花色勝,城中車馬平安,湖上風光無恙,我師忙裏擔當,閑中消受,無量無邊;常清常淨,拜致殷勤,伏惟保重。
道濟不慧,鑽開地孔,推倒鐵門。針孔眼裏,走得出來;芥菜子中,尋條去路。幸我佛慈悲,不嗔不怪;煩老天寬大,容逋容逃。故折了禪杖,不怕上高下低;破卻草鞋,管甚拖泥帶水。光著頭,風不吹,雨不灑,何須竹笠?赤了腳,寒不犯,暑不侵,要甚衣包?不募化,為無饑渴;懶莊嚴,因乏皮毛。
萬里尋聲救苦,當行則行;一時懶動雀巢,要住即住。塞旁門已非左道,由正路早到西天。一腳踢倒泰山,全無罣礙;雙手劈開金鎖,殊覺逍遙。
便寄尺紙之書,少達再生之好。雖成新夢,猶是故人。長嘯三聲,萬山黃葉落;回頭一望,千派碧泉流。尚有欲言,不能違反。乞傳與南北兩山,常叫花紅柳綠;為報東西諸寺,急須鼓打鐘敲。情長難盡,紙短不宣。
又頌付沈萬法道:
看不著,錯認竹籬為木杓,不料三更月正西,麒麟撼斷黃金索。幼年曾到雁門關,老天重睜醉眼看。記得面門當一箭,至今猶自骨皮寒。只因面目無人識,又在天臺走一番。
松長老看完,不勝歎羨道:「濟公生前遊戲,死後神通,如非自己顯靈,人誰能識?」因將書、靴二物,傳示眾人,那兩個行腳僧,方知濟公已死,驚得呆了。一時朝官太尉,以及相識朋友,曉得此事,無不稱奇,悔恨從前之失禮也。正是:
鐘不敲不鳴,鼓不打不響;
菩薩顯神通,人才知景仰。
又過了些時,錢塘縣一個走卒,來見長老道:「小人在台州府公幹,偶過天臺山,遇見上剎的濟師父,他原認得小人,有書一封,托小人,寄與長老,故小人特地送來. 我還有些事,耽擱不得,先回去了。」長老接了拆開細看,是兩首七言絕句:
(一)
片帆飛過浙江東,回首樓臺渺漠中;
傳與諸山詩酒客,休將有限恨無窮。
(二)
腳絆緊繫恨無窮,竹杖挑雲入亂峰;
欲識老僧行屐處,天臺南嶽舊家風。
長老看了又歎羨道:「濟公原從天臺來,還從天臺去,來去分明,真是羅漢轉世,故一靈不昧。」走卒聽了,方驚道:「小人只認是活的,原來死了。」吐舌而去。
又過了一、二十年,淨慈寺的山門傾倒,長老寫了緣簿,叫人四方去化,只化得些零星磚瓦,細碎木頭,不得成功,長老正在煩惱,忽有一范村客人,送了一排大木來,要找濟師父收管,長老不知緣故,因問道:「這木頭是那位善士發心捨的?」那客人道:「就是小客施捨的。」長老道:「不知貴客為甚發心捨這許多大木?」那客道:「這些大木,一向幹在山中,已經二、三十年不得出山,有一位濟師父來化緣,果蒙佛天保佑,一夜山水大發,一山的大木都沖了出來;故此小客不昧善緣特送此一排來,可請濟師父出來收明白了,好勾緣簿。」
長老聽了,忙叫人焚香點燭,拜謝濟公,然後留齋,對客人道:「濟公已作古成佛矣!」客人方知是顯聖,又驚又奇,齋罷而去,合寺僧人無不感佩敬仰。沈萬法一味實修,升至監寺,年九十三歲而終。自蓋好山門之後,濟公累累顯靈於朝官太尉之家,書難盡載,有詩為證:
黃金百煉費工夫,盡費功夫只當無;
若是此中留得種,任君世世去耕鋤。
評述:
一、走的倦,喝得厭,也該休息了。浪跡數十年,化個頭陀身,雲遊四海,萬物雖環繞我身,我卻不拘於萬物,我行我素,落得輕鬆,這就是「大修行」。
出家苦,有苦說不出,藏心悶葫蘆,怎得見真吾?不少出家人,患了這個毛病,他們既無這智慧解脫,又缺乏蓮舌法材,故只得困居寺剎,一生自了。目下有人看不慣我這份德性,罵我是獻僧家的醜,那知這個真面目,勝過口中念彌陀。
二、染滿了塵土,死前剃淨,好見祖宗自家古佛,以免三寸氣斷,才被抬屍沐浴,洗個硬骨頭做什麼?道在死前修,莫待死後再為骷髏做功課,問他他不懂?
三、暫向長老借雙僧鞋,過了天橋,這雙渡船再還您。生前肚裏雖裝了不少廢物,一切瀉盡,盡皆歸還,來時空無一物,去時懶得拖累,盡付一火炷。正是:
六十年來狼籍,東壁打倒西壁;
如今收拾歸去,依然水天連碧。
酒歸酒,氣歸氣,酒化水去,氣不再呼吸。
肉歸肉,色歸色,肉熟火灰,色身終粉碎。
四、死去換個身,誰道我不會再來?寄還了長老一雙鞋,一封慰問書,正是:
借物依歸還,絲毫不相欠;
因果分兩斷,世人仔細參。
五、我走了,濟公「虛名」卻留人間,雖是個瘋和尚,有人為我做經傳,若說比不上釋迦,也勝過一些大德,堪慰堪慰。
六、如今末法之世,「真濟公」太少,遍處皆是「假濟公」、「真濟私」,不少假藉佛名,恿騙愚夫愚婦,自個兒討飯吃,未曾一粒入佛口?真是氣不過我也,故我這沈寂的羅漢顛僧,不忍道德又墮落,宗風無聞,故將沈藏已久的這一壺濟公「醉菩提」打開,將之轉化為無上寶瓶「清淨甘露」,在濟公活佛遊戲三昧傳奇末加上評述,又是對世上「迷徒」的當頭棒喝,也為禪家塗鴉一筆。
善哉!讚我者,知音;罵我者,道友!但千萬不要因為「我」,而忘記自己的「修行」!正是:
誰說濟公假,最怕濟私真;
幻化如水月,當下佛道成。
公案習題:來此做什麼?何時去?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