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塵回憶錄(上冊)
倓虛大師自述
湛山倓虛大師門人大光記
師名隆銜。字倓虛。河北甯河縣王氏子。父瑋德清。母張氏。因夢偉丈夫手牽黑驢來求寄宿。卻又不可。遂誕師。生有異秉。繈褓中口喃喃恒念持齋二字。母私以為異。因如其言持齋焉。又嘗夢追師至一廣場。時有高顙隆准之僧眾合掌經行。師忽現僧相。參其中宣梵唄。即之已渺。因駭詫而覺。由是其母知師後必為僧。年十一肆業於村塾。喜靜坐。厭咿唔。或時逃學歸。母知其性之所在。亦不責之。暑假中隨母往外家。時近黃昏。獨坐門外觀村景。意甚得也。從母適出。忽詫曰。門外何來一老僧。及諦察之。乃師耳。由是師亦自知後必為僧。輟學後。習藝於某肆。肆主龐眉而龍鍾。日會計於錢簏間。吝且傲。師心鄙之。因自計曰。吾安於是當何日與之等。且等彼矣。去死已不遠。人生如是。有何意味耶。因抑鬱不自得。竟辭歸。其母亦任之。師既志與人殊。因究心於出世之事。聞人言誦高王經千遍。所求定如願。遂誦習之。亦未稔將何所求也。然藉是而引發宿根。地無僧侶。惟有與道者遊。將欲窮造物之蘊。苦境嗇。糊口於四方。為記室於軍中。以所入奉母。旋貿易於旅順。待人誠懇。人樂與之遊。所業亦日裕。適日俄戰起。遂罷業歸。習醫於營口。獲醫學優等獎。暇常與邑之居士遊。始知有佛。即萌出世想。因組佛學宣講堂。研究內學。如是者有年。學益進。而出世之念亦益堅。年四十三。投天津清修院清池老和尚求剃度。池師異其貌。知後必能荷擔正法也。謝不受弟子禮。為介臨濟正宗印魁老人。禮其塔。師焉。且謂師曰。吾前日夢一沙彌從關東來。其名為倓虛。尋病卒。為說偈荼毗竟。吾亦歎惋而醒。因記之於冊。今子果來。既符所夢。子當為再來人。師曰。吾今出塵矣。可去土留虛。乃自以倓虛。時一九一七年也。是年秋。寧波觀宗寺諦閑老和尚開堂傳戒。師欣然往圓具。後依止習台教。然北人南行。格於方言。每值講經。瞢然不解。心甚苦之。適靜修法師因事告退。諦公自講大乘止觀。諦公善國語。師始明山家旨趣。一涉教海。便識南針。研求既銳。深有心得。一日諦公因寺務繁冗。講大座未能詳。終課。告眾曰。好自習之。翌晨當按名覆講也。師回寮後。即手不釋卷。悉心探討。深夜不息。次日覆講。最後至師。陳理透闢冠同儕。諦公大喜。。嘉勉備至。且有虎豹生來自不群之語。師於是於眾中嶄然露頭角。既畢業歸。即應井陘顯聖寺請講地藏經。時年四十七也。復赴奉天萬壽寺講楞嚴經。聲譽日隆。是夏倡創楞嚴寺於營口。四十八歲。講金剛經於長春。乃建般若寺於近郊。將落成。僧眾多從遠地來掛塔。師乃手訂規約。俾遵守焉。四十九歲講楞嚴彌陀二經於哈爾濱。受陳飛青居土請。復倡建極樂寺。苦心擘劃。不辭勞瘁。一九二四年冬。寺落成。復設立佛學院。培植弘法講師。於是關東始有僧學。一九二五年。師五十一。應北京柏林寺請講楞嚴經。復於京之彌勒院設立僧學。四方習教者咸集。及秋。赴日參加東亞佛教聯合會。時同行有曼殊大師。人素狂放。而獨敬重倓公。既返國。迫歲暮。師冒嚴寒赴吉林黑龍江弘法。一九二七年。倡建法華寺於綏化。並立僧學。夏赴奉天創佛教會。重修南關般若寺。於是關東之佛法。得師弘而始大盛。善信之皈依者不可勝計。十七年。返北京任彌勒院教職。十八年。迎諦公北上傳大戒於哈爾濱極樂寺。度僧七百餘眾。十九年。立僧學於奉天般若寺。二十年秋。營口楞嚴寺落成。請寧波天童寺禪定老和尚住持。開光傳戒。盛極一時。二十一年。應西安佛化社講經。並大慈恩寺傳戒之請。秋。長安印經會委託師護送磧砂影照玻璃藏經版至上海翻印磧砂藏經委員會。師乘方船至臨潼山左近。突來匪徒多人。意欲洗劫。舟子股粟。莫如所措。師神態自若。語渠魁曰。貧僧護送經書版。為省費故。乃捨車而舟。出家人愧無黃白物為諸君壽。如缺路費。囊中尚有十餘元。可相饋也。匪審其言實。且服其膽量。乃持資呼嘯去。師自幸經版未受損。乃返臨潼縣報告。乞派員保護。乃得安抵滬地。師護教心誠。不辭勞悴。斯可見矣。其年諦公圓寂。師本擬赴寧波發龕。以任護經事致不果。乃掃塔盡弟子禮焉。師之在滬也。葉遐庵居士甚禮敬之。請師講經於青島。並籌建湛山寺。設僧學。二十三年。寺後殿落成。學僧絡繹至。師乃定學規。立課程。聘講師。事無大小。必躬親為之。其所期望者蓋甚殷也。二十五年傳大戒於長春般若寺。四眾弟子千余。盛況空前。二十七年湛山寺大殿亦落成。學者愈眾。寮房幾不能容。自是青島人士之信仰佛法者日益多。師年近七十。培植後學不遣餘力。每有開示恒以淨土為歸。受其化者不勝屈。凡有供養。悉歸常住。一納蕭然。不蓄長物。善持律者。不是過也。師之著述有心經義疏。淨土傳聲。讀經隨筆。大乘起信論講義。並弟子所記楞嚴隨聞錄。金剛經親聞記等。並行於世。廣覺習教座下。頗悉顛末。謹按大端。略記如是。夫人必有所不為也。而後可與有為。觀師處逆境而不苟就。汲汲以學大人學為事。卒能荷擔大法。俾振宗風。此非志操大過人者而能卓然樹立若是哉。余魯陋無以自見。既述師之傳略竟。因贅數語。用仰高躅。復自慚也。
辛巳三月弟子廣覺敬撰。
影塵回憶錄上冊
倓虛法師,以北方長老,南來皈依 諦閑大師,學於觀宗講寺。諦師以北方佛教衰頹,欲振興之,必得其人;而南方比丘,口音不同,若往弘教,必多扡格,故對於倓老,極為器重,卒以台宗法派付與之。倓老學成北歸,果能不辜師命,於東北、華北、青島、先後建造大叢林多處;並隨時隨地,為大眾講經說法;無礙辯才,滔滔不窮,聽者悅服。又提倡僧校,造就後賢,數十年來,人才蔚起,天臺一宗,盛弘於北方,此乃智者大師,創教以來,所未有也。其弟子大光等,啟請倓老,將生平經歷,一一宣說,以便後學,有所取法。倓老云:「此前塵影事,如夢如幻,倏已過去,復何足道。」不之許,經大光再三懇求,乃允分期講說。大光私自記錄成書,凡三十萬言,名曰影塵回憶錄。辛卯之春,余重遊香江,恒至華南學佛院,與倓老把晤,大光出影塵回憶錄稿八厚冊,請餘訂正。餘攜歸,以其卷帙繁重,恐不易卒讀,心頗憚之!及一展卷則其事其文,處處引人入勝,筆意生動美妙,非特發揚佛理,且極富文學趣味,令閱者如讀章回小說,不忍釋手。乃於稿中字句不妥;或敘述有不當者,為之增刪修正,未及一月,全稿完成,可謂始難終易,則大光之妙筆,有以致之也。大光浼我作敘,餘諾之,因束裝北歸,未曾著筆。今接其來書,述及此稿付印在即,乃草此文以貽之。
辛卯孟秋蔣維喬拜撰
影塵回憶錄者,大光法師為紀其師倓虛上人自述經過事蹟而作者也。倓老法師,在東北華北各地弘法數十年;除講經說法外,創立叢林,興辦佛校,修建廟宇,受化度者,都十余萬人,法緣之盛,歎為希有!事蹟之多,罄竹難書,誠近世佛門之龍象也。大光法師,為利後學故,殷勤啟請上人,將其一生因緣,如實宣說,記成茲錄,公諸於世,是亦弘揚佛法之方便也。余之拜識倓老法師,始於老人來港卓錫荃灣弘法精舍之時;緣該舍前為黃傑雲、王璧娥、李素發、諸居土所建立,甫告開創,即遭戰禍,弘化工作,迫得停輟。復員後,余因與王璧娥林楞真兩居士,發起設立學佛院,造就僧材,以廣弘化,認該精舍為最合理想之院址,乃向各方奔走,籌措經費,著手開辦。一九四九年春,蒙葉遐庵、吳能任、樓能崇、諸居士熱心襄助,大致就緒。適聞倓老有南下弘法之訊,餘為之喜極!夤緣禮請老人為學佛院院長,期以三年,幸承俯允,即行蒞港主持,於是華南學佛院,遂於是年四月正式成立。時光荏苒,第一屆學法諸師,已於一九五二年畢業,老人慈悲為懷,復徇諸護法之請求,繼續招錄第二屆學僧,再施法雨,迄今又將兩載。老人年近八十,精神矍鑠,辯才無礙,誨人不倦,因機投教,方便善巧,故自駐港以來,受化度者,為數亦眾。今也覺光法師,暨吳能任、潘慧通、陸能誠、諸位,擬將斯錄付梓,囑序於余,餘不敏,以錄中所敘,都屬倓師來港以前事蹟,因為補述梗概,藉志倓師南來因緣;及其殊勝功德云爾。
一九五三年阿彌陀佛誕日王學仁拜述
歲戊子,餘養屙來港,寓居距東蓮覺苑頗邇,因時往禮佛。己丑春,聞大德倓虛老人,來自琴崗,心向往之,乃因王學仁居士之介,同赴正覺蓮社謁見。法師延坐,啟示灌沃,歡喜讚歎,心悅誠服。初見之際,惟覺師一樸質之老僧耳,語不出奇,舉止懇願;但靜瞻容顏,端正和靄,雙目炯炯有光,令人生肅然起敬之心!
爾後、師在東蓮覺苑,敷說大乘金剛般若波羅蜜經;除休沐外,每日午後開講,餘侍聽無虛日;且商苑長林楞真居士,由余每日侍師共餐,乘機請問法要,每承開示,莫不事理圓融,語中肯綮!
師、中年出家,為居士時,即已聯合同道,精研教義;並設講堂,勸化群萌。自披剃後,四十年來,於習教、說法、設校、造就僧才之外;並以持誦大乘妙法蓮華經為常課,深得諸法實相之旨。恒以看破、放下、自在、勸人,辯才無礙,音如洪鐘,精神矍鑠,誨人不倦。又師於講經,均適性而談,經義而外,多所發揮,益知師卓錫北地,歷建名剎,丕振宗風,泰山北斗,為眾共仰;今又杯渡南來,宣化嶺外,維一發而不絕者,蓋有以也。
其後,葉遐庵、王學仁、黃傑雲、樓能崇、林楞真、諸居士,創辦華南學佛院,禮聘師為院長,約余與其事;余以因緣巧合,良機難得,允隨諸善士之末;並商諸居士,由於常住院中,朝夕隨侍。光陰荏苒,匆匆五載,竊幸親近大德,深沐法乳,雖舊習未盡,而解脫有徑,聊堪引以自慰。
前數年時,師曾徇眾請求,講述其出家因緣;及弘法經過,由其弟子,大光法師,編纂成冊,以師向重潛修默究,不事表,故脫稿後,藏之笈內已久,未允出版。餘以其內容。法法圓融,語語性海,足為當今四眾之良模;後世學佛之南針。今年六月,又適為師八十正慶,此錄之刊。亦足為師數十年,說法利生,功德之紀載;復經潘星舫、陸伯、兩居士,一再啟請,始允付梓。劉漢居士,披閱原稿後,力予資印,竟得厥成,志其因緣如此。
甲午浴佛節日菩薩戒弟子吳蘊齋法名能任謹志於香港荃灣弘法精舍華南學佛院
時代的浪潮在洶湧不停的賓士著,歷史的發展也隨了時代的不同而演進。人生像一個大的舞臺,歷史是一部常的劇本,古今來多少出身不同的人們,在各種變幻不同的時代裏,扮著出沒不同的角色,演出歷史不同的劇本。過去是這樣,現在是這樣,未來也是這樣;世法是這樣,出世法又何嘗不是這樣呢!
溯自二千九百多年前,釋迦世尊降生於印度迦毗羅衛國,說法五十年,住世八十載,末了開權顯實,演了一幕教化人天的悲喜劇,便示寂入滅了。跟著佛的弟子,把佛的言教結集起來,有了後人所讀的經,也成為人類歷史上空前未有的偉蹟
漢明帝時,佛法傳入中國,迄今已有近二千年歷史了,中間大德輩出,遞有興廢;歷史上也有著各種不同的記載。近世紀來,科學昌明,佛法式微,南北各地大德,肩荷著如來家業,以堅毅無屈的精神;在各種不同的環境裏,方便權巧;出沒隱現,實行其弘法利生的工作;教化其應度機宜。這些位受佛咐囑的如來使者,論本跡、論度生、亦各自有其不同的因緣。
本書是湛山倓虛大師徇眾請求講述其平生事蹟和各種弘法因緣由大光私記成書的,此雖個人傳記,算不得什麼重要歷史;然而傳之將來,或不免為史家所據為寫史的較詳確的文獻參考;最低亦可藉此瞭解到當時佛教情形的一斑。因此在未閱本書前,先談談記述本書的經過,也算是一個緣起吧!
那是一九四0年我正在當禪和子,到處求師問友,掛搭參訪。同參道友聚在一塊時,每每談起當代大德的弘法事蹟來,謂各自有其不可思議的境界!他們像空中的瑞靄慈雲,庇蔭著每一個後起的僧材;像天上的日月星光,照耀著世界上每一個黑暗的角落,令人們擁護著;向往著。據說這些位大德,多數是示跡在中國的長江南部;化緣也盛興於南部,縱是示跡在北部的,其應化因緣也隨了自然的趨勢而南移,(這大概是指印老和弘老),如果說示跡在北部;而又久於支撐著北中國和東北邊陲佛法的,那就非倓虛大師莫屬了。自那時起,我以好奇的心理,注意搜集他老的史料;可是限於口耳傳聞之間,所得有限,其他有關書刊記載所獲無幾。這大概是他老一向只顧事實,不重宣傳的緣故吧!
一九四一年夏,我在北京中國佛教學院讀書,這裏邊有很多是大師的舊學生;而且多數是東北籍的。在和他們的談話裏,我又得了些關於他老的軼事。過後五年間,在一個很難得的機會裏,我又聽了他老兩次開示;和一卷心經,一部始終心要,這便是我親近他老的開始。
一九四五年夏,離北京南下,在濟南逗留了一個時期。一九四七年春,由濟南到青島,那時正值大師在天津講經並策劃修大悲院,以後又去長春傳戒。我到湛山一年多光景,每與同住師友談起關於大師的經歷,以為他們隨侍日久,必能知道的較多較詳細;然而事實不然,他們也一樣的懵懂,有些事情也只是仿佛依稀的說個大概,詳細情形就不知道了。
一九四八年夏初,大師由長春經平津回青島,主持湛山校務,(當時我會寫「倓虛大師歸來的前前後後」一文,登覺有情月刊),當時因在長春時,曾受饑荒影響,病體還沒復元,所以暫時休息,沒與學生上課,這時我認為是我搜集大師事略的一個最好機會了。當時我曾這樣想:過去祖師大德,其事蹟經人記述流傳於後世者,史不乏例;如明末見月律師,曾把自己一生經歷,應大眾之請,寫一部一夢漫言,不但其文字膾炙於人口,其砥節礪行實垂范於後世!今大師已是垂秋之年了,於佛法頗多供獻,著述雖已有刊行於世,而一生經歷尚罕有人知,為利後世計,似已不容緘默。為了這種心理的驅使,到了快到暑假的時候,我乃從中發起,請大師講述其出家前後的經過;和在各地蓋廟、興學、弘法、的各種因緣。當時大師沒允許,他老回答的意思是說:咳!事情過去的過去了,現在的現在,未來的未來,有什麼可說,說也不過是些前塵影事。後來我又拜託本寺方丈善波和尚,主講澍培法師,教授王居士等,重去啟請,經過再三的懇求,總算得到他老的允許了。那時正趕放暑假,每天早飯後講一堂,每次講一個多小時,把他老從小到老的一些經驗閱歷;和各種弘法事蹟,以家常敘談口吻一一道出,(但並不知有人為之紀錄。)從五月底講至七月初,講了約一個多月時間。大師講的時候,是想到說到,稱性發揮,不但把故事的題材說得輕鬆動人,且有意義、有次第、有興趣、富於幽默感,故使得每次聽講的人都哄堂大笑。平常跑街辦事不到課堂的人,這時也都跑來聽一個鐘頭的講。幾十年來,他老之所以能方便度生,能接引人,能攝受人,這恐怕也是原因之一吧!
暑假完了,大師又照常恢復了他的市內弘法工作。原來在青島市內,有一處湛山精舍,是湛山的一個弘法支院,裏面設有青島市佛教會;和佛學研究會,每到禮拜天的下午,向例由湛山寺派人去辦公講演。這裏距湛山約五六里,來回坐馬車,約一個小時。那時我乘去佛教會辦公之便,得侍講筵,來去和大師同乘一車,藉機把書內之事由待補充或年月之待稽考者,一一就便提出詢問;或有時入室請益,均蒙一一答復。不過有些地方的經過,當初是用大師的名義影響或由大師計劃經由他人負責建設起來的,其詳細情形,連大師自己亦不甚清楚,雖經與各方通訊搜集,終以時會非常,探訪非易,就只好從略了。
之後我把記稿上的速記符號填起,然後慢慢整理,這使我感到是一件繁重而複雜的工作!因為大師所經過所創辦的事情,大都是同一時期的:例如在奉天萬壽寺辦學時代,就開始修著營口楞嚴寺;修著哈爾濱極樂寺;修著長春般若寺;也修著瀋陽南關般若寺,同時還應各地去講經。事情的穿插,像亂絲般的團籠在一塊,講的時候,固屬要提前想後,說東顧西,可是在整理時,也是最感麻煩的事!如果按當時的事實經過,則茫無頭緒,按年代先後,則又恐顧此失彼,稍一思考抉擇不慎,便模糊過去了。
最初我整理這稿子時,是先用第三者立場寫出來三章,前面還有一篇序言。後來感到有兩種不妥;一是因大師的慧業與事業二者各自有其高標獨特之點,如以凡情妄測,難免深淺失當;二是以歷史觀點寫他人傳記,為顧念其本身事實,勢必揚棄許多不必要的材料;可是這些材料如仍原之於傳記本人之口,則又頗覺寶貴。基此之故,仍以講錄方式,將橫豎複雜之事實,作分門別類之排比,然後按年代之先後,前後錯綜,次第加以敘事說明,這樣寫出來之後,則大師自大師,一切皆屬本來面目。但其中亦有不按年代先後者,如修天津大悲院時,是在修青島湛山寺以後,敘述時,卻把大悲院列在湛山寺之前,這是因大師晚年棲跡湛山,人以「湛山大師」稱之,故以湛山殿其後。至於文字方面,巧拙如何,不敢自詡。不過為顧及興趣起見,在著筆時,會儘量保持當日大師講述時的輕鬆口吻,多少還帶些文學性,免致讀起來生厭!
從一九四八年冬開始整理出來八章,後來因我在常住裏擔任了一點別的事務,就把這事擱下了。一九四九年春,隨大師南訪香江,值華南學佛院創辦,在這裏又藉機把全稿續整完竣。至於本書的命名,因大師在末了結束其談話時會引楞嚴經上的話說:「縱滅一切,見聞覺知,猶為法塵,分別影事。」大師自己亦說:「我所說的話,並沒有什麼記載,只是六根對六塵,在六識上留下這麼些影子。現在所說,無非是在這些影塵上,作一種往事的回憶」,因此名曰影塵回憶錄。計全書共分二十三章,凡三十萬言。並為醒目起見,在清稿時,酌為分章節段,因意命題,大師生平事蹟,於焉可見一斑了。
大師原籍河北省甯河縣人,一九一七年,四十三歲,跟淶水縣高明寺印魁老和尚出家,又依 諦閑老法師圓受具戒,繼入觀宗寺佛學研究社專攻天臺一宗,深得諦老器重,曾親書嫡傳天臺宗第四十四世法統授之。一九二0年,回北方後,即隨了各種不同的因緣,從事辦學、修廟、弘法、等工作,三十年來未曾稍憩。計自一九二一年起,共創建十方弘法大叢林九處,弘法支院十七處,佛學院十三處,在家中學兩處,小學兩處,印經處兩處,談經二百餘會,著述十餘種。曾在門下受業學生一千余人,培養已能在各地擔任弘法事業者三十餘人,傳法者十四人。計三十年來所有徒弟、徒侄、徒孫、戒弟子、皈依弟子、學生、及各地直接信眾法眷屬等不下十幾萬人!其間接者則又不知凡幾;這是我十幾年來搜集大師事略所得的綜合縮寫,也就是本書所欲敘述的經過。
竊以天臺宗發源於北方,(北齊慧文,元魏慧思),盛弘於南方,(慧思以北人南遊傳智者),入民國後,又從南方盛弘於北方,(大師跟諦老學,回北方後,專弘天臺一宗),今大師又從中國的東北邊陲飛錫到海外的嶺南來,期以天臺心印與曹溪一脈相輔並宏,亦屬法運攸關。幾十年來他老在北方對佛法的宏傳與建樹,當然不用說大家也會知道的。不過以北人乍到南來,基於雙方的瞭解不夠,言語捍格,所以初時印象似較淺淡。就在這當兒有人得悉大師的回憶錄未出版,為了對大師有較深的認識,於是竟相索閱,閱後又去和大師接談,這時大師才知道他在幾年前所講的自己的身世已經編錄成書了於是把稿子要來自己閱了兩遍,結果給撕掉了不少。所幸沒給完全燒掉,所剩下來的稿子仍由大光保存,中間幾經師友們敦促出版,都為大師以「多事」所阻。
最初我為了求得對大師的事蹟知道得較詳細較清楚,曾儘量從各方面搜集,最後幸承大師親口講述,總算得如所願了。可是我知道大師的同參、道友、學生、弟子、私淑弟子、和各地信仰大師的人,多得很,恐和我同感欲知其史跡者尚不止我一人,因此不揣譾陋,冒大師「多事」之責,把這本私有筆記,付之剞劂,公諸同好。自知才輇任重,錯漏難免,尚祈大德賢哲有以教正。
佛曆二九八一年歲次甲午浴佛節日大光寫於香港荃灣弘法精舍華南學佛院教授室
(一)引言
昨天,聽方丈和尚說,大家想聽聽我的履歷;和我出家前後的各種因緣,讓我隨便說一說,這也是大家對我的一番好意。因為年紀已大,像風中殘燭一樣,不定在那時就要快死了。說一說,讓大家知道一下,也作一個紀念。
(二)家世與環境
唉!提起我的身世來,真是可憐的很!多半輩子,都是在坎坷潦倒中;家境很貧寒,自幼就沒念過多少書。
我原籍是河北省,寧河縣,北河口,北塘莊人。這個地方在甯河縣城南,距天津一百里地,距塘沽二十五里。因為在寧河縣的西南至東南一帶,靠海很近!是一個鹽鹼不毛之地,所以一般人的生活都很苦!
我常聽先人說:我們那個地方是靠海,沒有什麼大出產,多仗曬鹽灘為生活。後來因為地方狹窄,鹽灘不夠曬,就漸漸又改為捕魚。中等人家,大半是帆船貿易,海上往來,到山東沿海一帶—如煙臺,龍口,石島—或到奉天,營口等處去販賣糧食。普通一般窮家住戶,因為本地沒什麼出產,大多以捕魚制蝦為業,這種職業雖然是很苦,可是在天津東北一帶,已經成為一種生活的習慣了。
這是說我們那裏的生活狀況苦得很!
我的俗家姓王,曾祖父諱一亮,曾祖母馬太夫人,祖父名升字允平,祖母宋氏;曾祖父和祖父均重陰騭,有潛德。父諱德清,賦性耿直,不慣逢迎,平素談話時常說:「為人作事,無論如何,要給兒孫留些陰德!」又說:「我們王家,多少輩子,沒有和人訴過訟,打過仗。」並以此叮嚀後人,縱然自己吃虧,不要違背祖上家風。他老的為人,對於自己生活很儉樸,對於公共事業則很慷慨!寧忍自己艱窘一點,總要去幫助人家。一生持身涉世,待人接物,沒什麼特長,惟「敬以處事,誠以待人。」因為家庭人口多,本地沒多出產,所以一生多是帆船貿易,到各地去做買賣。
我母親娘家姓張,天性淑和,孝道殷勤。居家過日子,總是做在先,吃在後。對家庭中的事任勞任怨,遇有不順心事,唯念阿爾陀佛。對鄉里則敬老憐貧,排難解紛。先是夥居,人口眾多,一個大家庭;後分居度日,各立門戶,父恒經商外出,家事賴母親支援。每教訓後人,要惜福修福,平常不曾道過他人一句是非。
在我上面,已有兄姊七八個,可惜都未長大;有活三四歲的;也有活七八歲的;沒有一個能存在,都夭亡了!我父母以為後代無望,對兒女方面很傷心。過三年之後,又生下了我,父母恐怕我也活不長,然又不能不好好撫養,只好任命而已。
(三)降生以前的夢境
我生的那一年,正是光緒元年乙亥(一八七五年)六月初一。那時我母親,已經三十六歲,我是最後所生,生下來之後,就沒有乳吃,為了撫養我這個最後的「老生子」,我母親不知受多少苦!
我懂事的時候,我母親嘗給我說:生我的時候,是一個早晨,太陽已竟很高了。在那一夜,我母親還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梵僧,是一個大高個,禿頭,穿的很整齊,看光景不像中國僧人打扮。手裏牽著一頭騾,(並不十分像)到我們門口要住宿。那時正趕我母親在門口站著,我母親對他說:「我們這裏,並不是客店;而且房子也很窄狹,不能住,你去另找地方吧!」那僧人說:「唉!我是出門趕會的人,現在天已晚了,你方便方便,讓我在這裏住一宿吧!我母親說「我們家裏要是房子多的話,可以讓你住,沒有多房子,怎麼能留你住呢?如果你必需要住的話,我可以給你介紹一個地方。我們的隔壁有個大煙館,你可以到那裏去住吧!」這時那人就有點不樂意地樣子,「哼!」他說:「好漢不進三房,我那能往那裏去住呢?」這時我母親就醒了。第二天早晨,吃早飯時候,就生下了我。
後來,我母親對他說的那句話裏的「三房」兩個字,始終不明白,就跑去問我的一個本家伯父。我們這位伯父素常以拆字算卦為生,對於這些江湖話,都很明白。他略略的給我母親解釋了一下,他說:「三房者:第一是賭場;第二是煙館;第三就是一般下流人所到的地方,(如妓院等)普通有知識有身份的人,絕不涉足到那種地方去。
我母親還說:生我的那一年,年月不好,鬧饑荒,人民的生活都很苦!又加那年六月間很熱,老的小的熱死很多。我們鄰家和我一塊生的一共有三家,那兩家母子都熱死了,就剩下我們母子二人。按普通常識來說,凡產婦須避風,忌喝涼水,我母親因為天氣熱,也顧不得這些忌諱的事情,往往夜間在院子裏睡覺,還常渴涼水。也真奇怪!就這樣我母子也沒有死。
(四)身在繈褓叫吃齋
以後,我們街坊鄰居,看我獨沒有死,覺得很特別,我母親也以為我縱然活下去的話,也在家裏待不住,後來必定要出家當和尚的,她說這話因為有兩種原因:
第一個原因是因我生下來到兩三歲之後,也不會叫爸爸;也不會叫媽媽,只會說:「吃齋」兩個字。這是我與其他小孩最特別的地方!後來,我母親叫我學說話,教我叫爸爸叫媽媽,而我嘴裏頭仍然是「吃齋」「吃齋」的喊,其他的話,教也教不會。「吃齋」這兩個字,不教而自會說。
後來日子久了,我母親對這事就起疑惑:為什麼不會叫媽媽,只會喊:「吃齋」呢?於是就以這事去問鄰家的那位下神的老太太。(巫婆)老太太說:
「那是你這孩子,在前世有吃齋的願力,如果今生不吃齋的話,恐怕不能活下去。
這時,我母親聽了這話,就又犯愁了。
「啊」?我母親說:「他一個小孩子,又怎麼能吃齋呢」?
「他固然是一個小孩子不能吃齋」,老太太說:「那麼你是他的母親,可以替他吃齋呀」!
我母親在那位下神的老太太面前領教了之後,低下頭去沈思了半天,覺得這事情左右為難。吃齋吧?家中都是吃葷的人,而且沿海地帶,吃魚的時候又多。不吃齋?自己就這一個孩子,下神的那位老太太明明說他是有吃齋之願,不吃齋就會死,萬一真的死掉了,不是我落得一輩子絕戶嗎?這種矛盾的思想在心裏縈回幾番之後,自己覺得得仍沒辦法來解決,最後還是請示老太太來想法。
「真難為我」!我母親說:「我們窮人家,很多人在一塊過日子,怎麼能方便吃齋呢」?說這話時還有點發愁的樣子。
「告訴你」!老太太很爽快地說:「你可以初一十五吃花齋呀」!
自那時起,我母親每逢初一十五,就替我吃花齋。後來我歲數大了,對這事情起疑惑,便去問母親,我母親就把這段吃齋的因緣,一五一十的告訴了我。
(五)降生以後的夢境
第二個原因,是因為我到了五六歲的時候,我母親又做了一個夢,夢境是這樣—是在一個很晴朗的天氣裏,人們都做工去了。我那時候很小,整天的在外邊跑著玩,往往一天半天不回家。我母親恐怕我在外邊玩,跑遠了有危險,就出去滿處找我。等找到我叫我回家的時候,我忽然放快了步子又跑遠了,這時我母親在後面緊追我,把我追趕到一個河邊上,河裏面還有一道圈門形的石橋。過石橋之後,是一個大廣場,周圍都是河,廣場裏有十幾個大高個出家人,長的大鼻子大眼睛,在那裏念經。我母親眼見我從橋上跑過去,等她追到廣場的時候,我忽然現了僧相,羼雜在那些出家的人群裏,披上袈裟,念起經來,模樣已竟辨不十分清楚了。這時我母親愛子心切,一方面恐怕丟失了孩子,一方面又替我可惜,可惜我出了家。但裏裏外外的找,究竟也沒找得著,就將信將疑的,很懊喪的回去了。
回來的時候,因為追我就走錯了路,也不知走那去了。眼看廣場四周的河裏,完全是污泥黑水,血腥爛臭。還有一些老幼殘疾,蓬頭垢面的人在河裏往外爬,看看已竟爬到岸上來很多!後來又走到那個橋的旁邊,橋頭上坐著一位老太太在那裏撚線,我母親因為自己走錯了路,就上前去探聽。
「老太太」!我母親很客氣的問:「我剛才因為找孩子走迷路了,我是北塘村的人,不知從這裏回家成不成?
「好」!老太太說話很乾脆的:「你過去這個橋,順著這個大道,一直就走到你家了。」
這時候我母親就醒了。
這些話,都是後來我母親告訴我的。
(一)四年來的學生生活
我到了十一歲(光緒乙酉一八八五年),才上學。那個時候,讀書很不容易,除了有錢的人家能念幾天書外,窮人家差不多都念不起。我們家裏原先不是個富家庭,人口很多,負擔很重,所以念不起書。後來分居過日子,人口也減輕了,我才得著這機會,念幾年書。
我們那個地方的風俗,差不多小孩子們,一長到十幾歲後,就整天的到河里海裏去打魚摸蝦。因為當小孩子的時候沒事幹,又不上學,所以整天的就幹這些事情,年年在我們村裏要淹死幾個人,不是死在河裏,就是死在海裏。
我父親,一年之中在外邊帆船貿易的時候多,家裏只有我母親操持著家務過日子,所以我父親照應我的時候少,如果不讓我去上學,在家裏又沒事幹,恐怕也要跟那一幫孩子們整天去打魚摸蝦,萬一有危險,我父母晚年,就我這一個孩子,不是很可惜嗎?所以這才想法讓我上學。
記得我上學的那一天,正是夏曆二月二。上學以後,第二天教我念書,先生因為我歲數比較大了,也不像其他小孩子那樣,開首要念三字經。頭一天,就念大學,教給我了一行,我的天資又不很好,雖然能背得下來,心裏總是不痛快,覺得念書硬記,怪費勁的,還得去用心,日子多就厭煩了,想逃學,可是又怕挨打。因為我看見同學逃學的也很多,回來的時候,就打得很厲害!因此我也沒敢逃學。可是,時常裝病不上學,每逢下雪下雨的時候,就歡喜的了不得,因為可以不上學呀!就這樣勉勉強強的讀了四年書。
(二)母舅死後的警覺
我十二歲的那年,無論幹什麼事都不高興,書也不願意念。我外祖母家有個母舅生病,我跟母親到外祖家去探病。我母舅兄弟三人,他是行二,歲數不很大。身體很強健,而且對於過日子料理家務上很有能耐,全家的生活都依靠著他來維持。不料想得了病,到第七天就死了!滿家的人大哭小叫,要死要活,看光景真是淒慘的很!當時我很納悶,覺得這事情很難索解,為什麼年輕的小夥子,身體又很壯,居然得病七天就要死呢!這不是太快嗎?因此我聯想到我自己,不知在那個時候也要快死了。
那一年的夏天,我那個母舅尚未死,我下了學,跟我母親到外祖家去住親戚,夏天的晚上,天氣很熱,大夥都坐在院子裏乘涼。我穿了個青色的新大褂,坐在門口的一塊石頭上,把臉向外,也不動彈,在那裏發呆,凝神往外看野景。那時,我母親有一個妹妹,是我的一個姨母,尚未出嫁,忽然從背後看見了便高聲喳呼!
「啊?你們看看,我們門口來了一個老和尚!」
經過我姨母一嚷,大多都很希奇的跑出去了,一看原來是我,我看野景正得意的時候,只聽院子裏嚷,還不知道怎麼一回事呢。因為在那個時候,鄉村裏輕易見不到出家人,所以偶爾聽到個出家人,就大驚小怪的。自此以後,我母親就更以為我;死不了的話,也必定出家當和尚。
(三)學徒時代的苦惱
我十四歲年那年冬天下了學,就介紹到益隆智記一家鋪戶裏去學買賣。那個掌櫃的是我一位表伯,姓王。當時學買賣很苦,我們那個地方的規矩,學買賣的得回家吃飯。那時候,我那位表伯,已經六十多歲了。我沒事的時候,就在他櫃上閑呆著,有時看看掌櫃的,再看看我,他已經六十多歲了。鬍子邋遢又鄙吝,又驕傲,每天離不開錢櫃子,我還小的很呢,當時我就這樣想:學一個掌櫃的得五六十年,我得什麼時候,才學到個掌櫃的呢,也許學不成掌櫃的就死了,覺得這事情太沒意思,仰起臉來看看他,看看我,越看越不順眼,越想越不高興。過了半年,就辭掉那裏了。我母親愛子心切,又因為就我自己一個人,從小嬌生慣養,不去就不去吧,也不再責備我,令我再去。在這半年之中,我學會了算盤,總算沒虛度過去。
後來,居家賦閑,過了二三年。空閒無事,喜歡獨處,不愛與村裏的孩子們打鬧戲玩。還喜歡看閒書,如西遊記,封神榜等都看過,對裏面的神奇鬼怪頗感興趣。我的思想也為之轉變,認為人生無趣,憧憬著人生的最後歸宿,想找一個不死的法子。
(四)娶親時期的感傷
我十七歲那年,母親為我訂婚娶親。在七月間辦喜事,天氣很熱!正趕那年時令病(即今之虎列拉)很盛行,傳染得很快,得病不幾天就死!很多醫生都束手無策。當時老的,小的,死的人很多。眼看著滿街上抬棺材。也有買不起棺材的,就忙著去買席。街上的人,都為了埋死人,忙個不休!
我一個對門鄰居,姓金,他的名字叫金德勝,是我的同學。他那年才十九,比我大兩歲,與我同日結婚。當時他也得了時令病,一天一夜就死了,距他娶親的日子才不過四天,賀喜的客人,在院子裏都還沒走。他母親哭的死去活來,妻子的紅衣尚未脫下去,馬上就換上白衣服,拉起孝繩來了,那種淒慘光景,沒有一個看著不難過的!
因為他是我很要好的同學,又是我們對門的鄰居,同日娶親,可以說是同病相憐,他死了之後,我很傷感,跑他家去看他。那時他還留一個小辮戴一頂纓帽,因為六七月天正熱,他渾身上下都青一塊紫一塊的腫脹了,帶肉骷髏,那個難看勁,簡直是慘不忍睹!
我看完他發喪之後,心裏受一個很大的刺激!回家之後,覺得心裏很酸楚,很難過。我想:人生太沒意味了,不知那時就會死。像金同學,他不過才比我大兩歲,上有父母,剛娶媳婦,環境又很好,人命無常,為什麼就死的這樣快呢?我本身能保險不生病嗎?生了病之後,能保險不死嗎?就這樣總是心裏鬱鬱不樂。
說這話,果真不幸的事,就臨到我的頭上了。
(一)到陰間去了。
在當時,鬧時令症的人,最怕鬧肚子,只要肚裏一響,瀉幾回肚,不幾天就要死!這種病在當時;好像有邪氣一樣!
我在金同學家裏回去之後,到了天黑,就覺肚子痛,內裏咕嚕咕嚕的響。我心裏想:壞了!恐怕我也要死,又怕母親知道了耽心,沒敢言語。於是把小褂脫下來,將腰圍上,就睡覺了。這時我心裏又害怕,肚裏又痛,不一會,就像做夢似的,把我痛過去了。其實,並不是做夢;而是自己死了還不知道呢!
雖然是死了,可是迷迷糊糊像做夢一樣,見來了兩個鬼把我架著,飄飄蕩蕩的,過了好些山,又過了很多的水,覺得在水面上,就飛過去了。
後來,那兩個鬼,把我架到一個廟門口,像一個衙門樣子,裏面有很多的房子,那兩個鬼,把我往屋裏一推,他說:「進去吧!」一副很兇惡的面孔,說話很憤憤的:「在這裏等候過堂!」
這時,我才明白我已經是死到陰間來了,心裏非常懊惱,非常難過!因憶起我母親的話,說我不好養活,這時候才證明是不錯。
我在那裏等候了一個時間,胡思亂想的想了半天,四周陰沈沈的沒有一點兒聲息。回頭一看,屋子裏有一個管賬的先生,在那裹拿著筆不知寫些什麼東西,餘外更無他人。我想:死了不要緊,在我母親跟前,就我這麼一個人,如果我真的從此死了的話,我母親哭也哭壞了,這怎麼辦呢?於是我慢慢的走到寫帳的跟前,想法子與他套交情,說近話:
「先生!」我很和靄很客氣的問:「我犯什麼罪,叫我來過堂!」
「不知道哇!」他答。
「在什麼地方過堂」?我又問:
「從這裏往後去,就是過堂的地方!」
「是誰管著過堂?」我一句跟一句的往下問:
「 !」他很驚訝的說:「你以為你還在陽間嗎?你現在已竟死了的鬼,過堂的時候要由閻王來問案,這點事情還不知道嗎?」他一邊說,一邊連頭也不回的繼續往下寫。
後來我沈思了半天,又問:「我能轉生嗎?」
那位先生,對於我問他的話,囉哩囉索的他已經聽膩了,當我問他「能不能轉生」時,他心裏很不耐煩的就順口答應了一句:「我不知道!過完堂你自然明白了。」說這話時,他依然低著頭往下寫。
在那裏又呆了一會,我忽然憶起外道裏,誦經招魂一回事,究竟這事是真是假?有用沒用?就拿這話去問他;他忽地停住筆,回過頭來說:「這事不假,陰間確實有這回事。」同時他又指著牆上的木板說:「這些板上的位子,就是剛死過不久,提出來,等他的後人誦經超度的,如果過的日子太多,就不容易往外提了。」我看看他指的那些板子上,果然有很多名字,還有香紙經卷等,接著我又往下問:「什麼時候過堂?」他說:「你等著吧!閻王正在後面剃頭呢!」因此我又聯想起小時候看戲,有胡迪罵閻,記得那位閻王是古衣古冠,前後冕旒,為什麼陰間的閻王也留辮子也剃頭呢?
(二)與閻王的問辯
在那裏待了一個很長的時間,那兩個鬼,又來架著我從甬路上走過去,到了一所殿堂裏,那兩個鬼用力把我往裏一推,摔了一個跟頭,我便進去了,裏面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只聽有人問:
「你是王福庭嗎?」
一種很陌生很粗暴的聲音傳到我的耳朵裏,本來我的學名就叫王福庭,我知道這是閻王爺開始問案子,我便隨口答應了聲:「是!我是王福庭。」
「你知道吧!你已經死咧!現在該送你轉生」,閻王繼續往下說。我想:轉生,還不知轉到哪里去,既轉生,再想回家也回不去了,我母親不掛念我嗎?不哭壞了嗎?事急智生,我又反問他:
「我有罪嗎?」
「你無罪!」
「我既無罪,何必費這事令我轉生呢?我母親就我這麼一個孩子,從小嬌生慣養,恐怕我死,我要不回去,她不惦念我嗎?她不哭壞了嗎?況且人生學好不容易,我今生也沒做壞事,剛剛知道要學好,如果讓我去轉生學壞了,還不如今輩子,這有多麼冤枉啊?」我這樣的辯駁著。
「壽限有定數,不能只依你!」閻王說。
「我在世的時候,聽說誦經增壽,我的經白誦嗎!」我又反問。
本來在原先我見到我舅父死過的時候,我怕死,曾經想過不死的法子。那時候有施送高王觀世音經者,說誦一千遍可以免災不死。我請了一本,那時候想:大概是一氣誦完,就用兩天一夜的工夫,把一千遍誦完了。自此以後,每天有工夫就誦幾遍,然亦不知死不死。
閻王說:「誦經不白誦,你在十七歲就該死,給你增了五年壽,活到二十二,這不是誦經的功德嗎?」
「既然誦經有好處,請你放回我去,我再繼續去誦經」再延長我的生命,這不很好嗎!」
「嗯—」他有點不贊成的樣子說:「只誦這種經不成!」
我聽了他這話以後,心裏一沈思,大半還許能通融,既是誦這種經不成,必定誦別的經能成,我就應聲的說:
「如果放我回去的話,我每天念十遍金剛經。」
本來在我們那個村裏,有施送金剛經的,我只聽說這個名字,究竟這部經有多少,內容怎麼樣,我也不知道。閻王聽了我的話,就答應了,於是又命那兩個鬼,把我送回來。在路上走的很快,過山涉水,還是去時所走那條路。
回來之後,我很清楚的看著我們家裏的那座南屋,大門向東,進大門之後,聽我母親正在哭的很哀痛。我們家的三間堂屋,是一明兩暗,我內人正在當中那一間屋裏涮鍋,我的屍首在炕上順躺著,我母親守著我的屍首哭的要死要活,那兩個鬼,把我送到原來的屍首跟前,從後面一推,「你還陽吧!」
這時,我像做一個夢似的醒了,回頭看看外面,已經紅日三竿。
(三)還陽以後的心境
自此以後,我的心情散漫,意志消沈,對於死後經過也不敢告訴母親;因為她知道了會難過的。同時,想想自己的過去,看看自己的將來,弄得文不成武不就,心裏不免有些酸楚和淒涼!
況且,我母親自幼就說我不好養,在陰間分明又說我二十二歲還要死,我總不會忘掉這句話。為了解決我的死,這才找一本金剛經去誦,我的學問有限,裏面還有許多不認識的字,每天只能誦個兩三遍。因為我在死過去的時候,應許的誦十遍,現在只能誦兩三遍,將來為了生活問題,忙忙碌碌,奔奔波波,當更無暇再誦了。可是,每日誦不了十遍的數,我疑惑到了二十二歲還要死,這怎麼辦呢?這種尷尬的處境,倒教我左右為難起來,於是我向一個外道的大老師去領教。他說:
「這很有辦法,每天念不了十遍金剛經,可以念金剛咒去代替,一遍金剛咒,勝於百千遍金剛經。」
我跟他領教之後,每天除誦金剛經外,餘暇便誦金剛咒,還學一些外道門:便如天主教,耶穌教,金丹道,西華堂,歸依道等;我都入過,每天像種了魔一樣,使得親友們都見笑。
我們那個村裏有一個道士叫王浩然,他用道家的工夫,會運氣煉丹,後來我為了想不死,曾去找他學煉丹;但卻遭到他的拒絕。他說:
「你今年才十幾歲,不必學這個,因為我雖學煉丹,還不一定能成功的,等成功之後,我再來教你。」
我自十二歲那年看見我母舅死,受了一個很大的打擊!在娶親的時候,又親眼看見金同學死的那樣快,那樣慘!又聯想起小時那些事情,和我病死的那些經過,心裏總是怕死。所以在十七十八十九這三年的工夫裏,完全用在訪道尋師上,閒暇的時候,就研究醫蔔星相,和一些有關宗教的書,結果都不如我的意。那時我也想:大半是出家的命;不過因為世福未修,機緣未熟,所以出不了家;然而心裏總怕死,也總想不死,究竟不知道人為什麼要死,怎樣才能不死,可是那時候始終也沒找出個不死的法子來。
各種外道我都入過,探討過他們的所以;可是因為我這個人,無論對什麼事,都要追根究底,如果沒有真理的話,我絕不相信。那些外道,我進去之後,又煉丹,又運氣,又點竅,我看都是騙人,不澈底,所以先後都放棄了。
(一)坐賈奉天去又來
光緒十九年(一八九三年)我那年十九歲,我一個遠門的本家祖父在瀋陽做買賣,每年冬天,他由奉天販賣煙葉到關裏的甯河,蘆台等處去銷售,然後再買了葦席回奉天。這一年的冬天,他進關做商販,曾經回家一次,見我整天裏看閒書,學外道,像得了魔症一樣,挺好個孩子,學壞了不很可惜嗎?因為我是他本家的一個孫子,多少要有些關心,所以回奉天之後,就給我找了一個事。
他帶我到奉天的時候,是翌年三月天。給我找的那一家商店是在奉天的小北關,字型大小是福慶長,專門販賣煙葉,也是我們那位祖父的來往店家。
做這種買賣的人,差不多在春夏兩季都沒事,到了秋天的時候,才忙一個時期,收買了煙葉,再發給關裏的老客。我那年正是廿歲,(光緒廿年—一八九四)那個經理,看我族祖的面子,讓我管賬,因為夏天沒事,我們幾個同事的,每天換班到外面去逛青。因為那個時候各種東西便宜,玩完了之後,應樹林子裏吃喝一起;而且弄的很講究,這樣半年多的工夫,我覺得生活很舒服,一切都很好。不幸的很!正值那一年,日本人攻平壤,不久,高麗就失守了。日本軍,進兵至遼陽,距奉天很近,人心恐惶!奉天城裏大小商店,差不多都歇業了。我們掌櫃的,問我們一般年青的店員,願不願意回家?因為那個時候,人們都是過的太平景象,從來沒見過打仗,偶爾遇到了戰爭,都非常驚慌,所以都答應願意回家。於是,掌櫃的,每人給拿二兩銀子,打發我們回家了。那時候,火車還不通,有錢人,可以花錢雇車子,我們同行的,一共十二三個人,在路上還遇見一次土匪。進關之後,可以坐火車(當時火車只通山海關)因為同伴的人,錢都化完了,沒能坐,後來又走一百多里地,到偏立磬,找著我們櫃上的那位姓陳的二掌櫃,借了幾個錢,才坐車到家。
(二)椿萱逝後欲出家
從奉天回家,我在路上不知道家裏消息,一到家方知我父親已經去世了!痛哭之後,使我在生活上和精神上,受一個很大的打擊!自念全家的生活,全仗我父親維持,現在父親去世了,我只想學道不成,急須求自立之道。那時候,離過年很近,村裏的人,都預備年貨,我也去做小生意,以維持當時的生計。
過年以後,正值打仗打的很厲害!我的親戚給我薦舉到後路糧台去作事。那時候是一個姓陳的,陳師爺當督辦,在那裏待了不久,戰事議和,糧台又撤銷了。後來又到仁字左營吳仰山營長那裏做事,每月給四兩二錢銀子。我住的那個地方,離營盤半里多地,專門管柴草出入帳。後來時局太平,淮軍撤守,我的事情也完了,發給我兩個月餉,去做小買賣結果也沒做好。
不久,又到水雷營作事,每月給三兩六錢銀子,一分口糧,較前更少,在那裏專管算帳,發餉點名等事。
那時候有一位駱坦如駱師爺,這人會醫蔔星相,很有見識。我們兩人的過往很密切,我跟他學的東西也不少。他平素常對我說:「人生在世,無論幹那一行,要有一種正常職業,自己要學一種真本領,真手藝,不要整天家想升官發財,因為這些事情,都不靠實,到了沒辦法的時候,自己有一手好技藝,比什麼都強的多。就是窮極的時候,拿出自己的手藝來,比討飯吃還好的多。最好就是醫蔔,將來亂起來,討飯無處討的時候,住到一家店裏,掛上牌子,行醫賣蔔,這種糊口法,比其他都高明。」那時候,我認為他說的話很對,每天就跟著他學醫蔔星相,練字抄東西。我在十七十八十九這三年中,對醫蔔星相的書,都涉獵過,心裏有點根柢,所以學起來很容易。每月收入有三兩六錢銀子,數目雖少,但還可以養家。
光緒二十四年(一八九八)我母親病故;那時我看人們的死太容易了!越發覺得人生無味。心裏總惦著要出家,卻是遇不到這種機會。等把我母親的喪事辦完以後,就天天看道書。我當時也想:原先想出家,因為有父母牽掛,現在父母都去世了,也算不沒什麼牽掛了;可是自己也不知道當和尚好還是當老道好。在我們那個地方有五處廟,四處是和尚,一處是道人,那四處和尚廟子之中,有一處稍好,但是迷迷糊糊的,什麼也不懂,其餘三處更糟!還不如在家人有規律,心裏對他很不高興。只有一處道士廟,還算不錯,這個廟裏的道士,就是我上回說的那個王浩然,我想跟他出家當老道,學煉丹他說:
「我現在歲數較大,學這事情還可;但是不知道對不對,也不知道煉成煉不成。你若必定跟我學,等於瞎子領瞎子,或者把你領往河裏跳,不如待我煉成之後,再來找你。」
我疑惑他說這話是騙我,不靠實,他說:
「你不要疑惑,弟子找師難,師成道後,找弟了不是很容易嗎?」
我聽他說這話很有理,才放下心,預備後來跟他學運氣煉丹,學長生不老。那時候我下面已經有兩個孩子,因為我在營盤做事,每月有三兩六錢銀子的收入,家境勉強可以維持。
(三)滿天烽火度流亡
光緒廿六年,(一九00年)我那年廿六歲,正趕地方上鬧義和團,一般人都像入了魔一樣。那位駱坦如駱師爺,他是一位念書的人,眼光看的很遠大,當時他常對我說:「存錢招禍,做官危險!」
他說這話的意思,是讓我不要想什麼升官、發財,要學一種真的技能,將來可做一種職業去謀生。
那時候當兵的有靳雲鵬,和我同歲;袁世凱在小站招十三營,稱天下第一軍,後來他們都一帆風順,漸漸顯達起來。
義和團,在當時,本是一種邪教門,一般人信的都入了迷。在營盤裏十六七歲的那些孩子,一念咒就會耍大刀;並且還稱名為太乙真人,孫悟空,等神。離了體的時候,還累的了不得,歇半天。我問他們念的什麼咒,他們也就隨便一說,什麼「一打天門裂,二打地門開,三請師傅下山來,」這簡直是胡說巴道。當時聽說清政府西太后;還有一個王爺叫端王,都很相信,我看是邪門外道,不合我意,我的心裏,完全是想研究世間真理,非澈底瞭解不可。所以我對於當時流行的那些外道,入而復出者很多,所謂「是道則進,非道則退,」也就是這個意思。
到了四月間,八國聯軍到北方,鬧得炮火連天!那一年,天氣很旱,莊稼多半未種上。我們那個地方,有一個南河口,所有洋人的兵艦,都開到那裏。夜間炮聲隆隆,那時候聽電話說(當時電話叫得律風telepone)把洋人的船打沈了很多,其實;沒有這事,到了天亮的時候,外國人已竟從南河口登陸了。
南河口距我們北塘莊,才二十五里地,洋人既然在那裏登了陸,我們那裏的人便都恐惶起來。到了八月間,洋人打北塘,我們的房子上,落了一個炮彈,全部被炸壞燒光!我領著一般人逃難,北至蘆台過河;當我們走出十五六里地的時候,炮彈像下雨一樣,在頭上直飛,眼看外國人的炮很大,打出去又厲害,炮彈落那裏,那裏便燃起火來。弄得天翻地覆,雞犬不安,從此我們也流離失所,開始度起流亡生活。
在那一個次逃難裏,死的人很多!我目睹當時情形,在屋裏未經逃走的,沒有死,逃出去走的很遠的,也沒死。就是那一般無知的鄉民們,逃難逃到過河的一個擺渡口,軍隊早已過河,恐後敵人來追,把河上的浮橋拆去,一般老百姓,在那個河口裏,都停住了。這樣一來,外國人見人必打,他以為中國軍隊在準備渡河,所以開了排槍,一般老百姓,像下元宵一樣往河裏滾,所以,逃難的老百姓都慘死在那裏!後來聽說仗打完了,有從遠處回家的,看見那條河裏,滿漂著死人,水完全都被血染紅了。那些屍首,女的面向上,男的面向下,一些鳥鵲,爭去啄食,在髀股上,啄一個大窟窿,水面上漂漂搖搖的,滿是死人的油腥子。
回家走到街裏,見一個穿藍衣服的女子,抱一個小孩,投在水缸裏死了。河北裏有一個婦人死在路旁,她那個小孩還在懷裏吃奶,那種淒慘光景,簡直教人不忍看下去!
(四)一路蹣跚到大連
劫後餘生,職業固然是沒有;而生活也就隨之成了問題。在十分沒辦法之下,我便約集幾個本地人,準備往外走,另謀生路。那時候,中國軍隊為了防禦外人,到處埋有地雷,人們踐著就死。洋人很狡猾,在他走路之前,先趕一群牛羊走過去,試試看有無地雷,然後洋人再走,我們走的時候,只走有青草的地方,凡是有鬆土之處,不敢去行。
我們六個人之中,我算一個首領,領著他們,走出去廿五里地,到了塘沽(即南河口)外邊來了一個洋人,我看那樣,大半他是個德國人?他遠遠的迎面擺手招呼我們:
「苦力!苦力!」
起初,因言語不通,也不知他說的是什麼,所以我們也不敢過去。後來,聽說他叫苦力,每天給一吊津錢(即半元錢)我們冒著險就去了。
走到那裏,見他們住的房子,都是民房,外面還有挺大的院子。有一個洋人,用他們的錫碗(白鐵的)盛了些牛肉和大蠶豆等,叫我們大夥吃。外國人吃飯,向來都是用叉子,刀子,不用筷子,我們吃飯的時候,也沒找到筷子,用手就吃起來了。
本來我們走的時候,手裏一個錢也沒有,跑的又渴又餓,正愁沒法吃東西,可巧;在洋人這裏吃了一頓飽飯,大夥多都很喜歡的。
吃完飯之後,那個外國人就用手指畫,意思是叫大夥把用的碗洗乾淨。我們那幾個同伴們,只見洋人指畫;並不知他指畫的什麼事,我把這意思看透了,就告訴同人們,讓他們到屋後那個水溝裏把碗洗乾淨。他們五個人,都拿著碗去洗,因為吃牛肉的碗油多,涼水洗不下來,等他們洗完拿回來之後,被洋人打了幾個耳光!意思就是嫌他沒洗乾淨;雖然他們挨了打,而也不知是怎麼回事,我告訴他們,叫他們到了後邊,先用泥把碗上的油擦淨,然後再用水沖,他們照這樣去洗完拿回來時,洋人一看,也就歡喜了。
不一會,又出來一個洋人,手中拿一把刀,見著我們就指畫,他的意思是想殺我們,我們那幾個同伴都嚇的不得了,我在沒辦法之中,便以手指天,以手拍打自己的胸膛,意思是上面有青天,我們要講天理良心,不能無故害人,這樣他才作罷。
不過,我們大夥都不懂他的話,也不敢就走,住了一會,在院裏出來一個剃頭的,他預備要走,被那個外國人,用一支大木棒子把他打回去了。我們大夥,在那裏看了這種情形,更是出進不得。又住了一會,出來一個老鬼子,手裏拿一個門閂,見了人,便往腰上打;幸而我跑的快,躲在後面去,沒有打上,我們大夥一齊都跑出來了。
後來,到了外面,我們大夥方明白洋人的意思:那個剃頭的是有用的人,不讓他走;而他偏要走,所以把他打回去。我們大夥,吃過了飯,早就該走了;因為我們不明白他的意思,仍然不走,所以才用門閂把我們趕出來。
我們離開那個地方以後,在外面還遇見很多的日本兵,小矮個子,大半都是些琉球人,走路的時候,處處要躲避他們。一直走到下午,也沒遇見一座店,我們手裏也沒有錢,對於吃飯很成問題。後來,我又領著他們到一個招工的地方,每天每人給一吊錢的工錢,當天開工,先管一頓飯,晚上還有睡覺的地方,我一聽,倒很好,我們正愁沒地方住,跑了一天也沒得飯吃,無論如何,先吃一噸飯再說。於是我們六個人,也沒有告訴他真實姓名,就寫了六個假名報上了。
在那裏喝的是大米粥,吃的也還算不錯。住的時候,就住在二層樓上邊,樓底下都鋪上木板,到了太陽將要落的時候,聽到外邊吵嚷之聲,在這些很嘈雜的喧嚷裏,我聽到了這麼一句:
「為什麼當時說開現錢,到現在七天還不開!」
原來,這是為了工頭吃小工而起的紛爭,說當日開錢,只是騙人。第二天,我們六個人要走,那個工頭對我們說:
「一定給你們現錢,如果不給的話,你可以不幹!」
我曉得他們說話,都是騙局,不靠實,結果,到後來我們都走了。
那時候,聽說法國人也點名雇小工,我們就跑去了。那裏所幹的活,是專門裝卸火車,有軍用品,苞米,大米,沙糖等。做工的人,老幼都要,老的站在一邊,小孩站在一邊,又選大個的人做重活,我的個也不小,就被挑在做重活的裏面。當時我心裏想:糟了!因為那時候我又沒吃飽飯,又發瘧疾,一包大米,一百六十斤,兩個人架到肩膀上,一個人肩著,由輪船往火車上裝,把火車裝好時,再往平津運。我的力量小,背不動這麼重的大米包,而且旁邊還有一個法國人拿鐵條監視著,弄不好就打人,這怎麼辦呢?
後來,我從輪船上勉勉強強的抗下來一包大米,到了火車旁邊,就扔下了。慢慢又從火車底下爬過去,在那裏隱藏著,偷了點懶。路旁裏那包大米,法國人也沒看出是誰扔的,他又抓一個苦力背上去。
我在火車底下蹲了半天,到了響午的時候,聽汽笛響,工頭招呼吃飯,我才從火車底下爬出來。
到了下午,又從船上往火車上搬糖,每包八十斤,不像上午那樣分量重。這還勉強可以幹,晚上太陽很高,就收工,給一吊津錢。
那時候,我有一個姓馬的表兄在東沽住。我把一吊津錢,交我一個本家叔伯弟弟,帶回家去,我就奔我表兄那裏去了。
到了東沽,見了我們那位馬錶兄,他問明瞭我的來意,我也把前後的一切情形都告訴了他,他知道我是為逃難而來。本來我那位表兄,也是常出門做買賣的,我找他的意思,是想跟他到外邊,找個謀生的路,我表兄也答應了。
我們走的時候,要坐船走,因為那時候亂,也沒很大的船。後來看見來了一支大艇船,是早先做的,擱起來沒用,兩頭尖,黑色,很寬大,拉起帆來,走的也很快,每人化五塊錢,坐船到旅順。
我表兄,給我找一個地方,是在大連灣,有一家大記公司,專管裝卸火車材料,收多少件,畫碼,每月給三十圓薪水。比較起來,總算不錯。這個公司裏,是德國人當總辦,廣東人包出來的。
我在光緒二十六年秋天跟我表兄到大連,那時家中,還有妻女二人,所以在那裏還回家去了兩次。
(一)進了宣講堂
光緒三十年,(一九0四年)日俄戰爭又起無疑的,大連也受炮火影響,而且受的很厲害!從此我又失了業。那時候想離開大連,沒有正式來往的船,為了想省錢,就坐小船到煙臺,找了幾個作伴的到天橋場;由天橋場又坐船到營口。那時候,我有一個親戚在營口住,我到營口時就住到他家裏。平常沒事,出外擺卦攤,原先我學的醫卜星相沒白學,到這時候有用了。每天問事的也很多,大半都是問命運如何,能不能找到一個吃飯的事;因為戰爭期間,人都失業,差不多都要這樣問。經我給他們一拆算,都非常的靈,因此我的買賣不錯,能夠維持著當時的生計。
有一個李新甲老客,他是個商人,常到我那裏去。我給他算的時候很靈,他見會算奇門卦,想跟我學。(我是十七歲以後學的)我在平常時候,得工夫就教給他。那一年冬天,他看我擺卦攤,只不過是到了沒辦法的時候,拿來維持當時生活,究竟日子長了,也不是有出息的事。當時我們兩個人相處很好,他對我說:
「你總幹這擺卦攤的事,將來也沒什麼大發展,我看現在你不如當一個銀錢經濟(即販賣洋錢)做「搗把,」每天賺得二三十塊錢,這不是很好嗎?
「哼」!我說:「本來我也不願幹這事情;不過逼到這裏沒辦法,我也想「搗把,」就是找不出門路來。」
「不要緊!他說:「我可以給你介紹,賺了錢平半分。」
從此我就專門做「搗把」的買賣,一冬天賺了一百多塊錢,年底回家一次。
第二年,(光緒卅一年,一九0五)日俄戰爭結束,俄國戰敗,時局也隨這平靜了。那時,營口有個宣講堂,專門講述聖諭十六條,我常到那裏去聽。後來也替他們講,因為我平常好說,講東西又很利落,所以初次講的時候,他們都說不錯。後來我去的次數很多,漸漸和他們都熟悉了,不久,他們就留我在堂裏當會計,兼著講書,裏邊辦一個義學,我附帶著盡義務給他教小學。以後這些事又另找一位老師辦理,我又轉任督講,像一個總管似的,專門照顧院裏一切的事。
光緒卅四年,(一九0八年),我的家眷也一同都搬到營口來。那時,我得工夫就看醫書,和一些勸善的書,我的儒書底,除在幼小時候念四年書外,其他完全是在營盤;和佛教宣講堂;以及開藥鋪的時候,自己用功造就的,如史書、儒書、諸子百家等都涉獵過。
在那個講堂裏邊,人位很複雜!各人的信仰意志也不一:有信乩壇的;有信煉丹的;有信外道的;有信儒教的;有專門願辦慈善的;也有喜歡施捨的,雖是同為勸人改惡向善,教化人心;而各人的宗教信仰卻都不同。到了一九一七年我出家之後,給他們講述佛陀的真理,糾正已往的錯誤信念,他們都一致的傾向「佛教化。」以後,在男居士方面,有四十多人出家;女居士方面,有四百多人出家。這都是因為當初受宣講堂的影響,後來才都歸向到佛教。
(二)最初聞佛法
因為生活問題,我離開講堂之後,有朋友湊錢,我開了個藥鋪,字型大小是東濟生。我在藥鋪裏,一方面行醫,一方面看善書,後來研究佛經。當時有劉文化,王鳳儀兩個人和我很要好,他們都是朝陽人。
劉文化也是和我一樣信一些外道,好參方。他曾經參謁過海城牛頭山性亮老和尚。這位老和尚在南方參學過十餘年,差不多南方大德,他都拜見過,歸依徒弟很多,道心很好,修行也很好。劉文化見了這位老和尚,把他的外道情形一說,老和尚心直口快的對他說:
「你所說的一切,都是外道和佛法背道而馳,都是不究竟!與其你用這麼大的工夫學外道,何不學佛法?」
劉文化信外道,本來也是想對於人生追求個水落石出,他根本也不懂什麼是外道,什麼是佛法,認為都是一件事。所以他當時對性亮老和尚說:
「我每天念金剛經,這還不成嗎?」
「念金剛經固然可以,」老和尚按著他的意思告訴他說:「你能夠再聽聽講,明白了裏邊的理,才能得到真究竟。」
劉文化那時候信心很切,很誠懇,就又問:
「那裏有這大善知識?修行人,能講經;你指給我,我可以去聽。」
性亮老和尚,過去在北方也參學過,又是北方人,對北方情形都很明白,他對劉文化說:
「你可以到北京嘉興寺去參學,那裏有達天老人著的楞嚴指掌,法華指掌,文成和尚有存的版,這兩部經對修行上很關重要!」
同時,性亮老和尚又把修行的簡單法子,和佛法與外道不同處大致為他一說,他很歡喜的就走了。
回來之後,把參訪性亮老和尚的經過,給我們大家背誦一遍,他說:
「我們以前所信的,都是外道;都不究竟,惟有佛學最究竟!原先那條路走錯了,現在我們應當回頭另走正路,研究佛學。」
那時候我們同時在宣講堂研究東西的,有於澤圃(即如光法師)陸炳南(後出家即樂果和尚)王志一,還有其他好些人,我們大夥聽他一說,都很歡喜,於是大夥給他湊一百塊現大洋,讓他到北京去請經,這就是我最初聞到佛法的開始。
(三)八載寒窗讀楞嚴
宣統二年,(一九一0年)劉文化到北京去請經,住嘉興寺,共一個多月。文成和尚對他很好;還有個老和尚對他說:
「開慧楞嚴,成佛法華!」
這樣對劉文化的信心,就更加堅固了。他回來的時候,在嘉興寺打一堂齋,供供眾,連請經,加來回坐火車,一百塊錢還有富餘。他像唐僧取經似的回來了,大夥都很歡喜!
自從在北京請了楞嚴經之後,我們大夥,沒事就看,得工夫就研究;可是裏邊有些很生澀的句子,還有一些名詞,看幾遍也不懂。繼續再往下看,還是不懂。那時候因為附近沒有知道佛法的,也無從去請問。
以後營口西邊,有一個西大廟,裏邊有一位老和尚,我們都到那裏去請問,他說:
「經還能講嗎?我只聽說有念經的,沒聽說有講經的。」
原來這位老和尚,也是糊里糊塗的,和我們程度差不多,聽他說這話,真像一個笑話!
從他那裏請問了之後,他不明白,我們依然還是不明白。沒辦法,還是繼續往下看,不懂,繼續又看了七八年工夫,對於內裏的正文都熟悉了,對文裏的條貫大義也漸漸明白了。然而,所領會的意思,都不甚徹底。前後文義雖熟,究竟也不明白他的宗旨在何處。
向來劉文化比我們都心誠,平素他就有個魔道勁,看不懂就在佛前磕頭,跪在佛前求智慧,晝夜這樣幹!
佛法這件事情,看起來似很難,如果念頭正,心理專一,把一切執著看得開放得下,也不很難,只要你有誠心,能長久的去行。
劉文化看楞嚴經看的像入了魔一樣,往往整宿整宿的在佛前求,果然他得一種靈驗!
有一天他在藥鋪裏看楞嚴經,他的對面棹上坐著一位給藥鋪裏管帳的先生,姓黃叫黃聘之。他兩個人相距很近,黃正在低著頭寫帳,劉文化看經像入定一樣,心裏豁然開朗!眼看在亮光裏,現出一種境界來:有山河大地,樓閣宮殿,周匝欄,清瑩澄澈,儼如琉璃世界一般;還有一些天龍鬼神,護法八部,手裏各拿著寶杵,在虛空佇候著。自己平素所住的這個污濁世界已完全看不見了!劉文化覺得很納悶很奇怪!正在看得出神的時候,忽然來了兩個鬼,而且這兩個鬼還與劉文化認識。
原來這兩個鬼,在世的時候,和劉文化都不錯。後來因為打地畝官司,他兩個因為打輸,氣死了。劉文化雖然官司打贏,可是為爭一點地,氣死兩個人,自己想想沒意思,很後悔。於是把家庭交給他弟弟管理,自己出門訪道尋師,開始禁絕酒色財氣。因為忌色的緣故,夫妻之間失和,他女人氣死了,女人一死,還有一個小姑娘,也隨著死了。自此以後,劉文化覺得更傷心。又沒什麼罣礙,就天天住在我那個藥鋪裏,誠心敬意的看楞嚴經。現在既然遇到這麼一種境界,又看見來了兩個鬼,不但不像生氣那樣;而且來到劉文化跟前跪下了,這時劉文化有點害怕的樣子,就問:
「你來有什麼事?」
「請你慈悲!」兩個鬼說:「我們來求你超度我們。」
劉文化想:既是要我超度他,必定不要我償命了。可是;他又猶豫似的對那兩個鬼說:
「我自己還沒解脫,怎麼能超度你呢?」「唉」!那兩個鬼又哀求似的說:「只要你能答應一句,我們踏著你的肩就可以升天了。」
劉文化想:既然不要我償命,我答應一句,還能升天,這何樂而不為呢?就順口答應了一句,「好吧!」兩個鬼走過去,踏著他的肩膀,一齊都飄然升天去了。
不一會,他死的那個女人,懷裏抱一個小閨女也來了。這一次來,不像先前那兩個鬼一樣,她來到跟前很喜歡!把那個小姑娘往地下一扔,就磕頭求度。劉文化答應了一句,他女人和他那個小孩,也踏著肩膀升天了。
劉文化這時候很詫異,自己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忽然他過去的父母也來了,見了他很歡喜的,並沒跪下,彼此說了幾句話,也踏著他的肩升天去了。
對於這些境界,劉文化看的明明白白;所說的話,也記得很清楚,究竟也不知是如何一回事。正在這樣思量之間,忽然境界不現了。
屋子裏寂然無聲,肅靜的很!黃先生依然在對面的一張棹子上低著頭寫賬。不但眼裏沒看見什麼境界動作,就是在心裏也沒想到有什麼事。轉瞬之間境界不見了,他忽的站起來問:
「黃大爺!(因為他歲數大,大家都是這樣稱呼他。)你剛才看見了沒有?」
「什麼事!」黃先生抬起頭來,像發呆似的,反問了這麼一句:並且又繼續往下追問「我沒看見,剛才怎麼的啦!」
屋子裏經過兩個人這樣一問一答,把一種沈寂的氣氛衝破了。黃先生因為自己追問的話,沒得到劉先生的解答,也不再理會,依然低下頭去寫帳。劉文化以為剛才的境界,黃先生也同樣能看見,然而相反的,他卻沒看見,劉知道是自己的密事,也就默不發表。
後來,他把這些事情,都清清楚楚的私自告訴了我,當時我對他說:
「這是破識蘊的工夫!識蘊破了之後,往往就能看到這種境界。在楞嚴經上不是說嗎:「精色不沈,發現幽秘,此則名為,識陰區宇。若於群召,已獲同中,銷磨六門,合開成就,見聞通靈,互用清淨,十方世界,及與身心,如吠琉璃。內外明徹,名識陰盡。是人則能,超越命濁。」心經上也說:「照見五蘊皆空。」如果看經的工夫深,對五蘊上不起執著,遇到這種境界不算回事。不過,對研究經的工夫,固然要專,可是;不要執著在這上邊,如果有執著的話,就要入魔了。」
當時我恐怕他入魔,又恐怕他起執著,就隨便這樣告訴他。究竟他是否破識蘊?是不是與經文的意思相符?我因為那時還都在居士身份,也沒去深加考慮,不過姑妄說之而已。
後來,劉文化對這件事情,始終也沒再告訴別人,我天天研究楞嚴經的心,也益發堅固了。到了一九一四年我還把外道思想,和佛教思想糅合在一起,寫成一部「陰陽妙常說」,有四五萬字,在上海出版,(將來大家發現可以把它燒掉)出了家正式研究佛經之後,才知道那時候的思想,是著於世諦。不過那部書裏,並沒其他邪見,完全是以苦空無常,來顯示大乘真諦的妙常。如果外道人看過之後,很可能把他引到佛教裏來。
(一)第一次出家的失敗
我自幼就知道,自己是個出家的命,不過,始終沒遇到出家的機會。「生死在眼前,」「諸法無常,」這種滋味,我已竟都體會到了。尤其在營口開藥鋪的當兒,每天看楞嚴經,看的非常有意思,覺得世間上所說的理,都是假的,都不究竟;惟有佛說的這個理,為最究竟,為最好!雖然那時候我對楞嚴經研究的不知道它的宗旨落在何處,可是;它裏邊的大義,我已經都明白的差不多;知道楞嚴經的義理,對世道人心,確實有益。那時候我曾這樣想:現在人心不古,世風澆漓,已經壞到這樣,其所以壞的原因在那裏?還不是因為他不明白真理嗎?如果各個人,都能明白像佛經裏所說的:拋去小我,完成大我的道理,世間那致於壞到這種地步?所以當時我的意思,就想把這楞嚴經,流通世界,使人人都明白這個道理,都得到安樂!不然的話,人們的痛苦,就沒有邊際了!
話雖這樣說,我對楞嚴經的研究,仍然不知道它的宗旨落在何處;我想出去參方,又沒有錢,不去參方,又沒地方去領教,這怎麼辦呢?
一九一四年,聽說北京西北懷柔縣,有一個紅螺山,上有資福寺,寶一老和尚,每年夏天在那裏講楞嚴經,法華經等。因此,在那一年的夏天,我就到紅螺山去聽經。
我去的時候,紅螺山當知客的是現在的清池和尚。我在紅螺山住了些日子,我們很熟悉,寶一老和尚在那裏當後堂,講法華經。當時我預備跟他出家,但因有人從旁把我出家的動機說破,發生了阻礙,所以第一次出家是失敗了。
過了三年這後,清池和尚,轉到天津清修院(李嗣鄉善人之家廟)當住持。正趕那年他見成顯和尚到關外去化緣,清池和尚托他帶給我一個名片。意思是因為我們很熟悉,帶一個名片問候問候,或者對於化緣也能幫幫忙。後來成顯和尚到關外時,果然到營口,找到我們的櫃上—東濟生。
(二)第二次出家的感想
一九一七年,我四十三歲,在營口開藥鋪,每天除看經外,還附帶著出診。如遇有錢人,看病吃藥全要錢,遇窮人則施醫施藥不要錢,對地方上謀幸福的事,均量力而為之。
一天,從街上回櫃,看見櫃檯裏邊,放著一個名片,上邊一行字是:
「天津東南城角清修院住持——清池。」
我見到這張名片,心裏很歡喜!就問櫃上的人:
「誰留的片子?人上那裏去咧?」
據櫃上的夥計說:
「剛才來一個化緣的和尚,大高個,因為你不在家,他又走了,說待一會再來。」
當時我想:片子雖然是清池和尚,但來的本人,絕不是他。因為我在紅螺山認識他,是一個小矮個,所以知道不是清池和尚本人。
下午,那位和尚又來了,果然不是清池和尚,是那位成顯和尚。他因為在營口有一位居士,找那位居士去化緣,附帶著給我捎來個片子。我暗暗的把那個片子擱在褂兜裏,誰也不知道。在照應他吃飯的時候,就探聽清修院的住址,應當怎樣去法。這時我出家的心,完全觸動,自己以為是因緣成熟了!
隔了沒幾天,我帶了這張片子,佯言回家修理墳地,拋去萬緣,放下一切,就離開營口到天津去了。
不過這一次走,和平素出門,心裏確實兩樣滋味!覺得百端交集,萬感雜投,有些酸楚淒涼的情緒,自念:先前因為父母在堂,自己沒有三兄二弟,捨不得去出家。後來又為妻子受累,熏染了一些世俗習氣,熏得挺厲害,仍然不得出家,所以心裏很難過。又想:假如我現在死了,不也就能成了嗎?這一次就算我得了個急症死去,借此機會去出家參學,然後再回來,度脫妻子,這有什麼放不下呢?所以我在路上走著的時候,雖然很難過,而心裏卻作死想,以為是自己死後的靈魂在前行。
繼續地想:現在我下面已有一個姑娘已出門了,五個男孩,大的才十四歲,小的剛會走,又沒人教養他們。三四十年來東跑西奔,沒有一點積蓄,全靠這個小藥鋪吃飯。我走了之後,藥鋪無人照管必定歇業,將來全家挨餓,流離失所,這怎麼辦呢?然而;又一想:天下流離失所的人太多了,許別人的眷屬流離失所,就不許我的眷屬流離失所嗎?
又想:假如我出了家之後,到各地去參方,在路上遇見了我的孩子正在討飯,這時我管他不管呢?唉!天下討飯的孩子太多了,許別人的孩子討飯,就不許我的孩子討飯嗎?這件事也不足深慮!
可是,我的女人,在我不言語一聲去了之後,她領著五個孩子,生活上一定很為難。如果她要嫁給別人,這不是於我很難看嗎?以後我聽說;或者在一個村裏遇見她,將作如何感想?唉!又一尋思,天下的女人改嫁的太多了,這是我出家,如果我早已死去,誰能保險她不改嫁呢?況且許別人的女人改嫁,就不許我的女人改嫁嗎?她今生是我的女人,前生是誰的女人?來生又要變成誰的女人呢?這事也不足掛在心上。如果真的為了妻子的事情,而連累了自己的一生;其實何止一生,恐怕生生世世的,永遠沈淪下去了!這樣,不但不能度脫妻子,同時也無法度脫自己。如果我現在能夠毅然決然的出了家,潛心佛典,得到真實的修行,將來遇見她們,也勸他們念佛修行,了生脫死,這不是兩全其美的事嗎?
還有…………………唉!
放下吧—放下吧!
雖然是心裏千頭萬緒,想這樣想那樣,這都是感情作用,也是熏染的一些世俗習氣太深的緣故。架不住我在路上一邊走,一邊用理智來抑制它,結果也都放下了,覺得一無牽掛,萬緣皆空。
因此才決然走到了天津的清修院!
(三)從此步入了佛門
我到清修院的時候,正是一個早晨。到了門口,一叩門,裏邊出來一個小和尚。他的名字叫宗祥,看樣子,長得很聰明,很如法,(聽說他後來已竟還俗。)他問我:
「你來有什麼事?」
我說:「來拜見清池和尚。」
於是,他領我進去,與清池和尚相見。我們見面之後,談了些過去的事情,清池和尚又問我:
「你這一次來做什麼?」
「我來要出家!」
清池和尚一笑。接著就說:「你上次想出家未出成,這一次胡思亂想的又要出家?」
清池和尚的意思,以為我大半不知又為了一點什麼事,自己起煩惱忽然一陣想出家,過不了三天半,就又鬆勁了。但,他待我很殷勤,吃、喝、住、睡都方便。晚間,我們談起話來,他還是勸我不要出家,他說:
「你家裏還有許多人,不要胡思亂想,輕易就要出家!你在我這裏可以多住幾天,住夠了,再回家,免得家裏孩子大人惦念!因為,我見過很多人,都是一時想出家,出家之後,又想家,悔不該出家。就這樣出家又回家的,不知有多少?」
「我與他們不一樣!」我忽地搶過來說:「我已經研究佛經多年,在家裏,生活雖然不很好;但有那一座小藥鋪,還能夠維持的不錯。尤其是當醫生的,在社會職業方面來說,也得算上流。所以按生活方面來說,我出家的目的,並不是為了衣、食、住、也不是為逃避現實;我的目的,是因為自己研究佛經,已經有七八年的工夫,仍然不知佛法的宗旨落在何處,自己想出家受戒之後,到各地去訪明師,好好參學參學。將來有機會,可以宏揚佛法,使佛經,流通世界,人人皆知!不然,世風日下,人欲橫流,沒有一點挽救的辦法。同時;在過去,我年青的時候,也學過一些外道,後來又學醫蔔星相;自從看過佛經之後,覺得學佛法,比那些醫蔔九流各行道,要高上多少萬倍也不止!所以我出家,是自己從心所願,並不是為環境所迫,也不是有什麼背景。」
經過我這麼一說,他知道我出家心業已決定,再也不可遏止,於是他說:
「好!你既具有決心,願意發心出家,就滿你的願吧!」
當時我預備拜清池和尚為師,他說:
「我小廟容不了你這位大神仙!拿研究佛經來說,我不見得比你研究的深。你如決定要出家,我可以給你作介紹。現在南方有月霞、諦閑、二位老法師;北方有靜修、(時任北京潭柘寺東寮,)印魁、(時已圓寂,)二位老和尚。這四位大德之中,有一位已經圓寂,其他三人具在,而且都是道高德重,與我很要好。你現在出家,無論想拜誰為師,我都可以給你介紹。」
「你不要會錯了我的意思!」我說:「我認了師父之後,並不想仰仗師父的培養,希望師父給我留下多少房產,做多少衣服,出家之後,住在小廟裏,衣暖食足的去享受,去安閒,我決不是這種意思!我的希望,只是能在師父跟前出家掛一個號,受戒之後,隨我的便,到各地去參方。享富也罷,受苦也罷,一切都用不著師父來分心!將來我的機緣成熟時,可以到各地宏揚佛法,機緣不成熟,我也可以用功修行!」
「好啦!」清池和尚說:「你可以隨意在這幾位大德中認一位作師父吧!」
話雖這樣說,究竟我也不知應當認那位師父好,總是猶豫未決。後來清池和尚讓我在佛前拈鬮。於是我在佛前燒上香,磕了頭,把四位法師的名字拈好。結果,拈著了已竟圓寂的印魁老和尚的名字。當時清池和尚說:
「這次機會很好,這也是該當你與印老有緣。他過去在南京任毗盧寺方丈九年,在方丈任內圓寂,為人很耿介,很修行,對於個人的操守行持,非常謹嚴!平生不收徒弟,所以他死後也沒有人接續。我也常以此事為憾!準備後來有適當人選的時候,給他代收一個弟子,以了我的心願。現在你預備到這裏來出家,拈鬮的時候,又拈著了印老的名字,恐怕這也是感應!你心裏願不願意?不願意的話,我再給你介紹那三位現在的師父。」
我的意思是只要有位師父掛上號,能夠得到出家就可以,那管他望空拜師,不望空拜師呢!所以當時就順口承認了拈得的鬮。清池和尚還說:
「印魁老人,在南京已經圓寂了,他現在還有一位師弟叫純魁,刻下住淶水縣,瓦宅村,高明寺,你現在出家,他還可以替師兄代收。」
出家的事,算得著他的允許了;只等到淶水縣高明寺去落發。不過在去落發之前,依然在清修院住著。清池和尚因為我過去是當居士,有些話不好意思當面直接說:現在既然要決心出家,而又什麼也不懂,那麼對於新出家的這些個理路,就不得不痛快的告訴一下了。
「你知道吧!」他訓誡似的對我說:「你在家的時候,是當醫生,雖然不是富貴人家;可是人人見了,都要恭敬你。出入的,都是車接車送,與社會一般人比較起來,得算很有身份;可是出家則不然,就是八十歲新出家,也得算一個小和尚,師父坐著,徒弟得站著,師父吃,徒弟得在一邊看著,不知出了家你能不能這樣虛心?」
「還有一層,就是你剛出了家,雖然是四十多歲,還得算一個小沙彌。無論在什麼地方遇見了受戒的比丘,不論其年歲大小,一律要稱師父。兩個人在路上走對頭,當沙彌的,必須站在路旁,讓比丘走過去,然後當沙彌的再走。初次見面,不論其年紀比自己大小,都要向他行跪拜禮。如果來了掛單的,須先接過擔子;或包袱來,送到他屋子裏,然後,先打洗臉水,後打洗腳水,種種的都伺候完了之後,再恭恭敬敬的給頂一個禮。大眾在一塊吃飯的時候,要比別人先吃完。走路的時候,要在緊後邊走。早晚要打鼓,撞鐘,下板,收拾佛堂,打掃院子……這些事都是沙彌應辦的。你酌量酌量,能受得了這些苦?幹的來嗎?」
「好!」我慨然都答應了。
本來,這些都不算一回事。例如在家人,為了經商坐賈;為了爭名奪利,還得起早睡晚,低三下四。我們是出家人,想了生脫死,辦這出世的事情,起早睡晚就更算不得一回事了。俗語不是說嗎?「做買賣如修行。」這話是說做買賣的人,什麼樣的苦,到時候也要受,什麼不耐煩的事情,到時候也要耐煩!不然,你的買賣就做不好。那麼如果把這句話返過來說,就是「修行人如做買賣。」我們出家人也是一樣,什麼吃苦耐勞的事,也要做!無論什麼不能忍耐的事,到時候也要虛心下氣的去忍耐。久而久之,自然把自己的性子磨練得很馴伏了。這雖然是很平常的一點事,可是如果能夠在平常時,永遠維持著這個恒心,使它一直的平常下去,這就很不平常了。因為出家的事情,也沒有什麼巧法,也不是什麼希奇古怪,是人人能辦,人人能成,無論念佛也罷,參禪也罷,從智門入手也罷,從行門入手也罷,只要你能永遠去實行,就絕對能成功。所以當時我對清池和尚告訴我的話乍然一聽,似乎是不很習慣,其實,到了做起來,也覺得沒有什麼!平常得很!
在清修院住過幾天,清池和尚就領我到淶水縣高明寺去落發。那時正是三月天,天氣不很冷。從天津坐火車到高碑店換車,正趕那一次沒有車,清池和尚說:「我們不坐火車,要步行,看看你能不能吃這苦。」從高碑店到淶水縣的瓦宅村,還有很遠的路程,我們到高明寺的時候,已竟是半夜。叫開門之後,我那位純魁師叔首先就問:
「到這時候趕來,有什麼要緊事?」
「因為印和尚一向也沒收個徒弟,」清池和尚走的氣喘喘的說:「現在有一位發心出家的,拈鬮的時候,正是拈著印和尚的名字,這是他們有緣,今天我送他來落發。」
純魁師叔,一聽說為師兄收徒弟,心裏很喜歡,就準備與我落發。高明寺的宗派是臨濟正宗,到我這一輩是「隆」字。純魁師叔對於給師兄收徒弟的事很重視,還給我看看八字,五行中缺金,就配了個「銜」字所以我出家的法名是「隆銜」。
落發之後,他們兩個人還開示我了一番:
「出了家如同又降生一次,像另轉成一個人一樣。過去種種,譬如作日死,未來種種,譬如今日生,從此改頭換面,做丈夫事,行人之所難行,做人之所難做。將來主持佛法,宏範三界,成無上覺,為天人師,方不負出家學道一場!「隆銜」兩個字,如同剛一下生起的乳名,受戒的時候,再按照名字的意思,起一個學字。出家之後,最初要先學戒,由戒生定,因定發慧,這是最要緊的事!」
在我的人生過程中,深深地畫了一道鴻溝,至此,算是告了一個段落。在一個簡短的儀式裏換上了出家的衣服,先拜祖,後拜諸山,兩天的工夫,把我出家的事辦完,第三天回清修院。從此我步入了佛門。
(四)打鼓撞鐘與行腳受戒
在淶水縣高明寺落了發,也沒久住,就回到天津,住清修院當小和尚,開始學習打鼓,撞鐘,收拾佛堂,打掃院子。撞鐘的時候,我還記得是緊七慢八平二十;早晨下四板,晚上下二板。早起晚睡,搬柴挑水,專門做苦力的事情。遇到有掛單的來,就接過擔子或包袱來,送到他屋子裏,先打洗臉水,後打洗腳水,種種的伺候完了之後,再頂一個禮。這樣,在清修院住了半年。
那一年的秋天,(即一九一七年。)正值寧波觀宗寺諦閑老法師六十壽辰。本來,教下門庭,按規矩不傳戒,他的弟子,和一些皈依徒弟,為與他祝壽,要傳一堂戒。傳戒的報單,寄到天津,大家都很歡喜,認為這是一個好機會。清池和尚說:
「這一次機會很湊巧,也是你與諦老有緣。當初你出家的時候,想讓你以諦老為剃度師,不想你拈鬮的時候,拈著了印老。這也很好,因為與剃度師在一塊,出入的很不方便,辦什麼事的時候,也不能客氣;現在正值諦老六十誕辰傳戒,你可以依他作一個戒師,這樣在一塊還比較從容方便一點。」
自從接到報單之後,我就預備去受戒。先學著捆衣單,挑扁擔。因為出家人講究行腳,所以我就先練習行腳這一套。同時他們大夥還教我演禮,掛單等事情。
受戒的時候,要先到客堂掛號,凡是新受戒的人,都帶一個掛號條子,有自己的一個名,一個號,還有年齡籍貫等。我出家之後,宗派的名字已竟有了,這臨去受戒的時候,還得再起一個號。五六個人在一塊,這個說:叫這個字好,那個說:叫那個號好,大家紛紛議論,莫衷一是。後來清池和尚說:
「有一個現成的名字,早就起好了。因為在一月以前,我做了個夢,夢見自關外來了一個未受戒的沙彌,住在我們廟裏,他的名字叫倓墟我並不認識這兩個字,在夢中我還覺得很奇怪!他在我們廟裏住了沒幾天就死了。廟裏的人請我給他荼毗焚化,我舉火的時候,還說了四句偈子,說完就醒了。這時候正是夜間二十點,我點著洋燈查字典,倓音談,作安靜不疑講,墟、音虛,作丘墟講,和我在夢裏所知道的意思一點也不差。我覺得這事很特殊!就拿起筆來,把這段事記在一本皇曆上,並註明某年某月某日作此夢。你現在是一個未受戒的沙彌,也是從關外來,正與這事相應。你出家以前的事,如同已經死去,出家以後的事,由我介紹得度,就等於死後由我荼毗焚化,這事情很相應,你就叫這名字吧!
其實這個倓字,是個很生疏的字,冷不防叫我一看,我自己也不認得。記得在戒期裏邊,我們的引禮師,也很多不認識這個字,在點名的時候臨時現問我。
當時清池和尚叫我用這個名字,我覺得叫起來很響亮,也不錯,當時我說:
「這個名字雖然很好,但是,我有一個要求,因為我已出家,可以把那個墟字的土傍去掉,以示離塵之意。」
「也好!」清池和尚說:「那麼你的號就叫倓虛吧!」
我離天津去觀宗寺受戒的時候,那天是九月九日,正趕天津發大水,馬路上可以行船。臨走的時候,清池和尚告訴我說:
「出家人那裏有很多錢雇車子,上碼頭的時候,走著去吧!最初出家也得練習行苦行,將來預備朝山!不然,有時候,沒有錢,也雇不到車子怎麼辦呢?」
「好!我就這樣辦吧!」
說完這話之後,我自己挑了自己的衣單上碼頭,坐招商局的輪船,一直到了上海,從上海又換船到寧波。
一入寧波境,因為言語不通,處處覺得蹩扭!路很窄,不好走,我又找不著那是正道;末了,好歹化四毛錢,雇一輛竹轎子到觀宗寺。
先到客堂掛單,因為是新求戒的,又按照手續掛上號,然後送新戒堂學演禮,學毗尼。到了開堂的日子,再按照一定規矩,受三壇大戒。
我們的戒期是從九月十五,至十月十五,一個月圓滿。受戒的人,四眾弟子合計起來,有一百二十多位。這是我出家後的第二個階段—受戒。
(一)最初一月的苦悶
在我們戒期裏邊,北方人受戒的,連東北人共合有十三位。戒期圓滿之後,有十一位回小廟,惟有遼陽金銀庫的一位戒兄,他的名字叫淨玉,出戒期之後,願意發心求學。我們兩個人算是志同道合,就一塊兒留住在觀宗寺。
那時候,諦閑老法師在觀宗寺辦一個佛學研究社。他在前若干年,和楊仁山居士在南京曾辦過一個僧校。中國佛教最初辦僧學校,就從那時候為起始;如太虛、仁山、兩位法師,都是那裏的學生。後來因為經費困難,辦了二年多工夫,就停頓了。諦老復興觀宗寺之後,因為立不起學堂,才立一個研究社。
我和淨玉師,打算入研究社求學,諦老很慈悲,尤其對北方人求學,特別優待歡迎。因為北方人隔於言語,到南方去求學的很少。北方佛法零落,如果浙江寧波一帶的人到北方來宏揚,因為說話聽不懂,也是很困難的事。因此,諦老關心北方的整個佛法大體,很希望北方人,能夠到那裏去學學佛法,將來學成之後,可以到北方來,開闢幾個道場,在北方宏揚佛法!
淨玉師比我年青,我兩個入學後,諦老很歡喜;可是北方人在南方住,一切都感覺不習慣。
觀宗寺,它原來的名字是延慶寺,宋朝法智大師中興天臺所創建。院子很大,分前後兩院。元豐年間,四明五世後,介然法師,按照觀無量壽佛經,建十六觀堂。因為天臺教注重修止觀,所以那裏的禪堂不叫禪堂而叫觀堂。原來那個老廟的門向南,後來的中興觀堂門改向東。廟很威風,像一座城。周圍有一道河,像護城河一樣;外面有很多房子,多半是在家人住。
研究社的主講是諦閑老法師,開大座講經的時候,也應當由諦老講;但是因為觀宗寺由諦老復興,事情多,每天忙於應酬,有時候對大座經無暇來講,就委託當輔講的,靜修法師講四教儀集注。
靜修法師,他對教觀綱宗曾作過注解(即教觀綱宗科釋),對於天臺教也很有研究。不過因為他是溫州人,我聽不懂他的話。頭一次聽講,給了我一本四教儀,聽了整整兩個鐘頭,一句也沒聽懂!也不知他講到什麼地方,只看別人聽得很高興,我也不知他們為什麼高興。
下課後去問同學妙真法師(現任蘇州靈岩山寺住持,繼續印光老人。),因為我們住同寮,他是湖北人,說話稍微能懂,給我講一遍之後,才稍微明白一點。就這樣聽了一個多月,總是覺得苦悶得很!
後來,輔講法師催著要回講,我因為聽不懂,也沒什麼心得,自己心裏就打妄想,要走,原因是:
(1)寧波吃臭菜,我吃不習慣;
(2)夜間冷,睡不著覺;
(3)言語不通,聽課不明白。
那時候,正是十一月天,屋裏沒有爐子,凍的睡不著覺,所以告假想走;但是沒得許可。輔講法師問我:
「你為什麼要走?」
本來我走的原因,並不是只為了吃不好,睡不好,主要的,原是為了聽課,口音聽不懂。但是當面又不好意思說,只好說是「夜間冷,睡不著覺,」他說:
「你是有被不會蓋呀!如果你晚上脫了大衣,穿著小衣服睡,把四下裏收攝好,這樣就不冷了。」
他的一番好意,我也不好意思拒絕;但,晚上照他告訴我的那樣去睡,果然就不冷了。這樣住了幾天,我的妄想抑制不住,仍然要走。走的主因,當然還是聽不懂課—苦悶!
凡事都有因緣,也該我走不了,輔講法師,我不是聽不懂他的話嗎?不想過幾天,他卻告假走了。
原因是我們有一位同學道某(他的名字,我已想不起來。),與靜修法師不睦,常與靜修法師口角,因此,靜修法師要遷他的單。道同學辦事很機靈,沒等他去對諦老說,他卻已先行跑到諦老那裏,痛哭流涕的訴說靜修法師欺負他,要遷他的單。
諦老並不明白真像,對學生又很愛護,當時就對道同學說:
「不要緊!你回去好好地求學,他遷不了你的單啊!」
自此之後,道同學覺得更有仗恃,就常與靜修法師頂嘴。靜修法師,因為自己是一個副講身份,說了話不算,就氣的不得了,去找諦老:「他這樣給我下不來台,我幹不了!」
諦老因為道同學先到他跟前訴過冤,知道他們不睦,就想法子勸靜修法師:
「嗯—」諦老說:「他們當學生的,有點小小不嚴的過錯,你可以原諒他,不要跟他們一般見識!」
可是後來,他兩個人仍然不睦,靜修法師找過諦老幾次;然而諦老無論如何不許遷單。靜修法師,看看自己沒面子,要走,諦老又解勸了半天,也沒勸好。最後諦老說:
「嗯—你實在要走我也沒辦法,你走吧!你走了我自己講!」
靜修法師從諦老那裏回去之後,就收拾衣單,同學們也未加挽留,就這樣,他搬起衣單就走了。
靜修法師在的時候,已經把四教儀講完,接講南嶽大師所作的大乘止觀,靜修法師走了之後,由諦老續講。
(二)課程與時間的分配
諦老因為在觀宗寺事情忙,應酬多,已經快半年沒講經,也不知學生的程度如何。因為事情的忙碌,所以講經的時候,很簡略,都是講完了之後,叫學生自己去用功悟解,到第二天再回講。
諦老講經的時候,多半說官話,我還聽的懂。這也是該當我在觀宗寺有求學的機緣,不然,為了聽不懂話,總是打妄想要走,現在既然話也能聽懂了,並且我已經研究佛經七八年,所講的經雖然不同,然而名相義理,都大致不差。
那時候,研究社分甲乙丙三班,有在那裏已經住過幾年的學生。我去了才不過一個多月,所以列在丙班裏。
觀宗寺的課程,每天早三點起床,三點半上大殿,一次殿要化兩個鐘頭的工夫,念快了,諦老不樂意。五點半下殿,稍微休息一會,就過早齋堂。下過早齋堂,稍一休息,自己就看經,預備回講,這個時間,算是自己的工夫。八點鐘回講,這一堂須要三個鐘頭。至十一點下課,休息一會,十一點半就過午齋堂。下了午齋堂要繞佛,因為觀宗寺住一百多人,繞佛的時間也很大!
繞佛下來之後,休息,這個時間,也算自己的工夫,可以看看經,或睡一會覺。到一點鐘,聽報鐘一響,大眾都持經本到講堂。等大眾到齊之後,諦老進堂,先說幾句開示的話,然後敲三下木魚止靜,大眾修一個鐘頭的止觀。
諦老跟前放一個表,到兩點鐘,諦老三彈指,監學法師敲一下引磬開靜,諦老再開講。這時候,同學們的腿子,有坐不了大時間的,開靜之後,可以方便一些,放下來。諦老的工夫深,無論坐多大時間,始終都是一樣。
到下午四點鐘,聽完大座之後,稍微休息休息喘口氣,就上晚殿。這個晚殿,也要兩個鐘頭。那裏是教下門庭,不講持午,每天三頓飯,下晚殿,休息片刻就吃晚飯。
晚間,七至九點,這兩個鐘頭,是自修的工夫。個人在寮房裏看經,三個人一個屋,一張棹,一個油燈,點一根燈心草,兩根都不許可。九點鐘開大靜,下過二板之後,一律息燈。各寮房由糾察師負責監視,二板後,各寮房不許再有燈火。到明天三點鐘起床,共睡六個鐘頭的覺。這樣計算起來,一天之中,上下課,加上殿過堂,要有十幾個鐘點,同學們,沒有一點閒空。
(三)第一次回講
記得第一次我預備回講的時候,由晚七點張燈看經,到九點鐘就應當養息了。當時我想:我已經四十多歲的人,明天覆講的時候,不要給自己倒架子,要好好用心,把這段文義看明白。而且我也存一種好勝的心,聚精會神的看了十幾遍,到九點鐘也沒息燈。可是又恐怕糾察師來申斥,於是用一條被子把窗戶擋上,擋得一點光線也漏不出去。我們一個寮房裏三個人,那兩位是寶靜法師和妙真法師,他們兩個人都早已睡熟了。我的意思,是想把那段文義看透轍,知道個所以然的時候再睡。翻來覆去,一直看到十二點。自己覺得文字通順,義理也差不多都明白了,才睡了覺。
第二天,三十多位同學,都要輪流抽籤回講。我是最後去的,還沒有擱籤子,所以最後才輪到我。過去我已經研究過七八年的佛經,到觀宗寺又聽諦老講,再加上臨時研究的心得,先消文義,後談義理,稱性發揮,便把一段文順利的講下來了。
本來在營口宣講堂的時候,我就常給別人講,我的口齒講起話來,倒也利落。等我覆講之後,諦老沈思了半天,沒說什麼。又待一會,拿眼看看我,又看看大夥同學,俯下首去,暗暗的點了幾點頭,說了一句考語:
「虎豹生來自不群!」
說完這句話之後,又抬起頭來,看看那些老同學:
「你們文都弄不清,怎麼能發揮其中的義理?我因為事情忙,不能詳細講,有講不到的地方,讓你們自己去研究,去悟解。你們不自己用心,那能懂得其中的義理?!虛剛才講的,你們聽聽對不對,是不是我有偏見?難道你們久住的,還不如一個新來的!」
這一呵斥,弄得那些老同學,都羞羞慚慚的,覺得怪難為情。諦老對大夥又來一個總評,把文中大義,復又略略的顯示了一遍。
下課後,諦老又派茶房把我叫到寮房裏,問了問我出家前後的情形。我也把我出家的各種因緣;和拈鬮認師父的事告訴了他。諦老很歡喜!在談閒話之間,諦老又敘說到我師父印老和尚的事,他說:
「你的師父,印魁老和尚,我們是老同參;當日我們兩個人曾一塊親近法忍禪師。他破過兩次參:一次是在南京赤山,坐完了香,下山坡去搬石頭,把腳碰一下,忽然開悟。第二次是在寧波的慈溪縣,自己打禪期,開一次悟。」
「後來他又學教(賢首宗),口很訥,一生只講過一兩次經。然對禪宗工夫,很有見地!在南京毗盧寺任方丈九年。他臨圓寂的那年,是宣統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那時正值我在毗盧寺講法華經。記得當天晚上,他派衣缽師,把我請到他寮房裏。我們兩個人說了些機鋒話,衣缽師和侍者,在一旁站著,看我們兩個人說話,都莫名其妙。末了,我問他以後建塔的事,他說:『常住沒有另外修的塔,現在力量薄弱,也修不起,只好隨眾人普同塔。』說完這話,給我告好了假,我回寮房去了。這時督監師也在旁,請問常住以後的事,他說:『已經安排好!』再問別的,則默而不答。原因是他在方丈任內九年,對於常住一切吃燒用住,都已安值妥善,沒一點可牽掛的事。原來當時跟他當衣缽的,就是現在的清池和尚,已經跟他七八年了。晚間,衣缽師和一位叫寶山的侍者師在旁伺候他。侍者師是一個小孩子,頑皮性大,沒事的時候,就在座旁的一座假山(吸水石)上,拉船玩,由山上拉到水裏,由水裏又劃在山上。衣缽師看到他那樣玩,就信口說了一句:『你錯咧!船那能在山上走呢?』印和尚說:『對呀!不錯!不錯!』這時候,正是深夜的十一點,他望瞭望四座的人們,說了四個偈子:
參透人間世事禪,
半如雲影半如煙;
有朝得遇東風變,
直向山頭駕鐵船!(大光按:印老和尚,有木刻本語錄行世。)」
「說完這四句偈子,給周圍看他的人合了合掌,告好了假,跏趺坐著,就圓寂了。」
「你師父的志願,也是想到各處去講經,宏揚佛法;不過總是機緣未成熟,講經的時候很少。你現在既然發心學教,弘揚佛法,將來滿你師你的願。我希望你將來要做一個法門的龍象,不要半途而廢!」
諦老把我師父的事,說了個大概,又把我也獎許了幾句;當然我心裏很愧不敢當,因為我是新來乍到的學生,所以大夥同學,都覺得很特別!對我也異樣相看!
(四)諦老對我和北方學人的重視
諦老法師,對於教導後學方面,得算煞費苦心!無微不至。處處鼓勵學生,處處想造就人材;尤其對北方同學,格外慈悲的很!因為他看到北方佛法很零落,久已想到北方來振興佛法;但因為言語不通,也碰不巧這種機會,所以總想造就幾個北方人材才滿願。因此凡有北方去學教的人,就特別優待,特別親近。
那時候就我和淨玉師是兩個北方人,寺裏的規矩很緊;但,對我和淨玉兩個人卻很寬容。有放逸失檢點的地方,總是很客氣,不肯說出來。因為他知道北方人性直,喜順不喜逆,有了小小不嚴的錯處,都容納過去,用人格和面子來感化你,讓你自己去改正,養成自愛的心理。同是一樣的事,如果是南方同學做錯的,那就絕不客氣;因為那裏所住的同學,完全是南方人,多一個,少一個,根本就不算回事。北方人優待他還去得很少,如果再不特別優待一點的話,那就更沒人去了。尤其對我,雖然我歲數較大,卻處處受到他老的另眼看待和教導。說到這種地方,真使我們北方人,特別感激!拿我個人來說,當初受到他老那樣的寬容重視,慈心成就,真是我的法身父母,慧命導師,直到現在,我想起來,都感激得涕淚交下!
不過那裏的功課很緊!一日之中,除上殿過堂之外,就是上課,同學們也沒什麼工夫去鬧事。同時;自從我頭一次覆講大乘止觀之後,他們大夥看我一個新去的同學,都能這麼用功,於是他們大夥,也為了要爭這個面子,都很精進的用起功來。後來講完大乘止觀,又接講十不二門指要鈔,有兩個人累的吐血。一位是我們戒期裏掛入單引禮的靜安法師,他原籍是雲南人,累的吐血之後,就告假回南方去了。他和我很好,臨走的時候還送我一部圓覺經直解。那人的根性很鈍,然而立志向學的心很懇切。他回雲南之後,住雞足山,也是一個很有名的道場。那時候虛雲老和尚(現年一百零九歲)在雞足山,已經把那裏的叢林重修建起來,等把規矩整理好了之後,沒人繼續。當時,虛雲老和尚看靜安法師很好,就交給他(此是聞人傳說。)。後來虛雲老和尚又轉往福建鼓山,及至廣東修南華寺雲門寺等。
我為什麼要說這些話呢?因為我認為一個人,無論他的根性聰明也罷,愚鈍也罷,只要努力向學,都有成功的一天。就怕人一天馬里馬虎,不肯向學,這樣縱有多好的天資聰明,也都沒有用!例如靜安法師,他不是天資愚鈍嗎?可是他處處以誠心向學,結果他成功,為人所器重。如果他要不求學的話,誰能瞧的起他呢!
(一)登程與趣劇
一九一八年三月間,諦老法師到北京去講經,我也隨從。
遠在一九一五年,袁世凱任總統的時候,派孫毓筠居士,籌備了一個講經法會,請諦老法師,與月霞老法師,曾到北京講過一次楞嚴經。這一次發起講經的,是由當時交通總長葉恭綽居士,還有鐵路督辦蒯若木居士。葉總長對佛法出力很大,可以說他是承佛咐囑,現宰官身,維護佛法的再來人,我一生得他幫助的地方很多,我們最初相識就在北京。這一次他們幾個有名望的居士,想研究佛學宏揚佛法,給諦老法師來信,請諦老去講圓覺經。並且還派徐文蔚(字蔚如)居士親自南來迎接。諦老本來久已想到北方宏揚佛法,這一次既然有人來請,所以當時也就答應了。
諦老他那年已經六十一歲,照例走的時候,要跟兩三個學生,帶一個用人。遇到有不舒服的時候,還可以讓學生代座。不過選人的時候很難!學校裏雖然有很多久住的學生,但是對教義比較好的,而文字不通;也有文字雖好,而教義不通;到時候當然不能代座。諦老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適當的人選。
後來,諦老忽然想起,原先在南京辦學的時候,有一位仁山法師,也是諦老的舊學生,天資很好,學問也很好,對於教義也很有研究。就給他去信,邀他一塊去北京,到上海淨土庵聚齊。那時候,仁山法師正在楊州天女寺任住持,接到信的時候,心裏很歡喜,馬上就來信答應了。
這時觀宗寺還住很多學生,大家一聽諦老要去北京講經,差不多都想跟諦老一同去聽經,但相反的,卻都遭到諦老的拒絕。很多學生去要求,諦老都是這樣推託的:
「這一次發起講經,完全是居士發心。住的時候,不住寺院,住下處,另外包伙食。去的人多了,讓人為難,而且吃飯也不便宜。現在,我與仁山法師已經去信邀他,再另外帶一個茶房,一共三個人去,你們誰也不必去了。」
那些老住的同學們,仍然這個去要求,那一個也去要求,結果誰也沒有要求成,諦老還是都不許可,反而申斥一頓!
這時候我也想:諦老走了之後,這裏的課程必定請人代講,既不合我的意思,而且我也聽不懂,因此,也想跟諦老一同去。但那些久住的同學都沒有許可,我一個新來的,那就更沒希望了。這時候我曾打妄想,預備另找地方去自修。但回頭又一想:既是那些老住的同學,都向諦老要求去北京,雖然都被呵斥一頓沒允許,然而我何妨也去試試。不管他許不許,萬一許可的話,這不是很好的機會嗎?
話雖這樣說,自己預料是一點希望也沒有。可是事實出乎人意料之外!等我到諦老跟前要求去北京的時候,諦老一點沒含糊就說了一句:
「好啊!」這真是出乎人意料之外!他老向來說話,沒這樣痛快過,不知怎的這次說話這麼乾脆!同時他還說:「我說話北方人有些聽不懂,你可以給我作翻譯。」
其他同學,看到這種情形,當然都不很歡喜。為什麼別位同學不帶,偏帶他去呢?還有一位同學在背後直叨咕,說老法師有偏心。
一切都準備好了之後,我們幾個人坐江輪到上海,住到淨土庵。第二天,仁山法師也趕到了,諦老給我們兩個人介紹見面。他穿一件破灰袍子,還有幾個補釘;一個四方面龐,又是白淨胖子,兩個門牙挺大,還有點近視眼,看東西不很清楚。一行一動,都很灑脫。過去,他為了要革新佛教,曾在金山做過運動,我們兩個人談起話來,到很相契。
第二天,又來一位戒蓮法師,他是華山的法子,也是諦老的舊學生,他來的意思,也是想跟諦老去聽經。當時我們和諦老住兩個屋子,首由仁山法師給他在諦老跟前傳稟了一聲,諦老說:
「叫他來吧!」
這時,仁山法師就領戒蓮法師,到諦老屋裏去了。
「嗯—」諦老說:「你來幹什麼?」
「您老慈悲!」「戒蓮說:「我的法和尚讓我到這裏來,一方面看望看望你老,一方面還要讓我跟你老到北京去聽經。」
「嗯—不能去,因為那裏辦事的都是居士。我們去了之後,要找下處,包飯吃,你怎麼能便於去?」
「老法師慈悲!我可以自出旅費,自備伙食,只要能聽經就成。」
「嗯—住處不是還讓人為難嗎?」
戒蓮師的意思是:無論如何,只要能許可去就成,自己出旅費也算不了什麼。至於到那裏住地方,吃飯,既然都是出家人,而且還是諦老的舊學生,他能眼巴巴不讓我住,不讓我吃嗎?可是諦老也已想到這裏了,他是我的學生,如果答應他去的話,一切吃、喝、住、睡、那能好意思讓他自備。其實諦老不讓他去,並不在吃、喝、住、睡上,而是另有原因的。
諦老住裏邊一個屋子,我和仁山法師兩個人住外間一個屋子。當諦老和戒蓮說話的時候,我們在外面聽的清清楚楚。戒蓮要求了半天,橫說豎說,諦老也沒許可,他很失望的就出來了。
到外屋見到仁山法師說:
「我這次來是預備跟老法師去聽經,可是老法師無論如何也不許可。況且我來,是受到我法和尚之命,叫我跟諦老去聽經,再求幾年學。如果去不了的話,我法和尚一定要疑心,說我品行不好。不然,何以不讓我跟去?」
他說完以後,有點發愁的樣子,就央告仁山法師,到諦老跟前去要求。仁山法師本是一個直性子,好面子的人,無論辦什麼事,都很痛快!又經戒蓮法師這麼一央告,他說:
「好!你在這兒等著,我到諦老跟前給你去要求!」
仁山法師的口齒,本來很流利,講起話來,反正都有理,把戒蓮來的意思,源源本本給諦老說了一遍。但,無論怎樣說的有理,諦老總是不許可,原因是恐怕跟去倒架子。等仁山法師問到「為什麼不許可」時,諦老,才把這一段因由一五一十的道出來:
—是在不久的以前,有一位居士請諦老吃素齋,一共有四個人。其他二位之中,有一位是戒蓮的太老和尚也在座。這位供齋的居士,是已經受過菩薩戒的,對於佛學也很有研究,在吃過齋,閒談的時候,那位居士問:
「按梵網經上說:凡受過菩薩戒的,須發菩提心,如果在路上遇到病人,無論相識與不相識,都要下車,盡力去救護,不然就違犯菩薩戒;不過這裏有一種困難,如果遇有要緊的事情,下車去救護病人,則耽誤了事,不去救護則犯菩薩戒,這時怎樣才可以呢?」
按佛教有宗、教、律、三大門庭,宗下專講參禪,教下專門講經;律下則專門持戒。諦老他本是教下的人,對戒律並沒有十分研究過。而且又有華山的太老和尚在座,他是專門講律的人,所以諦老當時就答覆那位居士說:
「我是教下的人,對戒律沒有細研究過,這裏有華山的太老和尚,他是專門講律的,這問題可以讓他答覆吧!」
諦老把這問題很虛心,很謙恭的讓到太老和尚那裏去。誰想這位太老和尚,也毫不謙辭,一點也不加思索就說了出來:
「咳!那個就馬馬虎虎吧!」
這時在座的人,都鴉雀無聲,諦老的臉上,一陣一陣的發紅。那位居士,也閉口無言的微笑一下,仰起臉來,看看屋上的天花板。
後來諦老覺得這種說法太難為情,太給出家人失身份,又把剛才的話題接過來,略略的加以解釋:
「這事情雖是一點小事,然而也並不那麼簡單。在佛家的戒律裏,戒相甚多,分開、遮、持、犯;在持戒裏面還分止持與作持。我今年已經很大歲數,腦筋不好,對於那些戒律的細相,也記不很清楚,所以現在也不敢說一定對,如果說錯的話,恐怕這裏邊要違背因果,這事情等我詳細看一看,再告訴你吧!」
屋子裏的空氣緊張了半天,經諦老這麼一解釋,才算稍微和緩一些。而幾個堂堂乎大法師,在這個尷尬的局面裏,也算找著下臺階的地方了。
不過這一次應供,是以諦老為主席,而且他的名望、身份、知識、地位、都與其他法師不同。所以他總覺得太老和尚那樣答法,是連累了自己也跟著同樣的倒架子。
話又說回來,等諦老把這段因由說完以後,對仁山法師說:
「你看看,他們山上的太老和尚,尚且辦出這樣事來,其他就不問可知了。況且戒蓮其笨無比……好啦你回去吧!告訴他不能去!」
仁山法師,鬧了個沒面子,也回來了。
「戒蓮法師!」仁山法師說:「我已經給你費很大勁,也沒請求下來,很對不起!你先回去吧,何必一定要去呢?」
但是,戒蓮仍是放心不下,一定要跟去。仁山法師看他意志很堅決,就給他出個主意說:
「好啦!戒蓮法師,你不是自己有錢嗎?你可以自己打船票,不讓諦老知道。這樣等諦老看見你到船上時,也不能攔擋你。等你聽完經回來之後,你法和尚還會知道是讓去不讓去嗎?」
到第六天,招商局的船來了,諦老買的頭等艙,住房間,而戒蓮也買的頭等艙,湊巧按號頭卻和諦老住隔壁。諦老以為戒蓮已經回山,那想到他也一塊來坐船,而且還住在隔壁。我和仁山法師,本來早已知道個中消息,所以見到戒蓮也不言語,而戒蓮在諦老跟前出來進去的,也是不言語。不過諦老一看到戒蓮時,兩眼直瞪,氣得撅著嘴,一句話也不說。到了吃飯的時候,普通一般人,都肉魚的吃葷菜,特另給出家人弄素的。本來各人坐各人的船,吃飯的時候也可以各人吃各人的飯,這是說普通一般人的情形。可是吃素飯的人沒有多少,而且就我們幾個出家人,所以到了茶房開飯時說:
「大師!吃素的人沒有幾個,這是單另給你們做的,你們都是出家人,就在一塊吃吧!省得各別去開。」
諦老對戒蓮早已就沒有好印象,而他偏又在諦老眼皮子下過來過去的。吃飯的時候,茶房又叫他給在一塊吃,論理個人化錢個人吃飯,誰能不讓誰吃?所以他兩個人見了面,彼此瞪眼,一句話不說;然而我們兩個人,卻禁不住在背地裏擠眼微笑。
(二)如是我聞在煙臺
船從上海開駛,走了兩天一宿,到了煙臺,照例要停住一天,預備裝卸貨。
煙臺有一位做道尹的,叫伍雍,也是一位對佛法很有信仰的人。預先聽說諦老到北京去,必定在煙臺住一天,他事先就給諦老去信聯絡好,等船到煙臺的時候,可以接諦老到市里休息一天,免得在船上受累。
船到煙臺的時候,伍道尹親自帶人,坐車到碼頭迎接,所有一塊來出家人,都請下船到公館去休息。
這時,我們幾個人,和諦老已經都下了船;所帶的東西,還留在船上。按出門的規矩來說,無論如何,船上應當留一個人看東西;可是我和仁山法師,誰也不言語,自己都不肯說一定讓誰在船上看東西。後來諦老對這情形看不下去,才發了話:
「嗯—都走了成嗎?船上要留人看東西吧!」
「老法師看留誰好!」仁山法師故意的說。
「嗯—叫戒蓮在船上看著吧!」
說這話時,我和仁山法師,扭過頭去扮一個臉色笑一笑。戒蓮在旁邊站著,像奉到聖旨似的念一句「阿彌陀佛!」本來戒蓮的意思是,無論怎樣難堪,反正是學生和法師之間的事,也沒什麼關係,只要諦老能答應他,這就算成功。現在既然諦老讓他在船上看東西,這無形中也就算默然允許了,這在戒蓮真是求之不得的事!
等我們到了道尹衙門裏,伍道尹把我們幾個人,和徐蔚如居士,都一齊讓在客廳裏,說了一些寒暄話。因為伍道尹在南方時,就皈依諦老法師。
伍道尹的續配夫人,是上海程某人的第二個女兒,她當時有病,沒能出來與諦老見面。
用過了齋,伍道尹和大家在客廳裏坐著談天,先說了一起佛教裏因果的事,隨後伍又談到他太太身上。
諦老也知道伍的夫人是程某人的女兒,程某人在過去做過大官,此時他已死去。他夫人很信佛,還辦了不少的慈善事,在談話之間,諦老忽然想起一段奇聞。
「你知道吧!」諦老對伍道尹這樣問:「近來上海出一段奇聞,差不多人人都知道!」
「我還沒聽說呢!什麼奇怪事!」
這時,我和仁山法師兩個人,都是跟隨諦老的,在這種場合裏,原也沒有參加講話的必要,所以坐在一旁聽他們往下說。
諦老又沈思了半天,像說閒話似的,把這一段新聞,從頭到尾的說出來,事情是這樣的—
有一位姓程的程某,是一個官宦人家,家裏很富足。程某在上海故去了,他還有一個太太,念夫心切,自從夫君死了以後,整天哭的要死要活,想要與夫君再見一面。那時候在上海有一個法國人,會「鬼學,」能夠把新死去的鬼魂招來,與家人重行見面談話,一次要一千塊錢。程太太因為家道很富足,化一兩千塊錢也算不了什麼,只要把夫君招來見見面,這就心滿意足了。於是請法國人到了家裏,晚間,在大客廳裏擺好壇,把電燈一熄,法國人就在裏面掐訣念咒,約有一點鐘工夫,電燈完全又開了,但沒見到鬼來。洋人說:
「咳!這個人很難找,在陰間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後來見他在地獄裏,無論怎麼叫他,也叫不出來。」
程太太自從夫君死了以後,心裏疼的吃不下飯,巴不得趕緊把他招來見見面,談談話。誰想出乎意料之外,自己的夫君不但沒來,而且洋人還說他下地獄,程太太聽到這話,不由得怒從心出,火了!
「你這個洋鬼子玩藝兒,真會騙人!」程太太惱憤憤的說:「我丈夫一輩子樂善好施,蓋廟修橋,不升天也就夠冤枉了,為什麼反而下地獄呢?你這不是故意污辱我們嗎?」
就這樣把那個洋人申斥一頓,那位洋人,因為當時不能給他拿出證據來,所以也沒法子辯駁,白受了一頓氣。
程太太氣不過,仍然直叨咕,洋人也實在忍不住了。
「好啦!你如不信的話,如果你另有新死的人,我可以給你找來,作個證明。」
「別人我不要,只要我丈夫!」她仍是氣的要死的樣子說。
程太太,有一位大兒子,剛在窯子裏死了不幾天,說這話時,從旁有人想起程太太的大兒媳婦說:
「大少爺不是剛死了不久嗎?既然他現在能招魂,可以借這機會,叫少奶奶花幾個錢,把大少爺的魂靈招來,一方面可以說說話,一方面還可以證明這件事。」
有人把這話告訴大少奶奶,大少奶奶恐怕程太太不樂意,打算自己花錢,所以先給程太太商量一下,程太太說:
「你們的事情我不問!」
洋人也在旁邊插嘴說:「要願意再作的話,我可以減價算五百元。」
大少奶奶很年輕,男人又剛死過,心裏正在很哀痛的時候,也很想把他招來見見面,說說話,安慰一下自己的心。就是花上五六百塊錢,也算不了一回事。於是就把死者的生辰八字,以及死的日期開好,一切都準備好了以後,洋人重行登壇去作法。
這一次不像上次一樣,登壇不一會工夫,鬼就來了。來的時候,先在棹子底下哭了一頓,以後又說話,他的女人問道:
「你是某人嗎?」
「是!一點不錯。」
「你在陰間怎麼樣?」
「因為我剛死過不久,還在疏散鬼之類,未受拘禁,過幾天恐怕一點名,就要受拘禁了。唉!我在世間的時候,整天花街柳巷,吃喝嫖賭,不做正經,造下這種孽,覺得很對不起你。現在我已經走到了這步田地,也沒辦法,除非你們能做功德念經超度我。在我那件衣服裏,還有一張支票,你可以到銀行取出來,家裏的事,你多費心,要好好照管孩子。」
有人到那件衣服裏找一找,果然在口袋裏有一張支票。這時候在旁邊看的人,又把他的小孩子抱來,故意讓他問:
「你是我父親吧?」
「是!乖孩子,你好好聽你媽媽的話。」
這時,鬼也哭,家裏的人也哭,弄的客廳裏一片哭聲。尤其是他的女人,幾乎哭的不成聲。後來她在極端的悲慟之中,忽然又想起,剛才要請他老太爺的事,又問:
「最初請咱父親,為何不來?」
「聽說他已經到地獄去了。」說這話時,鬼的哭聲更大,程太太在旁邊聽著也沈不住氣,忽然插嘴說:
「你父親一輩子行好作善,重修某隱寺,創修某佛寺,捨茶捨藥,廣作布施,印送經典,他有什麼孽,還得下地獄!」她一邊說,還一邊著急的了不得。
「我問過他,」鬼對程太太說:「聽說因為我父親原先困窮的時候,在北京做官。有一年正值山西年歲不好,鬧饑饉,皇上派他到山西辦賑濟。國家發了六十萬兩銀子的賑濟款,我父親違法貪污,完全入私囊了,因此餓死了成千成萬的人。後來朝廷又派專使去調查,我父親又行了幾萬兩銀子的賄賂,把這件事情就掩飾過去了。因此,罪孽太大!所以到陰間沒有幾天,就轉到地獄裏去了。」
「你父親一輩子做的善事也不少哇!就是有罪的話,將功折罪,也不至於下地獄吧!」
「哪—他的功固然有,究竟抵不過他的罪。有功德將來可以上天去享福,那又是一回事;而現在所欠的這些成千萬的人命債,還得先要來補償。」
程太太聽到這話,更加火了!
「既然作善事沒好處,我們還行善作功德幹什麼!趕快!派人到某佛寺,把寺拆掉,把那一些僧人完全趕跑!」
這一幕中法合演的鬼劇,到這裏算完了。末了,弄得某佛寺,卻內外都不安起來。
諦老講到這裏,遂問伍道尹:
「這件事在上海鬧了很多日子,差不多人人都知道。你和程某是至親,究竟他在過去有沒有這回事?」
伍道尹沈思了半天,吞吞吐吐地,怪有些不好意思的說:
「他當時在北京做官的時候,正在窮的難過,這事情不能說一定,大半或者也許有,我不敢說。」
話講到這裏,也就無人再往下說了。
這時去請諦老的徐文蔚(蔚如)居士也在座,他原先學過密宗,會東密的金輪度世法。在吃過午飯之後,他還特意演習了一次,用一張宣紙釘在牆上,像看圓光似的,找幾個小孩子,在一邊看字。大半他的工夫還未能相應,或者小孩子欠靈活,事實上這次是沒看到字。
究竟我說這些無關緊要的話幹什麼?就是讓大家要相信鬼神決定是有的!地獄也決定有!因果也決定有!但這些事情,都不出乎心。就是十法界依正二報,也不出乎一心。所謂「萬法唯心」,「一切唯心造,」就是這個道理。所以人們無論做什麼事,千萬不要昧了自己的良心,如果昧了良心的話,早晚這因果報應要輪到你身上。例如剛才所說的那件事,西洋人本來是重科學,而他卻能把鬼招來,使鬼痛說他在陰間的事,這不是給因果報應的一個很好的例證嗎?
附錄:大雲月刊第三十期六大偉人名標豬身之奇事。
江蘇鎮江丹陽縣城西門外,謝鎮村,謝詠銘家之豬廄內,有一母豬,於去冬陰曆十一月十三日,(陽歷二月九號)胎生牡豬六隻。背上無毛,足是人足,腹是人腹,全是一樣。尤奇者,每只背上,皆發現青肉皮一塊,凸出三個肉字:一為姓袁的,一為姓盛的,一為姓伍的,一為姓馮的,一為姓李的,一為姓黃的。此係多人目見之事實,教育界中人士,到謝家參觀者有數十人,沿途陸續爭觀者,亦不計其數。現為丹陽城內吳國鑫會員,暫為買下,以備博物家考究。
大光按上面凸出之六個人名字,均為近代赫赫有名之大偉人,這裏不便提起,此段新聞,並曾錄在「世界奇聞錄」中。
(三)入京前後
我們在煙臺,住了一天,接著船開到天津,又從天津坐火車到北京。在北京並沒住廟,因為居士們早已給找好了下處,住在大象煙捲公司。屋子很寬大,每天吃飯的時候,從館子裏包素飯。仁山法師為了戒蓮的事,還故意到諦老那裏去說:
「老法師!戒蓮師已竟跟來咧,你老看叫他自己買著吃?還是跟我們在一塊吃好?」
「嗯—叫他在這裏一塊吃吧!」
「那麼他現在還沒地方住怎麼辦?」
「嗯—叫他跟你們兩人住在一屋還不成嗎?」
經過仁山法師這麼一說,戒蓮才放下心去,他的事這回算妥了。
北京、是中國的古都;也是一個文化重鎮,一進車站,就遠遠望見許多黃琉璃瓦;和綠琉璃瓦;宮殿式的建築。講經的時候,是在江西會館裏,當初是張勳修的,裏面很寬敞,在戲樓上講經,聽的人也很多。諦老白天編講義,晚間講經,因為便於一般公務員聽講。當時有蔣竹莊,(維喬)江味農,(杜)黃少希,(顯琛)聽諦老講說時,隨作筆記,晚上把稿子整理好,第二天再呈給諦老去校正。諦老每次把稿子看完的時候,都是說:
「啊?我昨天還說過這許多話嗎?自己還不知道哩!
」最初說這話時,他們都以為諦老是為勉勵後學,自己客氣。後來每次送稿子的時候,諦老總是這樣說,於是他們幾個人就問諦老:
「你老講經的時候,固然稱性而談,那裏有自己說的話,真的就不知道嗎?」
「可不是!我自己講過之後,也不知對裏面的道理,究竟怎樣發揮的。」
這一說,使他們大家更加疑惑起來,於是諦老就把過去講法華經入定的事告訴他們,這才把他們的疑惑解釋開。
因為諦老夙世善根深厚,本是大權示現,乘願再來的人。他在未出家以前,也曾習過醫生,二十歲出家,二十六歲就在平湖,福臻寺替敏曦老法師代座復講。說起話來,口若懸河。二十八歲,在杭州六通寺開大座講法華經,有一天,講到舍利弗授記品,自己寂然入定,默無一言。等出定之後,在舌上生出一朵蓮花來。自此之後,深得語言三昧,一生說法,辯才無礙。這種修持工夫,與專門學習記誦者,絕不相同。所以諦老一生講經,並不是專靠在語言文字裏去學,多仗自己夙慧,和自己禪定的功夫。說到這裏,我希望後來的人,也跟著古德學,不要專在名言文名句上去用功,因為那是浮面的,而不是究竟的。
諦老講完圓覺經後,把蔣竹莊和江味農的筆記,集在一塊,題名圓覺經親聞記,並為之題辭。凡是在那裏聽經的,都有名字,當時編成戊午講經會同緣錄,附在講義後面,因為我也在內,所以經的後面,還有我的一個名字。親聞記和諦老的講義,都由蔣竹莊居士托商務印書館印行。後十二年,(一九二九年)海監徐肇華兄弟,為其祖母生西祝福,發願刻經,請問諦老應刻那種經,諦老讓他刻圓覺經講義親聞記彙編,由蔣竹莊居士任編彙之責,書成名曰「圓覺經講義附親聞記。」雕刻木板,存楊州宛虹橋,眾香庵。不過那時候在北京辦一個講經法會很困難,各廟都不歡迎。據佛教會登記調查,全北京城,大小有一千一百多處廟,在這麼多廟子裏,沒有一處請法師講經的,而且聽經的時候,他們連聽都不聽。因為清朝以來,北京的舊風氣,都是以經懺交際為主,如果能對經懺佛事拿得起來,再能交上某督撫,某提督,或王爺,就成功了。所以他們的生活都很舒服,而卻沒有人發心出來宏法。這也難怪,因為在過去,舊風氣不開通,很少有人提倡,一般人也不知道這講經的好處。近幾年來,幸而有居士們發心,提倡辦講經法會,使一般人也聞聞佛法,種點善根。
那時候,慈舟法師,還在各處掛搭當參學,每天也跟諦老去聽經。他最初住在南城外龍泉寺,距江西會館很遠。晚上聽過經回寺,寺裏已竟關門,和他同住的人們,都不滿意他去聽經,所以到時候門都叫不開。後來他便遷到城內,關帝廟去住。
講經期間,諦老病了一次,由仁山法師代座。因為我過去對醫道研究過,就給諦老看病開方子,吃幾劑藥過幾天就好了。那時正趕北京的乩壇很盛,有一位姓白的白城隍,在西城琉璃胡同,錢宅降壇,自言每天到法會去聽經,其中有聽不懂的地方,擬請諦老親自到壇上問一問,談一談。起初諦老去不去還在猶豫,若以我的意見,那都是外道門,可以不去。但仁山法師以好奇的心理,無論如何要慫恿諦老去。我在諦老跟前,得算資格淺的人,戒蓮更不用提,最後也沒攔擋住,諦老就去了。
到那裏,在乩壇裏用乩筆與諦老談話,非常客氣,一見面把諦老讚揚了一頓,並自稱每天晚上率領很多鬼魂去聽經,維護道場。其中已有很多鬼魂,聞經聽法,受到度化。後來又陳述他部下那些業障重的餓鬼之苦,問救濟之法,諦老說:
「每年七月十五,觀宗寺辦盂蘭盆法會,晚上放焰口,用觀想力量,救拔一切餓鬼,不知能遠及北方否?」
白城隍聽到這話很歡喜!很感謝!說是諦老的觀想力量,很相應,一定能達到。
白城隍臨壇講話之後,不一會,關聖帝君又臨壇,因為他的神力大,恐怕扶乩的人撐不住,說話的時候,讓白城隍從中傳達。他也很客氣,稱諦老為先進,諦老不敢當,也稱他為先進。彼此客氣的談了一會話,隨後又談到他在玉泉山顯聖,和他顯神通修廟的事,末了關聖帝君還對諦老說:
「以後不論在何處講經辦道場,都要去擁護……」
不一會,周將軍(倉)也臨壇,他開首就問:
「我自從東吳遇難之後,每過七天身上就痛苦一次,能不能想一個好的法子把我這痛苦來解除?」
諦老答復他的意思大概是說:
「這是由妄想而成,若能以定的工夫,把妄想滌除,再能常發慚愧心,發懺悔心,把自己的夙現業完全懺淨,這樣痛苦自然會消滅了。」說完這話,還與他受戒說法,徐蔚如居士,把這事記成一本「顯感利冥錄」行世。
北京人,向來對於宗教觀念很深!無論做官的,為民的,差不多都有一種宗教信仰。這樣一來,諦老既被乩壇的,關聖帝君,周將軍,白城隍等稱讚一番,於是他的身價,和整個佛教的地位,馬上就升高起來,增加了多少倍!同時對一般人的佛學信仰,也益發堅強起來,興盛起來。所以在講經期間,除有很多居士,爭著歸依諦老外,而一般士大夫階級,上至部長督辦,下至科長科員等,莫不以歸依諦老為榮。每逢說歸依的時候,都跪滿堂滿院子,後來還有跟諦老受五戒的,受菩薩戒的。
在受五戒和受菩薩戒時,事前要按照一定的儀式先演禮。仁山法師對這些事,並不很熟悉,我是新受過戒更不懂。獨有戒蓮,他們山上的規矩,是南方有名的律下門庭,差不多半年就要傳一次戒。所以他對於說三皈五戒這些規矩,特別熟。這時戒蓮有用了,諦老才知道戒蓮跟來沒白跟。每次傳戒說皈依演禮的時候,都是戒蓮當頭單引禮,仁山法師當二單引禮,我在末後當個小引禮。這時戒蓮確乎比我們有用的多,不然的話,一些受皈依戒的人,完全都是有身份的,弄得參差不齊,沒有一點儀式,還得讓諦老倒架子。不過提起戒蓮來,從請求隨來一直到演戒禮,前前後後,因因果果,說起來真像一段笑話。
(四)北京佛教的一瞥
北京佛教,統計起來,雖有一千多處廟;但因為宗派的關係;和有南北方的不同,所以不能夠團結合作。尤其自清朝以來,各廟有身份的出家人,差不多都和官府打交道,所謂:「名僧風格,酷肖俗流。」把自己本分的事—佛法,都關在門裏邊,沒人去問。久而久之,把自己和整個佛教的價值也都忘掉,弘揚佛法的事,就沒人去辦了。加以南北方派系的不同,往往意見不一,互相歧視,對於弘法事業上,甲方不去辦,而乙方也就不去弘,如果甲方不去,而乙方強出頭的話,這在派系上,立場上,就未免有些「蓋場」。這樣一來,對闡揚佛法事,誰也不去過問。佛法在當時凋敝的情形和原因,已經到了這步田地。雖然有人出頭來辦一個講經法會,他們縱不歧視,至少也是漠不關心。
在當時,凡是賢首宗一家的,多是北方派,他們的廟頭很多,但像一盤散沙,不能團結。還有和寶華山老律堂一派的,如廣濟寺,廣慧寺,法源寺等:這幾家多是南派的人,他們對本身來說,在表面上,總還算過得去。那時廣慧寺住持,是省三和尚,江蘇人,脾氣很好。他的法子榮城師,也是南方人,想在廣慧寺接省三和尚的座,他們同宗本家,都不同意。但省三和尚不顧一切,硬傳法,硬送座,在送座的那一天,給他們同宗,一家一張貼子,還請去很多居士作證明。他們本家的人,因為不同意,所以都沒去;由此可見他們的意見分歧!
記得有一次,我們幾個人,隨同諦老,參加某一個送座典禮,特意給預備的素齋。席間還看見出家人,搭著紅祖衣與居士去拜座。(此風隨了佛學程度刻在北方已息;但在江南一帶,尚常見有僧人與在家人頓首為禮的。)這事情在俗家來說,是應當的,在出家人來說,就不應當了。當場弄得一般信佛居士,四座皆驚,舉措莫知。諦老因為礙於主人臉面關係,也不好當場去說,只是自己覺得難為情,臉上紅得一陣陣的出火。在北京當時有這麼一句話,「在京的和尚出京的官。」這是什麼意思呢?就是因為京裏的出家人,和權貴們走的太密切。基於這種原因,有的出家人,把自己的身份都失掉了。
本來按佛制,出家人無論在什麼場合裏,都不能拜俗。在帝制時代,皇上也照樣不拜。皇上為了尊法,為了種福,還得給出家人行反拜禮。客氣的時候,頂多給他合掌,欠身還禮。不客氣時,則正身端坐,心存觀想,受其膜拜。明白這種禮的人,就是皇上也不失身份,出家人也不倒架子。例如現在的錫蘭、暹羅、緬甸、蒙古、等國,都是出家人受拜不還禮;尤其在印度的出家人,不論國王大臣,在某一種場合裏相遇,他要給出家人頂禮時,總要威威不動的受他的禮,如果稽首還禮,他就瞧不起你,同時他也以為出家人瞧不起他,馬上就把你出家的資格吊銷。
因為他給出家人頂禮,並不是為了出家人這一個人,若論人的話,根本就給他們國王大臣;以及一些有身份的人,談不上話。他為的是你具足僧像,能夠傳持佛法,敬僧就是敬佛,也就是敬法。佛雖已入滅,還有僧來傳續他的大法。後世的人,可以從敬僧上,種下出世之福。所以一般在俗的人,並不是白對一個普通凡人頂禮;而是為的自己修福,供養三寶。如果出家人,不受他們的禮拜,反而去拜俗的話,這不單教他們修不了福,而且倒讓他們造罪了。
在清朝康熙時候,因為還禮不還禮的事,還鬧了一個很大的笑話。因為清朝的皇帝,差不多都信佛,並且對喇嘛教密宗信的很懇切。
有一次康熙皇帝到熱河去,跟他去保駕的有一位姓白的白將軍,是漢人。他雖是忠心耿耿的報國,但是對於佛法一點也不明白,也不相信。
康熙皇帝到了熱河,照例要先到喇嘛廟去拜活佛,這拜佛的儀式,是活佛在法座上端坐,皇上在下面恭而敬之的行跪拜禮。當康熙皇帝拜的時候,跟他去的白將軍在一旁守護著,他看皇帝拜的時候,活佛在上面端坐,威威不動,眼皮也不翻,也不還禮,不覺怒從中來,真是豈有此理!忽然跑到法座上,抽出腰刀來,把活佛的腦瓜子砍掉了!弄得屍橫寶座,血濺法衣。這一鬧不要緊,所有喇嘛都炸了,於是把大廟圍起來,把康熙皇帝劫持著,幾乎也把他殺掉。全蒙古人聽說這事,也馬上出兵要反。
在劫持康熙皇帝時的要求,就是要白將軍與活佛償命,白將軍說:
「什麼是活佛!他不過是領袖而已,我們的主子給他行禮時,磕了這麼些頭,他連動也不動,睬也不睬,得算連人情都不通,這還叫活佛嗎?他既然是活佛,還會被凡人殺死嗎?我絕不相信他是活佛!」
「事不能這樣說!他是我們的領袖;也是我們尊稱的活佛,我們多少年來都是這樣。你信不信佛沒關係,你不信我們信,你不能因為你不信佛,就把我們的活佛殺死!」
橫說豎說,在喇嘛方面是讓不過去,無論如何得要白將軍抵命,蒙古政府,馬上要出兵造反。白將軍看事不好,恐怕連累了自己的主上,這才答應與活佛抵命。他本是康熙皇帝的愛將,當然不忍殺他,但事情迫到這裏,又不能不殺。後來康熙皇帝一邊哭著,一邊才把他斬首。
此後,康熙皇帝回北京,白的靈魂不散,仍然跟著康熙皇帝一塊走。到了半道康熙皇帝忽然想起白將軍來,很難過的,不禁一邊擦眼淚,一邊說:
「白愛卿啊?你去時一同去,來時不同來。」
這時忽聽旁邊有人答話說:
「臣雖已死,仍在保駕回京!」
康熙皇帝聽到這話,不禁毛髮俱豎,打了一個寒顫!
十法界中有鬼道,鬧鬼一回事,在我們人間來說,有時候有,有時候沒有。這是什麼緣故呢?原因是年輕人血氣方剛,意志堅強,偶而遇到不合理的事,致於橫死,他的冤魂仍是不散。普通人有三魂七魄,死過之後,他的業力發現,末了還有一個守屍魄,戀守著屍首不肯走。這就是人們一生的貪心太大,我執太深的緣故。(當然也不儘然。)歲數大的人,臨終的時候,不是橫死,就輕易見不到鬧鬼的事。例如:一堆正在燃燒得很旺的火,忽從上面澆一瓢水,火雖已滅,而它的餘灰中,仍然有熱性,並且還吱啦吱啦的響。如果是燃盡的餘灰,內中沒很多熱性,再澆上點水,就更顯得涼了。這比如一個氣魄極度衰弱的人,氣息奄奄死過了之後,再也出不了很兇險鬧鬼的事。
上面的事,都是從出家人受拜不還禮引出來的,這雖是題外的閒話,大家也應當知道。
閒話擱起。再說那家送座的,頭一天送座之後,他們本宗的祖師像,在另一個寺裏供著,第二天照例要拜祖,同宗的人不許可,托人通融,才得允許。那時候廣濟寺還很荒涼,不像現在那麼整齊。悟然老和尚是北方人,已竟退居,即由現明和尚任住持。他是湖南人,作事很有見地,有本領。論知識,論應酬,都能高人一籌。他一生對佛法供獻頗多,講經期間,他曾邀諦老吃一回飯,我們幾個隨從的人,也一同跟去。這在當時的各寺來說,得算別具智眼,和出人頭地的事。
一九四一年,現明和尚圓寂,正趕我在北京,預備發龕期間,還請我到廣濟寺講一期經,末了我又給現明和尚舉火荼毗。
上面的話,說起來好像談論人的是非,其實我並不是專門來說是非,是為的說明那時的北方佛法,已經不容易往外宏揚。第一是因為有派系鬧意見;第二是太散漫,不團結。雖然出家人以宏法為家務,而時勢趕的,把自己的本分事業都忽略過去,就是有了宏揚佛法的法師,而人們並不歡迎。就拿整個北京來說,有一千一百多處廟,大叢林七十幾處,才不過有幾處歡迎諦老法師,可見當時宏揚佛法之難了。
(一)觀宗學社改組前後
我隨同諦老,由春間三月天到北京,在路上來回還耽誤了很多日子,到了七月間,一部圓覺經講圓滿了,馬上又準備回寧波觀宗寺。
在臨走之前,有交通部長葉恭綽居士,還有鐵路督辦蒯若木居士,他們兩個人,對弘揚佛法上很關心,看到諦老已經這麼大歲數;同時也因為北方佛法不振興,勸諦老培植人材,繼續弘法志願,打算留諦老在北京,辦一個佛學院。
諦老,對辦佛學院的心很切,就是自己力量薄弱達不到。過去在南京辦一處僧師範學校,因為經費拮据,遂告停頓。後來回到觀宗寺,自己又勉勉強強的立一個研究社。這一次,他們幾個居士,又留諦老在北京辦學。預備將來宏揚北方佛法。諦老當時因為觀宗寺的工程未修完,還得繼續去修;同時,還因為過去在南方有幾位居士很熱心,親自拿錢來辦佛學院,不想過一年多,心就涼了!找誰拿錢誰也不出頭,也找不到,末了還是自己為難,因為第一次上過這種當,所以後來遇到這樣事,就不敢輕易接受。
諦老把這種意思給他們大家一說,蒯若木居士首先回答諦老說:
「莫作同樣看待,如果你老不放心的話,我們可以先拿錢!」
於是葉部長和蒯督辦,他們每人先拿出一千塊錢的現大洋,其他居士,隨便樂捐,諦老這才接受辦學的事,專門研究佛經;並且把學校附設在觀宗寺,不在北京。
諦老從北京回寧波後,就籌畫辦學的事。把原先的研究社,改組為觀宗學社,(並沒立案)學生有從原先研究班裏挑出來的,也有後去的。分正預兩科,正科二十名,預科二十名,一共四十幾個人,我在正科裏。那時候禪定和尚已經在上海留雲寺退居,四十六歲又到觀宗寺當學生,我們兩個人相處甚好,我也很敬佩他;還有仁山、(以後在那裏當監學)妙真、我們相處都不錯。雖然與寶靜住同寮;但是我們的交情就稍差,原因是他年紀輕,才二十多歲,可是他很好學,天資也不錯。
上學期的功課是十不二門,所以下學期還是接講十不二門。把十不二門講完之後,又接講教觀綱宗,第二年(一九一九年)上半年講法華經,後半年講法華玄義。
南方氣候,比北方熱的厲害!蚊子也多,我住的那個寮房,在樓上,往往夜間熱的睡不著覺。到了暑假,諦老要考試,說實在話,我感覺到諦老雖然對教義;和經中大義很精通;但是他對教授法上,還沒體驗到很好,考的時候,講多少就考多少,也不論範圍大小,都是挨個的問一問,向來也不作文。
天氣已經熱的夠厲害!再憋到屋子裏死用工,這實在受不了!所以我和禪定和尚,因為歲數較大,對用工方面很從容,也不死板板的去幹。可是我們班裏的那十八位同學不然,心裏好勝,愛要好,大熱的天氣,都悶在房子裏硬幹!我和禪定和尚說:
「我從很遠的跑到南方來學教,用工固然要用工,但要量各人的力量,要有節制,這次還犯不上為了考第一去玩命!我預備把我這堆老骨頭,還得叫它回北方呢。」
禪定和尚,認為我這話很對,所以我們兩個人,對用工上就很鬆散。我們同去的北方人淨玉師,他歲數很年輕,書還不如我念的多,天資也很平常,一聽要考,自己又好面子,馬上就加緊的日夜用工;還有跟靜修法師不睦的那位道同學,他是南方人,更好勝!也不顧自己的身體撐住撐不住,整天的悶到屋子裏幹。到考試完了之後,張出榜來,常惺法師考第一,仁山法師考第二,顯陰(諦老徒弟)考第三,淨玉法師費了很大勁考了個第十一,那位與靜修法師不睦的同學考第六,我整天隨隨便便的沒十分用工考了個第十三名。
我和淨玉師是戒兄弟,又同是北方人,在一塊無話不說,等貼出榜來之後,我對淨玉師說:
「戒兄!恭喜你!考了個第十一名,這很好;不過我們兩個人是戒兄弟,無話不談,若以儒學底子來說,你未見得比上我;可是這一次考的時候,你考上在我頭前,這可見你用工有成績。不過我看你用工有點過勁,因為我過去對醫學也曾研究過,看你的氣色,將來內裏必定要受傷,我因為歲數已大,也不想在觀宗寺出風頭,露臉面。我說句關照你的話,希望你以後用工要有節制。不是有這麼兩句話麼:『用工不忘健康,健康方得用工。』因為你過去對用腦筋,用思想,並沒鍛煉過,乍然使勁硬用,必定要出毛病;譬如一個通水溝,水在這一個地方流慣了,溜也暢通了,水來了,很順當的就淌過去,如果是不通的水道,水來的很緊,水溜就不能順利,這樣水來之後,必定有壅塞,有壅塞水就散漫。人的思想也是這樣,已往沒有訓練過,偶爾使勁硬用,日久之後,不鬧肺癰吐血,就要患心疼的病,或者精神衰弱,夜間失眠,這是一定的道理,不知我說這話你以為如何?」
「可不是!」淨玉說:「我現在心疼,晚間睡不著覺,一閉眼睛,經的正文,和一些亂七八糟的科目,都擺在我的眼前,弄得不看不成。」
本來,我知道他的精神有限,聰明也有限,用過勁一定要受傷。果不然到了第三年,累的病重吐血,後至一九二二年至觀音閣,在仁山法師的小廟內病故。因為他用工很純,諦老聽說疼的心裏很難過,直吊淚惋惜!
前年有一位靜安法師,(前說過)累的吐血,告假走了,從此不敢再用工。當學生的,在學校裏研究經文教理,固然須要下苦工;然而需要善用,不能把自己的色殼子累壞,如果累壞的話,學好也沒用了。所以我每逢看經的時候,只要心一跳,馬上就合上本去休息,休息一會再去看,這叫做用工會調合,如果不會調合的話,把自己挺好的一份才器都作踐了!
(二)由看病而生的感觸
暑假考試完了之後,道同學考了個第六名,他洋洋得意的很喜歡!可是他累的得了肺炎,整個的肺臃腫,爛得吐膿吐血,整天疼的嗷嗷叫喚。我們兩人在同學感情方面還算不錯,我到寮房裏去看他,給他開個方子吃幾劑藥。因為他的肺已經腫得大勁,輕易不容易好,所以也沒見效。後來把他送醫院去,過一個禮拜,醫院也看他病得太厲害!沒法治,又用病床子把他抬回來,想往宿舍裏送,大夥同學都恐怕他這肺病傳染,不樂意,就把他擱在院子裏。
本來出家人有病,應當入如意寮去調養;可是如意寮內,差不多進去十個人,就有九個人不活。原因是湯藥無人問,飲食無人照應,自己有幾個相好的人去問問,也濟不了什麼事。自己一著急,一苦惱,往往病勢會更加沈重起來!道同學知道進了如意寮就沒好事,自己很害怕,倒不如在大宿舍裏,同學們隨時隨地都可以照應照應;所以他哭叫的不願往如意寮去。
在院子裏擱了半天,他個人要死要活的直喳呼!因為他平素性格單調,與大眾沒有一個相近的,同學們又都怕他往屋裏去,受傳染病,也沒人理他。後來有一位外寮的老修行,岫松師,他是山東人,性情豪俠直爽,很講義氣,看到同學們都不問他的事,就有點抱不平的樣子說:
「嚇!你們還學教當法師哩!連這麼一點慈悲心都沒有,好啦!把他抬到我寮房去吧!」說著他就回到祖師堂裏,收拾了自己的衣單;因為他在祖師堂當香燈,南方廟房子多,差不多只要有個執事名字,就自己住一個單寮房。
不過他那間房子很窄狹,搭不開兩個鋪,晚間岫松師自己在一邊坐著侍候他,讓道同學在他的單上睡,並照應他吃飯喝水,煎藥等。他住的那個寮房,正在我們住的樓下邊,樓板的縫子很大,差不多在說話的時候,大小聲音,都能聽得很清楚;而且他那種氣味都能嗅得著。
道同學進了岫松師寮房之後,同學們也有去看他的,說些安慰他的話;也有送幾個錢的,預備零用。下晚殿后,諦老到祖師堂去看他,時間已竟黑漆漆的,看不很清楚,道同學一聽腳步響,多遠就知道諦老去了,馬上就放大了嗓音,使勁高呼:
「地藏菩薩來咧!老法師呀—你快想個辦法救救我吧!」
「嗯——你好好念佛求往生吧!」
「啊?老法師呀!我還有弘法願未滿,並且我現在氣虛,已竟無精神念啦!」
其實,他並不是無精神念,就是因弘法願還未滿,想再多活幾年,如果真的無精神念佛的話,也就沒這麼大勁喳呼,使得多遠都能聽的見。諦老也明白他的意思,就又告訴他說:
「不要再說閒話,好好提起正念來念佛,出家人若能了脫生死,死不足慮,省得在這個五濁惡世受苦,你如果沒氣力念的話,可以在心裏默念,死後一定能往生。」說著老法師就往外走。
「啊?老法師!我心已亂,念佛也念不下去!」
「哼!」老法師生氣的樣子「外道種子!」說這話時,已經邁步出門口去了。
待一會,我也到寮房去看他,形色憔悴,面黃肌瘦,病勢很厲害!我進去說了些鎮靜他安慰他的話,這時他的態度和神色稍微沈靜些,聲音很低的對我說:
「老法師叫我念佛求往生,唉!我現在已竟沒有心勁念,請你給開個藥方治一治吧!」說著把眼閉上。像很殂喪的樣子。接著我也說:
「這病已竟厲害到這種程度,我治不好;但是我有一個好法子能救你。」
「什麼法!」他因為想快好病,所以很急切的問。
「這個法你也知道,不過你因為病的很厲害,把它忘了,如果你發起至誠心來念觀世音菩薩聖號,自然就感應獲救了。」
在他的心理,以為念佛求往生,自己心裏並沒十分把握,倒不如念觀音菩薩求活吧!病好之後,還可以多活幾年以滿弘法之願。人都是凡夫境界,貪生怕死的心大,經過我這麼一提醒,他忽地想起來說:
「對!對!對!我念!我念!」
說完這話我就走了,我和寶靜,妙真兩法師,住在他那個寮房的樓上層,在樓板縫裏也可以瞧見他,晚上聽他放開了嗓,一個勁直喊「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弄得滿院子的人,差不多都能聽的見。那時,他已竟八天沒吃飯,白天還常常吐膿吐血。
真是有感必有應,夜間,我們三個人在樓上已竟睡醒了覺,還聽道同學一面唉聲歎氣,一邊還念他的「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念了一會,忽然停住聲不念了,又待了一會,只聽他像很清醒的樣子說:
「岫松師呀!我的病馬上就要好了,剛才我看來一個挺大歲數的老太太,手裏拿一個桃叫我吃,我吃下去之後,覺得嘴裏很清香,心裏也很痛快!不一會就醒了,現在心裏也不難受了。」
「可不是!」岫松師說:「剛才我也似乎看見有位老太太到這兒來,想必你誠心念觀音菩薩念的有感應了吧!」
「唉!」道同學又央告似的說:「岫松師呀!你真是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你老看我怎麼辦?我的病現在雖然好了;可是我已經八天沒吃飯,現在覺得肚裏有點餓,想喝點稀粥,你老去給我做一點吧,不然病剛剛好了,再餓壞了怎麼辦!」
這時候,天已經半夜多,各寮的人都睡覺了。這事情如果在小廟裏,或俗人的家庭方面還容易辦;因為都是自己家裏人,種種東西都現成。出家人住常住的就不然,當清眾的作不了主,要什麼東西都要經過庫房;可是這時候庫房裏和廚房裏都閂上門睡覺了,如果去做的話,還得去叫門要鑰匙,費挺大的事,這事要換別人他絕不答應去做。不過岫松師因為他是山東人,又是老修行,凡是山東人都性情豪爽,經不住幾句客氣話,只要是與人有利,講義氣的事,就是多為難也去辦。
雖然他起初聽到道同學的話,還有些猶猶豫豫的,後來一想—可不是,他病剛好,要吃東西,別再餓著,那裏不是行方便救人。於是岫松師就去庫房叫門要米,臨走的時候,道同學囑咐岫松師,做粥的時候,要洗洗手,必須洗四遍,並且對這話千萬的囑咐了又囑咐。岫松師說:
「洗一遍或兩遍還不成嗎?幹嗎還必定洗四遍!」
「唉!叫你洗四遍你就洗四遍好了,這點事還辦不到嗎?」說這話他像很著急。
本來,有病的人,有個謬脾氣,難伺候,岫松師也不懂得侍侯病人的規矩要有耐煩心,其實當他叫洗四遍手的時候,岫松師能夠順口答應他也就沒事了,究竟做飯的時候洗幾遍,他還能知道嗎?不過因為岫松師是個直性人,他偏不說洗四遍,所以弄得道同學才不高興。後來岫松師看他很著急,也就佯自答應了。
去做飯的時候,連叫門加升火,費了挺大勁,差不多有兩個鐘頭工夫,把飯煮熟了。雖然是黑燈瞎火,岫松師很耐煩,想的很周到,臨給他送粥來,還帶來一碟鹹菜。道同學,端起碗來,臨要喝粥的時候又問:
「你洗過手嗎?」
「我洗咧!」
「洗幾遍?」
「洗兩遍!」岫松師一點也不瞞藏,實實在在地說出來了。
「叫你洗四遍,你為什麼洗兩遍!」道同學悻悻然生氣了;然而岫松師很忠誠,並沒再言語。道同學一邊喝稀粥,一邊掉眼淚啜泣著說:
「唉!我的命運不好哇!假若我有個好徒弟徒孫在跟前,叫他洗幾遍,他就洗幾遍。」
岫松師山東人,本來很仗義很豪俠,一聽這話禁不住火了!
「你這人太不通情理!你病的很厲害,誰都不要你,我叫你搬到寮房裏來伺侯你,你反罵我,明天你趕緊走吧……」
道同學一邊喝粥,一邊掉眼淚,岫松師在旁邊直嘟囔,到天明,他還是放不下。我們幾個同寮的在樓上,把這事聽的很清楚,妙真法師,禁不住笑了。後來我們又找幾個同學,到他寮房裏,把岫松師解勸了一頓。大家都說:
「岫松師,請你原諒他吧!因為他有病,心裏著急,或者說話失檢點,差不多人都這樣,你既然最初發心照應他,就請你好事做到底,千萬不要和他一般見識。」
從此以後,他的病才漫漫好起來,從夏天,一直到第二年的春天,才能夠出屋,可見他的病,已竟到相當程度。幸而他年紀輕,才不過三十多歲,如果年歲大的話,就不容易好了。
當時我看到出家人生病的苦況,心裏很有點感觸!因為出家人,割愛辭親,南參北學,無論到什麼地方,都是住到十方叢林裏。一個人赤條條無牽掛,對於衣食住方面,都是由常住想法來解決,這個不用自己犯愁。惟獨到了有病的時候,這最感覺苦惱,如果在某一個地方,住的時間久,有幾個比較知己的同參道友在跟前,能隨時隨地的照應照應,自己手裏再有幾個衣單錢,這樣心裏還痛快一點;如果剛住一個地方,新來乍到,舉目無親,自己病的很厲害,又沒有錢吃藥,想吃點什麼東西也沒人問,這樣心裏一著急,病就更厲害,病癒厲害,心裏也愈苦惱,漸漸由生理變化;而起了心理的變化,這樣病就不容易好了。俗話說:「身病好治,心病難痊。」人心要有了病,確乎是不容易治!平素人緣好的人,還能有人問,人緣不好的,誰也不願理,這事情出家在家都是一樣。不是有這麼兩句話嗎?「未成佛道,先結人緣。」尤其當法師的,沒有人緣,講出法來也不投機。常見一些人,有一點小的本領;卻有天大的脾氣!弄得脾氣比本領大,性格孤調,一點人緣也不結,與誰也合不在一塊!這樣人有了病,往往沒人去問。所以當時我看到出家人生病的苦況,和一般「冷酷無情」的光景,心裏很有點感觸!知道出家人其他都不以為苦,惟獨在自己生死未了之前,以有病為最苦。當時我曾在心裏發一個願—如果將來我要建立一個修行地方的話,決定在廟裏設一個小藥房,由常住拿錢,專備十方師傅們有病苦的時候,能夠吃藥方便。所以自湛山佛學院開辦以來,就先立一個小藥房,首由中央銀行眭行長施藥費六十元,買普通應用的藥,不足者,由常住拿錢預備下;或我自己所得的供養錢,也湊一點在裏面,有了什麼病的時候,我還可以看看,開個藥方。這樣在出家人修道方面來說,能夠四緣—飲食、衣服、臥具、湯藥、—具足,就方便的多了。這雖然算不了什麼大的慈悲;可是,師傅們生病的時候,省下了若干的醫藥費,還減去不少的苦惱。八福田中,伺侯病人為第一福田,希望後來諸位法師,能夠自己住持一個地方的時候,也要對這事情特別注意!平素同學們有病,也要先結人緣,多關照一些。
佛在世時,為了僧人有病,在戒律裏面,對看病、養病、送終、埋葬、都制訂有很詳細的規則,可惜後人都不遵照實行。
有一次佛看見一個比丘,病得很厲害!一個人躺在那裏;也沒人理他。佛問他:「你為什麼有病,一個人躺在這裏也沒人理你?」病比丘說:「因為我平素很懶,別人有病我沒耐煩心去看護別人,所以我有了病也沒人來看護我。」當時佛看他很可憐說:「好啦!你不要怕!我來看護你。」於是佛親自給他打水沐浴,洗除大小便各種不淨,又給他打掃出來一間屋子,安好床鋪,讓他躺在那裏,自己委曲宛轉;很耐心的服侍他。(見戒因緣經;及慈恩法師傳。)
從此佛便立下了規矩,遇有僧人生病時,應有和尚、同和尚、阿黎、同阿黎、弟子從親至疏,次第輪流擔任看病工作。假使病人沒有這些有關係人的話,要在大眾僧中派出人來擔任看病工作,若不肯幹的,便犯吉羅罪,受大眾呵斥!假使沒有比丘、沙彌、優婆塞時,便由比丘尼、式叉摩那女、沙彌尼、優婆夷、來擔任看護病人工作。可是她們看病人時,不應觸比丘身。佛並勸大眾,應當自動發心照顧病人,慰問病人,能隨順佛語,供養病人,也就等於供養佛。不但同住的人有了病應互相照顧,就是在半道上;或車上船上遇到人生病,也應當在可能範圍內,儘量予以服侍照顧。
關於這些意思,散見於諸部律中,我因不是專門研究律的人,也記不很詳細,偶爾想起來,也只是說一個大概。關於埋葬的事,在善見律中說:除為觀無常故,不得送白衣喪。若手執母屍,殯殮無罪。
又這一年,諦老法師到慈溪縣,五磊山寺傳戒,我奉諦老命到天津清修院,代替清池和尚,他亦到五磊山去傳戒當教授,等戒期圓滿,清池和尚回天津,我又從天津返回寧波觀宗寺。
(三)觀念念即住覺妄妄皆真
諦老在的時候,觀宗寺冬參夏學,宗教兼修。因為諦老最初講經的時候,外人都說他學來的,不踏實,他個人也以為自己歲數輕,不宜老早升座講經受人禮拜。所以後來就又去參禪,在金山一氣住了二年多,以後又到其他地方掩過幾次關,專修禪定工夫。後來又漸漸開座講經;可是與前所說的話,就大不相同了;因為他這是從自己心地悟出來的。
諦老深得參禪的利益,自己也很有見地,所以他在講教的時候,也多注重靜坐。學校每逢上課之前,先修止觀,靜坐一小時,就是先入定而後發慧。
禪、具云禪那、(Dyana)這是梵語,譯成中國文為靜慮。禪那的本體為寂靜,而又具足審慮之用,故曰靜慮。靜就是定,也就是止;慮就是慧,也就是觀;定慧均等之妙體叫作禪那。
最初,釋迦世尊,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迦葉尊者,破顏微笑,這是在西域禪宗的初祖。到了第二十八代,達磨祖師,在梁魏時代來到東土,為東土禪宗的初祖。達摩以下,慧可大師領得無言心印,為第二祖,僧璨為三祖,道信為四祖,弘忍為五祖。弘忍以下,有慧能神秀二位大師;慧能之禪法行於南方,叫做南宗,神秀之化盛於北地,叫做北宗。南宗的禪法,純粹得祖師禪之神髓,北宗的禪法,有些如來禪的痕跡,這是他們兩宗的特異點。六祖慧能之下,又分出南嶽、青原、兩系,南嶽傳於馬祖,青原傳於石頭。馬祖之後最盛行,輾轉傳持;而又分出偽仰、曹洞、臨濟、雲門、法眼、五家。到了宋朝,臨濟之下,又附揚岐、黃龍、兩個支流。總起來說,就是五家七宗。
中國之稱為「禪宗」,始自李唐時代,故中國之禪宗也就在那個時候最振興!
天臺宗門庭講修止觀,不講參禪,其實修止觀和參禪用工的方法雖不同,然而它成佛的目的卻是一樣。參禪是抱定一個話頭,從疑中去參悟;止觀是大開圓解之後,從信中按照一定理路去修證。止觀是以慧門入手,先悟後修;參禪是從行門入手,先修後悟。(上根利智,亦有修悟同時者。)從慧門入手的,如讓人先睜眼而後行路;從行門入手的,如讓人先行路而後睜眼這就是因為眾生的根器有「法性」與「慧性」之不同,「法性」根器者,自以修門先入為相應;「慧性」根器者,自以悟門先入為相應。如密宗,為「法性」人多,故以修法是尚;台宗為「慧性」人多,故以悟理為先。這裏所謂悟,並不是開悟、證悟、而是承佛所說諸了義經之法相,啟後學之解悟,然後用性德能觀之智,而觀所觀之境,由此才能證悟。雖修悟先後各殊,然修極自悟,悟極是修,亦未嘗二致。不過從行門入手的,是刳舊習而力猛,很容易走岔路,—如無聞比丘就是一個很好的榜樣;—從慧門入手的,是克舊習而力弱,很容易走入輕狂。修止觀的,初修空觀,次修假觀,後修中觀。參禪的人,初破當面關,次破重關,後破未後關。
禪之中,還分如來禪與祖師禪;例如所說的「禪那,」「止觀,」「無所住而生其心,」這都是如來禪。「天龍一指,」「臨濟四喝,」「雲門餅子,」「趙州茶,」「如何是未生以前的本來面目,」「看念佛的是誰,」這都是祖師禪。古德說:「如來禪好悟,祖師禪難明。」記得在禪宗裏有這麼四句話:
空手把鋤頭,
步行騎水牛,
人在橋上走,
橋流水不流。
像這些話,都是機鋒話,能夠參透就算開悟。
如來禪,能契機契理,因地因人因時而教。教之中,又有權有實:如藏教者,契小機契真諦,純權無實;通教者,既通小機契真諦理,亦通大機契三諦理;別教三權一實,契大機及契但中理;圓教純實無權,契最上大機,及契圓中理。
祖師禪,但重契理,多不能通權俯就契機。世間禪,但能契機,不能契理。(如九次第定,就是這樣。)契機契理者稱名為經,契理多不契機者,稱名為語錄,契機不契理者叫做學說。
止觀是中國的譯音,梵語名奢摩他(Samatha)譯云止;梵語名毗缽舍那(Vipasyana)譯云觀。止就是止於諦理不動的意思,也就是止息妄念的意思。觀是觀照,觀智通達,能夠契會真如。若就所修之方便而言,止屬於空門和真如門,緣無為之真如而遠離諸相;觀屬於有門和生滅門,緣有為之事相而發達智解。若就所修之次第而言,則止在前,先伏煩惱,觀在後,後斷煩惱,正證真如。止伏煩惱像磨擦鏡子一樣,鏡子磨光的時候,一切塵垢都沒了,(就比如已經斷惑。)再能夠顯現一切萬象,(比如證理)這就是觀。然而止觀是二而不二的,以法性寂然就是止,法性常照就是觀。觀必寂然,觀就是止,止必明靜,止就是觀。
在羅什法師的維摩經注裏說:『繫心一處名為止,靜極則明,明即慧、為觀。』
起信論上也說:『止謂止一切境界相,隨順奢摩他觀義故,觀謂分別因緣生滅相,隨順毗缽舍那觀義故。』
摩訶止觀上說:
『無明即明,不復流動,故名為止;朗然大靜,呼之為觀。』
天臺智者大師,從南嶽大師傳受三種止觀:第一是漸次止觀,初淺後深,像登梯子升石階一樣。修的時候,最初要持戒,次修禪定,然後漸漸修實相。當時智者大師,曾按照這個義意和層次,說禪波羅密十卷。第二是不定止觀,前後互更,像金剛寶在日中的時候一樣,現象不定,無別之階位,也隨眾生之根器不同。或前淺後深;或前深後淺,或淺深事理頓漸不定,智者大師曾依之說六妙門一卷。第三是圓頓止觀。一念具足空假中三觀,緣真俗中三諦理,初後不二,自最初緣實相,至於最後,都是行解具頓。智者大師,也曾按照圓頓止觀的義理和層次,說了十卷摩訶止觀。唐朝湛然大師,又撰止觀輔行四十卷,專門解釋摩訶止觀。
湛然大師,他自己有著的止觀義例兩卷,內中分七科來解釋圓頓止觀,還有止觀大義一卷。
此外,陳朝南嶽慧思大師,著有大乘止觀四卷,內中分五門:(一):是止觀依止,(二):止觀境界,(三):止觀體狀,(四):止觀斷得,(五):止觀作用。在最後還有指出的禮佛止觀,食時止觀,及大小便利止觀。上面這些著述,都是對修止觀極重要的,很值得去研究。
觀宗寺,除平常在講課的時候,修一小時的止觀外,每到冬至節後,就把經都包起來,大家一齊進禪堂,打禪期,末了還要打幾個佛期。有時候,要在外面請幾個有工夫有見地的老班首,去指導講開示,我在那裏,整參了三冬。
進禪堂的時候,什麼東西也不許帶,只抱一床被窩,穿一雙草鞋,劄一個大寬帶。班子站好,由方丈和尚領著到客堂告生死假,然後再進堂用工,這表明是打的生死期,要克期取證生死不了不算完!
進了堂,有維那師領導,各位班首,每人一塊香板,都是劍形的。
跑香的時候,大家繞佛龕一個跟一個順行,袖子甩起來,左擺右甩,裏三外七,誰也不許踏著誰的鞋,也不須有散亂念頭。如果有不如法或跟不上趟的,馬上就挨香板,大家都如法時,就照自己袖子上打幾下子,表示警策!這是恐怕大家有散亂念頭。跑的時候,年輕的笨人跑外圈,歲數大的老參師,多跑裏圈,中間班首師傅,或者偶爾要使勁喊一聲:
「跟上跑起來!」
「提起話頭來參!」
禪堂裏人很多,跑起來腳步瑟瑟的響,乍然聽到一種棒呵的聲音,大家都厲毛厲色的致心一處,不敢有一絲雜念。約摸跑二十幾個圈子,當值的走到鐘板跟前,拍!拍!打兩板一鐘,掛二板,大家一齊站住。這時候,覺得身外無物,物外無身,靜悄悄冷冰冰,諸般放下,萬慮皆空,若身若心,都另有一種境界,另有一種受用。
我出家的目的,固然是想把佛法宏揚出去,但主要還是想在佛法中,真參實學,從自性上,找一種真實受用,能夠明瞭各人的生死本分事情,這才是個人的心願。所以當時我對參禪修止觀很願意,也很注意!對學教的事情,都是勉強去學,究竟還是以修行為正事。不過對於教也不能完全廢掉,我的意思:能夠把天臺宗學一個大概,對自利上作一種助緣,對利他也能作一種方便。
打禪期的時候,隔四天要考問一次工夫。去的時候,要穿袍褡衣持具,到班首師傅,或到方丈和尚那裏,拍!拍!拍!三彈指,請進屋裏去,問訊展具,禮佛三拜,長跪合掌。問的時候,要把自己的見地境界實話實說,這時也有說「空」的,也有說「有」的,其說不一。末了班首師,總要打幾香板,呵斥一頓!
「飯桶!好好回去再參!」
就這樣,輪班一個一個的都去考問。工夫用的不相應不如法,還都得要挨香板。
有一次,我到諦老那裏去請教,頂完禮之後,他老先問:
「你用的功夫怎麼樣?」
「沒別的!」我說:「最初坐的時候,妄想直起,像海裏的波浪一樣,前浪逐後浪,後浪逐前浪的不斷,抑制也抑制不住,心裏很著急。後來我不抑制它,反而用觀照力來觀它,觀看妄想究竟從何處起,這樣一觀,妄想就沒了,沒了又起,起來再觀。時間長久,慢慢的妄想就不起了,心裏也很恬靜很自然了。」
「嗯—」諦老說:「你算會用功咧!就這樣好好回去修吧,以後可以不用再來。」
我見別人去考問功夫的時候,總要受幾句呵斥!挨幾下香板才回來,我這一次到諦老那裏去,把自己用功的方法一說,也沒受呵斥,也沒挨香板,就回來了。這在口裏雖然不說,心裏當然是很高興!以後就用這觀妄想的法子去修。
有一次坐晚二板香,覺得剛盤上腿子不久就開靜了,後來經鄰單的告訴我,一支大板香,早已坐過了。在這一支香裏,雖覺得時間沒多大工夫,可是覺得身心很恬適,很如法,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受用,無形之中,從性地裏流露出來兩句話,就是:
觀念念即住,
覺妄妄皆真。
最初我對這兩句話,並不敢認為就是對,後來去問諦老,諦老給印可了。
本來天臺宗用功,是觀第六意識現前一念心,最初觀的時候,不要怕起妄想,也不要心裏著急,想去妄想。如果有妄想的話,可以去找妄想,觀妄想,像抓賊一樣,看看妄想究竟來從何處來,去從何處去。因為妄是由真而起的,沒有妄,就沒有真;沒有真,也就沒妄,要求真,必須從妄中去求。所謂:「煩惱即菩提,生死即涅槃。」最初雖是一念妄心,觀來觀去,就成一念真心了。不然那裏還另外有個真心,要知真心不離妄心;妄心不離真心,真妄是不二而二;二而不二的。
所以最初用功的人,不要怕有妄念,有妄念時,用能觀智去觀,這妄念就住了;同時覺照這妄心就是真心,並沒離開妄心;另有個真心。因為一念中,就具足三千性相百界千如,一念即三千;三千即一念,不縱不橫,不前不後,作為不思議境智,而成兩重能所;即能觀之智,與所觀之境相應,為第一重能所;此能所合成一塊(即是一個受淘汰之第六意識作不思議智,又作不思議境。)到了境智一如時,為能觀之妙智,而對陰妄一念,作所觀之妙境(即十法界之五陰。)為第二重能所。
關於兩重能所,在指要鈔裏,曾用鐵槌、淳樸、砧石、三種東西來作譬喻;就是槌與砧相對,為第一重能所,槌砧與淳樸相對,為第二重能所。就是說以能觀的智慧之槌,與所觀的妙境之砧,而鍛煉陰妄一念的淳樸,使成三千一念;一念三千之妙體。
觀念念即住,當於第一重能所;覺妄妄皆真,當於第二重能所,意義是相合的。天臺宗是講觀不思議境的,事實上因我們後來人,根鈍習氣重,不能一下子就直接觀到不思議上去,難免落於漸次,在這裏我對修止觀,就比較容易明白的,簡單的補充幾句話:
一切修行之法,通依大藏經,不出四科(五陰、六入、十二處、十八界、)等法,止觀之法,是從第一科五陰中,擇其第五識陰而修之,(此識陰性具有八心王,五十一個心所,)所謂去丈就尺,去尺就寸。何謂去丈?就是去其四科中之六入,十二處,十八界。何謂就尺?就是就其四科中之五陰。何謂去尺?就是去其五陰之中前四陰。何謂就寸?就是就其五陰中之一識陰。為什麼就此一識陰呢?因此識能含藏一切染、淨、善、惡、無記、等法,染的時候,就是無明熏真如;淨的時候,就是真如熏無明。現在修止觀,是由今生及前生;乃至多生多劫前,曾經受過佛法的熏習,由於這種熏習,就是所謂「佛種從緣起」無性之「善因緣性,」發動了「了因慧性,」就以此慧性,為能觀之智,而回觀此識陰中之第六意識,作為所觀之境。這個道理很好明白,比如我們大家,最初並不知道有佛法,後來聽人說,才知道有佛法,現在也知道修止觀這一法門。還有一般愚夫愚婦,老莊家人,自幼生長在邊地下賤的地方;或僻鄉陋裏的山窩子裏,多少年來,一點文化沒有,不要說修止觀,就連佛法從來也沒聞到過。可是有時他走到大都市有佛法的地方;或者有明白佛法的人,到他們那裏去宏法,在這一個很偶然的機會(因緣)裏,他聞到了佛法,受到了佛法的熏習,並且還知道了修止觀這一法門。由於聞到佛法的這個「善因緣性,」發動了「了因慧性,」先皈依三寶;而後持戒,慢慢又開始修止觀。可是這不能就說是「以不思議心,觀不思議境。」只是用聞到佛法的這個「了因慧性」而來觀他的第六意識,(以其能分別故,即是先以思議,觀思議,成不思議)觀至能所一如時,證生空智,可以認識自己的本心。(但、於外境還是兩個。)此生空智有兩種:一是析空智;二是體空智。析空智不通大乘,小乘人以析空智,修析空觀,證阿羅漢果。(小乘人保果不前,觀法亦但見空,不見不空。)體空智慧通大乘,以體空智,修體空觀,修至能所一如,第六意識轉為妙觀察智,以此作不思議心,為能觀之智,再觀色、受、想、行、為所觀之境,括盡十法界無遺,俱成不思議。觀至俱生我執破盡時,第七識轉成平等性智;再觀至俱生法執破盡時,第八識轉成大圓鏡智;前五識亦隨第八識同時共轉為成所作智。最要緊的是第六意識的智力,如果能造最勝善業,就從此起始成佛;如果造殺盜淫妄五逆等最惡業,就下地獄!
又了因原由意識所緣,成慧性、作為能觀之智,觀至境智一如時,同成不思議心,是為大乘觀智,亦即第二重能所之觀智,其所觀之境,則為遍法界之五陰,皆為所觀之不思議境。其實兩重能所,都沒離開「陰妄一念。」陰就是色、受、想、行、識、五陰,一念就是現前的一念;若一念迷,即成五陰;一念覺,即成五德。在兩重能所裏,既說是「陰妄一念,」可知是對迷而言,喻如頑鐵淳樸,必受錘砧之煉,方能成器;以喻五陰,必有兩重的能所之觀行,方成「自行因果」之內五德;再度化九法界眾生,方成「化他能所」之外五德,共成如來十種通號。
修止觀像用斧鑿鑿壁一樣,譬如一個人,被囚在屋子裏,裏面黑漆漆的,一點光也透不進來。這時人們為了想得自由;想看到光明,認為非把牆鑿破不可,於是慢慢用斧鑿一下一下的鑿。他鑿到的地方,就等於是止,鑿的時候就等於觀,鑿出的孔洞,就等於是止觀的成效。實際上當他一下一下開鑿的時候,同時也就是出孔洞的時候;出孔洞的時候,同時也就是開鑿的時候,鑿與孔是同時的。這就是說:當人修止的時候,同時也就是起觀行的時候;起觀行的時候,同時也就是修止的時候,止與觀是同時的。又鑿有久暫,孔有淺深;亦如止有淺深,觀有優劣。等到牆孔鑿透時,外邊的整個虛空,和屋裏的局部虛空,有了一孔的連繫,人們也有了一空之見的光明。可是四周的牆,還沒完全鑿盡,來去還不能完全自由;對整個太虛空的光明,還不能完全窺見。等到把四周的遮障完全祛除時,屋裏的虛空和屋外的虛空,成為一整個的,沒有一點界限。這時屋子裏的黑暗也不用去,人們也不用動彈,就可以遊目騁懷,看到整個太空的光明,斧鑿便沒有用了,(除非再用來鑿虛空。)以喻行人,雖已修到相似;或分證的地步,可是六塵未盡空,窮源猶未盡。必須把無明破盡,到了真妄不二,能所雙亡的時候,才能究竟徹底。到了這時候,什麼止觀,什麼能所,什麼思議與不思議,凡是以言遣言的話,全成廢話,全都用不著了。可是因眾生執著性大,總以為這個身體是我,身體以外的便不是我;把身內虛空,和身外虛空看成兩樣,亦把自己的知覺,和身外的知覺,看成兩樣,何況知覺外之各境界更看成兩樣,這樣就所以永不能證得法身遍滿了。
上面這些話,不過我大略說一說,究竟詳細處,和真實的受用,還得自己去研究,去體驗,並不是但用語言文字所能夠表達的。
對於初學修止觀,還有一個最簡便的法子,如果最初修觀不能觀現前一念時;可以用眼睛定住了神,觀現前的境。眼前有什麼東西,就觀什麼東西。眼光也不要放的過遠,往前看不過臥牛之地,不即不離,兩眼下垂,這樣把身心定注之後,然後再去觀現前一念。這是一個權變方法,如果能觀現前一念時,還是觀現前一念為最好。觀的時候,也不要怕起妄想,要回過頭來觀妄想,找妄想,看看這個怕妄想的,和知道妄想的究竟是誰。到這時,一心不能二用,心裏明明白白的,全是觀照的力量,這樣妄想就沒有根了,大家應當在這要眼地方多用工夫!
大光按:大師所說「自行因果之內五德,」即指如來十種通號之前五種通號;「化他能所之外五德,」即指後五種通號。按如來十種通號,讀之實為十一種,諸經解說不一:大經解釋為十一句,大論合「無上士調禦丈夫」以為一句,乃至世尊為第十句。成實論與此同。本業瓔珞經謂從一者如來,乃至十者佛陀,具足十號名世尊。佛學大辭典引證,將「佛世尊」連在一起。又謂大論第三,別開此二者至佛為十號,世尊別為尊號。法華文句七卷十二頁,為十一號並無解釋,至卷十九,二頁,乃至以後與諸大弟子授記時,均將「善逝」與「世間解」聯為一個,荊溪大師於止觀輔行記五卷十頁,別釋為十一個,並云:『翻譯意別,不須消會。』法華經列十號之處最多,古德解釋甚略,亦未詳及十與十一之所以。大師於此頗致疑竇,曾極加注意;亦曾探詢由印度歸來之士,據云亦讀為十一種,想此為譯經時句讀之誤。大師以此原為十種,而解釋則成十一種,殊與事實不符。且講時費解,亦甚含糊其詞,又以翻譯名義集,注云「善逝」有翻「善去」者,乃姑以五陰為本,將「善逝」與「世間解」二者合為一。解釋十號,另有專文,茲節錄之,以請教於高明。文曰:十法界成,原出於如,溯其原始,不離五陰。五陰者,色、受、想、行、識、是也。識審成行;行著成想;想應成受;受接成色;色法生心,即名為識。此其往者,至其來者,則由色而受,(以人之色身,必有衣食等享受。)受有苦樂等別,有別必有想,想為相牽,流動不息成行,行審轉變為識。於識誤審,執色身為淨;執受為樂;執識心為常;執想行等法為我,故名五陰。陰、亦作蘊。蘊有積聚義;陰有覆藏義。眾生蘊聚色身,覆藏妙性,流轉輪迴,苦無底止!二乘知五陰之弊,僅除色、受、想、三陰之粗覆,逃出輪迴生死,尚囿於行識二陰。諸佛揭五陰之覆,用本具之妙,以「自行因果」成內五德;復以「化他能所」成外五德,是為如來十種通號。甲、屬於「自行因果者:」一曰以「色」陰證「如來,」,以佛之色身由如而來故。二曰以「受」陰證「應供,」惟佛能應受十方供養故。三曰以「想」陰證「正遍知,」由觀正因,遍知十方故。四曰以「行」陰證「明行足,」因明則行,行則明,福慧兩足故。五曰以「識」陰證「善逝世間解」(逝、去也。)以世間之語言解說,皆為戲論,無有實義,佛以明智之軟語而善去之故。(佛出世前,印度外道盛興,異說紛紜,佛出世後,盡將諸說駁倒。)乙、屬於「化他能所者:」六曰以「無上士」為能化,菩薩有上士為所化,以所化而立能化之名故。七曰以「調禦丈夫」為能化,二乘為所化,未入大乘者則調之;已入大乘者則禦之,名丈夫者,以惟佛能善調善禦故。八曰以「天人師」為能化,天道人道為所化,佛為天人師表故。九曰以「佛」為能化,四惡趣為所化,以惡趣眾生障深,有非佛力不能化者故。十曰以「世尊」為能化,十方三世所有眾生為所化,以三世眾生無不以佛為尊故。又大師對此並無成見,如海內外大德,有更多文獻證明十一號為十號時,當予樂從其說。
(四)諦老病在垂危的時候
一九二0年春天,諦老講法華玄義講了一大半,到三月間,就去溫州頭陀寺傳戒。
當時,有人在外面散佈傳單攻擊諦老,說觀宗寺原先住十方人,現在改成子孫廟,還有捏造的一些別的言詞。其實並無其事,完全是外邊的人造謠言侮辱他。因為那時我正在觀宗寺住,目睹事實,他們外面所說的那些話,都是沒有的事。不過諦老已經歲數大,架不住人謗毀,他原來又有個吐痰的病,加之以著急上火,就得了中風,口歪眼斜,病的很厲害!諦老知道我會醫道,拍電報讓我到溫州去看病,等我接電報坐船到溫州的時候,諦老已經回觀宗寺,相差一天工夫,我也從溫州趕回來。
我回觀宗寺給諦老診斷之後,開一劑小續命湯藥方,吃了兩劑,口歪眼斜的病,完全都正過來了。可是還剩一個半身不遂的病,腿腳腫脹,渾身不能動彈。後來又請當地的名醫來治療,究竟也沒治好。原因是:第一諦老歲數大,第二本地人最喜歡吃臭菜,那東西又最能生痰,諦老的病是痰火盛,加之以著急,內裏發脹,氣又不舒暢,所以把他憋的難過。
按醫家來說:凡遇這種病,須用十棗湯(毒藥)倒痰,把痰完全倒出來之後,氣一舒暢,渾身不難過,腫也消下去,病就好了。不過這種藥性太厲害!沒有十分把握,輕易不敢用,萬一用錯的話,往往把命都喪了。我也因為藥性太強,恐怕諦老受傷以後不能講經,所以也沒敢用。
過一個月後,病又更加厲害!上邊悶的吃不下飯去,下邊腰腿老是發腫,一般人,都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來。
這時候道同學,自去年暑天鬧肺炎,到今年三月天,已經好的差不多,早已出屋能動彈,原先他生病的時候,諦老看他去,叫他念佛求往生,現在他好了,諦老又病了,他也去到諦老那裏去問病。見面時先說了一起安慰的話,末了他又說:
「老法師!你不是會修三止三觀嗎?病是假的,你老可以修假觀呀!」
諦老在床上坐著,沒言語,只是翻翻眼皮看看他,沈了一會才說:
「哼!觀是假的,疼是真的呀!」說完這話,又對他笑一笑。
道同學本是一番好意,想安慰他的,可是看看諦老的神氣,知道自己的話有些失檢點,說得太冒失了;但也收不回來,就這樣找了個沒趣,也再沒說別的就走了。
諦老的病,一天加重一天,弟子們想不出好法子來,中西醫都束手無策。諦老也以為自己的病沒有希望,整天盼望趕緊往生。過幾天,來一個賣野藥的先生,因為他醫理欠通,看病下藥都很武斷,治死了很多人,人們都叫他蒙古大夫。他是諦老的同鄉,自幼就在一起,年紀也差不多,弟子們領他與諦老見面,談了一會話,諦老說:
「我現在求死不得,治也治不好,真是業力所纏!你趕緊給我看一看開個方,看看這病能不能有辦法,如沒有辦法的話,我現在巴不得求往生,省得為這個色殼子所纏縛!」
吃過飯,他給諦老診斷了一番,據說這是「大腳瘟」。諦老問他「有法子治嗎?」他說「有!我這藥可很猛烈!」諦老說:「不要緊,死活皆可。」於是他從腰裏取出來一包藥,別人也不知那是什麼藥,他也沒讓別人看。又弄半碗開水,把藥和在裏面攪一攪,端給諦老喝下去。大約待一刻鐘工夫,吐瀉交作,弄得渾身上下,滿床滿地,不是痰就是糞,不一會,把諦老弄得不能說話,只翻白眼,眼睜睜快沒氣了。這時候茶房著急,跑到各寮房去叫人:
「壞咧!」驚惶失措的樣子說:「老法師吃這服藥,病得很危險!快去看看吧!」
同學們聽說都相繼跑到諦老屋子裏去,這時還有諦老的一些歸依弟子,在觀宗寺外院住,也都趕到了。藥力使的諦老已竟不大省人事,我和幾位同學幫著茶房把諦老床上的被褥等都抽下來,讓那些女皈依弟子們退出去,給他混身上下擦了一起,也沒擦乾淨;一邊擦,他還一邊往外吐,連痰加糞,除出去兩大洗臉盆。
諦老那些女皈依弟子,老太婆,待一會又回來,看到這種情形,很害怕!用手指著那位蒙古大夫的眼皮,操著滿腔的寧波口音責備他說:
「儂這個東西呀!阿啦不知儂弄的些什麼藥,把老法師藥死咧!將來儂要給老法師償命的!」
待一會,那些老太婆,就指打著他的頭皮呵斥一頓,待一會又呵斥一頓,這個也挖苦,那個也抱怨,嚇得那位蒙古大夫,站在牆角裏,渾身直抖戰!一句話也不敢作聲。
稍微停了一會,我問大夫用的什麼藥,他不敢說實話,只說用的冰糖。其實冰糖的力量那有這麼大,一定是用的甘遂,這原來是一種毒藥,味很苦辣,喝的時候,要用大棗,這樣我一說,把他所用的藥方子揭穿了。他依然站在那裏,像傻了一樣的默而不答。後來我又對他說:
「不要緊!你可以說實話吧!因為諦老的病,是因氣生風動痰,要想好的話,還必需用這種藥,讓他把內裏的痰積,都吐出來方可。不過這種藥太猛烈,恐怕病人受害,所以普通人不敢用。」我這樣一說,他都承認了。
待一會,諦老已能喘氣很均勻,腿腳的腫脹也消下去不少,真是立竿見影,藥力如神!到最後只往外吐黃水,這時連痰加糞,已除出去差不多有三洗臉盆。因為諦老平素喜歡吃臭菜,這種菜最易生痰,又加他前幾天吃東西有沒消化下去的,這次藥力一使勁,都倒出來了,所以一次就吐這麼多。
到晚間,諦老的神氣很清醒,四肢也不再脹的難過。重新又洗了洗身上,把鋪的蓋的也都換上新的,大夫也有功了。可是他從上午還沒吃飯,我又叫人給他做四個菜,打發他吃飯,諦老的病也從此一天一天的好起來了。
第二天,從外邊來了兩個縣府衙役,一進廟門大夥都很驚恐,不知是怎麼回事。差役見人,就問有沒有從台州來的人。原來這位蒙古大夫,在來觀宗寺的前幾天,已竟把他的老鄉藥死了一個!也是和諦老同樣的病,因為老年人患痰喘,他也用甘遂,一劑藥吃下去,不一會老頭子就翻白眼沒氣了。後來人家告到台州縣府,他已竟在村裏隱匿了十幾天,不敢出頭。後來,又偷跑出來到觀宗寺,縣裏的衙役,也追縱趕來,預備抓他歸案。不過因為他初到觀宗寺的時候,並沒像出家人一樣先到客堂掛單,直接就到諦老屋子裏去了,所以一般人都不知道,問誰都是說沒有這個人。後來把這事告訴給大夫,他嚇的不敢說話,只打抖戰,過幾天,在夜裏,才從後門把他放走。
這是說諦老病在垂危的時候,我想:這都是佛菩薩感應,任何人都治不好的病,任何人都不敢用的藥,不想,來一位蒙古大夫,遽然敢用此藥,遽然也就把病治好了。不是毒藥嗎?然而用的是地方,毒藥也成好東西了。
(一)蕭寺話別懷舊緒
一九一九年,禪定和尚在觀宗寺接座,前後連任了五年方丈。從一九一九年春天,就幫同諦老監修觀宗寺工程,直到一九二0年秋天,才大概修得告一段落。
這一年春天,諦老曾到溫州頭陀寺去傳戒,回來之後就生病,以直到秋天才見好。但身體並沒有完全復原,學校的課程,講法華玄義,由監學法師代講。他講的時候,也不發揮文外的義理,只就字面上念一念正文,同學們大多不高興。
禪定和尚,看觀宗寺工程已經修得告一段落,諦老有病,也不能講經,住在觀宗寺,徒耽誤自己的光陰。同時他看到觀宗寺什麼也不缺,只缺一部藏經,因此他想在他這一任方丈之內,給觀宗寺請一部藏經,做一個紀念,借這請藏經的機會,還可以到他方參觀參觀。主義拿定之後,把這些情形都告訴了我,想教我跟他一塊去。當時我也因為在觀宗寺已經住了三年,想借此機會,跟他到各地參參方。可是,恐怕到諦老那裏告假的時候不好說,因為諦老對北方學人;尤其對我,很重視,巴不得造就出幾個北方人材來,到北方,宏揚北地的佛法,因此見到北方去的學人,就特別親熱。這樣以來,假就不好告了,尤其平素一點事沒有;就想告假走,這更是不許可。
後來禪定和尚對我說:
「你無緣無故的告假走,諦老當然不許可,你可以拿你的師叔有病為借詞,就說讓你趕緊回去,這不就成功了嗎?」
話雖這樣說,如果沒有正式的憑據,到諦老那裏也是辦不妥。後來我找一個舊信皮,寫了一封假信,裝在裏面,說我師叔病的很厲害!讓我趕緊回去。拿這樣信,到了諦老跟前,把這情形一說,又把那封假信交給諦老看了看,想暫告假走,諦老發出一種很鄭重的聲音說:
「嗯—不成!出家人為的了生死在外邊參學要緊!死是小事,如果你師叔該死的話,你回去也替不了他,不該死的話,你不回去,他也死不了。」
聽這話,我知道諦老是不准假,也不敢再勉強。沈一會我又對諦老說:
「我還有很多衣單錢,在我師叔那裏存著,如果我不回去的話,我師叔死了之後,我的錢也都沒了。」
諦老聽了我這話,又沈思了半天才許可。接著問我告多少日子的假,當時我預備告一個月,諦老說:
「早去早回,用不了一個月,准你二十天吧!」
這樣我算告下假來了,其實,我去告假走之前,已經把衣單捆好運出去。單上只剩一個小破帳子,臨走的時候,給監學(仁山)法師告辭,他以為我是溜單走的,一邊笑著,一邊問我:
「你告下假來了嗎?」
「告下來咧!老法師准我二十天!」說著,我在人叢裏走出來,離開觀宗寺門口,雇一輛轎子到碼頭,上了江輪。
我在一九一七年九月間到觀宗寺,到一九二0年九月間,整整是三個年頭了。這裏是我的僧格鑄造處—受戒—也是我法身慧命養成所—學教參禪—諦老對我的慈愛,諄諄教誨,同學對我的歡洽,濟濟一堂,使我「低徊留之」不忍去。所以我在邁步離開觀宗寺門口的時候,走一會就回頭看一看;走一會就回頭看一看,一邊走一邊回頭看,總是有些眷戀不捨的樣子。不過那時候因為我已經四十多歲的年紀,自己出家的目的,是想把自己生死的事辦一辦,學教是次要的事。但並非不願意學,也並不是以為自己的法師資格已經學成;而是不願拘泥在這上邊。像我這麼大年紀,先學幾年教,嗣後一邊學一邊修就可以了,不然我也不忍離開觀宗寺。
下過早齋堂,我告好了假從觀宗寺往船碼頭走,在晨光熹微的當兒,就把東西都弄到船上去了,可是船並不當時就開,需到下午四點鐘才開。在這個中間,我把東西交給茶房,自己上岸到街裏去洗澡。上午,在飯館裏吃一頓飯,下午回到船上才一點鐘。茶房見我已竟從街裏回來,就對我說:
「你上街之後觀宗寺來兩次人找你,待一會他還來。」
我問他來的是什麼人?茶房不認識,也說不清。待一會果不然人又來了,不是別人,是觀宗寺監院智恒法師。他還帶來些點心和水果,交給我,我很不過意的對他說:
「蒙你這樣多情,還買來這些東西!我實在不敢當。」說著他又從口袋裏掏出二十塊錢遞在我手裏:
「這是老法師送你的!」
本來我對他老所送的吃食品,已竟就愧不敢當,何況又送我這麼許多錢,我就於心有愧,更不敢接受了。不過,無論如何,他要讓我帶去,我不要,他硬往我兜裏塞,橫說豎說他是不能再帶回去。末了,我們倆推辭了一起,他說:
「無論如何,你帶這二十塊錢作路費吧!不然我拿回去,你不知老法師的脾氣嗎,他一定要責備我,回去我無法交代。」
兩個人爭執了半天,我心裏很不安地受下了,這真可說是「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在船上我們倆談了一會,他總對我挽留客氣。
不一會,妙真法師也趕來送我,因為我們兩個住同寮,相處的感情很好。他回去看我單上的東西沒有,就知道走後不再回來,所以才跑來送我,兩人見面之後,他說:
「你走後,叫老法師很生氣,因為他對你很關心,你走了之後,他以為你還沒走,自己拿了拐杖,到樓上寮房裏去看你,不想到單上一看,東西都搬光了,氣的撅著嘴去問仁山法師。仁山法師說:『哼!老法師你還以為他再回來嗎?他早已就要走,在沒告假之前,老早就把衣單搬出去了。』老法師聽了這話,氣的把拐杖在樓板上一拄『喝!倓虛這個東西!告假走了不回來,叫他走吧!我這裏有他也可,沒他也可,我知道他是半路出家,在廟裏受不了這種清苦,又要回家還俗去了。』說完這話,撅著嘴拄著拐杖,邁步龍鍾的下了樓,又回到自己的寮房。待一會,老法師的氣稍微消一消,叫監院師傅買水果和點心,又拿二十塊錢,叫他給你送來,究竟老法師也不知你還回來不回來。」
我聽到這些話,感慚交並,心裏非常難過,當時我對妙真法師說:
「老法師既然始終待我這麼厚道,我一定再回來的。」
我們兩個人一邊談閒話,我在心裏一邊想:我從最初到觀宗寺,老法師就很器重我,處處對我垂青,另眼看待。這一次我假裝告暫假不回來,預備到別處去參方,這是我對不起老法師的地方,老法師為了我不回來,對別人說了些責備的話,激烈的話,這是對我的一折。末後氣消下去,又送我水果、點心、錢、這是對我的一攝。一折一攝,得算對我盡到了慈心,無微不至!我真感激!直到現在,我腦子裏縈回著他老的神情態度,和那一副慈祥的臉。還有永遠使我不能忘掉的,就是他老對我的那分慈悲和熱心。
在人生過程裏,沒有比當學生這個階段再痛快的了。我十幾歲時,念幾年書,當了幾年小學生,四十幾歲以後,又當了幾年老學生。這一次離開觀宗寺,在人生舞臺上算是又演過去了一幕。現在回想一下,舊時的同學,能再聚在一塊,過著學生時代的生活,這真是不容易的事。古人說:『水萍雲鳥,聚散無端,別時容易見時難,』的確!別後所感到的,除無情的歲月,像流水般的消逝外,餘在心頭的,只有一些舊時的情緒,讓人不時的懷念著。
(二)悲秋作客住留雲
九月天氣,在路上走起來,一點也不覺得冷。暖煦的和風刮著,吹在人們的身上,反而覺得有些熱。這時候,如果在北方的話—尤其東北—已竟看到樹葉落下,草色也枯了,四下裏望一望,寥闊的天空,覺得冷落蕭疏得很!記得在焰口上有這麼兩句話:
『暮雨青煙寒雀噪,秋風黃葉亂鴉飛。』
這兩句話的本意,是形容人世無常的變化景象,其中有些淒涼蕭瑟的意味,但在世俗上說,如果拿它來形容北方的晚秋維妙維肖,最恰當不過。
可是江南的氣候,確是與北方不同,雖是九秋天氣,還是熱得很!樹上的葉子,和野地的草,都還湛綠湛綠的。坐船走在江心裏,從遙遠處一望,山色水聲,蓼紅蘆白,江岸上的人家,疏疏密密的,房舍櫛比,真像一幅畫圖。就這樣我一邊走,一邊瞭望,從寧波走到上海。
在我離觀宗寺之前,禪定和尚老早就到了上海,等我到上海時,就和他一塊同住留雲寺。
我初到留雲寺的時候,並沒把我送到十方堂去,因為禪定和尚是留雲寺的退居,而我們兩個又是同學,相處的感情不錯,在人情方面來說,多少要有些關照,所以我在留雲寺住了十幾天,都是掛客單。
說到這裏,心裏慚愧的很!我一輩子有三件出家人的事沒做過:第一是沒當過侍者,不會伺候人。第二是因為自己歲數大,出家晚,不會敲楗椎。第三自離開學校之後,就隨了各種成熟的因緣去宏法,沒有掛過單。這是我很遺憾的地方!後來因為歲數大,整天為了法事去忙,也再無暇去學。不過我對這三件事情很注意,因為這是出家人應當要會的事情啊!
在留雲寺住十幾天,一切飲食起居,都是以客情待我。南方吃的大米飯,比北方大米好,雪白噴香,我一頓吃三碗。因為那種大米油性大,吃了三天,再吃不這麼多了,後來只吃一碗。北方人吃大米飯並不很習慣,過幾天,我出去溜灣,見留雲寺傍邊有一個胡同口,距留雲寺不很遠,裏邊有一家素混飩館,化一毫錢,吃一碗混飩,還有五個大燒餅。每天我在廟裏吃一頓大米飯,再去下一次混飩館,雖然才化一毫錢,吃一碗混鈍五個燒餅還有剩,可見當時物價便宜!
在這裏掛半個多月的客單,禪定和尚把緣簿整理好,我們一塊坐船,到南通去找張季直。他是前清一個狀元,最初從事實業,譭謗佛法,不信佛。晚年無子,因供白衣觀音,一年之後,生下一個兒子,自此之後,才對佛法有了信仰,並且信的很懇切!他在南通一帶很有聲望,家裏也很富足,去找他化緣的人很多,差不多都能應酬。我們找他化緣的時候,正趕他鬧瘧疾,在緣簿上寫壹百元錢,給壹百塊現大洋。從南通又坐船到天津,住清修院。後來又去營口,哈爾濱,這幾個地方,我原先住過,比較熟一些。從營口又去瀋陽,住萬壽寺,光緒二十一年,禪定和尚曾在這裏當過知客,所以在這裏聯絡起事情來,他就比我熟了。
從瀋陽回到北京過年,住平直門外圓廣寺。那時候,北京政府是段執政(祺瑞)。他很信佛,我和禪定和尚去找他,還不錯,他捐一仟塊錢。後來我們又遞呈文,呈請印刷藏經,請求政府許可,全部藏經板,都在柏林寺保存,請求印刷藏經的,已經有三四處。
從離觀宗寺,東跑西奔,走了好些地方,對印藏經的錢,已經募到五仟多塊。請求印刷藏經的呈文,也得到政府的批准,這算都辦妥了。過年後,我預備回北塘去上墳,因為我自一九一七年出家,從沒回家一次,到現在已竟是四五年之久了,這一次住到北京,距北塘不很遠,還可以就便,到墳上祭祭,誦一誦經,報答一下父母的恩。
回家的時候,住到省悟堂公所裏,(因為自己的房子都毀於炮火,家眷在營口住。)在北塘住三天,又回北京。
燒紙燎草,這都是隨順世俗人情的事,究竟出家人報孝的事並不在這上邊。為人子的,能夠出家辦道,了生脫死,讓父母及過去一切先亡都能借光超出六道輪迴,這才算真孝。也才算大孝!不然父母活著的時候,不問他的事,再不然就吃肉吃魚的,讓他造下一些殺業,父母死過以後,又捏著鼻子痛哭,這簡直太沒意味了。所以蓮池大師在他的七筆勾頭一條,就說:
『恩重山邱,五鼎三牲未足酬,親得離塵垢,子道方成就,!出世大因由,凡情怎剖,孝子賢孫;好向真空究。』
如果出家人,在出過家之後,不能辦道修行,這樣在世俗人情來說,對父母沒有盡到生養死葬的心;在出世方面來說,也沒能讓祖先離苦得樂,超出輪迴。這樣倒反不如一個俗人。因為俗人,當父母在的時候,早晚能昏定晨省,竭盡侍奉之責,父母還能得到一些好處。出家人,離俗之後,東跑西奔,父母一點受用也得不著,如果再不能辦道修行,那簡直太辜負出家的意義了。
記得玉琳國師的母親,在玉琳國師出家之後,曾寄給他一封信說:
『我與汝夙有因緣,始得母子情分。恩愛從此永絕!懷汝時,祈神禱佛,願生男子,胞胎滿月,命若懸絲!生下男子,如珍寶愛惜,乳哺不倦,辛勤勞苦。稍為成人,送入書堂,或暫時不歸,便倚門懸望。父亡母存,兄薄弟寒,吾無依靠。娘無捨子之心,子有丟母之意,一時汝往他方,日夜常灑悲淚,苦哉苦哉!既不還家,只得任從汝便,再不望汝歸也。不願汝學王祥臥冰丁蘭刻木,但願汝如目蓮尊者,度我生方,如其不然,鬱結猶存。』
這雖是短短的百十個字的一封書信,但裏面卻充分的流露出母愛的至情,讓人讀起來,從字裏行間,都覺得真摯動人!
其次益大師寄給他母親的信,說得也很懇切:
『甲子正月三日,方外男智旭,敬然臂香,刺舌血,白母親大人膝下:男幼蒙庭訓,少長便道學自任。甯不知父宜葬,母宜養,但生死一事,人人有之,靜夜偶思,真可怖畏!如大母舅,宦正濃而忽殞;虞表侄,年未壯而早亡!身命無常如朝露,大限至,老少莫逃。苦海茫茫,誰能免者,念及自身,已覺酸鼻,更念亡父老母,倍覺傷神。親身既然,眾生寧異,倘不早圖出世,正恐追悔無及!……』全文大半有三百多字,有工夫不妨翻出來讀一讀,也能警策自己!
『出家要遠俗家,俗家人事如麻,杜絕塵緣煩擾,自然別有生涯。』這是出家三十要則上的,我這次回家,還好,幸而家眷都在營口,家裏什麼人也沒有,回家住到一個公所裏,到墳上祭奠祭奠,念念經,在人子分上盡盡心,一點牽制也沒有,第三天就回來。
(三)隨緣說法在旅途
當我從北塘去天津預備回北京的時候,那正是二月天,北方天氣還正冷,我身上穿一件灰棉襖,手裏拿一掛草菩提珠子,坐在三等火車上,一邊走;一邊掐珠子念佛。這時在我對面有一位穿得衣履整齊的先生,看那樣子有五十上下歲。挺瘦的面孔,小矮個,他忽然帶點藐視人的樣子問我:
「老師傅上那去呀?」
「到天津去!」我一邊念佛一邊無精打彩的答。
「到那裏有事嗎?」他又不關緊要的問。
「對啦!到那裏有點小事。」
「你手裏拿的那是什麼?」他佯裝不懂的問。
「念佛的數珠。」
「你念的是什麼佛?」
「我念的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你念錯了吧!」
本來我知道他想起哄,拿和尚來開玩笑,所以後來我很鄭重的對他說:
「你先生說我念錯了,我說我念的不錯;而且絕對不錯!因我多少年來都是這樣念;古今來的大德祖師,從佛一直到現在都是這樣念,你說我念錯了,請你先生說應當怎樣念才對?」
於是他把民間一般流俗所傳說的那個馱佛抱佛的故事講給我聽,並說佛的靈骨當初是在西天馱到中國來的,後來一些學者為了對這事情紀念不忘,就念什麼馱佛!語氣裏帶一些奚落人;侮辱人的樣子。當時我說:
「你說的這些話,不過是道聽途說,無稽之談,在我們那個鄉村裏,十幾歲的孩子都會說這個。因為這些話本是那些無知識的人,抗長工小放牛的,陰天下雨吃飽了飯沒事做,拿這些話來窮聊,今天如果出你先生之口,未免有傷大雅,太有點失身價了!」
經我這麼一說,他無言答對,只是在臉上現出來一種苦笑的樣子。待一會他說:
「既然我說的沒根據,請老師傅再說一說我聽聽吧!免的以後再以訛傳訛。」
「對啦!」一些在旁邊看熱鬧的人也插嘴說:「老師傅再講一講,我們大夥都聽聽吧!」
原來我們兩個人談話的時候,鄰坐的人看我們談的很起勁,早以都跑過去把我們兩人圍在核心裏,大夥看我把他駁了一頓,以為我要說的話,一定比他說的對,所以大家都催著叫我講。
我看一般人圍的風雨不透,好像看什麼奇景似的,不妨借這機會,說一說,也使他們種點善根;同時還能夠糾正他們的已往的錯誤觀念。
我說:「我講的不能像他講的那樣熱鬧,那不過是些粗俗野語,登不得大雅之堂,我現在講,要略略解釋解釋大家對佛教的錯謬觀念;和阿彌陀佛的歷史。阿彌陀佛(Amita)是梵語,翻成中國文為「無量壽」;(Amitayus)或「無量光」,(Amitabha)就是他的壽命和光明無有限量的意思。他是現在去此十萬億佛土,西方極樂世界的教主。他出身是一個國王,後來在世自在王佛跟前,棄國出家,名號法藏比丘;他在當時發了四十八個大願,莊嚴極樂依正二報。所有極樂世界,都是金銀布地,七重欄,莊飾邊界;七重羅網,莊飾空界;七重行樹,莊飾陸地。還有七寶池,八功德水……總而言之,極樂世界的一切,都是七寶合成,不像我們這個世界這麼污濁。他那國裏的人,全是蓮花化生,飲食衣服都是自然而至;但受諸樂,沒有一絲愁苦。談到極樂世界,決定是有,不是莊生的寓言;也不是黃帝的華胥國。諸位先生如果不信的話,儘管看看佛教的阿彌陀經,無量壽經;和佛說觀無量壽佛經,便可證明我的話不是杜撰……」
出家人有出家人的好處,佛法有佛法的價值,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中外各國的知識份子大學者們,凡是涉獵過佛學教典的人,莫不讚歎佛學的甚深廣大!認為提倡佛學,不但對於科學毫無抵觸之處;而且能使科學的方法上加一層精密;科學的分類上加一層正確;科學的效用上加一層保證。(李石岑語)佛學不但與科學並進,並且超出而立在科學的前面。因為對世出世間的一切法,佛在幾千年前早已都說過了,近代以來,科學昌明,慢慢才把佛說的話,證明是真實。不過出家人早被社會上一般不明白佛法的人,誤會著,認為這是迷信;其實佛法並不是迷信,是一般人對於佛法沒有瞭解,所以往往見到出家人就輕視;或在公共場合裏拿出家人開玩笑。像剛才我說的給我談話的那位先生,就是一個例子。當時我給他解釋了一遍之後,他自己覺得悶氣沒出,所以他說話的時候,總是想挖苦人,帶點輕蔑人的樣子。他說:
「佛教勸人為善,這固然很好,我也很贊成;不過有一件事叫人信不及,就是「輪迴、脫生,」這件事究竟有什麼憑據?我認為這都是妄誕欺人不可信的事。」
我說:「聽你先生說話,是一個研究真理的人;或者還是一個信教的。」他說:「我是基督教徒。」我說:「既然你是一個信教的,我們可以在一塊研究研究。剛才你說對「輪迴脫生」這件事信不及,還問有沒有憑據,這個當然有憑據,絕不能胡言亂說。憑據不用到遠處去找,在任何人身上都能找的出來。這道理你信也得有,不信也得有,絕不能因你不信就沒有。
他說:「如果找出證據來,我絕對相信!」
「哪—證據太好找了!」我說:「例如先生你是基督教徒,信耶酥為真神,我在耶酥身上,就可以找出「輪迴」來作證明。關於耶酥教的新舊約,和其他的一些書,過去我都看過。原來耶酥在天上是一個真神,他看世人有罪,就在耶路撒冷(William.Jerusalam)降生,轉到人間替世人贖罪,這事情你承認不承認?有沒有?」
「我承認!這事是有的!」他一面點頭,一面很爽快的答。
耶酥三十歲的時候,從約翰(John)受了洗禮之後,就開始傳道,猶太地方的人很相信他,差不多都信他的教。後來猶太當局憎恨耶酥,預備等他到耶路撒冷的時候,捉拿他。這時耶酥有十二個使徒,其中一個使徒叫猶大,出賣耶酥,得了十三塊錢,和猶太當局勾通。有一天晚上,由猶大作內線,把耶酥逮捕,交給巡撫彼拉多。巡撫順猶太人的意見,就把耶酥在十字架上釘死,三日後,耶酥復活,又回到天上。「輪迴」(Samsara)兩個字,是因義立名;就是輪過來回過去的意思。如心地觀經說:「有情輪迴生六道,猶如車輪無始終。」並不是有一個像形的鐵輪子或木輪子,不過是借這個輪迴不已的意思。例如酥耶原在天上,為替人贖罪,輪到人間;又從人間回到天上,這就叫做輪迴,也就是輪迴的證據,你信不信?」
這一問讓我問的他只發楞,無言可答。這時候火車上很多人,看見我一個和尚,和一個信耶酥的人盤道,大夥把我兩個人圍起來,側耳細聽。因為中國人的傳統,差不多都信佛;或信菩薩,(最低限度,也要信天神地,)各地通都大邑,僻鄉陋裏,大都有幾處廟。(並不一定是佛菩薩廟)所以一般人對於佛、菩薩、神的觀念很深(佛菩薩並不是神,而無知俗人亦統以為是神。)相反的對那些信耶酥的,不但漠不關心,還有一般人是憎惡的;所以當我在火車上,把他辯駁得無言可答時,所有看熱鬧的人,也覺得我的理由說得很充足,像出了一口氣似的。後來那位信耶酥教的先生又問我:
「脫生的事誰看見來,有什麼憑據?」
「以耶酥為憑據呀!」我說:「脫生就是脫此生彼的意思:例如耶酥,脫離天宮,轉生人間;又脫離人間,轉生到天上,如果不能脫生的話,他不會從天上轉生到人間來;也不會從人間復活,轉生到天上去,這不是「輪迴脫生」的鐵證嗎?如果說看不見就不相信,那麼天下看不見就可以相信的事太多了:譬如上帝造世,耶酥降生,你都看見來嗎?為什麼你還相信呢?又例如一個人,他上面有曾祖父,高祖父……這個他都沒看見,還能說是沒有嗎?還有空中的電,你不是也沒看見嗎?你還能說他沒有!世間上一切事沒有被人看見;而就可以相信的太多了,何況這輪迴的事,都擺在人眼前,你能不相信嗎?」說到這裏他不作聲,接著又問:
「人脫生畜類,這有什麼憑據?」
「這也以耶酥為憑據呀!」我說:「你是對這事情沒留心,也沒去詳加分析,所以你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耶酥他原來是神;為救世而轉生為人;以此類推,神既可以救世轉為人,人就不可以因造孽而轉為非人嗎?什麼是非人?驢騾牛馬,蚊蠓蛆蟲都是,你想想,一個人他在生前殺人放火無惡不做,死後還不下地獄轉為畜生嗎?」(大光按:如以佛教的因果律來說,人轉畜的例子,就親眼目睹的亦不勝枚舉:如本書第八章,第二段—如是我聞在煙臺——後面所附之一段人轉豬的故事,即是其例。如再不信,可去丹陽城,找吳國鑫先生,察看其所收藏的人轉為豬的標本。」)
「凡是活著的動物,都是人們的菜蔬,你們出家人為什麼不吃葷?」他問。
「因為他也是一個生命呀!」我說:「當初上帝訓誡後人不要吃動物的血,因為動物的生命都在血中。既是動物的生命在血中,肉是血長起來的,血裏有生命,肉裏就沒生命嗎?肉裏就沒血嗎?人是有生命的,殺人的時候,人怕死,殺其他畜類的時候,它獨不怕死,而還喜歡讓人殺死它嗎?如果「凡是活著的動物都是人們的菜蔬」的話,那麼像臭蟲、蛆蟲、跳蚤、蒼繩等:也沒看人拿他當菜蔬;還有那些虎、狼、獅子等、有時候它會傷人吃人,這也算上帝拿人給虎狼當菜蔬嗎?(大眾哄笑)須知佛以慈悲平等為本懷,不但愛人,凡一切動物都愛,都認為它有佛性,有情無情,同圓種智,同有成佛的一天。絕不能說人是能殺的,動物是應當被殺的。殊不知世間之所以有刀兵災,就因為人們的殺業太重,所謂『欲知世上刀兵劫,須聞屠門半夜聲。』一個有仁慈心;實行博愛的人,絕不忍心把一切動物殺的血淋淋的,來滿足自己的口福;因此佛教,講戒殺放生不吃葷。」
「我們基督教最講究真理!」他接著又說。
「當然!」我說:「我們佛教更講究真理!」
「惟有上帝是真神,獨一無二!」
「有什麼憑據,」我問。
「上帝萬能,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他造的!」
「不儘然!」我說:「上帝不能的事也太多太多的了:例如上帝願人不受罪,皆生天,乃分靈降世為耶酥,教人行好作善;但世上受罪的人和作惡的人,不但沒減少,反而更加增多,這是上帝不能之處。後來他傳道傳了三年,被惡人把他釘死;這事情,第一:他不能禁止;第二:他不能勸化惡人;第三:他不能保全自己的性命;第四:他不能有先知之明,收猶大這個壞孩子做使徒。(耶酥被釘死後,有人嘲笑他說:他救了人,不能自救—馬太福音廿七章—)這都是他不能之處。
「天上天下惟有佛為全能!」我說。
「有什麼憑據呀?」他問。
「以佛為憑據呀!」
「佛既全能!」他說:「為什麼還有善有惡,佛何不把那些魔鬼惡人都勸他為善,現在不但惡人不見減少—反而更加增多呢?」
「這—你還是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說:「既曰全能,就是能善能惡,只能善不能惡,何能謂之全能?佛的法身,和眾生的法身,無二無別,具足一切是、非、真、假;善、惡、好、醜;也具足一切色、空、有、無、動、靜、變化;所以叫做全能。佛者、覺也,就是人的知覺性。這知覺性是無形無相的,可是他能遍滿於一切有形有相上:例如佛,從聞思修經無量劫,證得法身遍滿,故到處都是佛的法身。我們眾生,為五欲所纏,只認色身為我,故不能證得法身。如果發精進心,將來或現在修行到家,福慧圓滿,也同樣能證得法身遍滿,和佛一樣。例如你先生,是有知覺性的;如果你只做壞事,就「能」墮三惡道;如果你行五戒十善,就「能」生為天人;行六度,就「能」成菩薩;自覺、覺他、覺行圓滿,無明破盡,就「能」成佛……這都是你的本知本能,也不是別人送給你的。到了做壞事墮地獄時,你想不墮也不成;可是到了做好事成佛的時候,你說你不成也不成。佛是已成的佛,眾生是未成的佛,人人有佛性,人人都可以成佛。不像你們基督教,只許上帝為上帝,不許別人為上帝;只許上帝為神,不許別人為神。你想:一個有血性的男子,修了一輩子幾十年,自己卻不能當神;而只能給神做奴役,這未免太沒出息啦!(眾哄笑)神連這點平等心都沒有,何能謂之博愛?何能謂之全能?」
「上帝是獨一無二的,佛是一個是多個?」他問。
「上帝既是獨一無二,為何又有耶酥?」我這樣問他,他不言語,接著我又說:「佛有三身(法身、報身、應身」)四智(大圓鏡智、平等性智、妙觀察智、成所作智。」法身遍滿,非一非多,即一即多。」
「每一個教必有一個教主作主宰。」他說:「如果佛多的話誰作主?像一家人,兄弟五六個,沒有作主的人,不爭權打吵子嗎?」
「此言差矣!」我說:「你以凡夫的心理來測量聖人,跟凡人一樣好打架,這連一個明理的人都不如,還能稱得起為佛嗎?佛佛道同,同證清淨法身,各不相礙。佛無論對任何人,任何事,乃至一切眾生,都是平等的,慈悲的;而且是普遍的。好人、善人、和一些上根利智的人,固然要攝受他,讓他開顯佛之知見,將來同自己一樣;同時對於惡人、壞人、和一些根器惡劣的眾生,不但對他不加嗔恨,反而更加憐憫他;化導他,讓他慢慢走上正道,將來都能成佛和自己一樣,這才叫做真正的平等慈悲!為了恐怕後人做不到這樣子,佛還告誡弟子們說:勿以牛羊眼視眾生。(見普超經)金剛經上,佛述說他往昔在因地時,作忍辱仙人,歌利王割截其身體,能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不但對歌利王不加嗔恨,反發願到成佛的時候,先度化他,這種大無畏的慈悲精神,絕不是一般的神道設教者所能及!……」
時間不少了,從北塘到天津一百里路,我們兩個人整整辯駁了一路子。每逢談到一個問題時,都被我說的他閉口無言。在他以為一個穿的破衣爛衫的窮和尚,還有什麼了不起;不料想就被這窮和尚說住了。車到天津,我們倆臨下車,他深深的給我作了個揖,還說:「多謝多謝!領教了!」我問他貴姓,他說姓劉,是鹽山人,任鹽山基督教會傳教士。
從車站雇人力車到清修院,時有范成和尚從南方來,也住到清修院,預備到北京去。我們兩個人初次見面,並不認識,談起話來,倒很相契。看那人很爽直,一行一動,都有些天真爛漫的樣子。在談話之間,我告訴他從北塘上墳,坐火車回來的時候,在車上遇見一個基督教徒,兩人熱辯一場,讓我橫說豎說,把他說的默默無言,臨下車還給我作了個揖,道謝領教。范成和尚聽到這話很高興,因此、他聯想起過去在上海時,遇見耶酥教的一段故事。
據說有一次,他在上海,路過一所教堂門口,聽裏面又講又唱的很熱鬧,於是他跑裏面去聽,人很多,一個外國人看他一個出家人去聽,當時就把話頭轉過來說:「世間上惟有上帝是真神,惟有耶酥所說的理為真道理,不像一些外道魔鬼所說,什麼下地獄轉輪迴。須知耶酥所說的道理是真理,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等他說到這裏時,范成和尚抓住理了,馬上立起來對臺上說:「喂!你反教了,朝聞道夕死可矣,這是孔教的話,你是耶酥教,為什麼也說……」兩個人大聲高嚷的爭辯了半天,洋人堅不承認。范成和尚說:孔教的話,你拿來作憑據,不是反教是什麼?末了弄的那個外國人沒辦法,無話可說,氣的苦喪著臉下臺了,引得一屋子人好笑!
(四)乘願度她到家門
一九二0年,我和禪定和尚,離觀宗寺,一塊回北方,預備到北京去請藏經,路過營口。那時我的家眷還住在那裏,我到營口時,住到佛教宣講堂,那裏邊的人,都是我在家時的老朋友。我走之後,原來開設的那間小藥鋪,就由那些老朋友,接過來暫時維持著。家裏連大人加幾個小孩子,還有六口人,我走後家裏生活無著,多仗一般老朋友,諸多照顧,說起來我很感激他們!
我最初出家的目的,主要是想弘揚佛法,讓世間人都明白佛理,曉得因果,改惡向善,離苦得樂;同時在我離開家預備到天津清修院出家的時候,在路上走著,已有願心在先,將來如果出家成功之後,在佛法中得著一點氣味,再回來度脫妻子眷屬。現在總算出家成功了,在佛法中雖然還沒有深的造詣修證,但總算摸到了一點門路,嗅到一點氣味。現在因請藏經路過營口,已竟走到自己家門上,如果不到家去看看,按情理來說,都是說不過去的。
當初我為了要出家,佯言回家修塋地走了之後,家裏的人和我一般老朋友,都不知我到那去了,東找西問,始終也沒得到我的消息。這次我一進宣講堂門口,我那般老朋友就向我說:
「喝!你可來了!自你走後,杳無資訊,你家裏那位王大奶奶哭的死去活來,現在正在要找你,你來了怎麼辦?」
我說:「既然來了就有辦法,我要到家裏去看看,不然,像捉迷藏樣,日久亦不是辦法。」說這話時,正是九十月間的一個晚上。第二天,有陸炳南、王志一等、幾位老友,陪我一同回家。臨去之前,他們先給家裏人打了個招呼,當我一進大門到了住房門口時,我內人在炕上坐著,回臉向裏不下炕,見了我什麼話也沒說,哇的一聲,就放聲大哭起來了!
本來女人的哭也是天性,她心裏有委曲受冤枉的事,不哭不痛快,哭一會似乎把心裏的冤曲鬱悶都傾吐出來,心裏就痛快了。所以當她最初放聲大哭的時候,我也不攔擋不勸她,等她哭了一會,哭的快沒勁的時候我說:
「我來了你應當發歡喜心,不應當哭啊!哭有什麼用處?」這時和我一同去的幾位朋友也都從旁勸她,良久,她才!泣著說:
「你走了連言語也不言語!」我說:「當初我要言語的話,你還能讓我走嗎?」
「你走了家裏怎麼辦呢!」
我說:「我走了這三四年連信也沒給通,不是你們到現在也還能活著,沒有餓死嗎?不是也能辦了嗎?」她沒有話說。接著我又說:「這是我到別處去出家,到今天還能回來看看你,假定我得一個急症死去了,永遠不回來,那你怎麼辦?不是你們還得要活著,還得要辦嗎?」
「那能這麼快!這麼巧!說死你就死了嗎?」
我說:「這事情誰也不能作保證,例如我在十七歲那年,剛剛和你結婚才不過四天就死去了,當時你不是捏著鼻子哭嗎?幸而我又還醒過來,才活到現在,不然你也許守一輩子寡,也許又另嫁人了。還有我們對門的那位金同學,和我同日結婚,也和我同日死掉了,當時他女人,紅妝豔服未去,馬上就披麻帶孝,拉起孝繩來,這些情形你不是都親眼目睹嗎?誰能給保證能不死,誰能給作保證能不快死!還有像你娘家的哥哥,嫂子,都才活了四十幾歲,還沒活到我們現在的年齡,老早就死了。還有其他鄰居家,親戚家,年青小夥子,正在年富力強,忽然得個急病,不幾天就死了。像這樣情形,你沒看見嗎?你之所以不讓我出家,無非想讓我在家裏能升官發財。我今天實在告訴你吧!幸而我沒在家裏升官發財,如果我在家裏升官發財的話,恐怕你還不如現在好,也或者早就死掉了!」
「那怎麼回事?」她聽到這裏忽地發問。
「咳!」我說:「你沒看現在做官的人嗎?那個人到升官發財之後,不都娶上三個五個小老婆。有了明的還不算,還要金屋藏嬌來幾個暗的。假若我要升官發財之後,最起碼也要娶上兩個小老婆,有了小老婆誰還愛大老婆。到那時候,輕裏來說,把你打入冷宮,生活也不管你;重裏來說,天天讓你吃醋爭風,活活把你氣死算完!你還想像現在一樣,什麼事也沒有,坐家裏享福,恐怕辦不到了。況且我這次出家,全是為了你們才出家的!」
「為什麼你出家為我們?」
「為了拯救你們離苦得樂才出家的呀!」我說:「你看我們這個世界有多麼苦啊?簡單說有八苦,細說起來,有無量諸苦。別的苦先不說,先拿八苦來說,第一是『生』苦。人誰沒有生,未生的時候,在母腹中懷胎十月,像坐牢獄樣,苦不可言。生下來之後,就大聲痛哭,胎兒見風,如剛刀刮體,屙尿不知,饑寒無定,這都是苦。到了七八歲之後,窮人家的孩子,少吃無穿,要慢慢讓他學作工,求生活;有錢人家就把他拘禁起來,上學,二十幾歲後,要去奔波,或用思想;或用血汗,從事生產,一輩子勞勞碌碌,醉生夢死,到末了一場空,一點意義都沒有。第二是『老』苦。人老了之後,耳聾眼花,發白麵皺,齒脫背曲,行路龍鍾,所有健康條件都失掉了,誰也不喜歡你了,出入又無人照應。第三是『病』苦。人有了病,疼的抓炕席,嗷嗷直叫喚,沒醫藥,也沒人照應,這是多麼苦啊!第四是『死』苦。人死絕不是一回好事,種種痛苦,誰都知道,也不必細說,第五是『愛別離』苦。人生父母恩,妻子愛,或者知己朋友,一旦分離,你東我西。就像現在,你喜愛我,天天在家裏陪伴著你,我卻一去沒消息,這不是「愛別難」苦嗎?第六是『怨憎會』苦。世人常說:不是冤家不聚頭,愈是你所煩惡、憎恨的人,愈天天見面,例如一個大家庭裏,父子、兄弟、姊妹、妯娌、或朋友、鄰居、因意見不合,你愈想見不到他,他愈是天天在你眼前裏過來過去的,和你會面。有時冷言冷語,說幾句戟刺的話,像冷箭樣,刺戟的你心裏,痛恨難過。還有自己的兒女,小孩子討氣不聽說,天天氣的撅之嘴,恨不得要死;可是你天天要和他會面,還要照顧他吃穿,你想這是多痛苦的事!第七是『求不得』苦。例如上面所說的苦,你想求把他離開,不可得。還有世間人千方百計的想法子求名求利,末了用盡心計,總是得不到手,這也是最感痛苦的事。末了還有總結起來的一種苦,就是第八『五蘊熾盛』苦。蘊者聚也,我們人的身體,是由色、受、想、行、識、五種成分聚湊而成。為了要使這身體,有好的享受,要保護它,愛惜它,因此在這五種成分上,各各起了不同的作用。這作用就是人們的欲望,欲望像火焰樣熾盛著,生生世世,燒的人們像火煎樣難過。這是簡單的說八苦。其他還有無量諸苦,就不必細說了。我出家之後,得到了出苦的方法,這方法就是學佛念佛,因此我今天特意回來勸你們也學佛念佛,將來我們全家一同離開此濁惡世界,升到佛國去,到那時常為聚會,永無痛苦了……」
經過我種種的勸導解釋,她心裏的冤曲、痛苦、似乎都消下去了。接著她又說:「自你走後,孩子們討氣都不聽說,我也管教不了。(怨憎會苦)將來的生活還是沒法解決!」
我說:「這不要緊!孩子那一個不聽說,你把他給我,我領走。」
「給你領走幹什麼?」
「咳!」我說:「你怎麼這樣糊塗,我現在是當和尚的,我領他們去,我當老和尚,讓他們當小和尚啊?」她又問:「我將來怎麼辦?」我說:「也有辦法,給你介紹一個師傅,送你出家當尼姑,這樣我們全家都出家,不是就好了嗎?」
「不成!」她說:「我不出家!孩子你也不要領!」我說:「既然你不願出家,在家當居士念佛也很好。」之後,我給介紹,認禪定老和尚為師,給作皈依徒弟,起法名廣達。一九二一年,我到瀋陽萬壽寺辦學,那時我那個四兒子(王維翰)已經十歲,給介紹省緣老和尚座下出家(按即松泉法師,曾任北京西直門外極樂寺住持——大光)後去哈爾濱極樂寺建立僧學校中念書。
從一九二0年起,我內人接受我的勸導,開始信佛念佛。孩子們自幼生長在佛化家庭裏,耳濡目染,無形中也受到佛教的熏陶,後來有兩個孩子也自動出家了。我內人念佛念了七八年工夫,到了一九二八年往生。那時正趕我從北京回哈爾濱,為修楞嚴寺事路過營口。回家去看她,見面時她很感激我,說如果不是我勸化她信佛念佛,像在漫漫長夜中,恐受苦亦不知是苦!現在覺得在我們這個世界上,苦不可言,深生厭惡,恨不得早早離開此濁惡世界,升到西方極樂世界去。在她臨終的前兩三天稍微有點病,但心裏很清醒。到了最後臨終時,從床上坐起來,口裏念著阿彌陀佛和觀世音菩薩聖號,很安然的就往生了。那時松泉在極樂寺念書,聞訊趕來,和他母親見最後一面。
(一)抱愧得很
出家人,當一個法師,說起來也很不容易。第一必須與眾生有緣,講出話來能契理契機,人們都愛聽,聽了之後,也容易接受。同時,講法的因緣,和聽法的因緣兩下要同時成熟。不然,兩下裏因緣不成熟,中間就生阻礙了。過去,印光老法師,他頭一次在上海講法說開示。頭一天,法會很盛,聽經的人也很多。第二天比頭一天就少,第三天比第二天更少。末了一天比一天少,一天比一天少,印光老法師的名望、德行、學問在各方面都很讓人仰望;欽佩。然而,聽經的人,卻一天比一天少。後來考查這原因,並不是聽經的人不願意去聽,而是聽經的人;從本心裏很樂意去聽。但到了聽經的時候,便遇到要緊的事,必需在這時候去辦,這樣就把聽經的時間耽誤過去了。後來印老聽說這事,就發願,從此之後,不講經,不在大眾之中講開示。這就是因為聽法的「因緣」不成熟的關係,因此印老一生用書信開示人的時候多。平素除少數弟子們到關房裏請開示外,他不願蒞臨大眾場合裏,說長時間的開示。所以說當法師的;第一必先與眾生有緣。有了緣,無論說好說歹,都樂意聽,也能接受;沒有緣,讓你說的天花亂墜,他總是漠不關心,這事情,在普通人情中說話的時候,都能體會得出來。
第二要有學問,這是當法師必需具備的一個條件。無論世出世間的學問都要有,不然說出話來,一則沒有憑據,二則也沒價值。當然,不識字上堂說法的人也有,不過他所攝受的另是一類人,不能很普遍。
第三要有辯才。說話要利落,對於講解一個問題;或發揮某一種理論,分析的頭頭是道,左右逢源,反正都有理。讓聽的人,能夠從從容容的聽過之後,容易領略,容易接受。佛教裏有四無礙辯一個名詞,四無礙辯就是法、義、辭、樂說。法、就是名句文所詮的世出世間的一切法理。義、就是名詞或理論中所含的意義。辭、就是解說名詞或演講義理時所用的語言和辭句。樂說、是按照眾生的根性以歡喜心來攝受對方,用很委婉的言辭來告訴他;教導他,讓對方不知不覺的浸化在歡喜的心情裏,接受你的勸化。這四種無礙辯,一則能夠應機,二則還能夠契理。
第四要有儀態。一個人,能生成一個好的人樣子,相貌堂堂,誰看見誰歡喜。所謂「面上無嗔供養具,」在未接談之前,先對你的儀容,就起了恭敬。尤其出家人,講究莊嚴威儀。例如釋迦佛有三十二相,八十種好,人們看到他的福德相貌,就生起了敬慕心。當法師的也是一樣,如果有一副好的儀錶,在大眾場合裏,要占很大的影響。有時候,不用你去找別人說話,別人也會找你去接談的。不然,如果你小小器器,畏畏縮縮,在對方縱然能和你接近,或聽你的教化,首先他在心裏,要存一種卑視的心理,這樣對應機方面來說也是一個欠缺!最主要的是福德因緣,所謂不可以少善根福德因緣,弘法此國,就是這個意思。
上來所說的緣法、學問、辯才、儀態、這四個條件,也可以說是四種美德,是當法師的必需具備的。在這四個之中,如果缺少任何一個,那也是白圭之玷,不能算完美。具備這四種美德,再於經歷上,行持上,來漸漸培養自己的德性和名望。當然,當法師並不是為了名望,可是;一個人如果德行培養到了家,名望也就立竿見影的隨之顯現出來了。
說起當法師來,真是慚愧的很!我實在沒有當法師的資格。自離開觀宗寺之後,就隨了各種不同的成熟因緣去宏法,三十幾年來不是為了修廟辦學去操心,就是為了講經去奔走,並沒有得著長時間的休息。平素人都以法師之名來稱呼我,我也很馬虎的答應;可是自忖德薄慧淺,濫竽充數,混食佛門,心裏抱愧得很!
(二)到井陘去
我第一次出首講經,是在河北省井陘縣,這一段因緣是由范成法師作引進。因為我們在天津清修院見過一次面之後,很有緣,後來他回北京住象房橋觀音寺,我住圓廣寺,對我很關心。
我雖是北方人,因為新出家,在北方並沒一個熟人,也沒有什麼朋友。就有一位學校的法師—諦老—還在南方,因為我離校後不回去,還對我不高興。在天津雖然認的清池和尚,那還是在俗家的時候認識的,出家後只給范成師見過一次面,這是我出家後,在北京的第一個熟人。
北京要成立的一個佛教籌賑會,會址在象房橋觀音寺後院。范成師接覺先和尚的法,在觀音寺當住持。那時在會裏主事的人有馬冀平等幾個有力的人,還有其他各機關當秘書的,也在裏面幫同辦事。都是為了要到井陘縣去放賑。
井陘縣,在北京的西南,過石家莊,離娘子關不遠。這個地方,地瘠民窮,又加上十年九不收,所以常有餓死的人,籌賑會也常到那裏去放賑。
一九二一年春天,把賑濟辦完之後;馬冀平先生說:
「這個地方,年年鬧饑荒,年年多有餓死的人,這是這一方人的苦業大,所以受苦多。原因就是這裏沒有佛法,不能修福。如果專靠賑濟,也不是常法,倒莫如請一位法師到這裏講講經,讓當地的人們種種善根,修點福,或者能轉禍為福,這倒是一個根本辦法。」
說完這話之後就開會,大家都很贊成,預備請法師。但請誰好呢?當時北京有位道階法師,是南方人,北方人講經的還很少。可是南方人說話講經,當地土人都不懂,必需請個北方人才相宜。但在北京城內還找不出個北方法師來,說這話時范成和尚也在座,他說:
「我在天津遇見一位倓虛法師、北方人,是諦老的學人,在南方學幾年教,因請藏經回北方來,與我談起話來很好,也很有見地,口齒也很利落,可以請他來吧。」
「好!」馬冀平說:「就請你作介紹吧!」
後來,范成和尚給我約會好,定妥日子,在舊曆的二月三十,就到了井陘縣。三月初一開講,先講金剛經,次講彌陀經,後講地藏經,整整講一個月。
在我一去的時候,看到當地的人確實是很苦!火車道兩傍,和村裏的樹上,都被窮人吃樹葉子吃的弄光。地下的草根也都挖出來了。
我住的地方是顯聖寺,正趕那個廟又重修。平常我和當地土人閒談話,追問顯聖寺的歷史淵源。據說:當日顯聖寺佛像修好之後,無錢貼金,發起人很犯愁。有一天,見一個人,推一輛小車,因無店住,就住在這個廟裏頭。第二天他把小車捨下就走了,小車上有兩個箱子,等這人等了很多日子也沒見回來。打開這兩個箱子看看,完全是大赤金。此後,把這兩個箱子又保存了半年,各處找這個人,也沒找到。於是就用這個金貼了佛像,後來這個人始終沒回來,知道這是佛顯聖,因此就題名叫「顯聖寺。」
那時,段祺瑞的弟弟段芝佑當煤礦總辦,很信佛,發心重修這個廟。院子裏做工的木匠,吃小米飯,從老遠望見他們的碗裏挺亮,我到跟前細細一看,原來小米裏面有十分之六七的穀子,我問他為什麼吃這個?他說:把穀子完全碾淨了怪可惜,由此可見當地生活之苦了。同時他們那裏吃水也非常困難,普通人家,拿一碗水,比油還貴重,差不多的人臉上,都黑糊糊的,我問他為什麼不洗臉,他說:
「我們這裏的人,平素不洗臉,因為水困難也不許洗臉。除非下雨時候淋一淋,這就是洗臉。平常洗臉的時候很少,大概平素的人,正式的洗臉,一輩子只有三次,第一次是剛下生的時候,第二次是娶親的時候,第三次是人死了之後,在入殮的時候還洗一次。」
這話說起來雖然像笑話一樣,但都是當地的實情。按佛法來說,也是人的業報所感,才生在這種窮苦地方!
(三)和尚是世界的大軸
井陘縣信外道門的很多,我講經的時候,他們的大老師;和弟子們都天天去聽。有一天晚上,我和同住的房東先生閒談,他也是一位外道的信徒,他說:
「法師講經講的真不錯,連我們村裏的那位大老師聽了都贊成。他說法師講的倒不錯,可不知有沒有道?」
「啊?」我說:「什麼是道,我還不明白呢!想必你們這村的大老師很有道吧!」
「喝!」他說:「我們這位大老師,道可大啦……」說這話時,他還一邊搖頭,一邊橫鼻子。
我說:「他有什麼道,你說給我聽聽。」
「喝!」他說:「人家那道大得很!能七天不吃飯!」
「啊?」我說:「這一條我就趕不上他,我一天得吃兩頓,他還有什麼道沒有?」我又接著問。
他說:「人家還能冬天不穿鞋,在雪地上走,夏天能穿皮襖,也不覺熱—法師你說人家這道不小吧?」
「啊—照你這一說,他的道真不小。」我笑了笑說:「不過他這是習慣性,不能算道,如果他這樣算道,那比他道大的還多得很!」
他說:「啊!還有比他這道大的嗎?—請你說說,法師!」
「對啦!」我說:「你是不知道,比他道大的太多啦!不過你沒見過,也沒聽說過。你說他能七天不吃飯,不是有兩句俗話嗎?『早晨不揭鍋,晌午一般多。』不信你試驗試驗,如果他真的七天不吃飯,過了七天,吃的比誰還多,須得給那七天的空補上。你想一想,那能算省,那能算有道?你看那個夏天的『知了—蟬,』在地底下可不知他吃不吃,一出了窟爬到樹上,生了翅膀,根本一點兒什麼都不吃,只喝風飲點露水。還整天高興的唱呢,你說他不吃飯的道,能比上『知了』嗎?
「再說他能夏天穿皮襖,那也算不了什麼道。你看那些狗,不是一年三百六十天,總穿著皮襖嗎?它也想不起到夏天換件紡綢或多羅紗,不是也沒見熱死多少嗎?如果那位大老師他在三伏天穿著皮襖在外頭跑一圈子,恐怕也得熱的呼哧呼哧的!那算哪家的道?還有發瘧子的人,六月天穿上皮襖還凍的打抖擻,那也算道嗎?
「要說他冬天能赤腳在雪地上走,那也不算稀奇。你看那些鴨子,上凍的天還往河裏洗澡,樂的呱呱叫喚!還有那些家雀,不是從生下來就光著腳嗎?它抓在裸絲電線上都不過電,教大老師能成嗎?—你看比你大老師的道大的太多了吧!」教我說的他兩眼白瞪白瞪的,一聲也不響,只是抿嘴微笑。之後,我又向那位房東先生說:
「佛法不是矜奇立異,是平易近人。不教人煉那些外道工夫,什麼點穴啦,運氣啦,腦瓜子出小人啦,又能飛到幾千里外,知道家裏有什麼事,如果一下子遇著老雕把小人雕去,那不更糟糕嗎?要知道佛法是教人修心,去那些貪嗔癡的習氣毛病,不是教修身,煉什麼長生不死,如果都不死,不成了老妖精嗎?世界還能容下,那不更要你爭我奪,沒有個完了嗎!—所以佛法是教人知道身是『眾苦之本。』身是無常,無論你怎樣保養,到時候非死不可。好像房屋似的,無論怎樣堅固,非壞不可,你不要設盡方法去保養它,—可是你也不要故意的作踐它,因為還要借他修行。
「說到修行,並不是非當和尚不能修行,在家人,只要處世存好心,坦白直爽,不欺騙人,不禍害人,自己方便,於人方便,都是修行。」
我看他們很愚癡,所以用些平易近人的話來勸導他,但他一時半時也改不了舊習氣。後來他又說他大老師能吃野果不生病,又問老佛爺赤足,出家人為什麼不赤足,我問他:
「你老師有道吃毒藥死不死?」他說:
「吃毒藥那還能不死嗎」?
「不成!」我說:「你老師還是沒道,你看那些吸大煙的人,等大煙癮上來之後,沒煙吸,把鴉片煙吞下一塊去也不死,這也算有道嗎?如果算道的話,他比你大老師的道大的多吧!
「至於赤足的事,是因為印度穿皮底鞋,容易傷害蟲類,釋迦佛是大慈大悲的;而且是因為他那裏天氣熱,所以才赤足。我國天氣冷,何必一定要赤足,就是我們能赤足,也是習慣性,算不了什麼道。像叫化子混不上鞋,冬天也赤足在街上走,那也算道嗎?」
就這樣教我把他說的閉口無言,也不再往下說了。本來出家人在社會上,往往因為一件很容易很平常的事,就被人欺侮,被人詰的沒話說。這也是因為平常自己不注意,所以才會被人輕視。
說這話有很多年了,有一次我遇見在家的一位舊同學,他是鐘錶鋪的經理,在談話的時候,他說:
「哼!你們這些和尚,一點活不幹,只會消耗,不能替國家生產,如果都當了和尚,一動不動,還成什麼世界?」
他說完了,頭還故意的向旁邊一扭,顯出不屑理我的樣子。
我說:「照你這樣說,都當和尚不成世界,那麼都開鐘錶鋪就成世界啦!」
「嗯—」他說:「世界上的人,得各有職業,那能都開鐘錶鋪呢?」
「嗷—」我說:「既各有職業,不能都開鐘錶鋪,就得有當和尚的,當教授的,當公務員的,打鐵的,拉大鋸的………」
他說:「人家當教授當公務員的,作農的,為商的,都各有職業,與國家有益,你們和尚替國家作了些什麼?」
「以宏法為家務,以利生為事業呀!」我說:「淨化社會,改善人心,這都是出家人的責任。能夠以慈悲心輔政治之不足,助教育之不及,使人心潛移默化,改惡向善,這樣世界上就沒有爭奪啦!再進一步說,如果都當了和尚,我們這個污濁惡世,就成了清淨佛土!每一個人都是蓮花化生,再沒有這些殺人流血的事,就怕不能都當和尚。」
他說:「並不是我說當和尚的不好,就是因為和尚坐吃不動,好像只消耗國家似的—不免教不明白佛法的人譭謗。」
我說:「那也沒法啦!他們是不知道和尚是不應動的。」
「那怎麼回事呢?」他很驚疑的問:「和尚怎麼不應當動呢?」
我說:「和尚無論如何不應當動,如果和尚一動,世界就顯著更擾攘不安了!」
他說:「我不明白這個意思,請法師說說我聽。」
我說:「咱們先不說這個,你是鐘錶鋪的經理,當然對鐘錶很清楚吧!」
他說:「是呀!」
我說:「你知道鐘錶是怎樣成的吧?」
他說:「哪—當然我知道了,裏面有大輪子,小輪子,油絲,發條,還有許多小零件湊合起來,才成一個鐘錶。」
我說:「這些大輪子,小輪子,油絲,發條等東西,都是安在什麼上?」
他說:「都安在大軸上!」
我說:「這些大輪子,小輪子都得動吧?」
「對啦,有動的快的,有動的慢的,都得動,有一不動就出毛病。」
「那個大軸也動吧!」我問。
「嘿!」他有些瞧不起我的樣子說:「你才外行哩!大軸那能動,大軸一動,鐘錶就壞了沒有準了!」
「哼!我告訴你說吧!和尚就是『世界的大軸!』和尚不能動,和尚一動世界就更紊亂了——你想:和尚要不為國家祈福,不去改善人心轉移風俗,偏要勒令他做旁的事,那不是強人所難,禍亂人心嗎?如果人心都失去了正常態度,世界那能不亂呢?」
說到這裏,他低下頭去沈思了半天又說:「就算你說的對吧!」
我說:「這不是強辯的,不信你拿我這話去問別人,看我說的這話合理不合理。」
「……………………」
「……………………」
像上面所說的這些話,都是很平常的事,但社會上一般不明白佛法的人,往往拿些很平常很輕薄的話來詰問出家人,這似乎是已成了社會的一種普通現象。不過出家人來說,如果自己沒有一點應辯的法子,往往就被人所說倒。我和那位信外道的房東先生,辯駁了半天,又把我和那位舊同學所說的話給他講了半天,意思是讓他明白出家人並不是奇奇怪怪,所作所為都是平易近人,與人有益。出家人對社會的工作就是用善惡因果的事來教化人心,維繫人心。人事的變化,可以用武器來戕賊,來征服;人心的險惡!人心的變化!不是用武器能征服的,這必須用善良的教化,使每個人的心裏,存儲著一種正直良善的潛伏力,無論社會如何的險詐,這種潛伏在八識田中的正直良善的力量,總能維繫著人心的變化,不至於鋌而走險,所以和尚就是社會化導的中樞,也是世界的一個大軸。
總計我在井陘縣講經,自三月初一,至月底,整整講了一月。說起這段因緣來,我還得感謝耶酥教徒,他成了我講經的增上緣。因為我和他辯駁,又和范成和尚說這辯駁的事,才和范成和尚認識。因為和范成和尚認識,他很瞭解我,很關念我,才介紹我到井陘縣去講經。
這是我出家後第一次講經。
(一)因緣
佛法真是不可思議的很!有諸多事情,都是極平常的事,教人不可測量。尤其佛教在俗諦法上,講究「因緣」和「感應,」在因緣未合的時候,都是很平淡很普通的事,到因緣和合成熟之後,就覺得它是不可思議,就是當局的人,也對它莫名其妙。
「感應」這回事,也同樣讓人不可推想。有顯感冥應的;有冥感顯應的;有顯感顯應的;也有冥感冥應的:這裏邊也有很多不可思議的奇蹟
例如世間人有很多做好事而得不到好結果的,也有作壞事反而得到順利的,這在「罪」「福」「損」「益」方面,是各有各的增長,各有各的距離。有些人專門做善事,當時就立竿見影有效果,這是顯感顯應,人人都曉得的事。也有做壞事當時還有好反應的,也有做善事,得不到好成效反而有些小的不幸事件,或者自始至終,都是坎坷叵測,拂意違心,這個也不能就認為是沒感應,而是在冥冥中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或者把福臨禍至的期限提前與延後;或縮短與延長。在定業之中,善業受善報,有一個段落,惡業受惡報,也有一個段落,先受善報,後受惡報;或先受惡報後受善報,這要以各人的定業與感應而定。所以總括的說一句,十法界的因因果果,都沒有出乎「業,」不過有善惡之分罷了。善業可以超脫,惡業可以墮落,善業大的,可以為人,可以升天,可以成聲聞緣覺,菩薩,佛。惡業大的可以轉修羅,下地獄,墮惡鬼,轉畜生,都離不開這個「業。」所以「人生是業力的俘虜,一切受著業的支配!」
這句話意味深長得很!在十法界裏面,無論是四聖六凡,沒有一個不受業力支配的。不過有大有小,有高有低,有善有惡,有染有淨。例如同樣的四諦,六度,十二因緣;同一樣的五陰,六入,十二處,十八界;同一樣的常樂我淨。然而在位次上卻是支配著各種不同的根性,這就是因為業感不同,而得的報應亦不同。在「十如是」稱為「如是力,」因為各自的相性體不同,而發出的力、作、因、緣、果、報、亦不同。乃至本末究竟亦不同。拿佛來說:有三十二相,八十種好,福慧兩足,萬德莊嚴,這也是因為有三阿僧祗劫的善業所莊嚴,觀察十方世界,因緣成熟的時候,還要示現色身,受生作佛,這無一而非因緣,無一而非感應。我為什麼說這些話呢,就因為人生到處是感應,到處是因緣。無論富貴貧賤,苦樂悲歡,賢愚不肖,得失榮辱,都是以各種不同的感應,而隨順各種不同的因緣。
拿我個人來說,四十三歲出家,在出家以前的四十幾年裏,也是勞勞碌碌,世事浮沈。雖然沒享很大的福,也沒受很大的罪。每到「山窮水盡疑無路」的時候,往往也許就「柳暗花明又一村。」多少年來,都是在這種上不上,下不下的境遇裏生活著。回頭想一想,過去的刺激,和過去的挫折,都成了現在的閱歷和經驗。
出家以後,還是以個人夙現的感應,而任運各種不同的因緣。我一生的遭遇,和一生的因緣,在事前我個人也不敢預想,只有以「直心是道場」任運而去。凡事不可強求,等因緣成熟之後,自己也不知其中的所以然。
拿修廟的事情來說,這都是因緣,並不是我有這麼大的力量。我四十三歲才出家,出家之後,到南方學幾年教,回到北方來,自己也不過是個窮和尚,那還有力量修廟。可是現在想一想,無論好也罷,壞也罷,總算建立了七八處道場,能夠讓大家聚在一塊,住持佛法,辦道修行,這都是因緣和感應。我常說,這些因緣和感應,並不是我個人的,而是大家的。無論在任何地方建立道場,這都是大家多生多劫的感應道交,因緣成熟。我不過在這種成熟的因緣裏,作一個引酵,當一個推動者。因為因緣未湊合的時候,在某一個過程中,要往一塊收攝,在收攝的時期,必需有一個名義,幾十年來,我就是擔任著這種虛名義;來往一塊撮合,實際上福報還是大家的。在任何一個地方建立道場,建立叢林,那是佛法與那一方的人有緣,也是那一方的人與佛法有緣。不然,我一個窮和尚,兩袖清風,不要說沒錢蓋廟,就是有錢的話,也蓋不成功。
所以凡事不可強求,強求就要出毛病,幾十年來,無論蓋廟或辦學,都是「因緣時節」成熟去找我,我絕沒分外去強求。因緣找人,事情就好辦,人找因緣,事情就不好辦,這是過去我在修廟辦學中所得的經驗。
最初發起修廟,是在營口。其次是哈爾濱,極樂寺;長春般若寺;瀋陽般若寺;綏化法華寺;青島湛山寺;天津復興大悲院,這是幾處比較規模大的。其他在東北還有十幾處小廟子,直接或間接都有些關係。自出家後從南方回來,就為這些事忙碌,一直到現在,還沒忙完。這也是因緣趕的,事情臨到頭上,沒辦法,只好出來給大眾作公僕,竭誠為大眾服務。不過論功德還是當時發心的各位居士和後來諸位法師的,我沒有什麼功德可言,只是應一個修廟的虛名而已。
先說在營口修楞嚴寺的起因:是在一九二一年我從井陘縣講完經回北京之後,預備去奉天,應萬壽寺辦僧學。因為那時時局轉變,新人當政,各地方正鬧毀廟興學,弄得出家人日不聊生。有知識;有聯絡的人,對少部分廟產還能守得住,如果是一般無知無識的出家人,自己行為再不正經,使外人有所藉口,那就更無法挽救了。奉天萬壽寺,在關外很有名,產業也有,趕到拆廟興學之際,如果自己對公益事業上,沒有一點名義,沒有一點表示,想保住自己的廟產,這在理論上是說不過去。於是萬壽寺就借這種機會,預備辦僧學。這樣一方面對外說話有藉口,一方面對佛教本身上說,還能培養弘法人材。
最初辦學要招生,學校裏要請一位主講法師,萬壽寺,就早把這事委託禪定和尚,禪定和尚說:
「這裏辦學和上學的,都是北方人,如果請一位南方法師言語不通,兩下都不合適,可請北方人,倓虛法師任主講吧!」
於是招了廿名學生,(第一期有澍培法師)請了萬壽寺方丈和尚的一位戒兄弟當監學,省緣和尚任校長,就這樣將將就就的我在那裏連當了三年法師。為什麼說修廟,倒先說辦學呢,原因是為辦學,方引起了修廟。
事情還要從因緣感應說起。是因為我在北京應萬壽寺之邀,去奉天辦僧學,中間經過營口,遇到以前在宣講堂的幾位朋友,有王志一,陸炳南,於春圃,陶海瀾,畢雲橋,魏恩波,戴子常等幾位居士。
過去我在營口宣講堂,以至我開藥鋪的時候,我們幾個同人就在一塊研究楞嚴經,經過七八年的工夫。我出家後,他們還是繼續研究,他們鑒於營口沒有佛法,雖然有一兩處小廟,一兩個出家人,也和普通莊稼人一樣,對佛門的事一點也不懂。
他們大家,為了想在營口弘揚佛法,同時還為了我們曾在一塊研究了多年的楞嚴經,為我作一個紀念,所以提倡請我在營口主持建立一所楞嚴寺。
修廟的事,當然我很贊成,不過我知道他們幾個人的力量很薄弱;而且在過去也沒有蓋廟的意思。不過這一次看到我回營口,大夥聚在一塊像說笑話似的,就要建叢林,真是談何容易!當時我也對他們大家說:
「如果你們要修一座小廟還可以,建叢林恐怕很難辦!」
說這話時,有陸炳南居士在旁,那人有毅力心直口快,他張口就說:
「就怕我們大家的志向不堅固,如果志向堅決,世間沒有不成的事。」
雖然這樣說,我總以為這是大家在一塊說笑話,況且在營口我離俗家很近,不要說廟修不成,就是修成,我也不能在這裏住,何況他們大家也沒有那種力量。
吃過飯之後,我以為他們大家對修廟的事,像小孩鬧兒戲似的,說說就算了。誰想到他們說辦就辦,陸居士馬上領我到講堂後面去看地方,他指著一塊七十多畝地的園子說:
「法師!你看這塊地,有多麼好,也沒有什麼高低不平,占的地位也好,離講堂也很近。」
我看那塊地,平平正正,像一塊手掌似的,果然很好,當時還種菜園子,我問陸居士:
「這是誰的?」
他說:「不知道!」
我說:「你們妄想太大了!根本自己又沒有錢,地方還不知道是誰的,就打算在人家地裏蓋廟,這簡直像做夢一樣。」
後來無論說什麼也不成,他們一定要蓋廟,王志一居士馬上取一張毛頭紙遞給我:「就請法師畫圖。」
我迎和著他們的心理,像逢場作戲一樣,便按照叢林裏的格局,畫了山門、天王殿、大殿、藏經樓、(帶法堂)後院、還有兩邊的配房,都大致畫出來一個輪廓。
(二)感應
事情真是不可思議!正在我們計劃修廟的時候,趙鎮侯先生也到講堂去盤桓,一眼看見我畫圖。他問:
「你們今天畫什麼圖?」
陸居士說:「我們要計劃修廟!」
「在那裏?」趙先生問。
「就預備在講堂後面那塊空地裏。」陸答。
「你知道這塊地是誰的吧?」
「不知道!」陸居士搖了搖頭說。
「哈哈!」趙先生笑了笑說:「你們真像做夢一樣,根本連地都不知道是誰的,就要在人家地裏蓋廟,真是笑語,這事你問我吧,我還真知道他的底細。」
大家聽了趙的話,以為事情很湊巧,就讓他說這地的情形。他說:
「這塊地的主人是日本人,田邊雄三郎,他以前在中國當領事,買下這塊地預備蓋房子。後來田邊調回本國,把這塊地托田中洋行出賣,要兩萬塊錢,田中不認識中國人,又托我轉賣。他原來的價錢是六仟元金票買到,到現在已經三年工夫也沒賣出。我看這地方,就是修廟好,所以也不願意介紹讓他賣出去。現在如果賣給別人我不管,要是修廟的話,我絕對盡可能的力量給田中去說。」
之後,趙鎮侯到田中洋行,把修廟和預備買地情形一說,因為田中是日本人,很信佛,聽說要修廟也很樂意。田中給地主田邊去信問,田邊也很樂意。那時地價已漲,他要兩萬塊錢,如按公道價錢,也值壹萬貳仟塊錢,田邊的意思,如果修廟的話,可以照原來價值,要六仟塊錢。趙鎮侯一聽很歡喜,知道這事絕對有成,回來就向我和陸炳南等,敘說在田中洋行辦理經過,並要馬上成交立契,我說:
「你們簡直像做夢似有點胡鬧,不要說修廟的錢多少,就這六仟塊地皮錢,你們如何籌劃,難道會吹法氣能點石成金麼!」
當時,趙鎮侯知道他們大家都沒力量,不過在一塊隨便一說,恐怕後來沒有希望,對不起田中,陸炳南很仗義的說:
「你們不用管,佛菩薩自有感應!」
說感應,真有感應,說做夢也真是作夢。雖然夢的理想不能實現,但做一個好夢,在心理上也是痛快的,何況夢的理想有時候還能夠實現呢?
陸居士說完了佛菩薩有感應之後,關於修廟的事再不提了。第二天早晨,天色剛亮,他就跑我屋裏去:
「法師!」他笑嘻嘻的像得了什麼好事似的叫我:「你不要發愁!修廟的事有希望。」
「有什麼希望?」我問。
「太好了!」他說:「我昨天晚上做一個夢,夢見薑軼庵來了,他抗一杆大旗,累得他氣喘喘的,我讓到他宣講堂裏,說了一起寒暄話,他說:
『你把那杆大旗,插講堂後面那個空地裏吧!』等我把旗插好之後,猛一使勁,忽然驚醒了,原來還是一夢。
「姜軼蒼是山東黃縣人,也是一個很著名的大慈善家,給講堂的關係很深。他早已就說過:如果在營口有可以永久存在的善事時,可以找他幫忙,現在我們預備修廟,這不是永久存在的善事嗎?這事情如果薑確能來,一定能辦得成功。」
其實,這都是夢中人說夢話,還有什麼真事呢,也就不提了。到了上午十點鐘,大家在講堂後屋談閒話,前邊來了一個夥計請陸炳南居士說:有客人來,這個客人不是別人,就是剛才所念道的那位姜軼庵先生到了。
薑軼庵他是在哈爾濱開東興火磨廠,很有錢,每到春天,必需回黃縣老家一次。這年春天回黃縣,在家裏住了三個多禮拜,又從黃縣坐船到營口,預備坐火車經長春去哈爾濱。可巧,他到營口時,去長春的鐵路出毛病,要等幾天才成。在這個空當兒到宣講堂去訪問,陸炳南和其他各位居士見姜來,真是喜出望外,陸上去握著薑的手說:
「盼你來,夢見你來,你果真來了!正好!」
就這樣,你也說,他也說,三聲哈哈,兩聲笑,把薑軼庵弄的莫名其妙。他看看大家的表情,疑惑必定有什麼事,在一套寒暄話說完之後,才把他們盼他來的原因問明,原來還是一夢。
姜軼庵在談閒話時,除說些時局和離別的情形外,隨便就談到他的買賣上去了,他說:
「我去年生意做得不錯,年底算賬,分了三萬多塊錢。除還賬和給弟弟作買賣外,還余剩壹萬多塊錢。」
這時陸炳南早有心思,讓他拿錢做功德,但總是試試探探有些不好意思。之後陸又指向講堂後邊說:
「你看這塊地多麼好?平平正正像手掌似的。」
「是誰的?」薑問。
「日本人的!」陸說:「現在預備要賣,價錢很便宜。」
「要多少錢?」
「便宜的很!」陸說:「按現在公道價錢,能值一萬二仟塊錢,因為地主是日本人,很信佛,知道我們買了預備修廟,仍按原來地價要六仟圓金票。現在我們大夥正計劃買此地修廟,只愁沒錢。」
「好啦!」薑軼庵說:「你們買吧!我有錢,今天坐晚車回哈爾濱,買妥之後,給我去電報,用多少錢,如數彙來。」
說完這話薑走了,買地的事,由趙鎮侯、陶海瀾、與田中說妥,照原價賣給。第二天給薑軼蒼打電報,下午薑又從哈爾濱打電報給營口西義順,把六仟塊錢彙來了。那時中國錢值錢,日本錢要八扣,陶海瀾拿款交地價的時候,對田中又說:
「修廟是好事,雄三郎信佛,你也信佛,這塊地賣了六仟塊錢,你也應當寫點布施吧!」
「對!」田中說:「我寫五百塊錢吧!」
就這樣六仟塊錢地價,還化了日本人五百塊錢的緣。在成交立契的時候,必須要找四鄰,在這些地鄰之中,有一個是英國人名非尼失(PHINITHY)不願意,他說:
「我是這塊地的地鄰之一,賣的時候,我有優先權,應當先賣給我,為什麼先賣給別人呢?」
後來,經過別人給他解釋,說這是修廟辦好事,與平常住戶不同,這才算完事。接著就請客量地,立契約,辦手續,把日本人捐的那伍百塊錢,花完不多不少正合適,真是因緣湊巧!
(三)經過
修廟的地基是有了,因為款項無著,對修廟的事仍是渺茫的很!以我的意思,讓他們先種菜園子,以地裏的收入,每年作一種儲蓄,將來慢慢的再進行修廟。
我是四月初到營口,在營口逗留了幾天,對修廟的事,辦得半了不了的。四月初八就去奉天萬壽寺,主持開學,首講佛遺教經。以後又遇見何玉堂先生,這是我在俗家時認識的一個朋友。他當時在英美煙草公司當經理,很信佛,他東家呂輔臣因何的介紹也信佛。呂是山東黃縣人,新發戶,當時作買賣,有幾十萬塊錢的資本,有一次,由何介紹,呂請我吃飯,席間閒談話,呂說:
「我一輩子最荒唐,沒交一個好朋友。做買賣賺幾個錢,也都花邊柳邊的浪費了,對公益慈善事業上,一個錢也沒花。自己現在身後淒涼,想起來真是後悔的很!以後我預備做點慈善事業,有機會可以請法師給我介紹。」
那時呂已五十多歲,尚無子嗣。飯後又談到營口薑軼庵發心修廟的事,他很樂意幫忙。當時我因為他初發心,也沒敢多說,預備讓他拿五萬錢。他的意思要等年底,看他的買賣如何,一共有五處買賣,如果五處買賣都好,一處抽一萬塊錢就足夠了。其實五萬錢擱到他身上也算不了什麼,然對修大殿的款,總算有點指望了。因此我曾給王志一和陸炳南兩位居士去信,讓他們知道在奉天,有這麼一點希望。
在營口幾位居士發起修廟的因緣,一則是為了自己研究楞嚴經多年,現在已竟有點成績。二則又因我出家,想修一個廟作一個記念。將來對教義上有研究不通的地方,可以給他們講一講,這是他們的意思。不過在我個人曾這樣想:如果一個人,為了想讓人給修個廟才出家,似乎太沒出息,在名譽上也太不好。二則我的俗家遷居在營口,不但名義不好;而且對修行上太不利,太麻煩!所以當時我答允把廟修好之後,給他們另請一位住持。
時禪定和尚已在觀宗寺當方丈三四年,他的為人,我很清楚;而且我們在道義上相處不錯。他給觀宗寺所印的藏經已經印好,準備雇船運到上海。當時我告訴他有兩個黃縣人發心在營口修廟,將來在觀宗寺退座之後,可到這裏來當住持,他的回答是:
「我已這麼大歲數,等廟修好之後,我也快往生了。」
本年年底,我去找呂輔臣籌劃修楞嚴寺大殿的款,不幸他五處買賣都賠了。算完賬要有三處歇業,合計起來要賠幾十萬,我很掃興,知道大殿已修不成。當時我曾這樣想:人要想做善事,也須有緣,不然想做善事也做不上。如呂就是一個例子。那時禪定和尚也從北京到奉天,他的意思以為呂既發心修廟,無論其賠賺,也應去找他一趟。不過在我的意思,既然他已竟賠賬,找他也恐怕沒希望。後來好歹到英美煙草公司去一趟,果然呂以生意賠款,不能實踐前言為答,我也就沒話說了。當時禪定和尚和我一塊去的,他對化緣很有經驗,對呂說:
「你既然現在沒有力量,因為你的眼界寬,多介紹幾個朋友幫忙也很好!」
當時又讓呂作領導,寫了兩仟塊錢,禪定和尚回營口時,把兩仟塊錢攜去,委託陸居士,買的白灰石頭,一大堆。時營口有一家大木廠,有存的美國松很多,賣不出去。聽說修廟就找陸居士,想把這批久存的美國松賣給廟上。陸居士因為手下沒錢不敢答應就買,也是因緣湊巧,碰著這家木廠,甘心賒給廟上,不要現錢,幾時有幾時還賬,而且還要賤買。就這樣一個錢沒有,把一萬多方尺大美國松就買到手裏了。之後,石匠、木匠、爭來包工,每天應接不暇。
一九二二春天開工,到了五月節算賬,沒錢開工錢。時王志一,陸炳南,魏恩波,陶海瀾等幾位居士,忽然想起大連商會會長龐睦堂來。因為他是個資本家,喜歡做善事,和王志一陸炳南他們都是舊交。於是去大連找龐睦堂去化緣,還不錯,他給拿了捌仟塊錢小銀子,有了這筆款,算把工資的難關當過去。五月節後,繼續開工,把料子做好之後,必須打地基。因為營口是濱海而居,地皮薄,工程大,地基如果不堅固,容易倒塌。據包工人說,必須下釘木籤子,每一根籤子,都是一丈多長,既費工,又費料,需款也很多!但自己手裏又沒錢,不過陸炳南居士辦事很有膽識,說辦就辦,他的意思是:只要你發誠心去做,必定有善士施捨。後來,請龐睦堂又給壹萬塊錢,這一萬塊錢,只打地基就用光了。時陶海瀾,畢雲橋等很害怕!以為廟還沒修成!就用了一萬元,將來恐怕更難辦。勸陸居士改修小廟,陸居士說:
「修廟必須修大的,大廟容易小廟難。」
他的意思,修大廟有人拿錢,修小廟善士們不值得拿錢,這是他的自信心。因此引起了陶畢二人的不贊成,也因為他們沒力量可盡,遂袖手旁觀。不過陸的為人性情勇敢,富於決斷性,凡什麼事都不畏難,也不苟安。後來斷斷續續,經十年工夫,把廟修成。前面山門,鐘鼓二樓,進去山門有天王殿,上後大殿,再往後,藏經樓法堂。後院東面齋堂、伽藍殿、大寮、庫房;西面、客堂、司房、禪堂、學校講堂、祖師殿、水陸壇、都次第落成。以後在這裏辦一個佛學院。中間我因為到各地去講經,還顧及修哈爾濱極樂寺,長春般若寺,(都是一九二二年發起)。瀋陽般若寺,對營口修廟的事,顧不過來,事情都是由宣講堂幾位熱心居士他們主持辦理。記得在具文立案的時候,有四十多個人具名。所以修楞嚴寺都是他們的功勞,尤其陸炳南居士,總其大成,他的功績更大!我對修楞嚴寺,只是在外設法籌款,並沒直接親身監修,不過像唱戲一樣,在許多演員之中,也扮一個角色,以助成其功。到了一九三一年,把廟完全修好之後,那時禪定和尚還在天童寺做方丈,我讓營口宣講堂主持修廟的幾位居士,和當地士紳把他請來,到營口楞嚴寺,接充首任十方選賢住持,八月間開光;並傳戒圓滿。
(一)一點經驗
過去、隨波逐流的,在僧家混了三十多年。多仗諸位居士的提倡,和各位後進師傅的福報所感,在北方建立了幾處寺院,還經手辦了幾個僧人學校。寺院好壞不說,只要有吃的有住的,同參道友,住在一塊,能夠辦道修行;或有南北來往的,到那裏,休息休息,這總算借大家的光,與大家有好處。
學校辦的也有日子多的;也有日子少的,成績雖然不很好,多少不說,能夠說說講講的,還培養出來幾個人。如澍培就是我第一次辦學的學生。
我自己知道我很苦惱,四十多歲才出家,出家後在觀宗寺跟諦老學幾年教,回到北方就主持辦學。平素人家都以法師之名稱我,我也馬馬虎虎的就答應。實在跟人家那些有道德有學問,有名望的法師比起來,簡直太慚愧了。不過自己知道自己苦惱,還恐怕後來的諸位法師也像我一樣的苦惱,所以到一個地方就想辦學,預備多培養幾個人才,一來能滿自己的願,二則也能在社會上宏揚佛法。況且培養學生,比專門養一般趕經懺的好的多。因為專門趕經懺的人,知識水準太差;當學生的,只要他求幾年學,受過教育,有點知識,辦起事來,總比那些專門趕經懺的好的多,這是我實地經驗的話。
最初辦學是在奉天萬壽寺。那時青山和尚已退居,省緣和尚當方丈,好講外面子。一九二一年四月八日開學後,外間的人,都知道他這裏辦了一個佛學院,所以差不多一般有知識有聲望的人,都來訪問,找法師閒談話。日子多了,去訪問的人也很多。省緣和尚好講外面子,而且還想借此機會攀點緣法;他看去找我的人很多,我一個也沒給他介紹,心裏就對我不樂意!
最初禪定和尚介紹我去的時候,萬壽寺就預先有話:說法師很難請,待遇先說明,無論如何,不能半途而廢;只許廟上辭法師,不許法師辭廟上。原因、就是法師來了之後,脾氣大,萬一伺候不好,就發脾氣,再弄不好,兩下翻臉,法師把衣單一卷走了,弄的學校半途而廢,怪失體面的。當時我也說:
「我從南方參學回來,對經教研究的尚未十分徹底;而且一個人初出去當法師,對於名譽也很要緊!至於待遇如何,我絕不挑揀。凡事須兩相將就,中間辦的好壞不說,只要廟上不辭我,我絕不能發脾氣先辭廟上。」
他預先說這話的原因,也是因為經驗過,受過這樣的害。
過去有一位智峰法師,為北方有名的大德,修行很好,眼上有點毛病,臉上還有幾個麻子。一生到處講經,多數都是因為脾氣大,半途而廢,以後弄的誰也不敢請。
有一次他在北鎮廟講經,平素對於飲食方面,他讓怎樣做就得怎樣做,如果不聽話,馬上就發脾氣。有一天聽經的人很多,出家人在家人,比平常增添了不少。講經期間,人眾突然增加,飲食當然不會很好。智法師看大眾菜裏面,只是青菜而沒有豆腐,於是說話讓廟上得買豆腐。因為時間來不及,豆腐沒買得來,智法師發脾氣,扔下經本就走,誰也留不住。他的皈依弟子,買了幾斤白糖和餅乾送他上車,他從車上扔下來連頭也不回。
在智峰法師和北鎮廟當家的發脾氣時,那位當家師是個粗人,說話一點也不客氣,兩個人弄翻臉之後,當家師說:
「你在外面當法師,應人講經,也不替人想想,說要買什麼就必須買什麼,如果買不來,就發脾氣,這人簡直是吃羊奶不知羊死活的手!…………」
當法師的無論怎樣不對,當主人的要尊重些。無論如何,也不應當出此極不雅訓之語來污辱法師。等這些話傳出來之後,讓外人對兩方面都恥笑!
說到北鎮廟,笑話就大了。因為這地方是在一個邊區地方,雖然稱名為廟,而對出家人的規矩,根本就無所謂。平常一陣道心起來的時候,一個人就上殿,打鼓撞鐘,敲磬誦經,弄的手忙腳亂。如果不高興的時候,半月二十天也不上殿。有時候悶的荒還唱二簧,因為他是這樣的一個粗人,所以就說出這極不雅訓的言語來侮辱法師。
我在萬壽寺,一連住了三年,因為日子愈多,萬壽寺辦學的名譽,在外邊也愈大。因此、無形中去佛學院,找法師談話的人也就一天一天的多起來。可是就因為這樣,方丈和尚就對我有些不高興。原因是他嗔我不給他介紹,其實,凡是去的人,都是慕著佛學院的虛名,一方面到那裏去參觀,順便找法師領教一下,隨便談談話。我和人家不過是一面之交,又不知人家的身份,那能就很冒昧的介紹到方丈和尚那裏去?還說什麼攀緣法化緣,這豈不是太笑話!可是方丈和尚他看不到這裏,所以很多日子總像有些隔閡似的。到現在回想起來,還是自己的不對,從那時候起,我算長了一分經驗。現在告訴大家,將來以後,無論在什麼地方給人家當法師,當院長,當執事等:都要以「常住」為前提。處處要替「常住」著想,把個人的事情放在一邊。不然大家住常住,吃常住,喝常住,如果再不發心替常住出點力,常住的事情就不好往下維持了。所以今天告訴大家,這是我的一點經驗。
(二)四相解釋
佛法是很普遍的法門,無論是有知識的,無知識的;貧的富的,貴的賤的;都能攝受,都可以接引。但在接引之中,個人對於佛理的領略,卻有深淺不同,所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例如普通一般人,只是對佛法有一種當然的信仰,對裏邊的理也不去深究。還有一種是由信仰而實行,對於念佛參禪,誦經,拜懺等;都很誠懇的。按學佛的真義來說,以這種人為最對。其次還有一種人,他對佛法的信仰力不很大,但他卻拿佛法作一種學術性質來研究,這種人以教育界的知識份子為最多。所以我在萬壽寺的時候,時常有些有知識的人去訪問。
有一天,去了兩個當地很有名的人;一個是於沖漢,是東北官銀號的經理;還有一位是姓關的,在海關當監督,是當地有名的才子。他兩個人和我並不認識,聽說萬壽寺辦學,請法師講經,所以特意來到這裏訪問一下。
關先生是旗人,大學畢業,專門研究哲學。普通大學裏面,在哲學部門裏,包括著很多的佛家思想,所以凡是專門研究哲學的人,大多對於普通佛經也都涉獵過,在閒談話的時候,隨便就說到「性」與「相」的問題上。他說:
「金剛經上說:『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這個按普通現量境界來說,是有相的,佛為什麼說無相呢?這個有什麼憑據?」
「是的!你問的很有理。」我說:「佛法並不比任何一種宗教哲學;或一種主義。因為他們都是各出己見,獨樹一幟,所立的理論,肯定的絕對就是肯定;否定的也絕對就是否定,肯定與否定絕不能互相容攝。既不能互相容攝,在中間必有一種界分,有界分就有差別;有差別就有名言;有名言就有相狀,人的思想也就整天的執著在這種名言相狀上。這在真理上來說,只是世法上的假立的名言,還談不到真諦,更談不到第一義諦!
「佛法與其他宗教哲學之不同點,就是能拋開一切門戶知見和立場,而按著眾生各種不同的根器,來破除一切假立名言。換句話說就是破除人們的執著性!在哲學上來說,肯定的絕不是否定的,否定的也絕不是肯定的。如果肯定的是否定的,否定的而又是肯定的,這等於說:某人既是甲而又是乙,某乙既是乙而又是甲。如果真的來這樣說,在論理學上是犯著矛盾律(Law of contradiction.)在因明學上也犯著相違過。
「佛法的真義,是重在顯發自性,破除在自性上所起的執情,而達於實相圓融。所謂圓融就是法性平等,無有高下,無有分別,無一切假立名言。
「例如『我、』『人、』『眾生、』『壽者、』這不過是在世俗上的一種假立的名言和符號,按中國的傳統思想來說,自稱為『我,』稱他為『人;』無數的『我;』和無數的『人,』聚集起來,就給他假立一個名字叫作「眾生。』『我』『人』『眾生』三者相續不斷,就稱名為『壽者。』究其實這都是在諸法差別相上假立的名言符號,以資識別的。例如我們兩個人,我以我為『我,』你以『我』為你。反過來說,你又以你為『我,』以『我』為你。凡是『我』以外的,都是『人;』『人』以外的都是『我,』如果不給他安立一個名言,就分不出那是『人,』那是『我』來了。在我人聚集起來,就給他起一個名子叫『眾生,』這是因人我而立的。眾生相續不斷,又給他一個名字叫『壽者;』這是對『斷滅』而立的。這四相的根本,都是以我為出發點。既是我,又是人,又是眾生,又是壽者,這樣一來,弄得沒有一個定相。
「佛所以對四相,說無相的原因,是為了這四相是假定的符號,沒有真實性,讓人不要執著在上面為它所纏縛!因為有執著就有分別;有分別就有好醜;有好醜就有憎愛;有憎愛就有煩惱。世間人的煩惱,就是為了他的『我執』和『法執』太深的緣故。有了煩惱就能遮障一切,如煩惱障,障人的般若德;業障,障人的解脫德;報障,障人的法身德。推源其始,都是因為在『我』『人』『眾生』『壽者』這四相上起執著。所以佛在說法的時候,都是隨說隨掃,就恐怕人在一些名句文上起執著。
「殊不知名句文都是假立的,沒有定相,也沒有真實的意義存在。所謂:『名無名物之功,物無應名之實。』拿普通人所執定的『我』來說,我以主宰為義,如果好事當前『我』歡喜,壞事當前『我』憤怒;生法當前『我』生,滅法當前『我』滅,這是自己一點也作不了主,失去『我』的真實意義。
「再進一步說,以中國的傳統思想和習慣,給自己起一個名字叫『我。』如果到了英國稱自己稱什麼呢?到了德國稱自己稱什麼?到了法國,稱自己又稱什麼?乃至到其他各國,恐怕對於自己,各國有各國不同的稱呼。同是一個『我,』而所稱呼各有不同。這就是因為一切法無定相,在無定相中,因性空緣起,還給它立一個假名假相。假相即非真相;非真相;即非實有相;非實有相,本性空寂,即無相。所以佛說,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緣起性空)一切法雖然有相,而是假相,假相即非實有相;明白非實有相,即不著於相;不著於相,即無煩惱,無煩惱才得解脫。佛法的真實意義,就是讓人破執迷,得解脫。」
我把這四相的意思給他略略說完了,他很贊成,他說:
「你說的很對!佛法和哲學相似,哲學亦講假定。例如說:人即非人,人是假立的代名詞,用以和非人作區別。」
幾個人在一塊談了半天,他們都很歡喜,末了我又領他們到流通處請幾部經,送他們走了。
(三)講經去來
在萬壽寺一連辦了三年學,當了三年法師,好壞不說,總算沒有半途而廢。最初一開學,先講佛遺教經,次講四十二章經;八大人覺經。第二年講金剛經,彌陀經,地藏經。第三年講楞嚴經,教觀綱宗,心經,始終心要等。因為萬壽寺每年還應酬經懺,耽誤時間很多。三年之中,共講了十種經,還抽暇寫成了一本,般若波羅密多心經義疏在天津出版。
平常除在學校講課外,每到寒暑假期間,還應人之邀到外埠去講經。
一九二一年暑假,到海城宣講堂講彌陀經,從海城又去虎獐屯講堂,講金剛經。在這裏收了不少皈依弟子,到了寒假,又第二次去海城講金剛經心經。
一九二二年正月初二日,由奉天赴哈爾濱,起建極樂寺講堂,在那裏講一部彌陀經,正月底回奉天開學。到了暑假,應瀋陽國際公司之請,講大乘起信論。接著又去長春應吉黑慈善聯合會之邀,講金剛經,為建修長春般若寺之緣起。七月底回奉天開學。到了寒假,又去營口宣講堂,講金剛經,並商議建修楞嚴寺大殿的事,臘月底回萬壽寺過年。
一九二三年正月開學、暑假,去哈爾濱,啟建盂蘭法會,講地藏經,彌陀經。回來時,經過張家灣(今改名德惠縣)在慈善會宣講彌陀經,為建築彌陀寺之起因。七月底,回奉天開學。至寒假,在萬壽寺佛學院講經三年圓滿,當時早已有約會,十一月即去哈爾濱,講楞嚴經;並受佛教會朱將軍(子橋)開會歡迎,主持修建極樂寺。在這三年之中,除為講經奔走,就是為修廟忙碌,最初發起修廟是營口楞嚴寺,其次是哈爾濱極樂寺,再其次是長春般若寺。這三個廟,都已發起動工。
(一)最初蓋廟起因
哈爾濱,是在中國的東北,瀕松花江南岸,原先是一個很荒涼的村落,自中東鐵路完成,辟為商埠後,日益繁盛,市面上華洋雜處。民國初年間,其他宗教很盛;所遺憾的,哈爾濱雖是中國地方,而並沒有中國佛教,連一個像樣的廟都沒有。
一九二一年,陳飛青居士,在哈爾濱任中東鐵路稽察局長。他原籍是江蘇人,對佛法信的很深。中東路上,有位督辦是中國人,還有一位是俄國人,陳見俄國人信希臘教,其他也有信喇嘛教的,各機關職員們,信天主的,信耶酥的,都在哈爾濱建築了三四處大教堂,每處都是由鐵路局籌款。陳見哈爾濱為中國地方,沒有一個正式像樣的中國廟,在國際觀瞻上也很不好看,簡直是太煞風景!於是發心建立一處大廟,到北京,見段執政的秘書馬冀平,把在哈爾濱修廟的事一說,馬亦很贊成。
修廟須請一位僧人來監督,但在陳的眼裏還沒有一個這樣相當的僧人,陳請馬介紹,馬說:
「有位倓虛法師,在井陘縣講過經,人很好。」
這時,陳和我還不認識,陳請馬寫介紹信和我見面,等陳到奉天萬壽寺時,正值寒假期間,我去海城講經,未得相見,很以為憾!那時,他很忙,又不能久候,乃把信留下,並在書棹上寫下一個紙條,謂:
「聞明年法師去哈講經,至時當再會面請教。」
等我從海城講經回來時,見寮房棹上擱一封信,並留一個紙條,這就是修建極樂寺的起因。
一九二二年,正月初二,我去哈爾濱講經,持信去見陳飛青居士,他對我談在哈建寺的意思,我看蓋廟是好事,遂答允協助辦理。當時陳請客開會,到各機關要人。會後議決,買一塊地皮,請交通部葉(恭綽)部長撥伍萬圓,並作緣啟募款,托我到奉天印緣簿,定名時我在座,因我講彌陀經,陳飛青又篤信淨土,因定名曰極樂寺。
當時大家公請我為住持,我因已答應萬壽寺講經三年,到現在才一年,如果半途而廢,恐讓人笑話,所以當時只答允旁從幫忙;關於住持一職,可另請別人。他們修廟心急,臨到我回奉天時,又請我另物色人。我看他們都是些機關裏的人。辦事情,深了不成,淺了也不成,還沒有一個相當人來介紹。
後來直奉戰起,中東鐵路督辦宋小廉調職,改任王景春為督辦。王是基督教徒,不樂意修廟。交通部的五萬元款已撥過來,案也立了,陳飛青和王景春商議修廟的事,王很不贊成,說現在戰事正激烈!可以停停再說。陳飛青知道他不信佛,故意阻當,來信直發牢騷,我也常去信安慰他,讓他再等機緣。
一九二三年戰事好轉,朱子橋將軍任中東鐵路護路總司令,兼地方長官,很有力量。陳飛青和他的秘書周孝懷是朋友,周很信佛。陳飛青托周孝懷和朱將軍說修廟的事,一說他很高興!
朱將軍是浙江紹興人,性情很直爽!很剛毅!過去專門注重實業,不信佛,後來受刺激過甚。他的朋友程雪樓,勸他信佛,才慢慢改悔。以前曾提倡拆廟掀神,自悔有罪。當時程雪樓勸他,可以修廟將功折罪,彼很信以為然,但苦無修廟機會。正值周孝懷和他說欲修廟的事,他很樂意,又性子急,說話馬上就辦。第二天成立佛教會,所有屬員皆為會員,同時還要請一位僧人作住持。陳飛青要請我,因我答應萬壽寺講經,差一年沒圓滿。陳飛青又去北京找馬冀平,馬為介紹淨蓮寺寶一老和尚(即如光法師之師父,段祺瑞皈依他。)
寶一老和尚是一位老修行,向來不願意修廟,這次經段執政再三勸駕,才懇答應。等他到哈爾濱時,修廟的事已籌備就緒。第一年預備好材料,第二年(一九二三年)動工。寶一老和尚到時,只講夢東遺記,問他修廟的事,一概不問,請他看也不看。有護路副司令張召棠和他談話不投機,老和尚脾氣很板,也不理他。夢東遺記講完非走不可,朱將軍再三挽留,也沒留住。廟在什麼地方修的,已竟修到什麼樣子,他連那個修廟的地方也沒到過,弄得大家也沒辦法。秋天回北京後,他住的淨蓮寺,有人要發心重修,他還是不樂意,欲因陋就簡,修行了事。
(二)前後建修經過
極樂寺頭一年動工,先修起來三層殿;及兩配殿各七間,尚未鋪瓦。廟前蓋起來十間瓦房,這是預備開會用的,其他山門廚房等尚未動工。
一九二三年冬,我在萬壽寺當主講三年圓滿,告一段落。十一月間把學院事交卸,離萬壽寺去哈爾濱講楞嚴經。蒙朱將軍開會歡迎,請我為住持,在眾情難卻之下,我只答應擔任三年,等極樂寺完全修好之後,交別人來主持其事,我離開極樂寺,這是自己辦事的步驟,將來好退步。當時朱將軍請我當住持時,朱將軍的話剛說完,還沒等我開口,那些在會的人一致起立鼓掌,我自己知道個人德薄慧淺,沒有辦事的能力;而且他們都是些機關裏的人,很難湊和。如果事情辦的圓滿還好,辦不圓滿,顯得自己也怪失場面的。所以當時我再三的推辭,但他們大家像對人起哄一樣,人言嘖嘖,並一勁直鼓掌。末了我沒辦法,先答應擔任三年,工成告退,說這話已是臘月天了。
一九二四年春天,因為北方天氣冷,泥水工不能幹活,四月底才動工。我除繼續講楞嚴經外;對修廟的事還總其成;前後照顧一切,到了八月底工程告竣。
先是在營口時,有一位老朋友,于澤圃居士(即如光法師,後易名定西。)去哈爾濱,找我說要出家,過去想出家沒有機會,現在要出家欲拜我為師。我因為他還年輕,問他能否脫了俗家,他說已經說好了。過去我曾經想跟寶一老和尚出家未成,現在于居士要出家,我們兩個是在家的朋友,而且我也剛出家沒幾年,不願收徒弟,就給介紹寶一老和尚跟前落發。他出家受戒後,正趕我在哈爾濱修工沒人,於是請他來幫忙。
另外還有一位在佛教會當庶務的王漱泉,是他們公家用的。王每天晚上老早就去街裏,不是看戲,就是下館子,花天酒地。當時我想,他每月的薪水才二十圓錢,另有什麼樣的進項。敢這樣消耗。後來經詳細調查,原來是包工人請他的客。我想: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將來這筆款,還不是由極樂寺出,在工程裏面,想法把公家騙一下子;可是修工的事,是我總其成,他們不怕背因果,將來我交代不下去,也連累了我,讓人挑不是。
極樂寺工程快竣工的時候,葉部長所撥的伍萬塊錢,才實收到二萬伍,餘一半因鐵路督辦王景春不信佛,故意拖延不撥給。
有一天,朱將軍請客,到席的有鐵路局各重要職員,管理局局長,稽察處處長,地方長官,我也在座。朱將軍讓我給王督辦講講佛法,把他的心理改正一下。當場朱將軍為我介紹,我便按照通俗的意思,把佛法的大義給他解釋,說佛法於國家社會有什麼樣的重要關係,修廟對於世道人心有什麼樣的利益,……橫說,豎說,我說了一大篇,因為他是基督教徒,根本和佛法反對,見出家人就討厭。不過因為朱將軍介紹,讓我給他講佛法,我不得不如此。末了等我說完之後,他說:
「法師所講的理我也明白,但理論太深,普通一般人都不懂。修廟是為的教化普通人,我看修佛廟,不如修城隍廟的利益大!」
「那是怎麼回事?」我問他。
「咳!」他說:「你看普通那些城隍廟裏,塑的刀山劍樹,鋸解磨研;門上還帖著四個大字,『你可來了!』這樣才能警覺世上一般人,我看還是這樣來的快當。像法師說法,費盡口舌,人也聽不懂,簡直是費力不討好!」
當時他說完這話之後,我只笑了笑,因為礙於臉面,也未好加批評。他們在座的諸位,也明知他是故意揶揄人,默不作聲。適有鐵路副督辦,劉竹君,天津人,說起來和我是同鄉,他把話接過來說:
「得咧!廟已竟快修成了,現在是功虧一簣,你何必再搗亂!弄的不倫不類呢。」
在場的人,你說一句,我說一句,三聲哈哈兩聲笑,大家用面子逼著他,他看是眾人的事,而且又是交通部撥來的款,也是公事,沒辦法,以後才把兩萬伍仟元錢取來。除去開支以外,尚虧三千多塊錢沒著落。
這時營口楞嚴寺修大殿,也和極樂寺同時動工。五月節開工錢,第一次難關過去了,八月節第二次難關還沒辦法。佟道尹雖是化了不少錢給幫忙,但也無濟於事。後來宣講堂諸居士商議怎麼辦呢?結果大家說:
「還是找法師去吧!」
於是派了四個人到哈爾濱去找我,一見面,四五個人,我問:
「有什麼事?」
「沒別的!營口楞嚴寺已經周轉不動,請法師想辦法吧!」
說這些話時,有陸炳南居士,我打發他們吃了飯,他們的意思,是讓我去找朱將軍想辦法。我說:
「現在極樂寺尚虧三千多塊錢沒著落,朱將軍還沒想出辦法來彌補,如果你們見他的話,我可領你們去,至於有效無效,還說不一定。」
朱將軍平常愛起早,白天很忙沒工夫,對於辦慈善事誰來誰見,一點官架子沒有。清早起來,我領他們去見,給朱將軍介紹說:
「這是營口修楞嚴寺的大護法,極樂寺是由將軍一手托成,現在楞嚴寺已周轉不動,也要請將軍多幫忙。」
朱將軍點點頭默不作聲。沈一會他說:
「極樂寺修工尚虧三仟多塊錢沒著落,已精疲力盡!現在一般人見面都躲避我。」
「是的!」我說:「關於極樂寺的情形我很明白,不過他們幾個人既然來一趟,也不能空手回去,可以借將軍的老面子寫幾封介紹信,讓他們持信去募化,這個辦法還比較妥當。」
「也好!」朱將軍說:「營口是一個商埠,可找當地紳董長官,讓他們為點力,還不太難。」
這樣對他們籌款的事,算是有門路了,後來我又說:
「這點事情,本來不應該再來麻煩將軍,但為你是佛教會會長,對一些公益慈善事總其大成,所以他們有辦不通的地方,就來找會長。」
朱將軍為人很慷慨!他看我說的很合理,於是叫手下人找秘書,寫十幾封信,晚上送到極樂寺。第二天陸炳南居士四五個人拿著信,分頭去化緣。
朱將軍平素對三寶及其他公益慈善等事很熱心,素日在他那公事夾子裏,總夾著五分六分的捐冊,因為他屢次上門化緣,和他相識的一般老朋友,都讓他化的避不見面了。可是他為三寶事,自己下多大面子也不在乎。
有一次,他在上海,大清早起來,到他一位老朋友家裏去化緣,(因在上下午碰不見,或有時在家,亦藉故推辭說沒在家。)到了門口問當差的,說主人不在家出門去了。朱將軍也知這是敷衍避不見面的話,也不管他在家不在家,逕自就往客廳跑。當他剛到客廳門口時,忽然瞥見他主人從旁門轉身到廁所去了,這時他走進客廳,一面和當差的說話;一面眼釘著廁所門口。他這位老友,聽得客廳裏有朱將軍咳嗽及說話聲音,知道他還沒走,所以甯自在那裏多聞點臭味,也不願出來。朱將軍在客廳等了半天也沒見人出來,他等的時間大了,有些不耐煩了,這時也顧不得自己是什麼身份,直接就往廁所裏去了,一進廁所門口,他說:
「哈哈!這裏挺臭的,你在這裏蹲著幹嗎?得咧!出來吧!我有好事告訴你。」兩個人拉著手,扶著肩膀,一邊說著,一邊笑著,逕自走進客廳,談了一會話。朱將軍說:
「剛才你在廁所蹲著,那是臭事,現在我有一份好事找你來做。」說著把皮包打開,拿出來挺厚的一大堆捐冊,「斯是客廳,惟吾兄之德馨。你捐多少?五百吧!」一邊說還一邊不住的笑。
他朋友說:「哎呀!老兄,我現在生意不很好,手裏有些周轉不靈,實在……」
「得咧!」朱將軍說:「三百吧!今生不種福,來生不享福,今世種下福,來世才能享福,你如現在沒錢,我先給墊上,反正早晚你得拿錢。」就這樣他朋友不願作功德,硬以面子逼著讓他破慳貪,做功德;可是多少不說,總能達到目的,其護持三寶熱心至於如此。
(三)辦學院與養眾
凡事以人才為重要,無論什麼事,只要有人就能辦的到,無人什麼事也辦不成,人就是一切事情的原動力!出家在家都是一個理,父兄給留下萬貫家財,沒有人也保守不住。
拿佛法來說,也是一樣。只要有人才,不怕佛法不往外宏揚,如果是佛教裏面沒人,後來的出家人一代不如一代,這樣不用外人,摧殘,佛法本身,自己就會慢慢的斷滅了。所以我出家後,除了想自己修行外,到處都以培養人才為急務。見了青年人或中年出家有書底有造就的人,總是想法讓他上學。這是我的一點志願,我希望大家,既然不以我為苦惱,來跟我學,不要只跟我學些空談理論,在事實上也要真實去做。比如我出家的志願是自己修行培養人才,宏揚佛法,也盼望大家出家之後,除自己修行外,將來到各處隨各人的緣法,多辦幾處學校,多培養人才。如果自己沒力量去辦,也可給人家去幫忙協助。出家人如果不受教育,不明白佛法,知識水準還趕不上一般人,處處受人誣衊,這是多麼難過的事!
一九二一年,我在奉天萬壽寺佛學院當主講,三年圓滿後,至十二年冬天去洽爾濱。那時極樂寺的工程,對各種建築已修起來一個大概模型,並在三門兩邊修起來十間瓦房,我初去極樂寺時,就住在這十間瓦房裏。正月底,請奉天太清宮小學校校長張樂西,到哈爾濱,為極樂寺佛教學校校長。
張樂西,原名張子真,是一個老念書的。早先信外道,後來信佛,又改名樂西。沒有兒子,他女人死時預知時至,他很高興!自是信佛的心更堅固。我在奉天時,與我很好,當時曾有言在先,將來有事時,他幫我的忙。
我到哈爾濱時,看那裏是一個大商埠,經濟很繁榮,如果在這裏辦一個學校,對財政方面,還不致太困難。我的目的是巨集揚佛法,培養人材,所以正月初到哈爾濱,到了正月底,就辦起來一個學校。過去在萬壽寺辦學時,自己是居客位,凡什麼事也作不得主,所以也沒辦出什麼成績來。現在自己辦學校,好壞還能自己作的主。不過在這裏初辦學,招生很困難!因為當地沒有出家人,只有一處龍王廟,住一個出家人,年歲已很大,下面也沒徒弟。外面有出家人,距離很遠,沒來的。當時我想,反正為人種善根,僧俗都可以。於是在哈爾濱道外三道街,辦起來一個義學性質的佛教學校。有王樂天居士給設法招生,因他是東北人,在當地很熟。那時正趕國內各地實行維新,廢私塾,辦學堂,提倡革命,什麼民族革命,家庭革命……一般老腦筋的人不贊成,有錢的大糧戶情願讓自己的子弟成白丁,也不願讓他上維新學校。以後聽極樂寺辦學校教人為善,大夥很樂意入學。於是招了二十名學生,附設在佛教宣講堂內,由張樂西講儒書改國文,我講楞嚴經。等極樂寺竣工之後,又把學校搬在廟裏去。
八月間極樂寺快修完工的時候,朱將軍又召集大家開會,討論廟成之後,應當住多少人。當時有中國銀行經理馬子元先生在場,他說:「現在生活高貴,籌款很難,請法師和如光法師兩人,再用一個茶房,一個廚子,一個香燈,一共五個人就可以了。人多了也得麻煩!每到星期日時,我們居士們可以到廟裏來談談,有時候可以請法師給我們講講經。」
他說這話之後,大家也沒作聲,似乎是已默然允許;但我一聽,他們都是為自己著想,在家人整天的在外面花天酒地,到了厭倦的時候,跑到廟上來吃喝玩樂來散心,這與出家人的本分不合,也與蓋廟的初心相違,所以當時我回答他說:
「大家說的都很好,但與我的志願不相合。我不是為了享福而出家,是為弘法而出家;就是我到哈爾濱來,也不是為享福來的,是為弘法而來的,出家人為修行,清苦也不算一回事…………」
「那麼怎麼辦呢?」他問。
「先須立僧學,以培養人材為急務。」
「要招多少人呢?」他又問。
「出家人的規矩,有多少人算多少,來者不拒,去者不留。」我說這話,他們大家都害怕了,馬子元說:
「要這樣的話,我們管不了」。
「請諸位居士放心!絕不讓大家作難。」我說:「出家人住在廟裏頭,十方常住十方僧,他要來的時候,誰也不能拒絕;他要走的時候,誰也不能強留。但一分和尚一份齋,各人住在什麼地方,自然有各人的感應。我在這裏主持這個十方道場,也有我的緣分,也有我的感應。我若有了債累,也決不再麻煩諸位。不過我要辦事時,請大家協助,並不讓大家拿錢。」
我這樣一說,他們大家看自己身上沒責任,於是就答應了。本來出家人的事,他們在家人不懂,以為出家人應當住在廟裏享福。其實想享福住在家裏多好,有妻子兒女伺候著,種種現成,何必跑到廟裏受這種清苦。要知道,出家人為的是在清苦中修行,如果天天衣暖食足,什麼事不幹,所謂「飽暖思淫欲,」欲心一起,貪嗔癡三毒之心也都隨著起來了,整天的無明煩惱,妄想紛飛,還說什麼修行不修行?簡直為了這一時的享受,背上因果,墮落下去了。尤其住在十方常住裏面,如果不能辦道修行,空自消耗十方供養,不能給人消災,將來必定披毛戴角去還人債!做領頭的人,應當供養十方大眾,領導大眾修行,不然也要背因果下地獄的!
所以在極樂寺討論留人的時候,我極力提倡,供養十方大眾,培養弘法人材;同時也讓大家在一個道場裏面,能夠真的去辦道修行!如果不合我意,那只好我告辭離開那裏,免得自己背因果!
(四)毀譽的興起與沒落
世間上的事,沒有一件是容易的。想成功一件事,不知經過多少波折困難,才能慢慢成功。尤其當一個辦事人,必須虛心下士,忍勞忍怨,各方面去湊和,末了還不知事情成功不成功。無論其成功與否,在事情的過度期間,你還要認真去做;不然末了不但事情辦不成功,自己還要受埋怨!尤其出家人和在家人在一塊辦事,兩下心理不同。出家人心理怕背因果,在家人卻不怕背因果!(因為不信佛的人他也不明白因果。)如果想使事情十分圓滿,什麼怨言也不出,這簡直太難了!例如我在修極樂寺的時候,就是這樣。包工的人,想在裏面討便宜沒討上,就在外面製造謠言,大事譭謗!讓不明白內幕的人,也信以為真。真是所謂「眾口爍金,積毀銷骨!」讓人出進兩難,哭笑不得。在這時候,如果自己沒點忍耐勁,事情也不會辦得成功;自己所背的冤枉,也像石沈大海一樣,無處可洗,無法可訴!
上次我不是說有位佛教會的庶務王漱泉嗎?在修工期間,他每天跟了包工的人早去晚來,冶遊濫賭。當時我想:這筆錢一定要出在極樂寺工程裏。修極樂寺又是我總其大成,如果弄不好,就要出毛病,我交代不下去,就要受埋怨,結果是不出我之所料!
最初剛一動工時,包工的工頭,還有一些管事的人,都知道我是修工的總監督,一切款項由我支配,所以都來給我假廝混。以為我在這裏面有很大的好處,或者將來也和他們一同分肥!到了修完工遞單子算賬,有一些活是不在合同之內的,他們就在這裏邊找「外快!」
包工的工程師是姜益亭,現在他已竟死去了。在算賬之前,他先遞單給我看,我看過之後,預備到開會的時候再交大家看。我接過單子一看,就知道這裏邊已經出毛病,事情不好交代。
在他那個單子裏面有幾件活是後添的,有墜花魚尾(即花牙之類,在北京叫巧題。)琉璃瓦,洋灰磚。一個魚尾三塊錢,他開了二十四塊。洋灰磚四寸見方一毛錢一塊,他開了五毛。墜花不到伍元錢一個,他開了二十元。其他還有好些東西,他都把價錢加上了好幾倍,預備在裏面找他那筆意外浪費的款。
本來在一動工,我對於這些不在合同的活,就恐怕後來有麻煩,先問薑益亭,須要多少工,多少錢。他的回答是幾天做一個就算幾個工,這是一點小事,也用不著批合同。那知道他就借這不批合同的機會,在裏面找好處。從這裏看,我們信佛的人給不信佛的人鬥心眼,真是鬥不了!
在那時雕刻花牙子的木匠,慢手兩天半一個,中等手兩天一個。快手的一天半一個,至多不過三天。那時的木工,每天八毛伍,雕刻匠雖貴,不過一塊錢。可是在他那個單子上,一個魚尾就開了二十四元。
後來我看他開的單子,價錢太懸殊!上下相差好幾千元錢,在開會的時候,我沒法交代,又交薑益亭叫他拿回去改,究竟他改沒改我也不知道。
到開會時,朱將軍和各會員都在座,包工的工頭,和工程師姜益亭在也場,大家輪流看單子。看完之後,朱將軍又請我看對不對,我接過單子來一看,價錢仍舊未改,自己也覺得很難為情,如果實話實說必得罪包工的;不說,大眾定疑我是通同作弊,真是尷尬的很!後來沒辦法,我只很輕鬆的說:
「原來這個單子我已經看過,價目差池一點,又交益亭讓他改正。大概他很忙,還沒得工夫來改,這事還須待研究。」
包工兩個人在座聽我一說也沒再言語,朱將軍問我:
「什麼東西價目差?」
這時候我沒辦法,也不能再顧情面,乃實話實說。因為官廳的人辦事不同一般人,有不合理的地方,多少要用命令式來決定。所以當時朱將軍和張副司令官(召棠)對薑益亭說:
「你這樣定價錢不成,現在還虧好幾千塊錢無著落,款也不好籌,你把這個單子,按照工料的實際情形,從新改正一下……」說著把單子又交給包工的了。
本來包工的人,整天的浪吃浪花,想在這裏面找一筆厚利;這樣一來,不但沒得多少利,還讓官廳的人怒責一頓。自是恨我入骨!背後製造謠言,說我和定西法師是假僧人住外家………還找了很多人作證。原先用謠言來譭謗,後又傳出些威嚇語,說這和尚等朱頭走了之後,非給他個洋點心吃不可!還特意使人把這話傳達給我。我聽到之後並不介意,說這樣死倒更好,更痛快!免得受罪。出家人本是為了生死而出家,根本對生死事就沒拿當回事。那位佛教會的庶務,王漱泉,也在內部助紂為虐,散佈謠言。王漱泉吸鴉片,誰也擋不了他,他在佛教會每月二十元薪金,由佛教會發給。後來又由廟裏發給他,修完工之後,剩很多洋灰,還有一些大鐵桶,都被他私自賣光了。
他們的目的是為在包工裏面分點肥,找一筆厚利。因為目的失敗,所以大夥聯合起來,一口同音的在外面造謠言,弄的滿城風雨!一般不明白真像的人,也隨之信以為真。當時陳飛青居士,是修極樂寺的發起人,他最初還猶猶豫豫,將信將疑的。後來那些包工的人,因謀利未遂,懷恨在心,為了達到他們的目的,讓陳居士信以為真,又設法鼓動了陳手下的一些不信佛的屬員,以謠言作事實,在陳居士跟前,縷縷陳述,因此陳飛青居士信以為真,對我和定西法師的印象上,頓時現一個陰影。
其中還有一些懂理的明白真像的人,知道這是造謠並不信以為真。當時有一位在海關當監督的,魏繩武先生,他原籍義州人,是一個很有名的文人。還有在煤礦局當經理的劉硯生,以及鐵路局理事兼律師袁堯年,他們三個人都是讀書明理,辦事有經驗的人。有一次,他們三個人和陳飛青居士閒談話,隨便就說起外面所傳的謠言來,袁堯年說:
「現在外面議論紛紛,都說倓虛法師和定西法師兩個人不好,其實他們兩個和我們常見面,也常談話,都是很有修行有道德的人,並沒什麼不良行動。不過因為在算賬的時候,把工程師和包工的得罪,他們在外面胡亂造謠言!」
雖然他們三個人這樣說,又加種種的解釋,但陳飛青居士還是信不極。
原因是他的屬員,都曾說過,他認為他們不會說謊話的,所以信不極。
後來他為了要明白這裏面的真像,調查我們的行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曾佯自給我說到廟裏來養病,把行李搬到廟裏住很多日子,飲食起居,和廟裏的人都在一塊。我們並不知道他什麼用意,每天三點鐘起床,上殿過堂,講課,每天忙個不休。他親自看見每天的經過事實,工作情形,對袁堯年等,所說的話才相信。
後來他又想:過去因為聽信謠言,譭謗三寶,對兩位法師有不好的印象;而且在交情上,也表示很疏淡,覺得很慚愧!很對不起!把他的屬員申斥了一頓!說:
「你們這些人們!反對佛法,屈枉好人,人家本是很道德很修行的人,你們為了金錢的欲望未隨心,就給人造謠言,誨蔑人,讓我也隨著一塊造業……」
陳居士在廟裏住很多日子,他看廟裏很清靜,環境也很好,想在廟裏久住靜養,捐一仟圓錢,預備自己在廟上蓋寮房。我看專為他自己蓋一間寮房也不合適,我和定西法師又在外面募伍仟圓錢,在後殿的西正面蓋五間。預備別位居士或有客人來時,也可以住在那裏。房子修起來之後,他看很好,自己又捐伍仟圓錢,化兩車木料,在後殿的東正面蓋五間地藏殿。正在修地藏殿的時候,那位工程師姜益亭,就遭報應了。下半身無故發腫,痛的娘一聲爺一聲的直叫喚!夜間痛的不省人事,直說胡話,如審官司對口供一樣。
「………啊?我最初並沒這心思,他們告訴我,叫我這樣的呀!錢不夠花的,哎呀!錯咧!不再這樣咧!我並不知他是修行人,哎呀!不只是我一個人,還有………」
他每天晚上就這樣胡說巴道的,第二天早晨看看屁股上,青一塊紅一塊,像小板子打過似的。日子多了,天天在床上躺著,屁股上的瘡痕,漸漸由發紅而發黑,由發黑而潰爛,流膿淌水,裏面生蛆。就這樣蜇蹬了好幾個月。他女人恐怕讓人聽見他說的話難為情,有去看病的輕易不讓人見。請很多醫生治療也無效,著急的了不得。後來一想,大概是修廟的時候,辦了味良心的事,觸犯因果。自是薑益亭很害怕,很後悔,趕緊讓他妻子買供果香紙等;到極樂寺燒香悔罪;並許願以後護持佛法皈依三寶,請定西法師為之禱告。出家人處處以平等心待人,向來也不與人記仇,乃在佛前為之祈禱,病漸見好。過幾天,他女人,買好些東西到廟裏求皈依,拜我為師,養了三個月之後,漸漸能下地。扶拐棍,坐汽車,親自到極樂寺佛前懺悔,皈依我為師。我說很多語言安慰他,並給他講了很多因果的故事,自是他更加驚恐慚愧!過去自己聯合包工的作工的,以及與廟上有關係的人造謠言,誣衊人,現在礙於臉面,也不好直接完全說出來。生病的時候,又遭受下地獄,審口供,挨板子!受到種種痛苦。雖然出家人不與計較,但自己為了自己的名譽,為了給自己遮醜,也不好意思都說出來。可是他女人知道這是觸犯佛菩薩,觸犯因果律,把他所辦的事,所說問口供的話,到廟上一一都說出來。還有他的親戚朋友在看他病的時候,聽他胡說巴道,又想想過去他辦的事,都說這是老佛爺見怪。這件事情傳出之後,其他幫同造謠言的人也很害怕!後來愈傳愈多大家都知道了。謠言也息了,真像也明白了。到這時候,水落石出,我和定西法師的冤枉,才洗清楚,才弄明白。自此一般人不但不譭謗,反而又加讚歎了。
半年之後,薑益亭的病還未完全復原就死去了。是時陳飛青居士在廟上住著,看到這種現實現報的因果事實絲毫不爽!心裏更加害怕,也恐怕謗僧有罪,心生大慚愧!有一天他問定西法師說:
「你們出家人也記仇吧?」
「不記仇!」定西法師很和靄很安慰他的樣子說:「出家人冤親平等,無愛無嗔,過去釋迦佛為歌利王割截身體,不但不記仇,並切發願到成佛的時候,還先度他……」陳聞言很歡喜,以後又在廟上作幾天佛事,表示悔罪。
(五)開光後的寺內經濟來源
記得極樂寺開光的時候,是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八日。在開光以前八月天,所有房舍殿宇已完全修好。原先所辦的義學,也由宣講堂遷到廟裏去。之後,極樂寺在外邊的名譽,一天比一天大,已竟成一個正式大叢林。十方來的人很多,平常都三四百人,最初辦學校,因為路途遠,出家人沒來的,完全是在家學生。後來十方人多了,把義學正式改成出家人的佛學院,永遠的培養現代青年,造就宏法人材!
在開光的以前以後,正是工程師姜益亭,聯絡了工人造謠言說壞話,把我和定西法師陷在是非渦裏的時候。他們的造謠言,是有組織的,簡直是無孔不入。
開光的前夕,朱子橋將軍到廟上去驗工,他知道朱將軍是地方長官,修極樂寺也全仗他一個人的力量,正好借此機會說壞話,來離間我和朱將軍的感情。當朱將軍驗完工在屋裏談話的時候,薑益亭說:
「你看極樂寺各屋子裏的桌椅家具等,東西都不錯,就是油的色氣不好。這都是法師監工出的主意!還有殿裏的佛像,其他都是銅的,惟有前殿的伽藍菩薩,法師出主意,無緣無故讓塑一泥的。拿偌大一個極樂寺,無故塑一泥像,如果到明天開光,各機關人來參觀瞻禮,多麼減色!」
朱將軍因為好面子,恐怕來賓不滿意,於是叫工人伽藍菩薩像搬在工人宿舍裏,用黃布蓋上。
九月二十八日極樂寺正式開光,善男信女燒香的很多!各機關來賓也很多!廟裏特意預備了很多桌席,招待他們,當天還收了幾百元錢的布施錢。晚上太陽剛落,所有來賓都去了,院子裏只剩一小工,坐在大殿窗臺上,香燈師勸他走,他不走還滿嘴說胡話。香燈師沒辦法,又告訴我,我去告訴他說你走吧!我們要關山門,他還是不走。吁吁的喘粗氣,像有什麼不平的事,憋的直難過。我問他為什麼不走,他說:
「我今天很難過!」他又指著大殿的釋迦佛說:「這是我母親,阿難迦葉是我們的姊妹,他們今天都有地方有位子,為什麼今天沒我的地方,沒我的位子呢?哎喲!我難過!我今天這個氣憋的不好受………」他一邊說還一邊喘粗氣,眼裏還直流淚。我看他堅決不走,乃打電話召警察來,警察讓他走,他還是說今天為什麼沒他的地方,像一個瘋子一樣。警察對他也沒辦法,末了好歹把他拖下來,拉出山門外去。
這時天已黑了,屋子裏剛點上燈,預備休息的時候,忽聽外面的胡亂叫喊,驚惶的不得了。出去一看,廚房上蓋火光熊熊,原來是失火了。我想這簡直太不順利了,趕緊打電話叫消防隊來救火,不一會消防隊趕到,把火撲滅,已竟把五間廚房上蓋燒光了。此時朱將軍聽說廟裏失火,也急忙趕到,調查失火原因,或許廚房煙筒,工程不好。可巧包工的和工程師也來查看失火原因,聽朱將軍說工程修的不好,也無言可答。到了朱將軍臨回公館,還說:「須詳細調查失火原因。」包工的自己也覺得沒面子。
第二天早晨,開山門時,見山門外電燈未閉,因為這時候很忙,諸多事情未就緒,對這些瑣碎事還未顧及到。薑益亭看到這事,覺得這是漏縫,有隙可乘,於是又以此為藉口,在朱將軍跟前說壞話:
「他們出家人好吃懶作,什麼事也不問,夜間連電燈都不關,這麼好的房子,讓他們住了真可惜!將來必定弄的像豬圈一樣。」這些話都是當茶房聽見,又告訴我的。
之後,佛教會庶務王漱泉談失火原因,他說:
「我昨天出大門瞭望,見電線杆一個大火彈,像大汽燈一樣,照到廚房上面挺亮!」大家都疑惑是神火,我說:
「這事必有原故,昨天開光,諸佛菩薩前皆上供燒香,獨有伽藍菩薩,因其為泥塑,搬在小工屋內用布蒙上了。昨天晚上有一瘋子,說釋迦佛和阿難迦葉都有地方,獨他沒地方,想是伽藍薩薩顯聖。」
大家都齊聲說:「對!」於是又請出來燒香上供悔罪。開光那天,還收了四百多塊布施錢,買家具及零化用完。將要過年,買供菜沒錢,正在困難之際,可巧陸炳南居士來,說此次化緣還不錯,收四千多塊錢,再化點可以把難關過去了。問我用不用錢,可由此撥借,我乃借一百元,買面蒸供。元旦日,早清起來,聽外邊有人叫門,問有什麼事?說是來燒香的。只聽大殿上鐘鼓魚磬齊鳴,都是燒香人,這個到那裏敲一下,那個到那裏打一下,晚間開香櫃一看,有六十多塊錢香資錢,這也是佛菩薩的感應。從此之後,天天有燒香的,每天能收到幾十塊錢,直至元霄節,燒香人絡繹不絕,香火因緣,盛極一時!
第二年,朱將軍辭職回奉天,顧慮到極樂寺將來無收入,日久難維持。臨去時,給寺傍邊,安置一個公墓,作寺內常年經濟來源。後張召棠為長官,改為官辦,因官府事情手續多,老百姓不敢去,另外還要住兩個看墳的人,因此賠款,後又改歸極樂寺。因出家人和老百姓一塊辦事接近得多,也方便,來埋的人很多,每口棺材二十元。又每年四月八浴佛節日辦廟會,有當地警官姓金,受朱將軍屬托,說要唱戲,對攤商租地號收費,因此每年到廟會趕臺子的人很多。即此兩項收入,加平常再作點佛事,吃燒都用不了。每年還修點工程,放生、放賑、濟貧、辦慈善。可是趕廟會的人,絕不許殺生販賣葷酒,每年已成慣例。這是關於極樂寺的經濟來源。
(六)請諦老到東北傳戒
極樂寺修起之後,即由我擔任住持,直至一九二九年,六年滿期,傳完戒之後才卸任。中間為了修長春般若寺,營口楞嚴寺,奉天辦學,以及北京彌勒院辦學等,常不斷的來往。
關於極樂寺傳戒。最初是由陳飛青發起,他以前因為聽信謠言,對出家人懷不好印象。後見薑益亭違背因果,現時現報很害怕!欲作功德悔罪,除修廟外,他在銀行還存一筆款,預備成就極樂寺傳一堂戒。當時他對我說:
「極樂寺已落成數年,必須傳一堂戒,方為圓滿。」
我把這事和定西法師商量,傳戒是佛門中最大最莊嚴的事!不能無故傳戒,須大家開會商量。先給奉天和營口去信,讓他們來信要求傳戒。等兩下來信後,以信召集各位護法居士開會,大家都贊成,於是設法籌款。陳飛青說:
「我在道勝銀行存一萬捌仟塊錢款,若能設法要出,以半數捐助作傳戒費用。」
本來道勝銀行是俄國人辦的,已經歇業。後變產清債,因債多款少,債戶須均攤,也沒有一定日子。此款還不知領出領不出,陳想一舉兩得,假辦慈善名義,如數領出之後,以一半歸廟裏,一半歸自己。時哈市管理局長米春霖在座,因他管地方事情,陳托他出力辦理此事。米乃到銀行找俄人說此款已捐作慈善事,務須提前償還。時俄人意見亦不一致,開會後,決定先償還一半。這筆款收到後,撥歸極樂寺傳戒用,這是陳自己願意的,到這時也無話可說。餘一半款,始終也沒領出,這算一舉並沒兩得;可是極樂寺傳戒的經費算有指望了,這也是佛菩薩的感應!
諦閑老法師,久矣想到北方宏揚佛法,只是沒有因緣。後來聽說我在北方建立幾處大叢林,很喜歡,北來之心已非一日。
一九二五年,我收一徒弟名台源,去寶華山受戒,回來時我讓他買一份禮物,去觀宗寺代我拜望諦老。
起初我在觀宗寺當學生時,諦老就很器重我,等回北方後,又建立幾處廟,他老更歡喜!所以在台源去觀宗寺替我拜望的時候,諦老親筆寫一統嫡傳天臺宗第四十四代法卷,交台源帶來。我接到之後,真是感慚交並,惶愧莫如!自忖德薄根鈍,深恐有玷所付。諦老到東北時,我又重新按照傳法儀式,給諦老謝法。
一九二九年四月間,我把諦老請至東北哈爾濱極樂寺傳戒,為得戒本師和尚,我則忝為依止阿黎。和諦老同來的有七人,另外又請天津清修院清池和尚,彼亦諦老學生。
戒期內沙彌戒剛傳完,因鐵路督辦呂仁寰把外國鐵路局長逐出境內引起戰爭!人心不安。與諦老同來之黃薦六居士害怕,請諦老趕緊走,清池和尚說:
「戰事離此遠的很,與道場無關,若半途而廢,恐貽笑大方。信佛人凡事講因果,對任何事也不畏懼!如果現在說些泄勁的話,使大眾心氣,更要動搖。」黃唯唯然又說:「我怕有危險波及諦老!」
清池和尚說:「我們出家人都是為法忘軀,還有什麼危險可言!」
諦老情無適莫,惟道是從,聽到他們的話,只是應之一笑,仍然安心傳戒。
傳比丘戒時,諦老從頭一天下午四時升座,到第二天九點傳戒完,經過十七小時的工夫,始終不放腿子,不下座,精神奕奕,飲食照常,按壇挨次說戒。其他尊證師們,以時間過久,多體力難支,現疲倦狀態,中間要按時下座休息,打抽解。可見諦老之修持工夫,非一般人所能及!
戒期圓滿,到一九二九年,我已六年任期圓滿,預備退座。請客時,有魏繩武,齊斐章,及地方長官張敘五等,公推定西法師為繼任人。定師堅辭不就,背後齊斐章對大家說:
「事情先不必辦交代,等找好日子,一切都準備好,大家齊來,鼓掌歡迎。」
到日子,果然大家齊到極樂寺,鼓掌歡迎定西法師升座。當場慫恿,定西法師恐以後事情難辦,張敘五說:
「不要緊!事情辦不通時,我們幫忙。」齊斐章也說:
「關於錢項拮据時,我們籌備。」就這樣我算卸任了。以後為了辦事,恒往來於北京哈爾濱間,每年要走幾次。
(七)炎涼世態
世間上的事,沒有一種是偶然的,無論事情大小,從表面看,似乎很容易,實際上去做,並不太簡單;尤其當頭前人的,處處要以身作則,就這樣還恐怕事情做不圓滿。
回憶我和極樂寺的一段因緣,也是該當自己有這種業力,中間飽受波折。事情雖已過去了,然而一些刺激的痕跡,仍然存在心頭。
例如在修極樂寺工程期間,遭受各方的抨擊,詆毀!如果自己沒毅力,無耐性,事情也不會辦的圓滿。幸喜有朱子橋將軍,有知人之明,辦事有經驗,於中為力,才把事弄得成功。
朱將軍辭職後,即回奉天,先到北京見段執政辭職。他是深謀遠慮的人,恐怕我遭人攻擊,又恐極樂寺齋糧困難,甚為掛心。
從一九二四年至二五年秋天,正是薑益亭為包工事,在外製造謠言,謗毀我正厲害的時候,弄得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時張召棠為副長官,朱將軍辭職後,升為長官。他聽人造謠言,便信以為真,對我疏淡起來。每逢接洽事情,總是不屑理睬的樣子。我看廟已修成,往後事情也不好辦,當初我接手時,也是說功成告退,現在正是我辭職的時候;而且在北京,我又早已應許那裏講經,於是決心告辭。先給官廳護法寫幾封告辭信,然後坐張景南汽車至各處告別。路上正遇張召棠汽車,張忽然擺手,住車下來,對我很恭敬。問我有什麼事?我說預備告辭去北京講經,他也再沒說別的。末了只說:「你回來時,到我家裏坐一坐。」張的公館,向來不會客,他過去向來也沒對我這樣恭敬,這真是情形特殊,我也覺得稀罕,為什麼他前倨後恭,突然對我一個窮和尚轉變了心情,莫明其妙。
等我到各地告辭後,又到他公館,門口早已有人等候,進門我到他客廳坐下,隨便談閒話,只談一些沒用的,一點關係的話沒談。後又談他家裏的事,長短如何,又談到他父親治家的事,並拿出像片來給我看,我加以讚美。在這種情形下,益使我陷在五里霧中,我看他的神情態度,和原先對我的情形大不相同了。究竟也不知是怎麼一回事,之後我看他一點正事不談,馬上要告辭,這時他才說:
「我昨天接你的信,知道要告辭,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廟務是出家人的事,在家人沒法辦。現在我們大家辦事相處都很好,法師何故突然告辭,這有多麼淡性……」
我說:「我原聲明過,寺修成後便走;且北京請我講經,我早已答允,不去倒失信於人。」
他說:「法師無論如何不能走,明天我們大家開會挽留。北京也可以去,但不能把這裏捨掉。為弘法起見,法師去時,川資由我們預備,回來時,我們派人去迎接,反正這裏的事,還得依賴法師……」
我從他公館裏出來,見他前倨後恭,冷熱不均,不知何故。心裏很納悶!第二天我還沒去北京,接朱將軍來一封信,乃朱將軍請段執政給極樂寺頒一塊匾曰:「宏範三界。」本來我和段執政並不認識,這都是朱將軍的力量,蓋恐他們大家無事生非,造謠反對,因此讓段執政頒一塊匾,以此鎮壓。張召棠之前倨後恭,乃是這塊匾的力量,到這時我才明白。
(八)戰亂時期
一九三一年,我因留東北值九一八事變,記得是舊曆八月二十,定西法師去營口,我在哈爾濱領眾做道場。時風聲正急,街頭巷尾,皆傳日軍已來。午飯後正談話間,忽聞有炮聲響,極樂寺後身,有鎮守使李杜,與龔傻子聯合抗日,屯兵寺後,以寺牆為遮障。我看很危險,讓大家同入地藏殿念佛。外邊槍聲如雨,繞佛畢,聽外面炸彈,轟然巨響!震的滿屋子塵土。有特別區管理處的一位科長張欣西聽炸彈響說:「光靠菩薩不成,到菜窖裏躲一躲吧!」
我說:「那也不保險!」他也沒敢動彈。不一會有一個小學生,在外面看回來說不打了,以後又出去幾個人,撿回來一個飛機輪子,我恐怕有危險,又讓他們送回去。看院子的能成師,開山門看說,兵已完全退去,沒事了,我們大家才從地藏殿出來。尋視廟裏,見炸彈落在西院裏,樹倒了七八棵,玻璃已完全震碎!有一位閉關的老修行,靜明師,已六十多歲,耳朵也聾了,對於打仗的事一點也不知道,也沒有受驚。有人問他,你害怕了嗎?他呆起臉來說,「什麼?」心裏一點事沒有,這真是共業之中的不共業。開山門後,見山門前打死很多馬,以及打壞的車,趕緊我又讓看門的把門關上。下午出來看時,車馬已被人弄走了。
後聞李杜兵勝,追敵人至雙城堡,離寺有一百多里地。原來李杜和龔傻子之兵在寺後,見飛機因扔炸彈,飛甚低,兵集牆下,用步槍將飛機打傷,狼狽而逃。時於顯舟部降日,其軍隊隨飛機逃走,至正陽河飛機跌下後,日本人用乾柴烈火想把飛機燒毀。有白俄及中國人爭去看熱鬧,日本人讓他們躲開,他們都以好奇心不願走。不一會,炸彈爆炸,轟然巨響!死傷一二百人,也是該當這些人遭劫,這時我正開始講法華經。
自九一八事變後,朱子橋將軍,即率領軍隊,到處抗日。時有出家人名慈雲,在家時學問很好,當教員。後出家,受戒不久,值九一八事變,遂參加朱將軍部內,從事抗日。極樂寺為朱將軍一手托成,其部內又有一出家人抗日,因我和朱過從甚密,致使日本人疑惑,在朱將軍部內參加抗日者是我。時我正在各地講經,及進行修長春般若寺。後日本人不放心,先去極樂寺調查。特務今井昭慶,先到寺裏要出家,住電話室裏。今井通中國話,對來往電話,特別注意,就這樣在廟住半年多。他看廟內所有出家人都很修行,早三點起床,晚九點就寢。每天上殿過堂,講經念經,整天一點閒空沒有;電話上也沒聽到和官廳有聯繫。之後特務機關,又到寺內正式調查,把我的名字寫起來貼牆上,一條一條的問,今井完全答覆,沒有事實。時我有徒弟覺一,在客堂當知客,今井又去找知客說極樂寺前往持(倓虛法師在朱將軍部內抗戰,覺一說:
「我師父是老修行,整天為了修廟講經事奔走,現在他正在進行修長春般若寺,抗戰的出家人或許有,但絕不是倓虛法師。如果調查要是他的話,我擔保,可以把我的腦袋拉去!」
今井見覺一說話很慷慨!很直率!一點念糊也沒有,知道抗戰的或不是倓虛。於是今井又回復特務機關,等以後再詳細調查。朱將軍部內究竟是誰,後經多方偵查,知道參加抗戰的是慈雲,因此今井對覺一的為人說話印象很好,說他很剛直,很忠實,一點不說謊話,遂拜覺一為師。
~~上冊完~~