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廬老人的淨土思想
鳥慚居士著
無常迅速,一恍之間,雪廬老人生西至今,已滿十周年。這些年來,整個台灣社會在各種層面都呈現著不小的變化。就佛教界來看,更是呈多元地蓬勃發展,佛學的研究、佛法的講演、種種其他佛教宗教活動的舉辦,似乎形成一股「顯學」現象的熱潮。在這些教化當中,雪廬老人所提倡的淨土法門,是既平實又管用的,無論是生前或死後,都使人有一真正安身立命的歸屬。
雪廬老人為何要提倡淨土法門?這就涉及思想層面的問題,把這個問題約化為一個簡單的邏輯就是:雪公的淨土法門來自他的淨土思想。明白了 雪公的淨土思想,自然也就知道:他為何要提倡淨土法門?不過,筆者所學淺薄、所知極其有限,只能就一己管見略作介紹,提供大家修學的參考,喚起大家對 雪公遺教作進一步的研究。
思想二字連用,這是世俗哲學中常見的一個名詞。一般口頭所用比較寬泛的詞語,就是「看法」或「想法」,而在佛教經論當中,也有這兩個字,無論是連用或分開,意思是有些不同的,倒是「知見」一詞,差可相近。為了行文通俗起見,本文就沿用「思想」一詞了。不過,應明白,佛法所謂真正的「知見」,是需要透過「宗教經驗」的實證而來,它對大眾要負起相當的責任,要有正面而向上的積極引導作用,比起「思想」,它顯得更神聖、更嚴謹。
說到 雪廬老人的淨土思想,在「淨土思想」之上冠上「雪廬老人」所有格的屬性,就大原則來看,它跟淨土經論、歷來祖師大德所提倡的,其實並沒有兩樣,這是「不敢競異」;如果就時代背景來看,它對所教化的大眾,倒有它特別契機的地方,這是「不必雷同」。以下就本著這兩個要點,再依照幾個綱領逐一來作簡介。
大抵一位對當代國家、社會有某種程度影響的人物,他跟時代之間的關係是互動的,他固然影響這個時代,而時代也影響他。雪廬老人生長在一個書香家庭,家教非常嚴格。對於人、事、物的認知與處理,長輩的要求很高,中規中矩一點也不能馬虎,而 雪公從小就表現著非常聰慧與好學,在學習過程中,如有任何困難,總設法去突破與克服,一種多問、多想、多悟的努力,終於養成他日後「不怕難」的硬底子。在法界、監獄中服務,深受家風的影響,流露著用心細膩、仁慈寬厚;凡此種種對於淨土思想的啟發,雖然不必有直接的關係,而對於日後淨土法門的堅持與弘揚,不能說沒有間接的影響—目睹監獄罪犯吃不好、穿不好、住不好,寄予同情設法解決改善,戰時冒命掩屍埋骨,而眾生六道輪迴、生死不已,雖有法門而歧異難修,是否更為可憐?小時候代長輩受請赴宴,有幾道菜?是什麼菜名?菜的色香味如何?一一都需回報清楚,對於小小的年紀來說,這有多難啊!來台灣,初講淨土法門,不信、質難、招謗..........一連串的難題,又是多棘手啊!尤其是面對這日後的種種情境,無一不展現他智悲交融的大人作略。有關這些人格特質,可以參考 雪公的生平事誼或眾弟子所敘述感念 雪公一類的文章,就不再多作引述。在這裏不過舉一兩點做代表,來說明一代大德在人格修養與宗教信仰之間所存有的某種關連。
雪廬老人對佛教真正起信,應該是在民國十九、廿年間。那時候軍閥內亂,山東莒縣縣城遭受軍事波及,老師被圍困在城內,為期半年,生命朝不保夕。所住的地方,有花園、菜圃,時正三月間,花開蝴蝶飛來飛去,非常逍遙自在,老師目睹一時情生,感慨萬千。稍後,因事到黨部機關,無意間發現豐君子愷先生的護生畫集,借回住處翻閱,又一面觀賞飛翔中的蝴蝶,不自覺地感歎:「我放其生,誰放我生?」突然心潮翻湧,發誓:如果絕地得生,以後決不再殺生食肉。後來,對峙的兩軍果真撤離,雪公大難不死,從此力守誓言,一生再不吃肉。佛教的慈悲主義,從此深深地印烙在老師的心坎。其實,早在青年時代, 雪公就已接觸佛法,多看些大經大論。在莒縣監獄服務期間,也就近參加主管上司梅大士擷芸先生(名光羲)在濟南大明湖畔所辦的唯識講座。不過,那個時候,完全是用一種中國傳統讀書人的態度來看待佛法,根本就不把信仰的事放在心裏。對於老阿公、老太婆吃齋念佛這些事,更是瞧不起。一直要到這次「莒城受困」,總算發了心。
其後,因緣成熟,透過當時莒縣電報局長的慫恿,開始接觸 印光大師所設立蘇州宏化社印贈的淨土小冊,如佛法導論、初機淨業指南等等。剛開始,一接到這一類的書,稍為一翻,還未免嫌它太淺。等到用心看下一兩本之後,信心不禁油然而生。一反過去的看法,淨土念佛的種子從此播下心田而隱隱約約抽芽待發。不過,礙於當時的環境,畢竟自己是讀書人又身為公務員,有某些層面的顧忌,也怕人家笑,只好暗中修學念佛,不叫人發覺。
雪廬老人自從開始修學淨土之後,同時也在家裏宣講佛法,影響家人信佛。但是自己生性穎悟聰利,從小就看得多、聽得多、想得多,眼界甚高,文人的習氣、聰明人的習氣一時未去,「佛教修學法門這麼多,難道只有淨土是最好?」、「難道只有靠淨土一法就可以?」這一類的疑惑難免在腦際迴盪。而這個信仰上的瓶頸,終於在拜讀 印祖書信、拜見 印祖親領教化之際,給予突破了。其因緣是這樣的:首先,經由弘化小冊的閱讀以及清寧縣老朋友的推薦,知道 印祖是得道高僧,想親往皈依,由於一些緣故,當時並沒有成行。幾年後,在鄰縣埋葬曝屍的土匪,巧遇前來致謝的林姓代表,正是 印祖的皈依弟子,雪公就經由他介紹皈依,心中的切盼果然實現。印祖親賜回信並給法名,開示的內容不外是敦倫盡分與念佛的方法。隨後,兩人之間,陸續有書信來往,雪公從此也就死心塌地遵照祖語,專修淨土。後來,曾經親自到蘇州報國寺拜見大師。在 印祖威德的攝受之下,一整天從早到晚,老師殷誠受教,唯唯諾諾,幾乎可用「不敢吭聲」四字來形容,一幕師徒交會的美景,好不叫人歎服與仰慕!當時 印祖所開示的內容跟先前給雪公的書信,並沒有兩樣。由於這次殊勝的因緣,使 雪公對於淨土的信仰是更加堅定了。雖然在這之後,又學禪八年,學密八年,學唯識連前(未皈依 印祖之前)八年,而終究是以淨土為歸趨的標的。因為學淨土以外的這些法門,雖然所依的都是一代大德,而學到後來,自己是「沒了門」—沒有結果。既然這樣,為什麼要多此一舉?令人困惑的是:從事這些法門的修持(尤其是禪、密),是在皈依 印祖之後。對於淨土的信仰,那怎麼能說是死心塌地或屹立不搖?如果我們局外人真有這樣的質疑,未免就會流於「以凡測聖」的偏隘。我們不敢說雪公就是「聖」,至少一如古來大德在教化上的「出格作略」或「超方作風」,並不是一般薄學淺識輕易能看出來的。個中的消息,也許在襯托:唯有淨土最殊勝,後人應該從此契入而不要多走冤枉路。知道 雪公這個學佛過程的人,如果也跟著多學甚至雜學,到最後才要來體悟唯有淨土可貴,從而強固信仰,那就可能錯領了 雪公的慈悲用心,未免不善學了!
在雪廬老人的整個學佛過程當中,印祖的教化應是一個非常重大的啟發。從拜見印祖之後,雪公的淨土思想轉趨根生而有力,敢於人前「稱性而談」。當年對日抗戰,避難到大後方的重慶等地,在學佛圈的一片偏見異解稠林之中,挺身而出,撰述了一部彌陀義蘊以維護法門,這就是一個見證。那時候,有人認為彌陀經是專應一般老齋公、老齋婆一類根機的經典,甚至以為只不過是熱鬧雜陳的廣告而已,絲毫無深義可言。因此,教內的大通家不屑講論,世俗的學術界也認為無甚可聽。 雪公眼見大好法門遭受陵夷,不覺悲從中來,一種使命感驅策,終於使他大作獅吼。要不是對於淨土真有所見,那有這樣的能耐?所謂:見得理透(是)有幾分,才講幾分話。否則,隨便發言,在當時高人林立的環境之中,不馬上成為眾矢之的才怪!其次, 雪公寫義蘊也有為自己過去誤解、歧視彌陀經以及一般人毀謗本經而作懺悔的用意在裏頭。從以上這些寫作的動機上,也不難看出 雪公在這一個時期對於淨土思想的認可與執持,那真是:我愛真理(淨土),赴湯蹈火,在所不惜!這在老師的身上,幾近半世紀的兵荒馬亂、出生入死之際,是那樣地堅定不拔而時時可死。這一大捨大放,反而換來步步得生。平時對於淨土的理解,在戰時真正加以發揮運用,這是解行合一的寫照。又是一個絕佳的見證。
順理來說,一個人的思想與行為,是應該相互配合的。行為如果沒有思想加以指導,未免流於蔽陋;而思想沒有透過行為加以實驗,也容易流於空疏。一種多人追逐的思想,卻只能在溫室中聊敘,在茶餘飯後喧嚷激辯,那是無濟於事的。世間森羅,詭變多端,那能打如意算盤,求其「按理出牌」。付出行動,接受環境考驗,那才能看出思想管不管用。從民初匪亂、革命之戰、五四之後軍閥內鬨,一直到抗日,雪公半輩子身處槍砲灰下討生活,目睹人間慘忍苦痛,從畏懼、悲憫的激情中一轉而為淨土的欣求,雪公自有他的因緣與境界,我們也有我們自己的時代背景,不必刻意去希求一個大動盪困境的重現,但是真有那麼一天,天災地變、飛彈臨頭的時候,彌陀名號是否能喃喃出口?那是值得我們深深省思的!緬懷 雪公在台上階前凜然站立的豪情神態,是否透露著幾許微妙的消息?誠中形外,那淨土思想的確立,應是來自實際工夫的練就,有「力」,也才真能有所「立」。
雪公承續在內地已有的修學,隨政府赴白,開啟他先後四十年教化,另一個新的里程碑。一直到 雪公往生之前,這一段在台時期, 雪公老師,可以說是活到老學到老,不斷地在充實與提升自己,使淨土思想更趨圓熟,其氣勢更形壯闊與弘偉。此下就例舉幾方面,來說明其大概的要點。
(一)華嚴導歸— 老師奉華嚴為自他信仰淨土的大根本,開辦將近三十年的華嚴講席(目前仍由 周老師續講其未竟部分),其用意除了在凝聚信眾有一長期的熏習之外,主要是要強化大家的信念,使其明白淨土念佛法門大有來歷,學人不必自我看輕、自我氣短。華嚴是圓頓大法,專明一生成佛的道理,只有法身大士才能領悟。可是全經到了最後,卻以行願品的十大願王導歸淨土,作為歸頂結穴(一生成佛)的下手處,這好比如椽神筆,闢空一揮,誰能了解意在何處?華嚴以十大願王導歸淨土,蓮宗也以念佛求生淨土,卻得異曲同工之妙。所以,古德有說:華嚴是大本彌陀,彌陀是小本華嚴。蕅祖以為一代時教,不外六字洪名,這些千古絕唱,不可思議!華嚴大士都求往生,我們博地凡夫豈能自生退屈,而不見賢思齊?念佛決不是老太婆的小勾當,華嚴確可作背後信仰的大支柱。
(二)帶業往生—這是持名念佛法門不可思議之一,這四個字,以目前可查的資料來看,首先出現在元代天如(維則)法師所撰淨土或問中的第十八問,他還是引用古人的話,這古人是誰?不得而知。其後,明代蓮池大師在其著作中提到帶惑往生,其意義是一樣的。在淨土的經典中,雖未見有這四個字,字裏行間是隱藏有這層意思的。另外,常被人拿來引用的那先比丘經的小砂大石喻(小砂雖小,沒有船載即沈;大石雖大,若有船載即不沈。砂、石喻業,船比佛力。),也都是很好的證明。類似的意義或比喻,也散見於唐代淨宗大德的著述中。根據的出處,雖不能說俯拾皆是,也可說為數不少。這個名詞是誰首倡的?並不重要。從義理上來領解,它就是佛說的,毫無可疑。帶業往生是特別在凸顯彌陀願力弘大不可思議,這是淨土之所以立宗的大根據之一。佛力固然弘大,但是它的前提是求生者必須「隨緣消舊業,更不造新殃。」平時猛造業,期待佛慈悲臨終接引而帶業往生,這是與因果道理違背的。淨土絕不是十足無賴之輩的避風港,自己一點不著力,死要人拖。雖然「隨緣消舊業」,這可與有人提倡的「消業」旨趣不同。前者是要伏(見思)惑就可往生,後者是消業才往生。這裏的消業,其實就是斷(見思)惑,嚴格就學理來看,消業往生,並不是不好,問題是凡夫有幾人辦得到。如果一反古德一脈相傳的慧見,硬立章程,難免就會弄得許多人的信仰無所適從。雪公往生前十年內,由於這一段橫出的公案,為了堅定大眾的信念,循循善誘,可謂賣著老命作教化。眼看天下蒼生茫茫受惑動,豈止是 雪公一人的悲愍,連上來 印光大師、淨土諸祖菩薩,都要哀憐不已,甚至「我佛夜半有淚痕」。「帶業往生」,就是佛說的!就理說(經論義理),確有其理;就事說(往生事例),實有其事。修學淨土,在這一要著,必須靠得住、把得定。
(三)當生成就—根據天台智者大師十疑論引述維摩經、智度論以及他本論的會通,可以明白「當生成就」也是持名念佛法門的要點之一。印光大師在文鈔裏,一再提示:念佛的人如果求來生大富大貴、或一聞千悟得大總持,大弘佛化,那就是三世佛怨。所以,念佛務必切求就在這一生往生西方淨土,所謂「當生成就」(起碼是了脫分段生死,不入六道輪迴。)淨土求當生成就,絕不是自了漢的作風,反而是志在千秋萬世的迴入娑婆、廣度苦難眾生的大人作略。講究穩紮穩打,實實在在利益眾生。下手處似是消極,及其結果與其他大乘法門無異。生生世世留住娑婆,接受挑戰,練就菩提,於理講得通,於事幾人有能耐?一個「隔陰之迷」,就夠打卻多少伶牙利嘴?!淨土講究實事求是,如果看他老修行的過程,遽下論斷:「天天阿彌陀,只知求死不求活!」是不爭氣的宗派!是枯寂的佛教!這就無異扼住對方喉嚨,說他聲音小,有點不近理性。修行淨土的人,既然持名念佛,斬釘截鐵地,就是務必志求此生往生極樂,不等來生多生,這就叫善順諸佛教誨,必能成就。雪公老師撰述的當生成就之佛法弘揚至今,在那平淡無奇的字眼背後,是否也散播著我佛那種「浪子早歸,莫遠走」引頸切盼的弦外之音?這也是值得耐人尋味的!
(四)但念無常— 雪公在日,無論在那裏講經或說法,總會警醒信眾:「你們不要迷信我會一直坐在這講台上!」或說:「原子彈就在我們頭上了!」。這一類的話,可以說是家常便飯,是那樣的簡易,那樣的平庸,連三歲小孩也說得上口。可是這三家村話兒,出自他老人家口中而一再叮嚀,其意義就非同尋常。這倒不是說 雪公預言或先知了些什麼,而是透露了一個重要的消息: 雪公是弘揚淨土的人,這些話不就跟淨土的修學,絲絲相扣?因無常,而求出離,這是入道的要門。不能從這裏認準,而悠悠忽忽,無論世出世法,都是很難成就的。雪公的話,印祖的「死」字,警眾偈,乃至八大人覺經的第一覺悟.........等等這些佛經祖語,當它一一浮現在我們眼前,旁經我們耳邊的時候,我們究竟能振起多少的激勵?我們是否能會到厭離娑婆、欣求極樂的目標上?這又是值得深深省思的!
(五)常行三事—時時懺悔、時時隨喜、時時回向。這是 雪公老師砥勵大家,在念佛之餘,要常做的三件事。說到懺悔,是要經常檢討自己,是否不知不覺中傷害了別人?是不是跟人爭名奪利?上班、為公家辦事,盡心否?講大話,三分說成七分?等等世出世法,只要是說錯、做錯的,都應加以反省。這是隨緣消舊業,做伏惑的工夫。其次,隨喜,雪公生自山東,而後半輩子居住台灣中部,食於斯、寢於斯,認為台灣這片天地對他恩澤深厚。為了飲水思源,所以未成佛,先結善緣。只要一有到外地的機會,不是買放生命,就是替動物皈依。不外出在台中,印經救濟,更不在話下。某人少穿的,「請你拿去,穿上!」毫不吝惜又有禮;有好吃的,你一包、我一塊,讓大家分享,自己喜形於色。或自行,或教他,惠而不費。回向,是萬善所得功德,無論大小,都回向淨土,普願自他都能往生。雪公經常提醒信眾,不要怕回向,不要忘了回向。忘了回向,將流入人天法;怕回向(功德別人分享,自己就減少),也與大乘淨土不相應。回向淨土,則往生有目標。功德分享別人,自己未見減少,反而更大,如火炬一樣,以一傳十,乃至百千萬,自身絲毫無損而光明更大。這「三時主義」的倡導,無異在往生的路上,起了一種補強作用。我們持名念佛的人,都求臨終無障礙,三時主義就是很好的保障。
(六)敦倫盡分—一部印祖文鈔風行天下,如何把人做好這個道理,觸目皆是,它的下手大原則,就是敦倫盡分。秉持印祖這個遺教, 雪公在他身上也推行地不遺其力。除了奉行做人是成佛的根本基礎這個理念之外, 雪公在入世事業方面,不惜苦心經營擘劃,也有他特別的時節因緣。民國四十初年之間,為台北新莊樂生療養院聲援救助,應是他日後展開慈濟工作的一大契機。當時的外教對於佛教,可說極盡譏嘲凌辱,認為佛教是寄生的,是消極的,是只顧自己解脫生死的。為了眾生、為了佛教, 雪公與一批信眾省吃儉用、出錢出力,那人間受孤立冷漠的一小角落,漸漸綻開光明與溫馨。敦倫盡分是要落實的,心理的空虛不說,如果缺少吃穿、沒得住,這些人情世故沒有打點好,還能向人說做人談學佛?那有誰會相信?從 雪公的身上、他的著作裏,可以看出,他是不樂見學佛人只會在文章上閒聊「孝弟忠信、之乎者也」而淪為一無事事的「窮措大」。所謂敦倫盡分,也不外是在把實際的人情世故處理得當。外教在這些事情上,也有他好的一面,老師只有讚嘆隨喜,與予尊重。外教對佛教的批評有不對的, 雪公一向採容忍的態度,不作反擊。儘管改善、強化自己一方,使對方的歧視自然消泯於無形之中。至於像老莊諸子、各種民間信仰,或講行善修福,或說成仙升天,只要是立足於把人做好的基點上, 雪公一律不加輕視,認為都能各利一時一方之機,可以兼容並存。這是 雪公在敦倫盡分外延的橫面因應。而在縱面上下互動,賴以內行的動力又是什麼?那不外是「誠敬仁厚」四字。
誠以自處,敬以治事,仁厚以待人。誠敬是做人處事的根本,世出世法沒有誠敬,一定辦不成。誠是實實在在,不敢自欺。敬是盡其在我,不敢馬虎。印祖視誠敬二字為學佛的秘訣,說它是「妙妙妙妙」,在文鈔裏,類似這樣的開示,可說不勝枚舉。這在 雪公,也是拳拳服膺,至終不渝,固然是奉行祖教,也是由於中國固有文化熏陶深厚所致。就拿恭敬三寶來說,民國六十一年前後,老蓮社辦大專佛學講座。有一次,宣公上人(俗臘約六十上下)來訪講開示,雪公在旁侍聽(像是坐在一張小學生用的那種木椅上),從頭到尾,正襟危坐。當時 雪公已是八十三、四高齡,對待 上人,就像舊時學校的小學生聽老師講課一樣,畢恭畢敬。又同樣在那一段時日,在某一次的 雪公上課中,突然走進來一位老比丘尼,身穿作務衣,腳穿拖鞋,神情有些呆滯,手上似是拿花,一步一步走向佛前。往上一供,轉身朝外,突然走近 雪公講桌,像要作禮。說時遲那時快,還沒有讓老比丘尼彎身,雪公早已一躍而出,下地伏拜。行禮後,令幾位學生攙扶老比丘尼離去。霎時間,整個課堂悄然靜肅,目擊好一副矯捷身段,真是歎為觀止。這尚是餘事,看那 雪公垂垂老矣之身,恭敬不但絲毫未減而又有加的真誠,更是叫人感動。以上是 雪公敬僧的一斑。 宣公上人是學禪的,雪公固然恭敬,這是不分門戶;老比丘尼似是庸愚,不具僧相,雪公一樣恭敬,這是不嫌修行高下有無。在他為何?不論,在我,敬其所應敬,這是 雪公的素懷雅量。至於敬法,也可以舉一事說明。也大概同在那個時期,有一回, 雪公在善果林講經。鈴聲一響, 雪公走進來,徐徐作禮,然後朝講台左翼移動。沿著台階,剛要往上移步,突然停住,臉朝前座使了一個眼色。這時,全堂聽眾錯愕不已,幾百隻眼睛同時集向一處,屏息以視,欲探個究竟。所幸,當時有位執事師姑反應靈光,手拿抹布,趕緊捱著講桌(或是供桌?)擦拭, 雪公這才舒顏開講。至此,大家也真相大白。原來,桌上有塵垢一類的東西, 雪公看在眼裏,不忍也不敢屈法以就人,對法用心之殷重誠懇,一至如此。至於對佛,那就不用多說。總之, 雪公教導後生晚輩恭敬三寶,自己更是處處以身作則,始終一貫。誠敬在本質上,非常抽象,其具體的外驗,就是不背因果,既是一體的兩面,而又相輔相成。印祖說:竭誠盡敬,成佛作祖有餘。若說:不背因果,學佛能事畢矣!這也不為過,往深處講,確是如此。實行起來固然不容易,不過藉此至少可以明白修學重點所在,不致捨本逐末,終成老骨董。再說仁厚,誠敬往外推就是仁厚(案,「厚」字其實可以不講,用在「仁」下,是為行文協順)。仁是孔聖人教化的大宗,重在安民,終極目標,是大同治世。慈(悲)是大乘佛教的大本,首在不殺,終極目標,是普置眾生於淨土之上,人人成佛。釋迦世尊漢翻能仁,孔聖古傳儒童菩薩,尋名責實,這東西兩聖所倡導的,隱然暗合。其下手工夫容有不同,所達境界或有深淺,其體並無兩樣。不依孔仁,人而不仁,佛慈何從邁步?不盡佛慈,人而不慈,孔仁何由圓滿?所以,儒佛離則兩傷,合則雙美。「仰止唯佛陀,完成在人格,人成即佛成,是名真現實。」太虛大師所說的這句名言,是否也就是 雪公一生所說所行、自利化他,所要詮釋的一種儒佛融會思想體系?這又是值得我們深深省思的!
其次就 老師教化的對象來說,大人信眾(含大專學佛青年)是一個主體。如果僅局限於此,那還是有所未盡。因為今日之幼童,就是來日之大人。同時兼顧,蒙以養正,一來,主體教化不受干擾(無後顧之憂)。二來,又可漸漸納入主群,繼續接受(主體)教化,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此外,跟外圍(非學佛)社會之間,也會形成一種良性互動。促成這個理念的實現,那就是國學啟蒙班這一類幼教組織的設立。觀察印祖與 雪公,這一僧一俗日後的造詣,都得力幼時庭訓不小,而又都倡導啟蒙教育,我們不難體會蒙以養正有多重要!對做人對學佛,對自對他,其影響雖小而實大,雖伏而實顯,我們能不重視?
(七)專持佛名—淨土法門流傳到了明代蓮池大師以後,就變成以執持名號為主流,不過當時蓮池大師仍不廢作觀。再到蕅益祖師,就純以持名為本宗修行宗要。入民國印光大師以來,仍然承襲不變,完全以持名為主,而更是大力弘揚,發揮到了極致。 雪公拜領印祖教化,自然也就專以持名接引眾生。同樣是持名,這些大德在用功方法上,難免會有個別差異,而在教化上隨著時節因緣之不同,也就各有強調偏重的部分。在台中淨土道場, 雪公是如何倡導持名念佛法門?以下略舉四點作說明。
(1)歧路亡羊:「只靠(持名)念佛,就能往生?是否就是這樣?」在信眾中,難免有些人會生起這種疑慮而心無定見,結果弄成多經多咒,又是拜懺又作法會,好不熱鬧。其實,路多易迷,又好比光散不能燒物。用心不一,那能成功?彌陀是法界藏身,舉其一名,則萬德俱備。只怕靠不住,把不穩,缺少信心。能定於一尊,自然立竿見影。
(2)全為彌陀:在家居士,既然身處塵世,就得要生活、要工作。這樣念佛豈不是要中斷?又扣除吃喝拉撒睡,念得佛幾何?雪公教大家:喝茶為彌陀,掃地為彌陀,乃至時時為彌陀,處處為彌陀。日久天長練習,心心念念是彌陀,工夫自然成片。
(3)百八不亂:念佛不貴多、不求快,要在品質精良。否則口念彌陀,心散亂,喊破喉嚨,也枉然。百八佛號,一句接一句,至誠懇切,攝心而念,從心起念,出口,經耳,又入於心,三處輪轉,周而復始,念得清楚,聽得清楚,這就是念佛秘訣。
(4)煩惱佛壓:凡在有心,無不起念。博地凡夫,起心動念無不是煩惱。煩惱來襲,如何對治?所謂一念煩惱,一聲佛壓。這是以毒攻毒,以楔出楔的辦法。壓之久久,練之久久,習慣成自然,煩惱無著腳處,臨終必有把握。古德又說:不怕念起,但恐覺遲。如何察覺煩惱(念起),這又是先要著力的地方。
(八)法有對治—在 雪公教化的主體信眾之中,大概可簡分為知識分子與非知識分子。一般知識分子思慮複雜,很難要他安下心來一味地念佛, 雪公認為這就需要有學理研究的輔助。多少有學理的基礎,念佛才能有個入處。至於非知識分子,就可一味地念佛,反而得力。如果硬要他研經解理,非但強他所難,又可能帶來反效果。
上來這八條,或許可以說是 雪公在弘揚淨土法門所建立而賴以運用、強調的思想大要。再就這八條簡單分析來看。第八條是說明 雪公施教手段的善巧方便,所謂法無定法。本來淨土三大要,只講信、願、行。然而在信眾中,確有不必講解的,也有不能不講解的。而這個解又不是大開圓解的解,姑且說它是勉強的解。雖然解而勉強,也有某種程度的管用。硬說一定要解,或一定不要解,可能成依死方醫變症,誤卻眾生的慧命。其次,(一)華嚴導歸,是立信之大宗。(二)帶業往生與(三)當生成就,是立信之別支。其中,帶業往生是明佛力之可依賴;當生成就是說自力不可仗恃。以上三條是依時代環境,堅定信眾的信心不受惑動,可總括為「信」。(四)但念無常,旨在引出欣厭,這是願。(五)常行三事,不出十願,這也是願。(四)為別願,(五)為總願,這兩條可總括為「願」。(六)敦倫盡分,是助行。(七)專持佛名,是正行。這兩條即正助雙修,可合為「行」。前來七條,總不出淨土三要—信、願、行。綱領不變,而因應時節因緣的需要,有不同的說法與特別的強調。
這個部分是說明 雪公如何將他思想上的理解化為「宗教經驗」的實踐,也就是他的實際修持內容,簡單可分為自行與化他兩方面。在自行方面,雪公四十年如一日,修法不變,早晚二課不斷。這固然是得力於見理透徹,而從小養成一種堅忍強毅、肯吃苦頭、不怕困難的德性,也大有關係。不變、不斷,這是真精進。有精進,才能叫修持。有修持,才有力量,有感應。因此,蕅祖說:保持早晚課不斷,一定往生。這是應該深信的,就怕我們沒有恒心。雪公在定課以外,也頗寶貴零碎時間的利用,一串多年的念珠隨身攜帶,所以坐也阿彌陀,行也阿彌陀。二課其求「定」,散念求其「熟」,兩者並行,往生的路上就多一重保障。
至於利他方面,除了淨土本身的經論以外,就連講其他的經論,或一般的開示,雪公都循循善誘,處處提攜勸化會歸到淨土上。這種「口頭講解」的具體化,就是指導信眾成立念佛班。透過念佛班的參與,一來平時可以共修切磋,提升自己的境界,二來有人往生,也可以幫助助念,既是功德,又可激勵自己的道心,可以說一舉數得,好處多多。
念佛班的成立,在整個信眾中,無異形成一種全面性強而有力的增上緣,帶動多少人因此工夫更紮實、心胸更弘闊,使往生的路途上,更增加無比的信念與希望。養兵千日,用之一朝,別人生死之際,也就是自己歷境練心,自我檢定工夫最好的時機。念佛班的成立、助念的安排,這豈不又是一種教化上的一大善巧。
一種思想,如果沒有行動的配合,沒有結果,那也不過徒為一思想而已,那是平面的,沒有生命的。說淨土有多好又多好,有什麼憑據?不錯,外人可以這樣問,念佛的人也可以這樣問。古來往生的事例不說,一生倡導淨土的 雪公,其末後一著,就是絕佳的見證,也是「如是因,如是果」最好的寫照。 雪公臨終時,手持念珠,口念彌陀,右脅而臥,安詳往生,對照佛經祖語,這就是瑞相。人法若合符節,除此之外,對 雪公都是不用附加上的。
雪公生前,處處求平實,時時講平實,當這臨終也現相平實,這不就是滿其所願?「為因既強,果必隨之」,在華嚴講席上, 雪公就曾這樣提示過,語應猶在耳,這或許是自信心聲的透露。具備三資糧,必定往生,經證鑿鑿,這不可信?又有什麼可信?
捫心而言,在 雪公那臨終之時、火化之際,我們是否引頸切盼,將心以待?那是否已有偷心?問心有愧?雪公末後一著現相平實(包括臨終前後,火化前後等等),是否就是示現給我們的頂門一針? 雪公平實,我們是否也該平實以對?已故周楊慧卿居士是雪公的弟子之一,往生瑞相特別殊勝,而 雪公在他所撰之傳記中,說居士;「人訝其瑞,信已生;予觀其行,知決生;瑞幻而行實,得其實可遺其幻也。此予之知其所知,與人之信其所信,而有異者。」這一段話說得多懇切、多殷重,不是 雪公蔑視瑞相的存在,而是 雪公對於周楊居士的行持,表示更認可、更尊重、更有信心。
我們之對 雪公,是否也該如 雪公之視周楊居士?悲傷、掉淚這些俗情,尚不為過;「有無聞到香味」、「舍利子有多少?顏色怎麼樣?」.........如有這些偷心,是否應加以突破?料想 雪公在極樂淨土中,或許會為之頷首稱是。
雪公老師一生的造化,非常博大精深,往生後所遺留下來的,無論是有形或是無形,處處是學問,處處見悲心。想窺探其一二而有所領悟,談何容易?縱有所說,都恐怕已落於偏差與錯誤。筆者個人所學非常淺陋,也缺乏專業的學術訓練,一篇標名思想一類的蕪文,寫來是冗長又駁雜,只不過是依著一己所知、私下揣測所湊集的一些支支點點,希望對於修學淨土的後進也許有點小幫助。結構嚴謹、條理清晰的鴻篇巨著,還得期諸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